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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丰臣氏突然之間出現了。這個比以往誕生在地面上的任何政權都更加窮奢极侈、富麗堂皇、規模宏大、气象万千的政權,竟然在僅僅十天多一點(即從天正十年六月二日織田信長死于非命到同月十三日明智光秀戰敗而亡之間)這一几乎令人難以置信的短暫時間內,忽然降臨人間。在任何准備都還沒來得及作的情況下,這一家族卻不得不被迫倉促地登上貴族的寶座。
  這樣一來,就產生了种种弊病。丰臣氏的直親、姻親以及養子們,由于生活境遇的突變,無論愚鈍的還是聰明的,都已無法象以往那樣安身立命,過四平八穩的生活,一個個都猶如熱鍋上的螞蟻一般,總是那么焦躁不安,有的甚至因此而被擠壓得粉碎。
  然而,有一個例外。
  唯有他保持了冷靜沉著的態度,唯有他自始至終,溫文爾雅,在這一新的時代和新的環境中,神態自若,游刃有余。
  這是一位叫作賞瓜親王的年輕人。
  确切地說,他叫八條宮智仁親王,是天皇的弟弟。理所當然,這位生來的貴族,在血統問題上,比起丰臣家的其他養子來,高貴得猶如鶴立雞群一般,不僅僅如此,此人還是個學問淵博的人,即便在政治的洞察力方面,也具有超乎常人的資質。
  順便說一下,在京都南郊一個叫桂之鄉的地方,有一片一望無際的瓜田。
  寓居京城的人們,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有許多賞心樂事。陽春三月,去嵐山郊游;滿樹新綠的早春時節,則去清水,觀賞陽光照射下閃著晶瑩波光的雨珠。秋天上高雄看紅葉。哪怕是盛夏季節,也有樂趣。這便是沿著陽光燦爛的丹波官道南下,到桂之鄉觀賞那一帶長得又肥又大的甜瓜。在驕陽似火的瓜田里,品嘗清涼可口的甜瓜,這大概就是賞瓜之行的樂趣所在吧。
  最愛這盛夏的風雅之舉的,便是上述這位親王。由于這個緣故,他得了“賞瓜親王”的雅號。
  智仁生于天正五年(1577)正月,幼名古佐丸。他出生的那個時候,織田信長已經建造好了安土城,并且在与中國地方的毛利氏和大板的本愿寺作戰的同時,關心京城的市政建設,致力于整頓市內的秩序。信長十分崇敬宮廷,常為改善宮廷和公卿們的生活而操心。他給了他們領地,并且接二連三地為他們新建公館。御所周圍常常響著夯槌的聲音,親王是在看著工匠們的忙碌的工作中長大成人的。日后,這位親王之所以對建筑表現了強烈的興趣,這恐怕是和他小時候周圍的這樣一种環境不無關系吧。
  他的父親是誠任親王,母親名叫勸修寺晴子。
  按照貴族的習俗,八條親王是在母親的娘家勸修寺家出生,并長大成人的。
  他有一個胞兄。
  那就是日后的后陽成天皇,成人以后的名字叫周仁,比八條親王大六歲。
  八條親王的童年生活過得平平淡淡,無事可記。
  當他六歲那年的夏天,織田信長在京城身亡。這怕是親王童年時期發生的最大的事件了吧。天正十年(1582)六月二日凌晨,他曾經有机緣越過勸修寺家的圍牆,遠遠地望著染紅了本能寺上空的沖天大火。他遙望著這場大火,怕得渾身發抖,然而卻不敢哭出聲來。親王長就一副細長的宛如用刀削出來似的眼睛,這是他的長相上的特征。此刻他定睛地久久注視著這場大火。不久,他開口問乳母說:“日向守會打到這里來嗎?”
  盡管他還是個孩童,然而對光秀這個名字已經抱有敵意了。看來這是理所當然的。 對于宮廷來說, 在剛才的那場沖天大火中滅亡的織田信長是近几個世紀以來(從1192年源賴朝在鐮倉開設幕府時起,政權從天皇轉移到軍人的手里。鐮倉幕府約有一百五十年,其后的室町幕府長約一百八十年,兩個幕府之間又有几十年的亂世,所以說“近几個世紀以來”)第一次出現的救星,他給宮廷和公卿們饋贈土地,為他們新建邸宅,并且恢复古來的禮儀等等,他接二連三地給他們帶來了連做夢也沒有想到過的幸福,他簡直是個神仙一般的人物。而現在明智光秀卻正在攻打他。而且是以家臣的身份,試圖謀害主上。在少年的心里,這光秀其人,就如魔王一般凶殘。恐怕不僅僅是少年,凡是宮廷中的人——天子,乃至天子以下的其他人,都在這場熊熊大火中,与少年有著同樣的想法吧。不過,對于年少的親王來說,此刻更多的是恐怖, 而不是憎惡。 既然信長是幫助宮廷的朋友,那么自然會叫人覺得:“日向守(指光秀)准會打到御所來。”
  少年親王遙望著沖天的大火,回過頭來看看乳母,不止一次地問她這件事。
  乳母名叫大藏卿,在宮廷的女官之中以擅長和歌而著稱。她從背后抱起親王,一邊回答說:“不,不,大概……”
  据乳母說,大概不會打來。她一半是說給自己听似的低聲嘀咕說:即便有軍隊到來,那也准是為了保護天子。她极愿意相信這是真的。听人說,明智光秀雖是個武人,但也有相當于公卿水平的教養。倘使這傳說是事實,那么,愛好古典,對從古至今的權威抱有崇敬之情的人,會把宮廷當作仇敵看待嗎?
  “唉!”乳母一邊這么說著,一邊更緊地把親王抱在怀里。“請鎮靜一些。只要鎮靜如常,毫不惊慌,自古至今,武人們還不曾有過加害宮廷的事例。盡管放心玩耍吧。不管發生什么事情,鎮靜、穩重、悠然自得地玩樂,這才是宮廷中人的為人之道。”
  然而事實上,親王此刻只是靜靜地仰臉望著天空而已。而乳母自己卻有點惊慌失措。她是想用這一根据自己的切身体會所得出的結論,來給自己壯膽,讓慌亂不堪的心情平靜下來。但是,她所說的這一教訓是沒有錯的。歷史為它的正确性提供了證据。只要宮廷——天子和廷臣們對事態保持清靜無為和与世無爭的態度,在舉止言行上穩重而謹慎,那么,古往今來,所有權力的爭奪者們都未染指宮廷。不如說,他們反倒要煞費苦心地想方設法一籠絡和抬舉宮廷,以便把宮廷拉到自己一邊。乳母想教給親王的正是這一點。她繼續說道:“當執掌權力的武人們互相爭奪權力的時候,宮廷不可以和其中的一方來往。而要保持旁觀的態度,不幫助其中的任何一方。當兩虎相爭,胜負已定,胜利者存活下來,前來朝拜之前,千万不可輕舉妄動。”
  然而,親王沒有理解這一席話。他沉默不語,繼續瞪大著兩眼遙望著黎明前的夜空。他還太幼小,還不能理解乳母講的這番生活的哲理。何況,靠這一番說教,也無法消除他眼下對光秀的憎惡和恐怖之情。
  事情出人意料。
  從這一天數起,到了第十一天,光秀在山崎地方的天正山山麓的沿著淀川的平原上与羽柴秀吉決戰的時候,為北上的秀吉的部隊所擊破。全軍潰敗。光秀在逃跑途中,于小栗栖喪命。僅僅一天工夫,歷史的車輪便改換了方向。
  親王得知了光秀戰敗身亡的消息,并听說了胜利者的名字。
  “噢,原來此人叫秀吉哪!”
  親王想記住這位胜利者的名字。正是他粉碎了邪惡的勢力。既然秀吉是胜利者的名字,那么,在少年的感覺里,很自然的,“秀吉”這兩個字具有才智超群和伸張正義的含義。
  時局開始向新的方向發展了。
  秀吉在打敗光秀之后,并沒有立刻离開戰場,他一方面把大本營設在山崎的寶寺里,運籌帷幄,思考著統一天下的大計,另一方面則派人到京城恢复秩序。直到同年十月,他才第一次到皇宮參拜,被任命為從五位左近衛少將。嗣后又以這一身份在大德寺為織田信長主持了葬儀。但是,為了和他的競爭者——織田家的首席家老柴田胜家等人逐鹿中原,這時他仍然沒有進入京城。京城不是要害。對于此刻如秀吉那樣尚未把政權牢固地掌握在手的人來說,京城并不是合适的栖息之所。從此以后,足智多謀的秀吉,南征北戰,馳騁天下。他不斷地移動部隊,于第二年的天正十一年四月,首先在近江的賤之岳擊破了柴田胜家的軍隊,然后繼續北進,在越前消滅了柴田胜家。次月,秀吉已出現在京城,并到皇宮朝拜。這時,他被補序為從四位下參議。但是秀吉的天下未定。此后數年之內,原織田家的大名們,仍然各自割据一方;德川家康在東海地區,保持著獨立的態勢;關東、奧羽、四國、九州等等,依然處在秀吉政權的統治之外。
  秀吉繼續東奔西走,南征北戰。在這戎馬倥傯之間,他從未停止過大板城的建造工作。到了天正十一年的歲暮,大板城的本丸終于建造完畢。這個消息也傳到了京城。据說這是一座連中國和印度都沒有的巨大的城堡。秀吉在緊挨這本丸的地方,營造了一座稱之為“山鄉水廊”的地區,他把這個地方用作舉行茶道的場所。
  “山鄉水廊”這個名字在京城傳開了。
  听說這山鄉水廊果真是名不虛傳,那是在大板城內的一廓,建造了一片規模宏大的自然景色,這里,假山起伏連綿,溪流潺潺蜿蜒,四季奇花不斷,晝夜松濤陣陣。在這草木繁茂、景色宜人的去處,建得有一座茶室,秀吉獨自在這里品著幽茶。
  宮廷中的人們都競相談論著:“看來,他倒是一位非同一般的風雅之士嘛。”
  連親王智仁也听到了這樣的傳聞。但是,他不知道應該如何去理解茶道這東西。一方面,他不理解是由于年紀還太幼小,另一方面,諸如茶道這樣新興的然而是難以捉摸的美學觀念,這時尚未傳入宮廷那保持著古老傳統的社會里。上一代的織田信長愛好茶道,但是他沒有把茶道移入宮廷。廷臣們認為,品茶之類,不過是京城、界市(大板)以及博多附近的富商、僧侶或少數喜歡追求新奇的武士們的舉動而已。
  “不過話雖這么說,這茶道倒也是志趣高洁、頗有意思的玩意儿。”
  應秀吉之請去過大板的公卿們,回京之后給勸修寺家帶來不少有關山鄉水廊的消息。据他們說,所傳的茶室,是特別的小,僅止有兩舖席的面積。
  “在僅有兩舖席大的茶室里……”
  親王試圖設想這幅情景。在連中國和印度都沒有的那么庄嚴雄偉的城堡里,秀吉卻建造了僅有兩舖席大的茶室,他置身其間,弓著背,猶如一個鄉下老頭似的在品著茶。親王是怀著一种好奇和善意的心情來想象這一幅圖畫的。
  少年親王不由得在心里這樣問道:“他為什么要做這樣的事呢?”
  他很想弄明白其中的道理。
  “這便是茶道所提倡的所謂閒寂啊。”
  丹后的大名細川幽齋用這句話解答了少年心中的問題。幽齋這個人,在成為丰臣家的大名之前,原是織田家的大名,過去曾屬于明智光秀指揮之下。再往前數,他又曾是足利將軍的親信幕僚。在這前后三個朝代的動蕩的年代里,他卻巧妙地生存了下來,而且由于有深湛的文化知識和學問,始終得到每一個朝代的掌權者的器重。也許可以說這就是善于處世吧。幽齋原先跟明智光秀關系特別,他的嫡子忠興的妻子還是光秀的女儿,為此,他和光秀交情极深。但是,他預料光秀將會沒落,因而不肯入伙与光秀一起謀反,而是站到了不久之后沿山陽道北上的秀吉一邊,參加了秀吉的大軍。在洞察前程方面,他也許具有一种特殊的靈感吧。
  幽齋在王公貴族之間也有很高的信望。他畢竟是早先的室町幕府時代的名門出身,既有京城的武家貴族所具有的那种儒將風度,又有王公貴族們的深厚的文化修養。而且他的文化修養也是非同尋常。他不僅擅長連歌,而且通曉茶道,就連烹調之道,也達到了名人高手的境界。然而,使幽齋在京城里身份百倍的,恐怕還是他的有關詩歌的知識和才能。他曾經師承三條西實條,被授以可稱為詩歌最高權威的《古今集》秘訣。就連素以文化修養深湛著稱的公卿大夫們,也不得不向武人身份的幽齋學習堪稱皇族文化象征的詩歌。而正是這位幽齋,經常出入勸修家,正在教智仁親王及其哥哥詩歌呢。
  幽齋說:“茶道這東西,也不可等閒視之啊!”
  他勸親王學習并掌握這一當今流行的美學觀念。可是親王還是個少年,他覺得詩歌比茶道更有意思。
  這時候,親王問道:“所謂閒寂,到底是一种什么樣的心境啊?”
  他想知道,為何秀吉喜歡山鄉水廊這樣的地方呢?
  幽齋回答說:“閒寂的精神,可以通過詩歌來理解。”
  他輕輕地挺一挺身子,將一把紙扇立在膝頭上,接著吟唱了一首詩:
  讓一心盼望繁花盛開的人們
  看看山村殘雪間的春草吧。
  這是藤原家隆(日本鐮倉時代詩人)的一首詩。据幽齋說,這首詩所吟詠的景色,正是閒寂的精神。
  “換句話說,”幽齋繼而說道,“把一匹千金寶馬系在一所簡陋不堪的茅屋里,這景致体現的正是閒寂,也就是茶道的精神所在。”
  親王說道:“所謂千金寶馬,是說大板城嗎?”
  這位少年聰慧過人。听了老師剛才的一席話,他似乎已經隱約地懂得了秀吉心里向往的是什么,懂得了他為什么要在金碧輝煌的大板城的一角,特意布置下一片自然景色,并在其中建造一座僅有兩舖席大小的茶室的緣故了。
  天正十四年(1586)正月,親王長到十歲了。這個月的十四日,秀吉為了祝賀新年,到皇宮里晉謁天皇。這時,秀吉已經升任關白,地位顯赫到甚至另立了丰臣氏這樣的姓。然而,東海道的德川家康還沒有臣服于他,九州地方也還處于其勢力范圍之外。秀吉每天都為處理日常的政務、軍務面繁忙不堪。只見他晉謁之后,立即退出宮廷,匆匆离京他往。
  然而,出人意料,在這之后的第三天,秀吉又出現在京城,只見他急匆匆小跑著奔進了御所。
  “關白殿下好象在計划著什么事情。”
  從前一天起,宮廷里早就在為這件事議論紛紛。秀吉進宮的當天,親王突然接到通知,要他到皇宮里去一次,盡管他當時還是年小孩,并沒有舉行過成人的儀式。于是,他以孩童的裝束,同另一位親王,即他的哥哥,一起進了御所。“也許能見到秀吉”——這樣一种期待使他心情激動。親王至今尚未領略過秀吉——這個新時代的創造者的風采。
  這一天,秀吉顯示了一种奇异的志趣。
  他把一座全部用黃金做成的攜帶用的輕便茶室搬進了皇宮內苑,在小御所這一廳堂里裝配好之后,讓當今的皇上(正親町帝)觀賞,并且准備獻給皇上。
  親王了正是為了觀賞這座黃金的茶室,才陪同天子進入小御所的。小御所的地板上擺著招人物議的那座小建筑物,它放射著金燦燦的光芒。茶室的柱子、門檻、門框,全包著一層厚厚的金箔,茶室的四壁和屋頂也都是清一色的黃金。甚至連采光用的小方格紙窗的窗架,以及窗戶下部的護板也全是用的黃金。只有那三舖席不是金子,而是猩猩的毛皮。而且那毛皮舖席的四邊還鑲著含有淡綠色小花紋的金線織花錦緞。光是這座茶室就已經十分光彩奪目了。
  更何況所有的茶具也都是清一色的黃金。放茶具用的架子以及方盆、茶盒、茶爐、鍋子、水杓、洗茶具用的缽子、水罐、茶杓,甚至連炭簍也全是用黃金做成的。自從開天辟地以來,到底有誰在日本這塊土地上見過這么多黃金呢!
  “這是怎么回事啊!”
  親王面對這樣的窮奢极侈,吃惊得呆若木雞。他怎么也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這哪儿是美啊!至少,這不是《古今和歌集》所吟詠的那种美。至少它不是宮廷里的人們所賞識的那种傳統的美。然而,卻自然而然地撥動了人們的心弦,使人亢奮起來,激動起來。這到底是一种什么力量的作用呢?這是金色的力量嗎?難道金色具有超越傳統的美感作用嗎?
  不只是智仁親王,在場的每一個人,都無一不是一副看得入迷的如痴如醉的表情,惊訝得嘴唇微微張開著。就連皇上都不例外。秀吉的目的達到了。
  “秀吉在哪儿?”
  親王暗暗尋思,他抬眼望去。根本用不著費神尋找,只見秀吉正跪伏在這座用黃金做成的活動茶室側面稍稍靠下手的地方,活象一只青蛙一般。令人惊訝的是,甚至連他的裹著錦袍到袖子的部分,都仿佛被映成淡金色似的。黃金是沒有陰影的。在一片令人嘖嘖稱贊的异乎尋常的輝煌之中,秀吉跪伏在沒有陰影的光澤里。他那奇妙地跪伏著的姿態,不由得叫人覺得,他仿佛就是那黃金的化身。
  可是,他那副長相卻有點儿滑稽。你看那副臉形,就象隨時都會跟人開起玩笑來似的。這個人說不定就是為了跟人逗樂,才把這黃金的茶室搬進御所這洁淨的圣城來的吧。親王曾听到過一則世間的謠傳,說秀吉這個人從年輕的時候起,就是一個愛說笑取鬧的大活寶。
  “說不定他就是打算跟人開玩笑的?”
  親王畢竟還年少,他面對這异樣的景致,便展開想象的翅膀隨意猜測起來。親王這一次所受到的沖擊和留下的疑問,一直到許多年之后,還沒有從他的記憶中消失。大活寶秀吉也許正是為了慰藉宮中人寂寥的生活,才化作一只金蛙,跳出來跟人開這么個玩笑的吧。
  過了許多年之后,親王曾想:否則,他的神經就不正常了。御所的一切,全都必須是淡泊的。這种淡泊乃是宮廷中人的傳統的美感。無論是御所的禮儀、宴飲,還是家具擺設,全都体現著質朴、明快的原則。不過,在歷史久遠的皇家傳統之中,偶爾也出現過對這种傳統美感的叛逆者。例如,后白河法皇就是這樣。法皇愛好流行的俚俗歌謠,這是一种充滿了世俗气息的民歌,他自己也常常詠唱,而且還編輯了一部歌詞選集《梁塵秘抄》;另一方面,他還喜愛色彩濃重的鍍金的雕刻。因為愛之极深,他甚至請人造了一千零一座這种鍍金的佛像。但是,就連這位后白河法皇也沒有把他的這种趣味帶進御所里來。他沒有干預神道教所提倡的淡泊風格。他把一千零一座金色的佛像放在別的收藏院內,以此將它們同御所隔開了。然而,秀吉卻把色彩濃重的黃金的建筑物搬進了風格淡泊的御所。
  “請皇上用茶。”——這是秀吉獻上茶室時的說明,也是秀吉的意圖所在。他自己有品茶的嗜好,但他不愿意一個人獨占,而想讓它也能在宮廷中流行起來。秀吉的用心是不錯的。問題是黃金做的茶室。所謂茶道,所謂閒寂,原來是這么回事嗎?
  直到過了很多年之后,親王還在思考這個問題。但是他畢竟是秀吉的崇拜者,因而他對秀吉的評价,也就沒有超過他對秀吉所怀有的感情的壁壘。
  “他是個虛怀若谷、眼光遠大的人。”
  親王這樣理解秀吉。在大板城建造山鄉水廊,這大概是想在豪華和奢侈之中追求一點閒寂,亦即茶道的精神吧。秀吉把這种精神淋漓盡致地表現了出來。正是這位秀吉,在御所,卻故意導演了一場与大板城的山鄉水廊意趣相反的演出。御所的淡泊的志趣,盡管和閒寂不同,然而卻略有相似之處。在御所那樣的清靜的環境里,反而放進一座黃金做的茶室,其目的大概是想在淡泊之中添加一點輝煌吧。也許秀吉正是以半開玩笑的心情,亦即用他那張滑稽的臉,導演了這場活劇的。他告訴人們,對比會產生一种特殊的意趣。親王是這樣來理解的。如果說親王的這种解釋多少有點牽強之處,那也准是他對秀吉怀有深情和敬意的緣故。
  閒話休提,言歸正傳。卻說在這時候,在這小御所內,親王和秀吉見了面,兩人近在咫尺。映入親王眼帘的是一張小小的臉盤。這張臉,稍稍有點緊張,猶如一個握緊了的拳頭一般。也許是久戰沙場,風吹日晒所造成的吧,臉色有點黝黑,兩只眼睛大大的,下巴尖得很厲害,給人的印象是:有點象一把磨光了的鋼刀。正當親王久久地注視著秀吉的時候,秀吉微微抬起頭來盯著親王,忽然咧嘴笑了笑。
  當秀吉笑的時候,他的臉形完全變了。臉上出現了很多皺紋。特別是眼角,那一道道紋路都象畫圓圈似的直向下伸展。這是一張和善的臉,活象一個年老的庄稼漢。不錯,正是這張臉。親王在見到他之前,早就在腦海里描繪過了。現在親王已經喜歡他了。他覺得,一個誅討了光秀的、代表正義的將軍,理所當然地應該是這樣一副長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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