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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羽柴家的家臣和長濱城里的百姓們都把孀居的阿旭稱作旭小姐。
  雖然人稱小姐,長年累月風吹日晒的皺紋已經無法用脂粉掩蓋,年紀也三十出頭,早已失去了与小姐這一稱呼相應的風采了。況且丈夫的死大概對她是一個頗大的打擊,她的臉色總是陰沉沉的,看起來比她的實際年齡更老些。
  “她現在打算怎么辦呢?”
  就連秀吉這樣一眼就能看透別人心底的人,竟也摸不透這位沉默寡言的妹妹,現在想什么。最后決定還是幫她找一個新的丈夫。他從家臣中物色了一下,知道有一個名叫副田甚兵衛的死了妻子,現在是個鰥夫。
  伯耆公体察秀吉的意思,這回又是他出面談這門親事。
  副田甚兵衛原本不是羽柴家的臣仆,從前他是織田信長手下的一名親兵,被派在秀吉手下工作。自從秀吉就封長濱以來,他成了羽柴家的親信。
  “此人并無多大能耐。”
  秀吉對他這一點并不滿意。作為武士來說他是极其平庸之輩,他畢竟沒有將來能當一城之主的才干。唯一吸引人的一點是,說起尾張國的副田家,那是愛知郡的一家名門望族。秀吉要求于他的就在于血統的高貴。要說副田氏這樣的品級就算高貴那也未免可笑。不過從秀吉此時的地位來說,有這樣的品級可以說滿夠高貴的了。
  只是這位副田甚兵衛本人對這樁婚事反應冷淡。
  “這件事叫我為難。”副田甚兵衛斷然地對伯耆公說。
  他的理由是,自己沒有能耐,別人也都知道這一點,倘使自己將來多少得以建功立業,別人會認為這不是我副田甚兵衛立了功勞所致,而是靠了老婆才得以榮升。這是一個男子漢所無法忍受的恥辱。為此,這樁婚事,就當我沒有听說過吧。
  “出乎意外,這倒是一個頗有骨气的人嘛。”
  听了伯耆公的報告,秀吉思想上改變了對甚兵衛的看法。他想,真不愧愛知郡的名門之后,很有堂堂男子漢應有的那股子倔強勁儿,不過就此放棄這門親事不免有點可惜,便對伯耆公說道:“怎么樣,你再去勸他一下吧!”
  這么一來就成了上峰的意思了。伯耆公原原本本對副田甚兵衛傳達了秀吉的話。到這個地步,甚兵衛也就不好不答應了。
  娶過來之后,甚兵衛發現再沒有象她這樣奇妙的女人。由于她不是武士家庭出身,不懂那套煩瑣的規矩。舉例來說,武士家庭,一年四季要舉行許多儀式,例如每逢八朔日和嘉祥日,家里應舉行什么儀式,自己該怎么打扮,使丈夫有一副什么儀容,這些她都不懂。她不單沒有這方面的知識,甚至沒有能力監管副田家的一大群仆人。不過,這些武家主婦的分內事,已由她出嫁時帶來的一位老年女仆代管。具体事務則由這位女仆差使下面的那些侍女去做。為此,羽柴家特地給了阿旭一筆叫作梳妝費的俸祿。
  阿旭整天只是呆呆地坐在內客廳里,就如木頭人一般。大概是秀吉的指令吧,她身邊跟隨著兩位師傅,一位負責教她和歌,一位指導書法。但是阿旭對于這些,看來也都沒有興趣。這個女人,似乎不單單在肉体上,而且連精神上也失去了活潑勁儿。
  “她簡直一點也不懂按哪里,怎么按,就出什么聲音!”
  開頭,副田甚兵衛覺得這個女人仿佛象一個妖怪似的。但是既然從今以后要一起生活到老,那么一些該對她說的話也就不能不說。結婚之后大約過了一個月光景,甚兵衛打定主意對她說道:“能不能再活潑一點啊!”
  甚兵衛告訴她:心里難過就哭,高興了就笑,舉止動作盡可以更活躍一點嘛。可是阿旭卻一聲不吭地低著頭。當晚,在臥室里,甚兵衛又講了一遍,并且和顏悅色地再次問道:“怎么樣啊?”
  在那個時代的武士里,象甚兵衛這樣能對女人的心情体貼入微的男人,真可謂鳳毛麟角,為數极少。看來他的這种親切的態度頓時解開了阿旭心靈深處的疙瘩。她突然象喊叫似地說道:“我覺得很難受!”
  她的聲音之大,几乎讓甚兵衛嚇了一跳。她象在抽搐著身子。仔細一瞧,甚兵衛發現她正緊張地咬著牙關,似乎在哭泣。甚兵衛低聲細气地問她道:“難受什么呀?”
  誰知這么一問,竟象決堤的河水似的,阿旭開始號啕大哭起來。
  “原來這個女人竟是這樣子哭的啊!”
  這是一种無所顧忌的哭聲,她象重回到孩童時代一般。甚兵衛把手搭在阿旭的肩上,妻子的哭聲仿佛使他听得入了迷似的。他想,這才是不折不扣的一個活生生女人的聲音啊。他對妻子說:“到天亮還有足夠的時間,你想哭就哭吧,想說什么就說吧,可不要把我當外人哪!”
  于是,阿旭以細微的聲音斷斷續續地開始說話了。令人吃惊的是,她竟說來到夫家以后,精神過于緊張,這使她感到難受。
  “噢,是這樣!”
  甚兵衛覺得很意外。阿旭的娘家乃是從五位下筑前守,一個有二十万石領地的大名。副田家當初充織田將軍部下時只有一百石的封地,如今也只有二百石。從二十万石的大名家來到二百石的臣仆家里,竟然會神經緊張,弄得几乎要精神失常,這可真是件新鮮事儿啊。
  不過,這倒也不是不可理解的。阿旭原來出生在尾張的一家最低層的貧苦農民家里。她的最初的婆家也是如此。如果讓她在這樣的環境里生活,阿旭也會過得舒舒服服的。
  誰知,她的异父同母的哥哥秀吉,在一個与阿旭毫無關系的天地里,奇跡般地飛黃騰達,出人頭地,如今已是織田將軍麾下的一名諸侯,一個天底下誰人不知哪個不曉的人物。于是,阿旭的命運和境遇,也一下子完全變了。自從她搬到長濱來住以后,她已是諸侯寶眷的身份了。前夫死后,阿旭与親生母親一起,在長濱城里住了一年,身邊有一大群侍女服侍著。這一切,對她來說,猶如做夢一般。侍女們都出生在尾張和近江地方的武士家庭,她們從小所受的教養也好,經歷也好,全都和阿旭不同。阿旭不會象她們使用的室町習尚的武家用話,她本來不愛說話,因此就更加沉默寡言了。她和甚兵衛的婚事,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提出來的,說是她必須改嫁到家臣副田家去。也不管阿旭愿意不愿意,哥哥秀吉一手包辦了這門婚事。他對阿旭說:“副田家大小也是個名門望族,得赶緊學一點禮儀和武家的規矩。”
  他派了一位從前曾經在近江的一家大戶人家——京极家當過侍女的老女仆去教她。然而,這些禮節、規矩是何等煩瑣啊!比方說,當妻子与丈夫同在一個房間里時,她哪怕是要擤一下鼻涕,也必須跪著倒退到隔壁的房里去擤,而且規定得分三個階段:從怀里掏出白紙按著鼻子之后,始而輕輕一擤,繼則稍用力气,再則如第一次那樣輕輕一擤。每件事都有种种規矩。當初她在尾張鄉下各地的時候,農民家里哪來什么白紙,擤鼻涕都是用手捏著一甩完事。想想過去,看看現在,阿旭的境遇該發生了多么大的變化啊!
  她說,自從來到副田家以后,這种精神上的緊張變得更加厲害了。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周身血液的運行停止了還是怎么的,舌根也不听使喚,舉止動作也不能按老女仆教她的那一套規矩做到。為此,她只好從早到晚默默地枯坐著捱日子。
  “這是一個好女人!”
  听了阿旭的訴說,甚兵衛恍然大悟,重新打量著身子略微有點胖的妻子。她這一個多月來一直如此拘謹,就象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從五位下筑前守之妹似的。
  “我全明白了。不過也沒有辦法。”
  甚兵衛沒有笑,他用更加輕柔而又盡可能嚴肅的語調對妻子這樣說。并且告訴她,所謂禮貌和規矩,如果總是擔心著怕出丑,那就沒有比這更折磨人的了。不怕出丑,不怕差錯,行動自然,舉止大方,有什么不合适的就改正,這才是關鍵所在。我以后也給你指點指點。你可以跟我當一個蹩腳弟子,不必想當一名高足。
  “我來培養你。”甚兵衛對妻子這么說。
  他的這番話,并不是為了寬慰阿旭,而是有股子熱情,真心想把她培養成一個在禮儀和教養方面都符合武家妻室身份的人。
  從那以后,每當甚兵衛留在家里的時候,總是留意這件事,指點阿旭。然而阿旭畢竟不年輕了,加上過去的生涯中有三十多個寒暑是作為一個農家婦女而度過的,事到如今,還想把她改造成別樣的女人,這是比將野生動物馴育成家畜更為困難的事。然而甚兵衛卻對此怀有一股熱情。
  另一方面,奉職公門的甚兵衛也沒有立下什么功勳,除了婚后不久增俸到五百石之外,別的就無可談論了。
  既然羽柴家還只是指揮著一個軍團,那么也就只能如此了。舉例來說,擁有一千石封地的人,就要能夠率領一批家臣和軍團撥給他的一批步兵,擔任一個作戰單位的隊長,不單打仗勇敢,而且會用計謀。倘若沒有這樣的才干,把甚兵衛的封地擴大到一千石,那就不僅關系到家臣的士气,而且會影響整個軍團在戰場上的活動。在這個問題上,就是秀吉也不能看私人情面給自己的妹夫以特殊的待遇。
  “等戰亂平定之后,也給他一座城池。”
  秀吉曾對阿旭作過如此的允諾。這大概是因為,等時世太平以后,即使給無能的人以高官厚祿,那也是無關大局的。
  在這以后,又過了五年,秀吉奉織田信長之命,任征討中國地方的司令。當他從近江發兵到達播州(現在的兵庫縣)的時候,秀吉把甚兵衛從戰斗隊伍中抽了出來,讓他留守長濱,負責自己領地的民政工作。也許對于甚兵衛這倒是比較合适的任命。那時秀吉把他的封地增加到了七百石。
  雖說俸額只有這么多,然而副田家生活的富裕程度,卻遠遠超過俸祿收入的水平。因為阿旭自己還有一份國庫領得的祿米。靠了這份祿米,阿旭足以過小諸侯一般的生活。不用說,甚兵衛也沾了她的光。
  近來,甚兵衛多病,已經不能再上戰場与敵人廝殺了。他常常發燒。一發燒就得臥床十天半月。可這种時候,阿旭就如回到了水中的魚儿一樣非常活潑,盡心竭力地服侍丈夫。
  甚兵衛暗暗地想:“生了病叫她看護起來,恐怕沒有比她更周到的女人啦。”
  阿旭至今沒有脫掉土气,作為一個武士的妻室,很不夠格。然而在護理病人時,由于可以不受室町習尚那套繁文縟禮的束縛,所以她反倒覺得自己獲得了解放,可以盡情地貢獻自己的力量了。
  可是,沒有孩子。
  這件事也叫甚兵衛很為難。既然大体上可以确定阿旭不能生育,那么,照通常的規矩,他必須找個合适的女人來侍候,用這辦法產生嗣子,使副田家不至于斷了香火。這是一件十分必要的事,這甚至是一件比實際的必要更美的事。可是甚兵衛娶的不是別人,而是秀吉的妹妹。為此,他不得不謹慎行事。
  “你覺得怎么辦好?”
  甚兵衛利用教阿旭武家規矩的机會,曾經委婉地問過她的看法。甚兵衛說,一個真正的武門之家,首先要考慮的是保持家名和祭祀不絕。如果沒有嗣息,按照慣例,正室應該挑選一名自己中意的侍女,叫她去侍候丈夫。大概阿旭早就擔心著這件事的緣故吧,當甚兵衛講到這里時,她一句話也不說就哭倒在地了。和過去一樣,她盡管沒有明白地講出自己的想法,但她的這种童女般的失聲痛哭,表明她是堅決反對這樣做的。
  “還是不行嗎?”
  在這件事上,似乎連甚兵衛都沒法開導她。甚兵衛想,看她總不肯答應,不是因為女人固有的嫉妒心理,仍然是由于她不是武家出身之故。倘使她是武士人家出身的女人,那么她從小就受到了要克制嫉妒心的家庭教育,自然懂得傳宗接代的重要性。
  “到底是個農家姑娘啊!”
  到這种時候,甚兵衛是不能不這樣想的,還有一點,她比普通的農家姑娘難辦的是她的哥哥是甚兵衛的主人,身居筑前守的高位,因此他不能隨心所欲地蠻干。
  阿旭哭得象個淚人似的,只說了這么一句:“俺哥哥也沒有孩子。”
  甚兵衛心里想:你說什么呀,情況可不同啊。所謂羽柴家,不過是從織田信長家的世襲重臣丹羽長秀的姓名中取了一個“羽” 字, 又從柴田胜家的姓名取了個“柴”字,把它們綴合而成的姓。你們是既非世家又無門第的貧寒人家嘛。可是我副田家雖小畢竟是個名門,遠在鐮倉時代就已經有了,家譜要比信長將軍的織田家還顯赫得多呢。按你娘家羽柴家的那一套來考慮,那怎么行呢?
  然而,這一番話即使對她講了也沒用。甚兵衛因此也就沒有再說什么。
  天正十年(1582)六月一日,織田信長因遭到家臣明智光秀的襲擊在京都的本能寺自殺。
  事跡之后,光秀企圖占領織田家的根据地近江,于同月五日派其部將明智光春率一支人馬攻打安土城。安土城里擔任留守的將領是織田信長的部下蒲生賢秀,由于兵力不足,在明智的軍隊攻城之前就丟下城池,護送著信長的側室二十人,侍女數百人,退到自己的根据地——同屬近江國的蒲生郡日野地方。安土城的北鄰是織田家的重臣丹羽長秀的居住城池佐和山,但這里也只有少數人馬留守,因而也棄城而逃。再向北是秀吉的長濱城。羽柴家的兵馬當時全在山陽道,不在長濱。
  城里只留有少數守城的士兵和秀吉的家族。但是,這里有早已擔任文官職務的副田甚兵衛。
  一開始甚兵衛就嚷嚷起來:“打一場長濱城保衛戰吧!”
  秀吉的妻子宁宁對于這個人如此惊慌挫措,十分不滿。就說打一場保衛戰吧,可是城里勉強算得上武士的還不到十人。就連這么几個人也早已對織田家的前途不抱希望,更無心思在甚兵衛的指揮下作戰,都偷偷地攜帶著妻子儿女逃往美濃、尾張地方去了。在這种情況下,又用什么和怎樣打這場保衛戰呢?
  第二天,甚兵衛又改變了先前的主張,提出要逃到尾張去,可他又講不出一個具体的目的地,只是吵吵嚷嚷地罵人,毫無作為。
  “在打仗上到底是個無用之人!”
  宁宁早對甚兵衛感到不滿,便對他說:“由我來下命令,你不要多嘴。”
  長濱城的東方,遺留著一座野戰用的城堡,是從前秀吉攻打小谷時构筑的。這是一座山城,用來防御敵人的進攻,遠比長濱城叫人放心。宁宁決定退守該城,便守護著婆婆和小姑轉移。撤退的時候,甚兵衛也是一點不起作用。他既沒有去主持押運財物的工作,更沒有將此事對城內和近鄉的百姓布告周知。這件事,日后顯著地損害了秀吉對他的感情。如果甚兵衛是個聰明人,哪怕是派一飛騎向山陽道的秀吉帳中稟報一聲:“合家平安無事。”只要如此一報,那末秀吉就會大為放心,可以無所挂牽地專心致志于對明智光秀的討伐戰爭。
  “甚兵衛這個人憑什么吃俸祿呢?”
  這個問題,當秀吉從備中掉轉兵馬,從姬路向尼崎前進,馬不停蹄地翻過重重大山的時候,他在馬上不知曾經想過多少次。秀吉雖不是信長那种對于部下的無能毫不寬容的人,但是,這是千鈞一發的時刻,他心里十分焦急。他甚至想,甚兵衛的這种失措是不可寬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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