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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有一個關于佩刀的故事。那是秀吉住在伏見城的時候,有一天,他穿過長廓到大廳里去。途中,有一間客廳里放著五把佩刀。走到這里,秀吉停下了腳步。
  秀吉說道:“要不要我來猜一猜,這五把佩刀都是誰的?”
  不用說,從客廳的陳設极為雅致這點來看,這五把佩刀准是丰臣家五位地位最高的大名所佩帶之物。從今天登上伏見城拜謁的大名來看,他們應該是:
  內大臣 德川家康
  大納言 前田利家
  中納言 毛利輝元
  中納言 宇喜多(浮田)秀家
  中納言 上杉景胜
  這五位大名,在秀吉晚年,擔任丰臣家的“五大老”。大家起誓,在秀吉過世之后,同心協力輔佐秀賴。這一体制,一直持續到關原之戰。
  僧侶出身,現任奉行之職的前田玄以說:“噯喲,殿下您是說,您要猜一猜哪把寶刀是哪一位的嗎?”
  他的臉上故意裝出一副不胜惊訝的神色。
  “那么,我就猜啦!”
  于是,秀吉抬起手,指著五把寶刀,挨個儿地報出了他們的主人,竟是一無差錯。
  這下子玄以惊得目瞪口呆,問道:“您是怎么猜到的呢?”
  秀吉回答說:“這沒有什么奧妙。”
  接著,他一一揭開了謎底。
  “先看江戶閣下(指德川家康)的那一把。毫無裝飾,朴實無華。江戶閣下不是那种平庸的武士,想仗一劍之勇橫行天下。因而,那一把該是他的。”
  “加賀藩主(指前田利家)原來又叫左衛門,早就是一位久戰沙場、名傳遐邇的武將,或擔任先鋒,或擔任殿后,所立戰功,不胜枚舉。那把用皮革包著刀柄的重質寶刀,無疑就是他的。”
  “上杉景胜,繼承他先父上杉謙信的遺風,善長馬上的劍術,自然喜用長劍,因此那把長長的寶刀,就不能不是他的了。”
  “安藝中納言(指毛利輝元)喜歡用奇特的物品打扮、裝飾周身。為此,那把与眾不同、別具一格的寶刀,就一准是他的。”
  “備前中納言(指宇喜多秀家)怎么樣呢?”
  秀吉這么說著,舉起了手指。宇喜多秀家,在這五個人中,年紀最輕,而且秀吉自己名義上又是他的養父。秀吉指著他的那把佩刀說道:“秀家生來如此,凡事講究華麗。因而,那把刀柄上鑲嵌著黃金的佩刀,就准定是他的嘍。”
  前田玄以在朝堂中,逢人便講這段故事,贊歎地說:“這真是神机妙算哪!”
  然而,這對于秀吉來說,卻是平平常常的事情。在洞察人的內心世界方面,秀吉是一位史無前例的天才。正因為如此,他才能從織田信長手下的一個奴仆起家,最后成了主宰天下的人物。在取得天下之后到晚年,他變得有點昏聵。然而,上述這种程度的游戲,對于他來說,仍不費吹灰之力。這比大相扑力士玩玩掰手腕之類,還要容易得多。
  秀吉喜歡跟人開個玩笑。不久前,他上“講究華麗”的宇喜多秀家在伏見的公館去玩,先喝了茶,后來又在院子里散步,對庭院里的單瓣茶花贊不絕口。
  隨后,秀吉拍著巴掌,對宇喜多秀家府中的家老們喊道:“家老們,家老們!”
  家老們現在正跪在与庭院相接的舖著白沙的空地上恭候著他。宇喜多家是瀨戶內海沿岸的一家大大名,擁有五十七万四千石封地,面積包括現在的岡山縣和兵庫縣的一部分。因而,府邸中的家老甚多,如紀伊守長船、肥后守戶川、明石掃部、志摩守花房、越前守岡等,共有十多人。
  秀吉說:“秀家托付給你們啦!秀家幼名八郎,是我從小一手拉扯大的孩子。請多多關照啊!”
  過了一會儿,當他正要返回書齋的時候,突然間叫了家老中的肥后守戶川達安的名字。
  秀吉命令道:“請把我背到書房去!”
  戶川這個人武藝高強,早從宇喜多直家在世時起,就已是在山陽道頗有名气的一位將校。此人的背脊,足足有一張舖席那樣寬。此刻,只見他彎下身子,把秀吉背在背上,抬起毛茸茸的雙腿,跨上台階,輕捷地走過了通往書齋的長廊。
  個子瘦小的秀吉,興致勃勃,大聲嚷嚷著:“這真是舒服极了。”
  這也可以說是秀吉的一种政治手腕。宇喜多家的家老之中,有不少人自以為老子天下第一,依仗著自己的實力,每每小看年輕的主君秀家。家老里面也有派系,分成兩派。這位肥后守戶川達安,可稱得上是在野党的領袖,要是得罪了他,誰也吃不准他會給你搞出點什么名堂來。秀吉大概想讓他對自己抱有親近感,通過這一著,為秀家求得宇喜多家的和睦太平。
  還在秀家年幼的時候,秀吉就曾不止一次地悄悄對說過:“哪個孩子都比不上八郎討人喜歡啊!”
  秀吉從自己的親屬以及妻子的親屬中,領養了不少孩子作為自己的養子,也認了不少猶子(相當于中國的干儿子,猶如儿子的意思)。可是看來他最喜愛的倒是這個与自己沒有血緣關系的秀家。
  秀吉自己明白,他的最要不得的缺點是,特別喜歡女人。他有這么一個毛病:每當他看到出身名門且又姿色動人的女子,就難以克制自己的情欲,總得設法弄到手才罷休,哪怕一次也好,即使這女子是別人的妻子。
  那還是秀吉擔任織田家的將領,攻打中國地方的毛利氏的時候的事情。
  那時,秀吉的大本營設在姬路城。敵軍毛利氏的大本營在廣島城。秀吉的亡父宇喜多直家在這兩城之間的岡山城里。直家是個擁有備前和美作兩國的大名,起初,此人加入毛利氏一方。
  “照此情形,恐怕還是投靠織田氏有利啊!”
  直家改變了原來的想法。毛利氏雖說是擁有山陽、山陰十余國的大領主,然而領地的谷米收獲總數不過一百几十万石。而織田氏以近畿地方為中心,已經征服了三十余國,勢力范圍已達三百万石以上。從實力來看,估計織田氏將取胜。
  直家是個精于計算的人。
  不僅如此,世界上再也沒有象他那樣忠于自己的計算的了。原來,宇喜多家雖是山陽道的名門,但在直家幼年時代,家道已經衰落,他赤手空拳重振家業。年輕的時候,直家在備前的大名浦上家當奴仆,暗暗立下志向,通過計謀,接連殺死了浦上家的實力人物,最后把浦上家据為己有。象直家這樣心狠手毒的陰謀家,即使在戰國時代,也是絕無僅有的。他雖然是在風起云涌、激烈動蕩之中爬上來的大名中的暴發戶,然而在他那一代里,頗具規模的戰爭,卻只進行過一次。一切目的,全是靠了精心策划、巧施陰謀來實現的。在他認為必要的時候,不管是主君、主家、恩人,還是義父、親友,他都一概不加區別地進行殺害。甚至連他的親弟弟——從年輕時起就一直和直家一起行動的忠家,也在直家死后對人說道:“沒有再比哥哥更可怕的人了。哥哥很愛護我,可他是個黑心腸的人,有時弄不清他的心里到底在策划什么。為此,我每次到哥哥面前去時,必定在衣服里面偷偷穿上護身用的連環甲之后,才去見他。”直家就是這么一個人物。
  最后,直家終于投靠了織田家。在具体事務方面,則和織田家的攻打毛利氏的部隊司令秀吉聯系。在秀吉和直家之間擔任穿針引線工作的,是直家領地內出身的界地方的商人小西壽德及其儿子小西彌九郎。小西壽德的儿子小西彌九郎,在這場談判中,顯示了非凡的才干,因而被秀吉所看中,后來當上了丰臣家的大名,人稱攝津守小西行長。然而,這与本篇故事沒有多大關系,因而只好割愛。
  雙方簽訂了密約,直家差人把他的儿子秀家(當時稱八郎)送到駐扎在姬路的秀吉的帳中,作為人質。那時八郎正好八歲。秀吉在姬路城內接見這位幼童時,看到他長得眉清目秀,齒白唇紅,异常俊美,不禁大為惊訝。
  “到我跟前來,讓我抱抱你!”
  秀吉一邊這么說,一邊向少年招手,然后抱起少年,高高地舉到了空中,并順勢轉了几個圈子,接著問送這少年前來的宇喜多家的家老說道:“這位八郎少爺,長得象他父親還是象他母親呢?”
  秀吉雖然至今尚未見過直家,不過听說直家是個有名的美男子,年輕時,曾因長得漂亮而博得了主君浦上宗景的歡心。
  不料,家老側著頭,略表遲疑:“咳,怎么說呢?”說武將的儿子不象其母而象其父,那才是夸獎人的話。然而可惜的是,八郎一點也不象直家,而是酷似他的母親。
  家老說:“恕奴才如此直言。”接著就把這情形稟報了。
  秀吉听了恍然大悟,不禁連連點頭,應和著說:“嗯,嗯,是吧,我猜是這樣的。從這位少爺來看,他的母親也准定是個美人無疑嘍!”
  八郎被送到了住在近江安土城的信長身邊。八郎雖說是宇喜多直家的次子,但是由于長子与太郎基家已在不久前戰死,所以他現在是宇喜多家的獨生子。拿獨生子作人質,代价是很高的。以玩弄陰謀詭計而著稱的直家,居然把自己的獨生子八郎送來作人質,這件事連安土城里的織田信長都感到意外。他對于直家的誠意表示滿意。況且八郎是個美少年,為此,信長不僅對八郎的父親直家,而且對這位少年本身也抱有了好感。
  信長吩咐仆人們說:“從備前來的那孩子,長得挺秀气,你們要特別愛護著點!”
  看來八郎從小就挺討人喜歡。
  沒過多久,進入了新的一年,即天正九年(1581)。直家在備前的岡山城得了絕症。醫生診斷說,估計壽命不長了,這是因為年紀已經五十開外,加上身体已很虛弱。出于對毛利氏作戰的戰略上的需要,直家患絕症的事,對外嚴格封鎖了消息。然而只有姬路城里的同盟者是例外,差人給秀吉悄悄地通報了。秀吉感到意外。他多次自言自語地說:“直家要死啦,可別讓他死啊!”他真誠地為直家的不幸而歎息。情深誼厚,這是秀吉的秉性,他對人總是十分和藹可親,体貼溫存。正因為他有這樣的秉性,人們才敬慕他,并且放心地把自己的前程托付給他。甚至連以奸詐無比而著稱的宇喜多直家也不例外。臨死之前,直家的心愿是:“在我還有一口气的時候,希望能見一見羽柴殿下,把有關八郎的功名前程等事情托付給他。”
  秀吉答應了直家的請求。但他的左右不放心。他們說,直家是個以謀殺而出了名的人物,准是偽裝有病,請秀吉到岡山城去,如果秀吉上他的當,竟自前往,那就會落入圈套,遭他暗算。頭腦聰明的秀吉對這种議論,付之一笑,他認為“這是過慮了,直家說的是真心話”。
  況且他明白,自己不過是代替織田家進行聯絡的官員,殺了自己,對直家來說沒有任何好處。秀吉做了去岡山城的准備。在當時的時局下,自己主動跑到一個新訂盟約的同盟者的城里去,這樣的例子几乎是絕無僅有的。而秀吉卻果斷地答應了。這体現了他對人關怀備至的態度,秀吉深深懂得,這种對別人無比的体貼和關怀,正是實現自己的政治抱負的資本。他也明白,對別人的体貼,与其做到恰如其分的程度,莫如做得徹底為好。為此,秀吉請求住在安土城里的織田信長,准備把直家的獨生子八郎帶去。
  “啊呀,這可是……”
  連軍師黑田官兵衛(如水)也對秀吉的這种大膽的舉動瞠目結舌了。帶著人質去岡山城登門造訪,只要直家有心戕害,不等于送上門的天鵝肉嗎?殺了秀吉,奪回人質。官兵衛說道:“這實在太危險啦!”然而秀吉卻相信,如果不冒這點風險,想在這亂世之中收攬人心,那是根本不可能的。這是秀吉的根本出發點。自然,他沒有接受官兵衛的自作聰明的建議。不用說,在這冒著生命危險的緊要關頭,秀吉的腦海里,并沒有想起八郎的母親——那位絕代佳人的身影。對于秀吉來說,好色也許可以說是他的一种愛好,然而卻并不是他的生死攸關的事業。
  此時已經是天正九年。新年伊始,秀吉便帶著八郎,從播州的姬路城起程,沿山陽道而下。這次旅行給八郎留下了終生難忘的記憶。當時八郎虛齡九歲。在這位少年的幼小心靈里,對于秀吉的立場等等,當時尚無能力理解,然而隨著年歲的增長,每當他想起這件往事,都不由得感激秀吉的舍己為人的深情厚誼,深深感謝他的恩德。
  “為了他,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八郎在他的內心深處,更加堅定了這樣的決心。在這一點上,八郎和丰臣家的其他几位養子不同。其他養子都是秀吉的親戚或連襟,可以說是自然而然地獲得了尊貴的地位。他們都把這看作是一种理所當然的事情。而宇喜多秀家這位養子,正因為与秀吉沒有任何血緣關系,与其他養子經歷不同,所以反而能真正地感到秀吉對他的恩愛。
  秀吉在去直家病床前探望時,對八郎的這位親生父親的態度,也是八郎終生難忘的。
  “我就要遺下幼儿妻室离開人世,望殿下能体諒在下此刻惆悵的心情。”
  直家一邊這么說著,一邊向秀吉伸出了骨瘦如柴之手。秀吉也把手伸過去,并把直家的手握在自己的手掌里,此時此情,秀吉自己也忍不住潸然淚下。看到秀吉流淚,直家放了心。
  “小儿八郎的事, 煩請殿下多多照應。 ”直家再三再四地這樣拜托秀吉道,“本應由我作父親的教會他騎馬射箭、領兵打仗諸多本領,還望殿下代替我,全部教會八郎。”
  秀吉把嘴湊近直家的耳朵,說道:“請足下放心就是。從今以后,我將把八郎看作我自己的孩子,閣下原有的封地備前、美作自不必說,我一定把八郎培養成一員能夠指揮大軍在全日本馳騁的大將。”
  听了秀吉的這一番話,直家感動得涕淚縱橫,說道:“這,我就放心了。從今以后,即便在下變成鬼魂,也要護持您筑州殿下安康。不僅是在下,就是我宇喜多家的祖靈——天日槍命神以及列代祖先的在天之靈,也會齊心協力,保護您筑州殿下武運長久!”
  八郎是個富于感情的孩子。他听了父親和秀吉的這些對話,感動万分,不禁飲聲啜泣起來。這一情景,更加使在座的人感動不已。
  直家接著說:“我還有一個奢望,不知能否蒙殿下恩准。我希望在我一息尚存的時候,看一眼八郎的男子漢大丈夫的風度。”
  這意思是說,要求為八郎舉行戴冠禮。八郎太小,還不到舉行戴冠禮的年齡。然而,這樣的事在世間也不是沒有先例的。秀吉允承了。他親自擔任儀式中的義父,并立刻在直家的枕頭邊准備了起來。
  不一會儿,便把各人在儀式中的差使分配停當了。有擔任加冠的,有擔任理發的,有當義父的,有負責鏡台的。其中,小西彌九郎行長按秀吉的吩咐,擔任理發的。這位宇喜多家領地內界地方出生的商人,在溝通直家和秀吉之間關系方面,顯露了卓越的外交才能,為秀吉所賞識,已成為秀吉的下屬,近來正奔走于另地方的大名和小名之間,并已連成了一條反對毛利氏的統一戰線。
  彌九郎為八郎撩起了披在肩頭的頭發。
  同時,秀吉當場命令彌九郎擔任八郎的太傅。這位商人出身的武將和秀家的關系,從這時起,一直持續到關原之戰的戰場上。這件事恐怕是當時在座的任何人都未能想象到的吧。
  接著是命名。宇喜多家的人名,代代以“家”字相傳。八郎的曾祖父名叫能家,祖父是興家,父親是直家。
  “筑州殿下,我還有一個請求。不知殿下肯否從您的大號里賜一字給小儿八郎作名字?”
  應直家的請求,秀吉決定給八郎一個秀字。他命人准備了一張按規定用的紙,在紙的中央揮毫寫了一個大大的“秀”字,并在紙的左下方畫了花押,交給了八郎。
  這次秀吉雖在岡山地里逗留了兩天,然而未能見到八郎的母親。听說她得了感冒,正臥床休息呢。
  秀吉返回姬中城的時候,以讓儿子看護父親的名義,把秀家留在了岡山城里。這樣的厚意,無論對宇喜多家來說,還是從戰國的慣例來說,都几乎是難以置信的。八郎的母親于福,也和直家一樣,很感激秀吉的好意。
  于福和直家一樣,差不多每天都對八郎念叨著:“可不能忘了筑州老爺的恩德啊!”
  于福還很年輕。
  再過几個春秋她才到三十歲。自然,她不是直家的第一個妻子。直家娶妻的歷史本身,也就是他的陰謀發跡的歷史。他的第一個妻子是原來的備中太守中山信正的女儿,中山家是直家原來的主人浦上家屬下一支最大的勢力。直家結婚之后,和岳父十分親熱,逐漸取得了他的信任,不久使他放松了警惕心,隨后就將岳父加以謀殺,從而奪得了他擁有的領地。此后不久,直家的第一個妻子就病死了。關于她自殺的消息,在世間流傳很久。接著,直家娶了美作守后藤的女儿,這后藤家也是浦上家的一位顯臣,美作國的一半是他的封地。直家利用自己是女婿的有利地位,使岳父疏忽大意,隨后毒死了岳父,奪取了他的領地。第二個妻子也病死了。這于福乃是直家的已故的第二個妻子的妹妹,人們都說她“婉麗絕倫”。
  她自幼是由宇喜多家養大的,待她發育成熟的時候,直家就把她作了自己的妻室。婚后沒多久,便生了一男一女,男孩便是這八郎。
  且說在秀吉探望之后不久,即天正九年正月十四日,宇喜多直家便一命嗚呼了。時年五十四歲。秀吉作為宇喜多家的保護人,再次來到岡山,他讓秀家繼承了家督的職位,又對宇喜多家府中的家老以及男女俾妾們訓示了一番,并對直家的死,采取了嚴格的保密措施。直家去世的消息乃是直到一年之后的天正十年(1582)正月九日才公之于眾的。由于這個緣故,在死訊公布之前,直家的未亡人既不能落發為尼,也沒有起用院號(當時日本的貴族有個習俗,丈夫死后,未亡人落發為尼,并起用院號。所謂院號,是在戒名之后加個“院”字,亦即法名),而是必須保持原有的俗体。
  這期間,秀吉第一次見到了于福。
  不用說,此時的于福并沒有穿喪服。“噯喲!您就是八郎的母親呀,您和八郎真象,簡直不覺得是第一次見到啊!”秀吉這樣親熱地与她攀談。然而內心深處,卻不禁對于福的美貌惊歎不已。于福的眼眶上有一圈淡淡的陰影;眼睛忽閃忽閃的,盼顧之間,光彩奪目。就連走南闖北、見多識廣的秀吉,也几乎沒見過如此天姿玉色的美人儿。
  “哎呀呀!死去的泉州(指直家)倒也給我做了件好事啊!”
  這句話差點儿脫口而出,他感到不好,終于在喉嚨口剎住,把它咽下下去。
  這次在岡山逗留期間,秀吉和秀家建立了猶子關系。猶子者,猶如儿子一樣之意,地位僅次于養子。
  秀吉住在岡山城內的時候,舉止言談十分爽直,宇喜多家的人們對他印象很好,特別是內宮的女人們都說:“真沒見過這樣和藹可親的大將呢。”
  提起筑前守羽柴秀吉,那可是織田家首屈一指的武將。信長是一位性格那樣苛烈的將軍。為此,人們原先想象,為織田信長所最最信賴的武將,該又是何等可怕的人物呢。可是,他在岡山城內的言行,卻一點沒有架子,甚至叫人覺得有點過于隨便了。有什么可笑的事情,他會捧腹大笑;他覺得好的事情,會大聲稱贊几句,并當場給你賞賜,完全沒有一點裝腔作勢之處。
  內宮侍女的某個領班,從秀吉那里得到一大把金銀,對于秀吉的慷慨大度,甚是感激,成了第一個崇拜秀吉的人。秀吉為了說服于福,拜托此人從旁撮合。這件事,使這位秀吉的崇拜者也不免感到吃惊。盡管直家如今算作還活著,他的死訊對外人秘而不宣,然而嚴格地講,于福現在不正是服喪期間嗎?
  秀吉說道:“嗯,嗯,這個,我知道,我知道。你瞧,我都這樣子求你了。”
  這個男子漢大丈夫, 此時竟對著一個侍女, 雙手合十,如拜佛似地懇求著:“不瞞你說,唯有這方面的欲望,實在難以克制,我早就對于福愛慕心切,但千方百計忍耐,甚至捶胸頓足地詛咒著克制自己,然而全不奏效。求求你,請你幫我一把忙。你看我已苦成這般模樣了。請能明白我的苦衷。”看到這番情景,連這個侍女也不免笑了起來,終于忘記了事情的嚴重性,答應幫他的忙。這個侍女將秀吉的意思偷偷告訴了于福。
  于福听了,也不知作何感想。不過,和江戶時代不同,這一時代的女子,尚未受到儒教道德的束縛,這倒是事實。因而在道德觀念方面,也許并不會感到多大的苦痛。在自己的所有主——丈夫在世期間,自然要尊重丈夫的權利。既然所有主已經死了,那么只要她有勇气,又不怕別人說閒話,她就可以自己來安排、處置自己的身体。于福沒有這樣的勇气,正在為難的時候,秀吉鑽進了她的閨房,順利地和她同床共衾了。于福只得听任他擺布。她大膽地接受了挑戰。這件事,并不是她的勇气的產物。
  秀吉找了個奇怪的理由來撫慰于福:“對八郎來說,你是母親,我是養父,現在這樣反而更好。”
  雙方既然都是八郎的家長,那么家長之間如果沒有任何關系,這反而是奇怪和不自然的。這是性格活潑的秀吉所杜撰的道理。听秀吉這么一說,于福也覺得茅塞頓開,恍然大悟似的。
  在岡山城逗留期間,這位八郎的養父,每天夜里都到八郎母親的房里來。于福頗覺為難,然而感情上倒也并不討厭秀吉。比起亡夫來,這是個其貌不揚的男子,身長也只有五尺左右。但是,這位八郎的養父的為人,卻比亡夫遠為爽直,而且每次來,總給于福的衾被里留下一股粗獷而健康的气息。如果說,于福對此感到快樂的話,那么也許可以說,她對秀吉已經產生了一种類似愛情那樣的東西了。
  自然,秀吉對于福是有愛情的。他不光是一個沾花惹柳的采花人,而且這個人對于跟他有過關系的任何女性,都有著多得過剩的愛情,他總要千方百計地讓這個女人幸福。這是秀吉的脾气和性格。而這种脾性,可以說是無以倫比的。如今,于福也明白了這一點。
  秀吉一昧許愿道:“將來,我要設法把八郎培養成一個為世人所敬重的人物。”
  自然而然地,以秀家為媒介,于福和秀吉之間,在感情上有了一條強有力的紐帶。這條感情上的紐帶終于使于福感到,她和秀吉之間的這种奇特的關系,是一种順乎天理、合乎人情的极其自然的關系。待到秀吉此次短暫的逗留的最后几個晚上,于福已經象是秀吉結婚多年的妻子似的以很自然的態度接待秀吉了。
  中納言宇喜多秀家,這位丰臣家的大名,就是在這樣的閨房之情誕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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