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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廳里一瞬間安靜了下來,她乘机站起身,同時朝我瞟了一眼。 “噢,我該告辭了,”她輕輕歎了口气說,我的心頓時為之一顫,我預感到某种巨大的歡樂已在等待我,我和她終將成就那樁秘事。 整個晚上,我寸步不离地守在她的左右;整個晚上,我都在她雙眸中捕捉隱秘的閃光、心不在焉的神情,以及雖然只是隱隱約約流露出來,卻比前更強烈的溫情。此刻她在講“我該告辭了”的時候,那語气像是表示遺憾,可我卻听出了弦外之音:她料定我會隨她一起走。 “您也走嗎?”她問道,可口气卻几乎是肯定的。“這么說,您可以送我回去羅?”她隨口加補說,可是已經有點情不自禁,竟回過頭來朝我嫣然一笑。 她的身姿綽約、柔美,她的手以一种輕盈而嫻熟的動作提起黑色的長裙。她剛才那個微笑,她的如花初放的优美的臉,她的烏黑的明眸的秀發,甚至她頸項上那條細巧的珍珠項鏈,以及那對鑽石耳墜的閃光,都流露出一個初次墜入情网的少女的羞澀。當人們紛紛請她轉達對她丈夫的問候,以及后來在走廊上替她穿大衣的時候,我一直提心吊膽,唯恐有什么人要和我們同行。 但我過慮了,沒有人來干扰我們。我們走到門口,門打了開來,一道燈光迅即投到黑洞洞的院子里,隨即門又輕輕關上。我激動得渾身打戰,但我竭力加以克制,只覺得遍体上下飄飄然的,我挽住她的手臂,殷勤備至地扶她步下台階。 “您看得見嗎?”她一邊注視著腳下,一邊問道。 她的聲音里又一次透露出那种給我以鼓勵的柔情蜜意。 我踩著水洼和滿地的落葉,攙扶著她摸黑穿過院子,兩旁是光禿禿的相思樹和鹽膚樹,它們好似海輪上的纜索,被十一月的南方之夜的濕潤的勁風,吹得發出嗚嗚的喧聲。 在柵欄形的院門外,停著一輛馬車,車燈燃得亮亮的。我瞥了一眼她的臉。她沒有回看我,伸出一雙纖小的、由于戴著手套而顯狹長的手,抓住院門的鐵杆,沒等我上去幫她,就把門朝里拉開了一半,快步走到馬車跟前,坐了進去,我也同樣迅速地上車,在她身旁坐了下來…… 我們倆很久說不出一句話。近一個月來,我們魂牽夢縈的那件事,現在已無須用語言來表達,我們之所以一聲不吱,只不過是因為這事已不言而喻,說出來反倒顯得突几、生疏了。我把她的一只手按到我的唇上,頓時激動得難以自持,便赶緊掉過頭去,目不轉睛地遙望著朝我們迎面奔來的街道昏暗的盡頭。我對她還存有戒心,而她呢,在我問她冷不冷的時候,只是翕動著嘴唇,乏乏地笑了笑,沒有力气回答,于是我明白了,她也對我存有戒心,我握住了她的手,她感激地緊緊回握著。 南風把街心花園中的樹木吹得蕭瑟作響,把十字路口疏疏落落几盞煤气燈的火焰吹得搖曳不定,把早已打烊了的商店門上的招牌吹得嘰嘰嘎嘎鬧個不停。偶爾可以看到一個路人貓著腰向某家小酒店走去。在小酒店那盞搖搖晃晃的大門燈的燈光下,路人和他那飄忽不定的影子變得越來越大,但轉眼問路燈就落在我們后面去了,于是街上又空無一人,只有濕潤的風柔和地、不停地吹拂著我們的臉。泥水在車輪下四散進濺,她似乎在饒有興味地觀賞著這些水珠。我不時朝她垂下的睫毛和帽子下邊那垂倒著的頭部的側影瞥去,感覺到她整個人正緊緊地依傍著我,以致都可以聞到她發絲上的幽香。這時,豈但這幽香,連圍在她頸項上的那張光滑柔軟的韶皮也使我心蕩神馳…… 后來,我們的馬車拐到一條聞無一人的寬闊的馬路上,這條馬路似乎長得沒有盡頭,兩旁林立著猶太人開的古老的店舖和菜場,可突然,馬路在我們身下中斷了。馬車朝另一條街拐去,冷不防顛晃了一下,她的身子朝前一沖,我連忙把她抱住。有好一會儿,她直視著前方,后來,朝我掉過頭來。我們臉對著臉,原先她雙眸中的畏懼和猶疑已蕩然無存,只有她那神情緊張的微笑透露出一絲羞澀。此情此景,使我忘乎所以,我把嘴緊緊地貼到了她的雙唇上…… 道旁架電報線的高聳的電線木杆接二連三地在夜色中閃過,最后連電線木杆也消失了,它們在半路上拐到一邊,就此不見影蹤。城里的天空雖說是黑沉沉的,但在那里畢竟還是可以把天空和燈光昏暗的街道區別開來,可是在這里,天地已渾然連成一体,周遭無處不是蕭瑟的秋風和茫茫的黑暗。我回頭望去,城市的燈火也消失了,仿佛沉入了漆黑的海洋之中,而在前方,閃爍著一星昏黃如豆的燈火,顯得那么孤獨,那么遙遠,似乎是在天涯之外。其實這是摩爾達維亞人在大路旁開了多年的一家酒店的燈光。勁風打大路那邊刮來,在干枯了的玉米杆中亂竄,慌慌張張地發出簌簌的聲響。 “我們這是去哪儿?”她問道,盡力使聲音抖得不要太厲害。 然而她的眼睛卻灼灼放光。我俯下身去望著她,盡管夜色正濃,卻能清楚地看到她的眼睛,看到她古怪而同時又是深感幸福的眼神。 風在玉米田中亂竄,慌慌張張地一邊奔跑,一邊簌簌地響著。馬頂著風奔馳著。我們拐過一個彎后,風立刻起了變化,變得更加潮濕,更加料峭,更加惶惶然地在我們周圍舞旋。 我深深地地吸了一口風,一心巴望這天夜里一切黑暗、盲目、不可理解的東西變得更加不可理解,更加大膽。在城里時,覺得這天夜晚不過是個平平常常的陰霾起風的夜罷了,可是到了曠野里卻發現全然不是這么回事。在這儿沉沉的夜色中和呼呼的勁風中,存在著某种擁有巨大威力的庄嚴的東西。果然,我們終于透過荒草簌簌的聲響,听到了一种穩重、單調、雄壯的喧聲。 “是海?”她問 “是海,”我說。“這儿已經是最后几幢別墅了。” 此刻我們已經習慣于微微泛白的夜色,看到在我們左邊有几座別墅的花園,迤邐而行,直抵海邊,園中聳立著一排排高大、陰郁的白楊。轔轔車輪聲和馬蹄踩在泥漿里的得得聲被花園的圍牆擋了回來,于一剎那間顯得分外清晰,但是轉眼就被迎面奔來的白楊林中的風聲和海浪聲淹沒了。車旁掠過几幢門窗釘死的房子,在夜暗中泛出朦朦朧朧的慘白的顏色,活像是一幢幢死屋……后來,白楊林漸漸稀疏,突然,從白楊林的空隙中襲來一股股潮气──這是從遼闊的海上吹到陸地上來的風,看來,這就是海洋清新的呼吸。 馬站停了。 就在這一瞬間,傳來平穩、庄重而又幽怨的濤聲,從中可以感到海水沉重的分量。別墅的花園雖已沉入夢鄉,但睡得并不安穩,樹木在其中紛亂地喧鬧著,而且越鬧越凶。我倆踏著落葉和水洼,沿著一條林蔭陡坡,快步登上了峭壁。 大海在峭壁下隆隆轟鳴,壓倒了這個騷動不安、睡意朦朧的夜的一切喧聲。寥廓的、茫無涯際的大海臥在峭壁下面很深的地方,透過夜暗,可以看到遠遠有一線白乎乎的浪花朝陸地涌來。圍牆后邊的花園象個陰森森的孤島,鵲立在陡峭的海岸上,滿園的老楊樹紛扰地喧鬧著,令人毛骨悚然。顯而易見,暮秋的深夜此刻正主宰著這片荒蕪人煙的地方,無論是古老的大花園,無論是過冬時門窗釘死的別墅,還是圍牆四角無門無窗的涼亭,都給人以触目惊心的荒蕪之感。唯獨大海以無堅不摧的胜利者的气派,從容不迫地隆隆轟鳴著,使人覺得它蘊藏著無窮的創造力,因此顯得越來越庄嚴、雄偉。我倆久久地位立在峭壁上,濕潤的風吹拂著我們的腳,我們盡情地呼吸著隨風拂來的清新的空气,怎么也不知魘足。后來,我們順著又潮又滑的泥徑和殘存的木梯,走下懸岩,朝閃爍著浪花的海邊走去。剛走到礫石地上,一個浪頭就朝岩石打來,水珠四散進濺,我們赶緊躲到一邊。黑壓壓的白楊高高地挺立著,呼呼地喧囂著,而在他們腳下、大海貪婪、瘋狂地拍打著海岸,仿佛在和白楊呼應。高高的海浪朝我們扑來,響得猶如開炮一樣地傾瀉到岸上,水流旋轉著,形成一道道亮閃閃的瀑布,并濺出象雪一般洁白的水花,同時沖擊著砂子和岩石,然后退回海里,卷走了絞成一團團的水草、淤泥和礫石;隨波而去的礫石一路上發出喀嚓喀嚓的聲響。空气中彌漫著涼絲絲的細小的水珠,周遭的一切散發出大海那种不受羈絆的清新的气息。黑沉沉的空中吐出了魚肚白,漸漸地已能看清遠方的海面。 “只有我們倆了!”她說道,闔上了眼帘。 只有我們倆。我吻著她的雙唇,陶醉于她嘴唇的溫柔和濕潤,吻著她闔上眼帘、笑盈盈地伸過來的雙眸,吻著她被海風吹得惊絲絲的臉,當她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來時,我跪倒在她面前,歡樂得渾身癱軟。 “那么明天呢?”她在我頭上說。 我昂起頭,仰望著她的臉。在我身后,大海在饑渴地咆哮,在我倆頭上,高高的白楊在喧鬧…… “什么明天?”我反問她說,不可抑制的幸福使我熱淚盈眶,連聲音都發抖了。“什么明天?” 她久久地沉默著,沒有回答我的問話,后來把一只手伸給我。我脫去她的手套,連連地吻著她的手,吻著她的手套,喚著那上邊女性隱隱的幽香。 “是呀!”她慢吞吞地歎息說。我湊近她的臉,借著星光看到她的臉蒼白而又幸福。“我還是姑娘的時候,無盡地遇想著幸福,但結果一切是那樣的無聊和庸俗,以致今天這個晚上,這也許是我一生中唯一幸福的夜晚了,在我看來,不像是真實的,不像是有罪的。明天我只消一想起這個夜晚就將心惊肉跳,不過此刻我已把一切置之度外……我愛你。”她溫存地、悄聲地沉思著說,像是在自言自語。 在我們頭上的一朵朵烏云間,忽明忽來地閃爍著几顆淡藍色的星星,大空在漸漸地廓清,峭壁上的白楊益發顯得黑了,而大海卻越來越清楚地和遠方的地平線分了開來。她是否胜過我過去曾經愛過的那些女子,我說不上,但至少在今晚她是無与倫比的。當我親吻她膝上的裙子時,她含著淚水,吃吃地笑著,摟住了我的頭。我怀著瘋狂的喜悅望著她,在淡淡的星光下,她那蒼白、幸福、慵倦的臉,在我看來是永生的。 1990年 戴驄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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