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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清晨時分,薇妮站在甲板上,看著馬船長和他的水手准備泊船。船轉過一座小島,視界陡地一寬,陸地赫然在望。薇妮張大眼睛,被眼前這一片處女地深深吸引住了。在她看來,這好像一片被時間遺忘的土地,新的人,新的地方,在晨曦照耀下,這像是一個金色的國度。薇妮記起她念過的莎土比亞,覺得這里正是一個美麗新世界。她恨不得張開雙臂,擁抱這個新世界。
  船靠岸后。薇妮對碼頭的一切都深感好奇。她從沒看過這么多船,這么熱鬧的碼頭。她仿佛可以感覺到,舊金山的脈搏正有力地跳動著。馬船長忙著交代水手各种卸貨事宜,好不容易才騰出空來,陪著已經准備就緒的蔽妮和莎梅上岸。“貝小姐,我想你會喜歡加利福尼亞這個地方。”馬船長看她凡事新鮮的好奇模樣,便這么對她說。
  “我想我已經喜歡它了,”薇妮答道,對著馬船長盈盈一笑。“船長,謝謝你給了我們一段非常愉快的航程、我一定要告訴家父,改天請你到我們住的地方來玩,你肯賞光吧?”馬船長一副受寵若惊的樣子,笑得臉紅紅的。“那將是我最大的榮幸,貝小姐。我要在此停泊兩個星期的時間,如果你有什么需要,盡管來找我好了,我一定盡最大的力幫你的忙。”
  薇妮看他那誠惶誠恐的樣子,不免有點好笑,不過她的家教向來嚴謹,何況馬船長的好意也很令人感動,于是斂容答道:“你真是太好了,馬船長。不過我既然已經找到家父家母。就不會有任何問題了。”她說完活,眼光在人群中搜索。希望能看到父母親歡迎的笑臉,然而人來人往,就是沒有一張熟悉的臉孔。
  “我沒有看見令尊令堂,”馬船長皺眉道。“說不定他們會來得遲一點。”
  “我也沒看到他們,”薇妮答道,心沉沉的。“他們不會不知道我今夭到吧?”如果不知道,那就糟了。她和莎梅人地生疏,根本不知如何是好。
  她一著急,瞼上立刻流露出焦慮不安的神情。馬船長最看不得美麗的貝小姐皺眉頭,急忙安慰她。“不可能,也許令尊和令堂要等人潮散了再過來。你瞧,碼頭上這么擠.說不定他們也找不到呢!”他斷然說道:“這樣吧,我先吩咐人把你們的行李取下來,你再往前走几步,再找找看看。如果真找不到,我會派人去幫你問問看。你放心,不會有事的。”
  “謝謝,看來也只好如此了。”薇妮無可奈何地答道,不、過有個人替她拿上意,心里也就逐漸鎮定下來,聚精會神地朝人群里張望。
  沒過多久,她就發現她看別人。別人也在看她,而且看她的不只是一個人。碼頭上來來往往的大多是水手和搬運工之類的粗人.看到薇妮這么貌美如花的大姑娘站在岸邊.自然不會錯過。有些人走過去多看一眼也就罷了,另一些卻是目光炯炯地盯著她不放。等而下之的,故意從她身邊擦過去,占點惠而不費的便宜也好。薇妮忍不住,漸漸站不住腳了。馬船長看苗頭不對,心想再不設法讓貝小姐离開,天知道會惹出什么事端來。他看多了,知道事情的嚴重性,必須當机立斷才行。“貝小姐,”他開口道。“你不妨先回船上去等,我派個人去找令尊好了。有什么消息的話,在船上等也比較方便。”
  薇妮遲疑了一下。她非常愿意避到船上去,卻又怕會錯過來接她的父親。就這么一躊躇,莎梅已經扶著她的手肘,示意她答應了。

  就在她們轉身之際,卻听到背后有個聲音在問;“對不起,請問你是‘布爾號’的馬船長嗎?”
  馬船長止步回身,薇妮和莎梅也自然地轉過身來。站在他們面前的是一個瘦高個子的男人,大約30歲左右,穿了一身黑衣黑褲,看起來倒是比碼頭上其他人要体面些。他說話的對象是馬船長,眼睛卻先在薇妮身上溜了一圈,又看看莎梅,然后才又回到馬船長身上。
  “我就是馬南森,先生。請問有什么指教?”馬船長戒備地問道。
  “我是田百爾牧師,”黑衣男子自我介紹,說得一口僵硬的新英格蘭腔,跟他的外表很相稱。“我是應貝夫人之請,到此地來接貝小姐,她的女儿。這兩個星期來,我天天到這儿來等船班,實在是很無聊的工作,不過總算等到你們了、”
  薇妮大惑不解,為什么爸爸媽媽沒有親自來接她們呢?莫非他們出了什么事?為什么要找這么一個陌生人來?她望著牧師平板板的臉,伸出戴手套的手“我就是貝薇妮,先生。
  “請問家父家母為什么不能來接我?他們另外有事嗎?”
  “我就知道你是,”他不理她的問題,管自說著,眼睛又在她身上徘徊了一下,然后卻又慌忙挪開去,這才發現她伸手等著,便匆匆握了一下,几乎是立刻就放掉。他接著從口袋里掏出一塊手絹,神經質地在臉上按了一按。“你不必擔心。我已經雇了一輛馬車,你把行李交給我,我先幫你裝上馬車。”
  薇妮指指放在身邊的几個箱子。“就是這些了,田先生。”她轉頭面向馬船長,把手伸給他。“再一次謝謝你,馬船長。等我見到家父家母之后,一定派人正式送帖子來邀你,你別忘了”
  馬船長握住她的手。“我的榮幸,貝小姐。你只要通知我什么時候就成了。”
  他依依不舍地放開薇妮的手,卻著實不放心就這么讓她被一個自稱是牧師的人帶走。等牧師裝好行李回來后,船長先把他拉到一邊去。“我不懂這后面有什么文章,不過我得弄清楚你要把貝小姐帶到哪里去。我和貝先生夫婦是很熟的朋友,他們不會平白無故派個陌生人來接他們的女儿,所以你最好說實話。”
  田牧師被他這一拉已經不太高興了,听他這种警告似的口气更是惱火。他把頭朝兩方一點,冷冷地開口了。“我在城西有一幢房子,我跟我姊姊合住。在我家后面有幢木屋,是貝先生夫婦向我租的。你如果不相信,到附近去問一間,他們都知道我住的地方。好,現在如果你不介意,我跟貝小姐要走了。”
  馬船長看他說得毫不含糊,也就點點頭,逕自去向薇妮告別。“希望將來有机會還能陪你一起出海,貝小姐。”他扶薇妮和莎梅上了馬車之后直看到他們走遠了,才往回走。

  一路上田牧師沒有再和她們說一句話,薇妮縱有一肚子的問題也無從問起。她望向窗外,新鮮的街景暫時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到處都是木造房子和帳篷,沿街都是做小生意的攤販,擺了琳琅滿目的日常用品。各色人种好像都在這里齊全了,中國人、法國人、墨西哥人、俄國人,一路過來,各种語言都听得到。
  薇妮看得正入神,突然覺得身邊的莎梅微微碰了她的手肘一下。她迅速回過頭來,正逮著對面的田西爾在看她。她的瞼一紅,決定打破僵局。“田先生,”她問道“你你能告訴我,為什么家母不能自己來接我嗎?”
  田西爾被她撞到他在看她,似乎也一樣的不好意思。他又神經質地掏出手絹擦擦臉,才開口道:“几個月以前,令尊和令堂向我租了房子。貝太太生病了,貝先生又离開她去采礦,我和我姊姊為了盡到基督徒的義務,就代替他照顧貝太太,一邊等著你來。”他抿了抿嘴,又看了薇妮一眼。薇妮突然發現到,他的眼睛濕答答的活像是金魚的眼睛。“那些來這里淘金的人都會受到天譴,淘金是种罪惡。”
  薇妮只覺得天旋地轉,情況怎么會糟到這個地步呢?她不敢相信。“我父親絕不會在我母親生病的時候拋下她不管!”她瞪著眼前的人,快要克制不住自己的怒气了。
  “我并沒有說你父親拋棄你的母親。我想他是說要先在礦坑附近蓋個可以避風擋雨的棚了,再來接她過去。”
  薇妮仍然瞪著他,心里有句話遲遲不敢問出口。“我媽媽病得多重?”
  “不輕。她得的是所謂的巴拿馬熱症,一定是在去叢林的時候染上的。”
  薇妮的拳頭握得死緊。“你在說什么?”
  “惡有惡報。你們的人到這里來為所欲為,糟蹋這一片上地。這就是貪婪的報應。”田西爾冷冷說道。
  薇妮真想甩他一巴掌。“你怎么可以這樣說我的父母親!我媽媽是最好的人,我爸爸更是正人君子,你沒有權利批評他們!”
  田西爾一對濕答答的眼睛又瞄過來了。“我有權利。我是上帝的使者,代表他說話。你父親為他的罪惡付出了代价,現在輪到你母親了。”
  足足一秒鐘的時間,薇妮像是停止了呼吸。“你是說我父親他——”她的指甲深深陷進掌心里。“不!那是不可能的事”
  田西爾別過頭去仿佛也后悔說溜了嘴。“我不應該告訴你這件事。等見到了你母親,你自己去問她好了。”
  “我堅持你現在就告訴我!”薇妮說道,她的聲音空而冷,卻令人無法拒絕。
  “好吧!你都這么說了,不過你母親說她要親自告訴你。你父親要去挖礦的時候,你媽就病倒了。貝先生托我們照顧貝太太,他自己則和一個叫做吳山姆的合伙人走了。后來貝大太收到信,据說他們挖到了金礦。又過不久,消息傳來,說你父親在一次掘井時死了。”
  “不!”薇妮絕望地喊道,握緊莎梅的手。“不!不會的!誰發現了他的尸体?有什么證据可以證明他遭到不幸了?”“證据全在于你相不相信吳山姆的話。貝太太就拒絕相信,她說如果貝先生回不來了,她一定會知道。”
  “既然只有吳先生的一面之辭,那么這件事仍不能十分肯定。吳先生的為人怎么樣?”在面對這樣的生死大事時,薇妮的表現冷靜得出奇。她從來就不是那种沒有主見的女孩,平常還不覺得,一碰到大事就把她性格中的這一部分顯露出來了。
  “据說他是一個十分狡猾的人,這里沒有多少人相信吳山姆。我警告過貝先生,要他當心,可是他不听。無論如何,我想你父親是死了,否則為什么一直沒有回來呢?你媽媽不肯面對現實,現在病得連床都起不來,整天就在那里呻吟。她一直在等你來,希望你去找你父親。其實找到又如何呢?不過是一堆白骨罷了。”
  最后那兩句話像把尖刀插進薇妮心里,疼得她猛抽了一口气,令在眼眶里的淚水再也忍不住,一顆顆滾落腮邊。一直默不作聲的莎梅這時緊緊握住她的手,用她一貫從容不迫的語气說:“我們必須替你母親請醫生診治,薇妮。至于你父親的生死,除非我們找到确切的證据,不必現在斷言他死了。”
  “對!”莎梅的話像一顆定心丸,讓薇妮信心大增。“除非我找到證据,否則我絕不相信爸爸的死訊。”
  田西爾看著她,覺得她實在天真得近乎盲目,看來今后他必須好好地開導她才是。是的,他義不容辭。這時馬車行經一段人聲鼎沸的地帶,沿街酒館林立,樂聲和著笑聲穿門過戶。薇妮模模糊糊地听見這些不真實的聲音,馬車竟然在一家酒店旁停了下來。
  “到了,貝小姐。”田牧師告訴她。
  薇妮下了馬車,才看見那家酒館旁不遠處另有一幢小小的房子,油漆還很新。她挂心著母親的病,也無暇去好奇為什么一個牧師會住在酒店旁邊,逕自走上台階,連門都不敲就推門進去,卻沒看見她母親,只有一個女人坐在椅子上繡東西。
  那個女人一抬起頭來,薇妮立刻就曉得她是田牧師的姊姊,兩個人簡直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她看見薇妮冒冒失失地闖進來,馬上迎上去,還沒開口,眉頭先皺成緊緊的一條線。
  “我媽媽在哪里?”蔽妮沖上前就問。
  “請問你是誰呢?你就是貝薇妮小姐嗎?”田露珍不滿地看著她問道。
  “是的,請你原諒我的唐突。因為我急著見到家母,所以忘記禮貌了。想來你也了解,我非常擔心家母的身体狀況。”
  那個女人看見站在門口的莎梅,馬上忘了薇妮,臉色瞬間大變。“我不許印度女人進我的房子,”她駭然大叫。“把她赶出去,把她赶出去!她會帶來災難,害我們全部死于非命!”
  莎梅置若罔聞,安安靜靜地走到薇妮旁邊站定。“莎梅是我的伴護,田小姐。”薇妮解釋道。“她絕對沒有任何危險。”
  田牧師剛好在這時走來,打岔道:“露珍,你不要大惊小怪。就算是十惡不赦的罪人,我們也不應該摒棄他。更何況,這個异教女人落在我們的手中可能是天意,上帝特地安排我們來拯救她的靈魂。”
  莎梅听他們姊弟一搭一唱,臉上始終挂著笑容。薇妮卻气得咬牙切齒,怀疑她們是不是撞進瘋人院里了。“我向你擔保,田小姐,以及田先生,莎梅的靈魂不勞任何人拯救,她是天下最好的人。而且我還可以再告訴你們一件事,她絕不會對任何人妄加斷論。”薇妮重重地說完這些話,气得胸口劇烈起伏。她沒有留心到田西爾直盯著她的胸部,可是莎梅注意到了。
  “好了,好了,讓我們重新開始,”田牧師打圓場,又習慣性地掏手絹擦臉。“露珍,這位是貝小姐。貝小姐,我姊姊露珍。方才我已經告訴過你,這段時間都是她在照顧令堂。”
  薇妮冷冷地點個頭,決定不再跟他們蘑菇下去了。她挺直背脊,不容拒絕地說:“如果兩位不介意,我想現在就見家母。”
  露珍仍然怒目相向,一語不發,而她弟弟卻微笑點頭“令堂住在后面木屋,你從后門出去就看得到了。你先去,我幫你卸下行李。”
  “不必了,東西留在馬車上,”薇妮說。“我們不留在這里,我會盡快帶家母离開。”
  露珍哼了一聲,說道:“就算你出得起价錢,恐怕也找不到地方住,城里沒有空房子了。”

  薇妮懶得理她,和莎梅匆匆走進廚房,推開后門,果然看見一間小木屋。她心急如焚,三步并做兩步,一路沖了進去。雖然還是大白天,屋里卻非常陰暗。薇妮從陽光下走進來,一時什么都看不清。
  “媽媽?”她柔聲喚道。沒有回答。漸漸地,她适應了屋里的光線以后,才看清靠牆堆了許多木箱,屋里只剩下一點點空間。最后,她的目光落在靠窗的一張小榻上。
  “媽媽!”她又喊了一句,這回大聲點。回答的是一聲呻吟,薇妮飛奔過去,在榻前跪下。
  她危顫顫地摸索那張黑暗中看不清的臉孔。“媽媽!”她心碎地喚道,發現她的母親熱得發燙。她在發高燒!
  “薇妮,是你嗎?”貝芙蘭呻吟著說。
  “是我,媽媽。我來了,一切都會沒事的。”
  “我的寶貝,我還以為你永遠不會來了呢!我等了好久好久……給我一點光,讓我看看你長得怎樣了。”芙蘭越說越興奮。
  莎梅也跟過來,撕下糊在窗子上擋光的紙,陽光立刻流瀉進來,讓薇妮看清了她媽媽頰上的淚水。她媽媽變得她都不認識了。原來一頭閃亮的金發變得枯黃,中間還雜著灰色的發絲。她的皮膚干燥黯淡,兩眼遲鈍無神。薇妮心疼如絞,在母親面前又不得不強顏歡笑。
  “你放心,媽媽,我來了,我和莎梅會好好照顧你,你很快就會痊愈了。”
  突然間,英蘭用力抓緊女儿的手。“田牧師把你父親的事告訴你了嗎?”
  薇妮點點頭。“說了,可是我不相信爸爸真的……”她說不出下面的話。
  “我也不相信。如果他真有什么三長兩短,我一定會有感應。答應我,薇妮,你一定要盡全力去找他。答應我、答應我!”
  芙蘭激動得讓薇妮擔心,她握著媽媽的手,一迭聲地說:“我答應,媽媽,你放心,我一定會不眠不休地查出爸爸的下落。”
  莎梅進屋以來第一次開口。“這間房子太髒了,好好的人住著都會生病,何況是病人呢?”
  薇妮看看身旁左有,到處都是灰塵蛛网。那對基督徒兄妹居然還口口聲聲說他們在照顧她媽媽,就是這种照顧法嗎?
  “首先我要去請一位醫生來看你,媽媽。”她說,開始計划步驟。“然后我要帶你离開這里。我們去住飯店,直到找到爸爸為止。”
  芙蘭乏力地合上眼睛。“我們不能搬,薇妮。這間房子的房租每個月要一百元,我們預付了一年的租金,再三個星期就到期了。到那個時候,我也不知道我們要怎么辦才好。我想留下來,這樣等你父親回來了,才找得到我們。”
  “月租一百元,簡直敲詐!”薇妮大叫。“我一定找得到更好的地方。你在這里怎么養病呢?”
  芙蘭搖搖頭。“你不懂,孩子,這里多得是無處可住,只能在街頭流浪的人。我們還算幸運,找得到這間房子。錢都花完了……”她沒有說完。
  薇妮發現莎梅已經開始在打掃房子,她給薇妮一個逆來順受的微笑,就拎了一個水桶出去打水。薇妮打量整個房子,除了肮髒之外,倒還有桌有椅,有一個火爐,另外還有一個房間。
  “我們就在這儿多留一陣子,媽媽,等我找到更好的地方再搬。現在我得去跟田先生談一談,看哪里可以請到大夫。”她低下頭去,發現媽媽已經睡著了。薇妮原先忍著的淚水終于決堤而出,滴滴都落在她媽媽的床單上。也許這是她最后一次可以這么痛快地哭了。從今以后,她就是一家之主,所有的責任都落在她頭上。更麻煩的是,她媽媽顯然沒剩多少錢,而她自己也沒有多少。無所謂,她替自己打气,她總會找到安家的法子。天無絕人之路,不是嗎?
  莎梅有一雙魔術師的手,她的手到之處,原本肮髒破敗的木屋就變得井井有條了。她把堆在屋里的板條箱盡數搬出門外,要田牧師趁早運走。然后她又幫薇妮的母親清洗干淨,換了一身睡衣,再把她扶到另一個房間去,免得被煮飯洒掃的聲音惊扰了。
  莎梅煮飯的時候,薇妮也沒閒著。她把整間木屋擦洗得煥然一新,看看還過得去了,就又馬不停蹄地去找醫生來給她母親看病。
  林大夫診完病情之后,臉色相當沉重。“你發燒多久了,貝太太?”他用公式化的聲音問道。
  貝芙蘭靠在枕頭上,臉色白得像紙一樣。“我到巴拿馬的途中還很好,”她有气無力地說,“后來我們乘船到叢林去時也沒事,一直到回航時我才第一次發作。本來我丈夫和我都以為是吃坏了肚子,一陣寒熱過后就好了。沒想到隔一段時間就發作一次,一次比一次嚴重。”
  大夫點點頭說道:“我料的果然不錯。你得的是巴拿馬熱症,這种病醫不好,常常會复發。不過如果早點就醫,情況會好得多。”他嚴厲地看著病人。“你為什么拖到現在才找我來呢?”
  芙蘭危顫顫地吸了口气。“我在等我丈夫回來,也等我女儿從英國到這里來。”薇妮緊握母親的手,心疼她在無親無故的情況下,一定吃盡了苦頭。“媽媽,我在這儿,你什么都不必擔心了。大夫會治好你的病,我會好好照顧你。”芙蘭放心地歎口气,合上眼睛。她的擔子已經移交給女儿,可以好好休息了。林大夫收拾好醫藥箱,清了清喉嚨。“貝小姐,我想跟你談談治療的事。”
  一到門外,大夫開口之前,又先清了清喉嚨,臉上有种不自在的神情。“貝小姐,我想我應該先告訴你,治令堂的病的藥很昂貴。”
  薇妮只覺得心一沉。“多貴?”
  “一瓶藥可以用六個星期,一瓶要一百元。”薇妮瞪大了眼睛。“開玩笑,怎么可能這么貴!”
  大夫一臉的倦怠,肩膀也沉了下去。“的确太貴,可是我也無能為力。這种藥材是從中美洲森林的植物提煉出來的,在運輸過程中,中間商剝削得很厲害,我們也無可奈何。”
  薇妮看得出他說的是事實,但是那也無補于她的煩惱。她去哪里籌錢呢?然而她也曉得這是她的問題,不是醫生的。“我要付你多少出診費呢,大夫?”她問道。他搖搖頭,慈祥地笑了。“我不會亂要,你放心好了,貝小姐。我的診費一向是四元,童叟無欺。”
  “我相信。”薇妮告訴他。
  林大夫又笑了。“令堂需要多點肉食,這跟服藥一樣重要。”他好像還有話說,卻又不愿說,老半天才開口道:“這里的肉价也很貴,貝小姐,希望你的負擔不會太沉重。”
  薇妮毅然地看住他。“我會設法的,大夫。”
  “舊金山不是三個獨身女子适合停留的地方。物价貴得离譜,而且這里男人比女人多得太多。你為什么不帶令堂回英國去呢?”
  “不行,我必須先找到家父。”
  “這里常常有人無緣無故就失蹤了,再也找不回來。祝你好運,貝小姐。”
  “我一定要找到他,活要見人,死要見尸。家母一定得知道他的生死,他們的感情非常深。万一家父真的發生什么不幸,我真擔心家母是不是受得了。”
  大夫的眼中內過贊許的神色。“你會發現生活很艱難,貝小姐。你要非常小心,因為這里的男人多半是粗人,很少看見像你這樣的美女。此外,這里的生活費用也貴得惊人。不是我危言聳听,要在這里住下去,你需要有非常大的毅力和能力。”
  表面上,薇妮并沒有被醫生的話擊倒。她謝過林大夫的好意,付錢買了一瓶寶貴的藥水,目送他离去之后,才心力交瘁地跌坐在桌旁。淚水沿著她嫩白的臉頰,一顆一顆落在粗糙的桌面上。直到莎梅走到她身旁,她才抬起頭來,淚眼朦朧地尋求她的安慰。
  “一切都會好轉的,薇妮。”莎梅說,環著她的肩。“人疲倦的時候,世界看起來總是黑暗的。你必須休息,孩子。現在是你堅強的時候了。你的母親失去你的父親,她只能依賴你。”
  匆匆就是一個星期。這七天內,芙蘭的病情有了起色,莎梅和薇妮也協力把一間簡陋的木屋布置成一個溫暖的家。莎梅用薇妮一件舊的黃白條紋衣服改成窗帘,薇妮又把廚房的家具都漆成白色,桌上舖了黃色桌巾。整個看起來,已經很有家的气氛了。
  這一晚,薇妮等媽媽入睡之后,很快換上她的騎裝。她必須到她父親的礦坑去走一趟,當面和他的合伙人吳山姆談一談,問她父親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蹬上一雙黑色馬靴,系好綠色的絨帽。听到敲門聲時,她忙不迭地跑向前門,怕她母親被吵醒。她拉開窗帘一角,看見那個矮矮的墨西哥人等在門階上。
  “莎梅,那是林大夫幫我找來,要陪我到礦坑去的向導。請你跟媽媽說,我會平安無事,几天就回來。”
  莎梅緊緊握住她的手,眼睛卻凝聚在遠方,好像看見了別人看不見的東西。許久之后,她才微微一笑,放開薇妮的手。“我會跟你媽媽說,你很安全。你正要走向你的命運。”
  薇妮早習慣了莎梅的謎語,所以只是聳聳肩。她又回頭看她媽媽的房間一眼,才走出門外。那個小墨西哥人說他叫做亞哥,是林大夫派來的人,笑嘻嘻的一張臉,薇妮對他頗有好感。
  他們上路前,首先經過田牧師的家。他們才轉過屋角,薇妮差點撞上田露珍。那個女人從眼鏡邊緣看著亞哥,然后又瞪了薇妮一眼。
  “我知道你要去哪里,這個人來問你住在哪里時,我就盤查過了。你真的要滿山去亂跑,就只有這個人跟你去嗎?”露珍駭聲問道。
  “是的,我正是此意。”薇妮答道,想要繞過去,露珍卻一把拉住她的手腕。
  “你怎么這么蠢呢?隨隨便便就跟一個男人往山里跑!我不曉得你的家鄉規矩是怎么樣的,可是在我們這里,良家婦女可不作興跟陌生人到處亂跑。如果我弟弟在家,他一定會反對你這么做。”
  薇妮咬著牙,盡力保持風度。“我不在乎今弟的喜惡,田小姐。家母和我只是租了你們的房子,并沒有請你們當我們的監護人!”
  “哼,你以為我愛管閒事嗎?”露珍憤慨地說。“我決定勸我弟弟不要再把房子租給你們。你那個奇形怪狀的女仆住進我家,我已經很不痛快了。她竟然不許我去看你母親。”
  “大夫說家母的病情必須充分休息,他要我們盡量減少訪客。莎梅是奉了我的命令,所以才拒絕你的好意。”
  薇妮手一扭,掙開了露珍,也不理她還要開口,逕自走了開去,亞哥還得小跑步才跟得上她。當他跑到馬車旁時,薇妮已經端坐在上面了。小個子嘻嘻一笑,也跟著爬上駕駛座,准備上路。
  溫麥斯和他的祖父在柵欄旁勒住馬韁,看著几匹噴鼻撒蹄的野馬。几個星期以來,這是龍索第一次從病床上起來,和孫子騎馬出游。
  老人從眼角看看孫子,猜測他心里在想些什么。最近這孩子很沉默,常常一個人發呆。這不像是知道自己的未婚妻嬌艷動人之后應該有的表現呀!當然,麥斯是個英俊的小伙子,被漂亮女人寵坏了,說不定他是不高興被婚姻束縛。大家都知道,麥斯在城里養了一個情婦,也有別的女朋友。他的祖父真正擔心的是,麥斯對他的未婚妻的興趣未免太淡了些。
  “你跟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太不一樣了,麥斯。我很愛你的祖母,連情婦都甩掉了,而且堅持婚禮提前兩個月舉行。”麥斯對他的祖父笑了一下。“我知道,可是奶奶与眾不同,誰能不愛她呢?你一向認定她就是你要的妻子,不是嗎?”龍索皺了皺眉。“對。可是就算我不這么認定,我還是會娶她。溫家的人一旦做了承諾,就絕不會毀約。”老人目光炯炯。“你听見我的話了嗎?溫家的人絕不毀約,麥斯!”
  麥斯的眼光落在遠方。他的生活會是什么樣子?他不能想象跟伊蓓朝夕相處是什么樣子。她很美——就像冰柱也很美——而且很熱情,但是他就是無動于衷。難道天下沒有女人能讓他動心?難道他天生冷酷,他的心被冰雪包圍了?他永遠就不會有真正活著的感覺嗎?
  他認命地吸了一口气,對他的祖父微微一笑。“你不用擔心,爺爺,我一定會信守承諾。”
  “好,好,我要許多曾孫子來承歡膝下。你是我們溫家的單傳,我可不希望溫家就到此為止。”
  麥斯試著想象他和伊蓓的孩子,實在無法想象伊蓓當母親——他的孩子的母親的樣子。“我不愛伊蓓,爺爺,我甚至不喜歡她。”
  “愛算什么呢?當然,我不否認婚姻中有愛情是錦上添花的事,不過沒有也無傷呀!”
  麥斯再一次凝視遠方,山風吹過,一陣涼意爬上心頭。在心底深處,他是渴望愛情的,如果天下真有這种感情。截至目前為止,他所知道的愛情都只是書本上的風花雪月,戲台上的悲歡离合,從來沒有親身經歷過。他甚至怀疑那只是一個想象的字眼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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