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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1

  “天哪,德克爾,你這是瘋了。如果你不當心,最后會殺了自己的。”埃斯珀蘭薩緊張地咕噥著,聲音比耳語還低,“或者你會給麥基特里克一個机會,叫他殺了你。”在過去的一小時里,他們一直爭論著德克爾的這個計划,德克爾堅定地表明了他的決心。麥基特里克滿心希望事情會是這個結果,而現在事情正是這樣進行著。
  德克爾感到埃斯珀蘭薩探身到奧茲莫比爾的后座上,抓住自己的肩膀把自己拖到了外面的雨里。他給埃斯珀蘭薩的命令是,不要心軟,越野蠻越好,要做得像通常一個打手殺完人處理尸体那樣。
  埃斯珀蘭薩遵守了命令,在把德克爾往地上扔時,一點也沒設法減緩他身体落地時的撞擊。埃斯珀蘭薩拖著他走過水洼。他的全身都在疼,但他沒表現出來,仍然保持著軟塌塌的樣子。他雖然緊閉著眼睛,但他想象得到這种情景:被撞過的奧茲莫比爾停在觀景台的食品店旁。很快就到午夜了,又下著雨,不可能會有人停車觀賞岩壁的景色。天气好的時候,在觀景台上能看得見哈得孫河上船只的燈光和對岸哈斯汀鎮与揚克斯鎮的輝煌燈光。但在這么糟的天气里,看見的只能是黑暗。為了防止万一有個司机在此處停下來休息几分鐘,埃斯珀蘭薩把奧茲莫比爾斜對著觀景台的入口處停下來,擋住去路,以防州際公路上有人看見,一個像是尸体的東西被拖向食品店的后面。
  德克爾听見埃斯珀蘭薩咕噥了一句,然后感到自已被扔進了一個泥洼里,發出“扑通”一聲響。他讓自己的身体軟軟地打了個滾,左半邊朝下躺在了泥洼里。他半睜開眼睛,看見房屋后面的暗處有個黑乎乎的東西,像是垃圾箱。他听見埃斯珀蘭薩穿過泥洼往汽車那儿跑去,很快又回來了。他看見埃斯珀蘭薩把公文箱靠在房屋后牆上,然后一閃身不見了。接著,他听見車門關上了,汽車發動起來。輪胎濺起水花,汽車開走了。發動机的聲音越來越小,后來德克爾就只能听見遠處州際公路上車輛的嗡嗡聲,以及雨水打在緊裹在他頭上的透明塑料袋上的聲音。
  “喬達諾和麥基特里克做的交易是錢和我的尸体。”德克爾堅持說。那會儿他和埃斯珀蘭薩正心急火燎地駕車經過一個個城鎮,尋找著一家便民商店,唯恐他們已經來不及。他們是10點半開始找的。后來11點了,11點15分了。“午夜時我們必須到達那儿。”有兩次他們找到了還開著門的商店,但店里沒有德克爾所需要的全部材料。11點半時,他們終于買齊了所要的東西。埃斯珀蘭薩把車停在野外一條荒廢了的路上,做了該做的事。
  “為什么不能讓我留張紙條,和錢放在一起?假裝是喬達諾留的條,就說只有在麥基特里克實現了諾言之后他才會殺你。”埃斯珀蘭薩用晒衣繩綁住了德克爾的腳踝。
  “因為我不想讓他起疑心。一定要把結打在一眼就能看得見的地方。那幢房子后面肯定很暗,我想讓他一眼就看出我是被捆牢了的。”
  “但這樣的話,如果他還不相信你已經死了,你就連自衛的机會都沒有了。”埃斯珀蘭薩把德克爾的胳膊縛在他身后。
  “我希望這樣能讓他相信。他絕對不會相信我會自愿把自己交到他手上,任由他處置。”
  “這個結疼嗎?”
  “疼不疼都沒關系。要像真的一樣。要弄得看上去我絕對不可能還活著,看上去我對這樣的捆綁沒有絲毫的反應。一定得讓他相信我死了。”
  “他看見你的時候,你也可能真的死了。德克爾,這塑料袋簡直要把我嚇破膽了。”
  “這就對了,也會讓他嚇一跳的。我就靠這最后一招了。給我涂上顏色。快點。”
  德克爾需要看上去像血的東西,一位病理學家曾對他講述過用最容易找到的材料偽裝成血跡的方法,這回他就是用的這些材料——無色玉米糖漿和紅色食用色素。
  “要弄得看上去好像他們曾經以打我來取樂。”德克爾堅持說。
  “他們打爛了你的嘴唇,把你的下巴打得血肉模糊。”埃斯珀蘭薩用混合材料偽裝著。
  “快點。我們再過15分鐘就得赶到交貨地點。”
  埃斯珀蘭薩迅速將袋子套在德克爾的脖子上。德克爾吸了口气,把袋子吸到了自己的頭上。塑料袋緊貼著他的臉,粘在他的皮膚上,陷進他的鼻孔和嘴巴里。埃斯珀蘭薩咕噥了一句西班牙語祈禱文,赶快在陷進德克爾嘴里的袋子上戳了個小洞,迅速把一小截吸管塞進去。德克爾把吸管咬在齒間,這樣他既能夠呼吸,又不至于破坏使塑料袋貼緊他臉部的真空。
  “我的天,德克爾,能行嗎,你能有足夠的空气嗎?”
  德克爾輕輕地點了點頭。
  “袋子這樣貼在你臉上,你看上去真像是一具尸体了。”
  德克爾想,很好。這會儿他躺在食品店后面的泥洼里,听著大雨打在塑料袋上的聲音,四周一片黑暗。只要他淺淺地、慢慢地、平靜地呼吸著,他從吸管里得到的那一點空气就足夠他活下去了。但是每次他輕輕吸一口气時,恐慌的感覺就出現了,試圖壓倒他那堅定的決心。每次他微微呼气時,他的心髒就想跳動得更快些,從而得到更多的氧气。把塑料袋綁在他脖子上的繩子系得很緊,緊得陷到了皮膚里——這也是德克爾堅持要埃斯珀蘭薩這么做的。每一點看上去都必須絕對令人信服,而且摸起來也令人信服——冰涼的雨水會降低德克爾的体表溫度,使他的皮膚摸上去像是慢慢變冷的尸体。哪怕有一瞬間麥基特里克會怀疑德克爾還沒有死,他就會一槍打穿德克爾的腦袋,了結這件事。
  危險的是,麥基特里克也許會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打他一槍,但是德克爾指望自己臉部怪异的模樣能使麥基特里克認為沒有必要使用武力了。如果麥基特里克摸德克爾手腕上的脈搏,他是摸不到的。緊緊綁著的繩子已經大大減少了血流量。麥基特里克還可以試著摸德克爾脖子上的脈搏,但要這樣做,他就得解開綁住塑料袋的繩子——這樣既費時又讓人惡心。他只有一個辦法,就是把手掌按在德克爾心髒上面的肋部,但是他也不太可能這么做,因為德克爾是往左側躺著的——要摸德克爾心髒那邊的肋部,麥基特里克就必須把他的身体翻過來,把手按到粘在德克爾衣服上的令人生厭的髒泥巴上。
  風險還是很大的。“你瘋了。”就像埃斯珀蘭薩一直對他說的那樣。“你會殺了你自己的。”但是還有別的辦法嗎?要是事情沒有准确依照麥基特里克所要求的那樣進行,要是德克爾的尸体沒像喬達諾所保證的那樣被扔在那儿,麥基特里克可能會起疑心不拿錢了,可能會擔心公文箱里有陷阱,而德克爾的計划完全是圍繞著那筆錢展開的:那筆錢和德克爾藏在鈔票里面的導引儀。要是麥基特里克不拿錢,德克爾就無法跟蹤他到貝絲被關著的地方。無論德克爾怎樣分析這件事,他都想不出別的辦法。必須讓麥基特里克看到德克爾的尸体。
  “你那么愛貝絲嗎?”埃斯珀蘭薩在把塑料袋套到德克爾的頭上之前問他。“這樣全心全意地冒著生命危險救她?”
  “為了她我愿意下地獄。”
  “是為了搞清她是否對你怀有真情嗎?”埃斯珀蘭薩詫异地看著他。“這不是愛。這是自尊。”
  “這是希望。如果我不相信愛,那我對什么都無所謂了。把吸管放進我嘴里。綁上袋子。”
  “德克爾,你是我所遇到過的最了不起的人。”
  “不,我是個傻瓜。”
  德克爾躺在泥洼里,輕微地呼吸著,壓抑著恐慌,聚集起他所具有的全部控制力,努力不去想象自己會遭遇到什么。他的肺需要更多的空气。他想,也許,的确還有別的辦法。也許,他只是想讓貝絲知道,自己是多么地愛她,為了她會做出什么樣的事情來。
  他急需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于是回想起兩個月前第一次看見她時的情景……才過了這么短的時間嗎?好像是很久以前了……在房地產公司的門廳里——她向他轉過身來,他的心率一下子改變了。他一生中從未感到過這么強烈的吸引力。他的腦海里浮現出她的倩影,濃密的金褐色頭發油亮油亮的,晒黑了的皮膚泛著健康的光澤,酷似体操運動員的体型,線條优美的胸部和臀部令他怦然心動。他完全被她那优雅的下巴、高高的顴骨和模特儿般的額頭給迷住了。他想象著自己正走近她。突然他的思緒轉到了他們第一次做愛的那個晚上,她那藍灰色的眼睛和性感的嘴唇离他那么近,以至于變得模糊起來。他親吻她的脖頸,舔舐她的皮膚,嘗到了鹽、太陽和某种原始的味道。他感到自己在過去的生活中仿佛一直只是半個人,而現在終于完整了,不僅僅是在肉体上,而且是在感情上、精神上完整了。他全身充滿愉悅的感覺,他終于有了一個目標——和她一起營造新生活,与她分享,与她合為一体。
  他的意識一下子回到了現實中——因為,在遠處車流的嗡嗡聲和嘩嘩的雨聲中,他听見身后的陡坡那儿有聲音。雖然那個塑料袋妨礙了他的听力,但憂慮反而提高了他的感知能力。他听見了粗重的喘息聲,以及打滑的腳步聲,還有樹枝折斷的聲音。
  天哪,德克爾想。他一直在等著听見一輛車開下州際公路,開到觀景台這一帶來。但是,麥基特里克早就等在這儿了,就藏在護欄下面的斜坡上。德克爾對自己說,埃斯珀蘭薩把我拖到房子后面來時,他肯定看見了。他也肯定看見埃斯珀蘭薩把我扔進水洼,留下公文箱,然后開車离去。如果埃斯珀蘭薩那會儿對我說了一個字,或者如果他試圖把我扔得輕一點,麥基特里克立刻就會意識到這是個圈套。他就會開槍殺了我們。
  德克爾意識到自己剛才离死神有多么近,不禁發起抖來。冰冷的雨水也使他發抖,他立刻繃緊肌肉來克制身体的這种反應,他不敢動。他必須顯得毫無生气才行。過去,每逢他開始執行一項危險的任務時,他總是以默想來使自己平靜下來。現在他又使用了這個辦法。他集中思想,努力把感情、恐懼、渴望、憂慮和需求都拋在腦后。
  但他不能克制住自己的想象。他想象著麥基特里克從大雨如注的斜坡頂上瞪大眼睛往黑暗中凝視的情景。麥基特里克肯定很緊張,身上又濕又冷,急著辦完這件事拔腿逃走。他肯定握著一把槍,有一點不對頭就會開槍。他可能還有支手電筒。也許,他會冒著暴露自己的危險,打開手電筒照照綁著德克爾手臂和腿的繩子。果真如此的話,他肯定會讓光束停在罩著德克爾腦袋的塑料袋上。
  濕漉漉的礫石上響起了腳步聲,好像麥基特里克已經跨過了護欄。到緊急關頭了,德克爾知道,如果麥基特里克要開槍以确保他真死了的話,那就是在這個時候了。為了不讓自己的胸脯有一絲起伏,德克爾屏住了呼吸。隨即,他的肺開始缺少空气。他胸中那令他窒息的壓力變得越來越強,嚴重缺氧的肌肉也由于越來越迫切地需要氧气而疼痛起來。
  腳步聲在他附近停下了。德克爾已經有所准備,所以當一只鞋踢他的肩膀使他背著地時,他沒顯出任何反應。雖然德克爾閉著眼睛,但他仍感覺到透過塑料袋射向自己的手電筒的強光,麥基特里克正在仔細查看罩在他臉上的塑料袋。德克爾早已把那截吸管移到嘴角,又微微吸了口气,這樣袋子往他嘴里陷得更深了。他感到頭暈目眩,他迫切需要呼吸。于是,他集中精力想象自己在親吻貝絲;他的腦海里只有她。他感到一陣暈眩,覺得自已被她吞了下去。
  麥基特里克哼了一聲,也許是出于滿足吧。手電筒隨后就關上了。德克爾的肺好像馬上就要炸開了。他听見腳步聲迅速在雨水中走過,大概是麥基特里克朝公文箱快步走過去了。但接著響起了別的聲音,德克爾糊涂了。卡噠,嚓嚓。他越來越擔憂。這是什么聲音?麥基特里克在干什么?
  突然,他明白了。麥基特里克正在把錢倒進另一個包里,他怕喬達諾會在公文箱里放導引儀。這种本能很好,但德克爾已經預料到了。導引儀并非藏在公文箱里。德克爾用刀在一捆鈔票里面挖出了一個洞,把導引儀塞進去,然后用橡皮帶子重新綁好那捆鈔票,這樣它看上去跟別的鈔票捆就沒有什么區別了。
  德克爾听見麥基特里克又哼了一聲,這回是在用力。有什么東西從空中飛過,卡噠卡噠地滾下坡去了。德克爾明白了,是公文箱,麥基特里克把公文箱扔了。他不想留下任何痕跡來表明食品店后面的這塊地方曾被用做交貨地點,但是如果他扔掉了公文箱——
  天哪,他要用同樣的方法處置我。德克爾剛剛來得及控制住缺氧的身体,不讓自己暴露出恐慌,麥基特里克就抓住他的肩膀,猛力把他往后拖,粗暴地把他拎起來架到了護欄上。不!德克爾在心里叫道。緊接著,他覺得自己失重了。他的身体撞到了什么東西上。他從那東西上翻下去,又一次感到失重。他被縛的胳膊碰到了身体下面的什么東西。他克制不住沖動,痛得呻吟了一聲。麥基特里克听見他呻吟了嗎?他滾落下去,又撞到了什么東西上面。他想,自己大概要從岩壁斜坡一直滾落到哈得孫河里去了。這段距离這么長,自己肯定會摔死的。忽然,他顛了几下停下來了,渾身疼痛難忍。他的頭撞到了什么東西上。
  他被撞得頭昏眼花,感到塑料袋里有液体。我在流血!溫熱的、粘乎乎的液体從他額頭上的傷口里涌出來,開始填滿塑料袋。不!他不在乎麥基特里克現在是否看得見自己動彈了。他已經沒有選擇的余地。他必須呼吸。他原先的計划是,麥基特里克拿了錢,撇下他一走了之。等他一走,德克爾就把那截吸管重新插進袋子上的洞里盡力呼吸,直到埃斯珀蘭薩——錢被拿走后,接收器的指針會開始移動,他就會知道——回來把他放開。但是,德克爾從來沒有想到麥基特里克可能會處理掉尸体。要是德克爾料想到了這一點,他絕對不會嘗試這個計划的,太可怕了。把塑料袋綁在他腦袋上的那根繩子緊緊勒住他的脖子,陷進他的皮膚里。他覺得自己馬上就要被扼死了。
  他大需要空气了,簡直急得發狂。他把那截吸管從嘴角移過來,試著把它往袋子上的小洞里插,可是他找不到那個洞了。他無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只有用力地呼了口气,讓袋子脹了起來,可接著又完全不由自主地用力吸了口气。這下子,袋子填滿了他的鼻子和嘴巴,就像個有生命的東西一樣,緊緊地貼在他皮膚上。偽裝顏料和血粘住了袋子。埃斯珀蘭薩不能及時找到我了!
  他在雨里翻過身,面向著他墜落其上的東西,也不管是什么在托著自己,就把臉貼在上面擦來擦去,尋找著尖的東西:一根樹枝、一塊突出來的岩石,能鉤住、能划破塑料袋的任何東西。他的身体下面又濕又滑。他的頭撞在了什么東西上面,大概是塊岩石。他不顧疼痛,繼續移動著。但是,他的動作遲緩起來。他臉上的血仍在繼續流著,注進塑料袋,給他一种自己馬上就要被淹沒的感覺。說不定自己馬上就要從懸崖上翻滾下去了,但那已經沒有什么不同了。自己已經死定了,要是沒有……
  一個像樁一樣的物体鉤住了塑料袋。他的意識正漸漸模糊,他無力地把頭向左一扭,感到袋子被撕開了。他用盡最后一點力气再把頭往左扭去。裂口更大了。他額頭上感到一股冷風,冰冷的雨水打到了他的腦門上。但塑料袋仍緊緊貼在他的鼻孔和嘴巴上。他試圖通過嘴邊那個小洞呼吸,但他的掙扎已經扭曲了塑料袋,洞被堵住了。他覺得自己就要被嘴里那截吸管憋死了。我必須把這袋子從頭上去掉!他覺得身体里像是有什么東西要炸開,仿佛自己將要落入一個黑沉沉的深坑。他最后一次試著用那個尖東西鉤住袋子,他的右頰擦破了,但袋子終于整個儿地撕開了。
  當他吐出吸管呼吸時,風像是尖叫著從他的喉嚨里沖下去的。涼涼的空气涌入他的肺髒,令人感到難以置信的甜美。他的胸膛痙攣地起伏著。他仰面躺著,渾身發抖,大口大口地呼吸著空气,漸漸地相信自己真的還活著。
   
3

  還活著,但能活多久?德克爾沮喪地問自己。埃斯珀蘭薩可能找不到我了。我要是再繼續待在雨里,就會因体溫過低而凍死。他翻了個身,面向著黑沉沉的天空,享受著甜甜的雨水,饑渴地呼吸著,盡量不去注意自己正在顫抖,也不去注意被捆綁著的四肢上所感到的壓力,我摔下來多長時間了?麥基特里克走了嗎?我著地時他听見我的呻吟了嗎?
  他惴惴不安地等著看見一個黑影從陡坡上往他這儿爬過來,等著看見麥基特里克打開手電筒,獰笑著用槍瞄准他。突然間,德克爾真的看見坡頂上有一道手電筒的強光,光束移向食品店,往護欄上照了照,又照向食品店。德克爾頓時信心大增,不禁喊道,或者說是試著喊了一聲:“埃斯珀蘭薩!”他發出的聲音很嘶啞,好像吞下了一把砂石似的。他更用力地又喊了一聲:“埃斯珀蘭薩!”這一次,手電筒的光束落在護欄上了。接著,光束朝坡下照過來。德克爾看清楚了,他摔下來的地方是個斜坡,到處都是樹叢和岩石,一截一截地伸出來,最后陡壁往下直插進河里。
  “在這儿!”德克爾喊道。光束迅速順著岩壁往他這邊掠過來,但沒照到他。“在這儿!”終于,光束照到了他身上。但那人是埃斯珀蘭薩嗎?信心,德克爾想,我必須有信心。
  “德克爾?”
  謝天謝地,是埃斯珀蘭薩!當那個熟悉的瘦長身影翻過護欄快速爬下來時,德克爾覺得他的心髒跳得不那么劇烈了。
  “小心點。”德克爾說。
  埃斯珀蘭薩的牛仔靴在一塊岩石上滑了一下。“哎喲——”他站穩身体,急速地爬下來,蹲下身子,借著手電筒的燈光細細打量德克爾的臉。“你滿臉是血。沒事吧?”
  “我必須沒事。”
  埃斯珀蘭薩迅速割斷將德克爾的雙臂綁在身后的繩子,又以同樣快的速度割斷綁腳的繩子。雖然德克爾肌肉發麻,他還是使勁動了動身子。
  “別動,我來解這些結。”埃斯珀蘭薩說,“該死的,繩子浸透了水,脹起來了。我解不——”
  “我們沒時間了,”德克爾說,“我們得到車那儿去。導引信號只在一英里之內有效。幫我站起來。”
  埃斯珀蘭薩掙扎著站穩腳跟,然后用力扶他站起來。
  “我的手腳几乎沒有血液循環了。你得把我拉上去。”德克爾說。
  他們嘴里哼哼著,費了很大力气才爬上了斜坡。
  “我把車停在北邊100碼的州際公路路肩上了,”埃斯珀蘭薩說,“沒看見有車燈往觀景台這邊轉彎。過了午夜之后,我都開始認為他不會出現了,但是接收器上的指針突然開始移動了——導引儀工作起來。我沿著州際公路的路肩倒車過來,好盡快赶到你這儿。”
  “麥基特里克藏在一塊突出的岩石上。”德克爾抓住護欄,用力喘著气,翻了過去。“他肯定是從樹林里跑了。他的車肯定是停在南邊或是比你那儿更北的某個地方。快。”
  埃斯珀蘭薩趟過一個個水洼,先于德克爾跑到奧茲莫比爾那儿。他從前座上抓起接收器。“還有信號呢,”他興奮地說,“指針表明他在往北開。”
  德克爾跌進前座里,用力關上車門。當埃斯珀蘭薩猛踩加速器時,他的身体在座位里往后倒去。奧茲莫比爾甩起砂礫,在積滿雨水的停車區里搖擺了一下,朝州際公路上雨幕中的車燈光亮飛馳而去。
   
4

  “信號變弱了!”德克爾盯著接收器上被照亮了的刻度盤。他的濕衣服全貼在身上。
  埃斯珀蘭薩開得更快了。他甚至沒顧得上打開擋風玻璃上的刮水器。他看見車流中出現了一個空隙,于是呼嘯著駛上州際公路,開始超車。
  “天哪,我快要凍僵了。”德克爾撥動著車上取暖器的開關。他用那几乎毫無知覺的右手手指笨拙地摸索著,發現埃斯珀蘭薩的刀子還插在他左腕上的繩結里。他仔細看著刻度盤。“信號變強了。”指針轉動起來。“看!他下了州際公路。他在我們左前方!”
  比他們所希望的還要快,奧茲莫比爾的前燈照出了雨中一個昏暗的出口斜坡,有一個上9號公路的標志。
  “這條路跟州際公路平行。”德克爾說,“指針表明他改變了方向!他在往南開。”德克爾用刀子割開手腕上的繩子,差一點划傷了自己。血涌進他左手的靜脈,讓他感到一陣刺痛。他按摩著疼痛的手腕,繩子在上面勒出了溝。
  “你告訴我要弄得像真的一樣。”埃斯珀蘭薩說。
  “嗨,我還活著呢。我并沒抱怨什么。”
  在出口坡道的盡頭,埃斯珀蘭薩驅車向左穿過橫跨州際公路的大橋,然后又急速左轉,進入9號公路,向南追著一長串汽車尾燈開過去。
  “信號更強了!”德克爾說,“慢一些。他有可能在前面的任何一,輛車里。”他割斷了另一只手腕上的繩子。血涌到手上,他的手指不那么笨拙了,因而他能夠更用力、更快地割斷腳腕上的一圈圈繩子。
  雖然車上的取暖器正放出熱風,他仍在發抖。各种令人不安的念頭折磨著他。要是麥基特里克已經殺了貝絲呢?或者要是麥基特里克猜到自已被跟蹤,找到了導引儀呢?不!我受了這么多苦,絕不能一無所獲!貝絲必須活著。
  “指針表明他又轉彎了。向右。往西開了。”
  埃斯珀蘭薩點點頭。“前面有四輛車,我看得見轉彎的車燈。我要慢下來,這樣他就看不見我們跟著他轉彎了。”
  期望增強了德克爾的力量。他抹抹前額,看了看自己的手,不安地看見手掌上有紅色。不是攙了紅色食用色素的玉米糖漿,聞起來有一股銅的味道,無疑這真的是血。
  “我不知道這能有多大用處,這是我在小儲藏柜里找到的一塊干淨手帕,”埃斯珀蘭薩說,“試著止止血吧。”埃斯珀蘭薩跟著麥基特里克向右駛下9號公路,經過一塊寫著羅克曼路的指示牌。他關掉了前燈。“沒必要大肆宣揚。在雨里我几乎看不見他的尾燈,所以我能肯定他根本看不見我們。”
  “但你這是在盲駛。”
  “時間不會長的。”埃斯珀蘭薩往左開上一條小道,又打開前燈,作了個180度的轉彎,回到羅克曼路上,向左轉,再次跟到了麥基特里克的后面。“万一他在看后視鏡,我要是他,肯定會看的,他就會看見有車前燈從左邊拐上這條路。任何從州際公路上跟蹤他到這儿的人都不會從左邊過來的。這樣他就不會起疑心了。”
  “你對此很在行嘛。”德克爾說。
  “我還是在行一些的好。我還是小孩子時,曾跟那些幫派混在一起。跟蹤人和被跟蹤我都挺有經驗。”
  “是什么讓你改邪歸正了?”
  “我遇到一個警官,是他讓我明白過來。”
  “他肯定為你現在的生活而感到驕傲。”
  “去年他死了。一個帶有敵意的醉鬼開槍殺了他。”
  空中令人目眩地一閃,隨后而來的隆隆聲使汽車抖動起來。
  “現在開始打雷打閃了,暴風雨更厲害了。”德克爾說。
  “該死的。”不知埃斯珀蘭薩指的是暴風雨,還是他的回憶。
  閃電又一次划過時,他用手指了指。“我看見一輛車。”
  “接收器上的信號很強。指針直指著前面,”德克爾說,“那肯定是麥基特里克。”
  “該离開這條路了,我不想讓他起疑心。”經過一個指示著克洛斯特鎮的牌子之后,埃斯珀蘭薩任由麥基特里克往前直開,自己則向右轉,繞過一個街區,再回到羅克曼路上。這樣別的車子已經超了過去,填補了奧茲莫比爾和麥基特里克的汽車之間的空隙。
  “接收器表明他還在我們的前面。”德克爾那又濕又冷的衣服仍然讓他抖個不停。由于緊張,他的肌肉非常疼痛。他掉下岩壁時摔著的后背和前胸處腫了起來,陣陣抽痛著。這并不要緊。疼痛算不了什么,貝絲才是重要的。“不,等一下。指針移動了。他往右轉了。”
  “是的,我看見他的前燈离開這條路了。”埃斯珀蘭薩說,“我不想立即跟上去嚇他一跳。我們開過他轉彎的地方,看看他去哪儿吧。他可能是想用計甩掉尾巴。”
  他們開過寂靜的鎮中心,來到更加安靜的鎮郊。現在,當閃電划過時,他們看清了麥基特里克轉彎的地方:一家普通的單層汽車旅館。紅色的霓虹燈上顯出店名:岩壁旅店。相連接的平房——德克爾估計大約有20套——從路邊向后往一個黑沉沉的地帶延伸。奧茲莫比爾從那儿開過時,德克爾伏下身,以防麥基特里克回頭瞥一眼跟在身后的稀疏車流。
  汽車旅館落到奧茲莫比爾后面去了,德克爾慢慢直起身。“接收器上的指針表明麥基特里克已經停車了。”
  “你想怎么辦?”
  “在路邊的什么地方停車。我們回那儿去看看他在干什么。”
  德克爾拿起他在喬達諾的庄園里從一個警衛那儿拿來的手槍。一聲巨雷,汽車抖動了一下。他看到埃斯珀蘭薩把瓦爾特手槍裝進口袋里。“我們最好帶上接收器。万一這是個圈套,他再開車跑了呢?”
  “要是那樣,怎么辦呢?”埃斯珀蘭薩問。
  “這問題問得好极了。”德克爾下了車,大雨立刻扑面而來。那一瞬間,他憤怒地想起,在羅馬,那天晚上他跟著麥基特里克到那個設有圈套的院子里去時,天也正下著冰冷的大雨。埃斯珀蘭薩跟著他下了車,棒球帽滴著水,濕透了的長發貼在脖子上。在過路車輛的燈光下,埃斯珀蘭薩的臉看起來比平時更瘦削,鼻子和嘴巴更加突出,這使德克爾想起了一只猛禽。
  他們沒在房子前面露面,而是順著一條通向房后的小巷謹慎地挪過去。德克爾注意到,那些平房是用煤渣磚建造的,后面沒有出口。靠小巷的這一邊只有很小的窗戶,而且是又厚又不透明的玻璃磚,极難打破。
  德克爾和埃斯珀蘭薩從汽車旅館的后部繞過去,藏在一只可傾卸垃圾箱后觀察著平房的前面。接收器上的指針表明,導引儀就在某一套房間里。雖然那20套房間里有8套前面停了車,但其中只有4套在拉起來的窗帷后面還亮著燈。這中間又有兩套是相鄰的,离德克爾用以隱蔽自己的垃圾箱很近。德克爾不用看接收器也知道,信號就是從這其中一套房間里發出來的。房前停著一輛車,一輛藍色的龐蒂亞克,正在冷卻的發動机不時發出啪啪的聲響。雨水落在龐蒂亞克發熱的前蓋上,變成了一層薄霧似的蒸汽。
  德克爾想,要快點。如果貝絲在其中一個房間里,麥基特里克拿了錢回來就會盡快殺了她。或者要是他檢查那錢時發現了導引儀,他可能就會惊惶失措,在逃走之前殺了貝絲。
  “你在這儿等著,”德克爾對埃斯珀蘭薩耳語道,“准備接應我。”他盡可能輕地趟過一攤攤積水,來到那排房子里的最后一套房間旁,停在了燈光柔和的窗戶前。一道強烈的閃電使他覺得自己就像沒穿衣服似的毫無遮掩。沉悶的雷聲震得他搖晃了一下。隨后,夜幕又把他遮蔽起來。他注意到窗帷沒有拉嚴,于是透過一條窄縫焦慮地朝房里望去——一張雙人床、一張廉价梳妝台、一台固定在牆上的電視机。要不是床上有只旅行箱,這房間就好像是沒人住似的。左面牆壁的中間,是一扇開著的門,通向隔壁的房間。
  又是電閃雷鳴。德克爾繃緊了身体,然后往隔壁那扇窗挪過去。雖然暴風雨的聲音很大,他還是听見了講話聲,但听不清說的是什么。一個男人在說話,然后是一個女的。男的可能是麥基特里克,女的可能是貝絲。難說。也許德克爾听見的只是電視上的對白。出乎他意料的是,另外一個人講話了,是個男人,聲音非常古怪,又低又啞。德克爾一開始很迷惑,后來才明白過來:如果貝絲在那里面,麥基特里克出去拿錢時就得有另外一個人看著她。他想象著貝絲被綁在椅子上,一團塞在她嘴里的破布松開了,掉了出來。他似乎看到了那團東西重又塞回她嘴里時的情景:麥基特里克扼住她的脖子,她掙扎著,眼球突出來。
  德克爾告訴自己,赶快行動!他看了一眼門上的房間號,迅速回到埃斯珀蘭薩那儿,解釋了一下他要做的事。然后,他借著夜幕的掩護,沖到街上。他記得在汽車旅館對面關了門的加油站那儿看見過一部投幣電話。他迅速把硬幣塞進去,按了几個鍵。
  “查號台,”一個女聲說道,“哪個城市?請講。”
  “新澤西州克洛斯特。我要岩壁旅店的號碼。”
  立刻,有一個計算机發出的聲音單調地說:“號碼是……”
  德克爾記住號碼,挂上電話,又塞進硬幣,按了几個鍵。
  鈴響三遍之后,一個疲倦的男聲答話了,听起來簡直像在歎息:“岩壁旅店。”
  “給我接19號房間。”
  那個職員對他的要求沒作出什么反應。實際上,德克爾只听見卡噠一聲響,電話就接通了。他听見鈴聲一遍又一遍地響著,想象著麥基特里克朝電話机轉過身,臉上滿是惊奇和迷惑混雜在一起的表情。畢竟,誰會給他打電話呢?誰會知道他在這家汽車旅館里呢?麥基特里克肯定在緊張地考慮著接電話是不是明智。
  電話鈴一直響著。10遍。11遍。
  那個職員終于插話了:“先生,他們不接電話。也許他們不在。”
  “接著試。”
  “但是他們有可能正想睡覺。”
  “這事很急。”
  那個職員倦怠地歎了口气。德克爾又听見卡噠一聲。另一頭的電話鈴響了一遍,又響了一遍。
  “喂?”麥基特里克的聲音猶猶豫豫的,比平時低了八度,似乎他以為這樣柔聲講話別人就听不出他的聲音了。
  “要是你運用一下常識,”德克爾說,“這事完了之后你還有可能活著。”
  電話里沉寂了。德克爾听到的唯一聲音是雨水打在電話亭上的聲音。
  “德克爾?”麥基特里克听上去像是在怀疑自己神志不清。
  “我們很久沒說過話了,布賴恩。”
  “但是這不可能。你死了。怎么——”
  “我打電話要談的不是我的死亡問題,布賴恩。”
  “上帝。”
  “祈禱是個好主意,但是比起上帝,我能更好地幫助你。”
  “你在哪儿?”
  “得了,布賴恩。有關諜報術的那本書是我寫的。我從不主動提供信息。接下來你就該問我是怎么找到你的,和我一起的有几個人。但是你需要關心的只是你拿到了錢,而我要貝絲·德怀爾。”
  電話里又沉寂了。
  “要是她已經死了,布賴恩,你就不可能跟我討价還价了。”
  “不。”布賴恩緊張地發出一种吞咽聲。“她沒死。”
  德克爾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覺,是出于寬慰。“讓我跟她講話。”
  “這事很复雜,德克爾。”
  “以前是很复雜,但今晚,事情變簡單了。尼克·喬達諾和弗蘭克·喬達諾都死了。”
  “究竟怎么——”
  “相信我,布賴恩。他們已經不起作用了。沒有人尋找貝絲·德怀爾了。你可以留下錢放了她。你是怎么拿到錢的將是我們之間的秘密。”
  麥基特里克猶豫著,他那緊張的呼吸聲清晰可聞。“我為什么要相信你?”
  “想想吧,布賴恩。要是喬達諾家的人還活著,我現在就不會跟你講話了。出現在交錢地點那儿的就真的是我的尸体了。”
  麥基特里克的呼吸聲更重了。
  “而且這會儿就不會是我在打電話,”德克爾說,“而是他們正在打破你那旅館房間的門了。”
  德克爾好像听見麥基特里克的手捂住話筒的聲音。他听見模糊的說話聲。他一邊等著,一邊發抖,一則由于他的濕衣服,再則由于他從骨子里害怕麥基特里克會對貝絲采取什么行動。
  在線路的那一頭,有什么東西掠過話筒,然后麥基特里克又說話了:“我還是不相信。”
  “你是在拖延時間,布賴恩。你想在我對你說話的時候跑掉。我不是一個人。你一旦出現在門口,就會有人開槍,而且我發誓,要是貝絲受了傷,你就會嘗到在地獄里有100万美元卻無處可花的滋味了。”
  停頓。又是一陣模糊的講話聲。麥基特里克再次講話的時候聲音提高了。“我怎么知道如果我把黛安娜·斯科拉瑞交給你你就會放過我?”
  “是貝絲·德怀爾。”德克爾說,“這對你可能是個新概念,布賴恩,誠實。我從不食言。我為蘭利工作時,就是靠這個才做成一筆筆交易的。人們知道他們可以信任我。而這一次是我想做成的交易中最重要的一筆。”
  從電話亭這個有利的地點,德克爾能看見街對面的汽車旅館,看見向后面的可傾卸垃圾箱那儿延伸的那些平房。他能看見埃斯珀蘭薩藏在那個垃圾箱后面盯著那兩個旅館房間。他能看見兩個房間的窗戶里都沒有了燈光。
  “你干嘛關掉燈,布賴恩?”
  “天哪,你离這儿這么近嗎?”
  “別干傻事。你想用貝絲作掩護,而且你确信我不會開槍。想想吧。即使我讓你帶著她逃掉了,你難道打算下半輩子都用她做擋箭牌嗎?在交錢地點那儿,系在我頭上的塑料袋能證明我愿意為她冒任何危險。我永遠都不會停止追殺你。”
  沒有回答。
  “還是只想著那100万美元吧,布賴恩。沒人能證明你是怎么拿到錢的,也沒人想把錢要回去。只要你從這里開車走掉,錢就是你的了,任由你花。”
  “只要你讓我走。”
  “只要你把貝絲留下。要是你不向我證明她還活著,這場談話也就沒有意義了。讓我跟她說話。”
  德克爾全神貫注地听著話筒里的聲音,對滂沱大雨置若罔聞。而后,他听見了那陣使電話亭玻璃震顫起來的雷聲,也听見了他自己內心更猛烈的雷聲。
  話筒里傳出什么聲音,像是電話被人移動了。
  “斯蒂夫?”
  德克爾感到膝部軟弱無力。雖然他心意已決,但現在他意識到,他并沒有完完全全地相信自己還能再听見貝絲的聲音。
  “謝天謝地。”德克爾脫口說道。
  “我不敢相信這是你。你怎么——”
  “我沒時間解釋。你還好嗎?”
  “嚇死我了,但他們沒有傷害我。”她的聲音既輕柔又虛弱,而且由于緊張而發抖,但他是絕不會听不出來的。他想起了貝絲第一次對自己說話時的情景,想起了當時她的聲音使自己聯想起風鈴和香檳。
  “我愛你,”德克爾說,“我會把你從那儿救出來。你那儿有几個人?”
  話筒里突然傳出碰撞的聲音,麥基特里克講話了:“現在你知道她還活著了。我怎么才能活著從這儿出去?”
  “打開燈。拉開窗帘。”
  “什么?”
  “讓貝絲到窗前來,要很容易看得見。拿著錢出來。上車。你這么做的時候,可以一直用槍瞄著她。這樣,你就知道我不會采取任何行動對付你了。”
  “直到我到了街上,看不見她無法瞄准為止。那時候你就會想法殺死我。”
  “你必須信任我。”
  “放屁。”
  “因為我值得信任。我會讓你看看我實際上有多么值得信任。要知道,你把貝絲留在房間里以后會很安全的,因為我會和你一起上車。我會做你的人質。你在路上開上一段,确保沒人跟蹤的時候,讓我下車,我們的交易就成了。”
  又是沉默。雷聲。
  “你在開玩笑。”麥基特里克說。
  “我從來沒有這么嚴肅過。”
  “你怎么知道我不會殺你?”
  “我不知道。”德克爾說,“但要是你這么干,我有朋友會去追殺你的。我愿意打賭,你想馬上就把這一切都結束掉。我是認真的,布賴恩。給我貝絲,你拿著錢走。我永遠不會再找你了。”
  麥基特里克有一會儿沒說話。德克爾想象到他正在打主意。
  麥基特里克聲音含混地向旅館房間里別的什么人說了一句話。“好吧。”他對德克爾說,“給我們五分鐘,然后我們出來。你舉著雙手等在我的車那儿。”
  “這交易你做成了,布賴恩。但万一你想反悔,記住這一點——另外有人正瞄准你呢。”
   
6

  由于擔憂,德克爾感到口干舌燥。他挂上電話,走進雨里,覺得更冷了。他快步穿過街道,走進汽車旅館那黑洞洞的停車場,借著黑暗的掩護,來到可傾卸垃圾箱的后面,耳語著向埃斯珀蘭薩說了說他達成的交易。雨聲模糊了他的聲音。
  “你這是在冒生命危險。”埃斯珀蘭薩說。
  “還有什么別的可說的嗎?”
  “大膽干吧,伙計。”
  “他不會殺我的。他不想把下半輩子的時間都用在逃命上。”
  “從你那些想象出來的朋友手下逃命。”
  “這個,我倒認為他要是殺了我,你會追著他不放的。”
  “對。”埃斯珀蘭薩想了想。“對,我會的。”
  19號房間拉上了的窗帷后面亮起了燈。
  “我不能讓他在我身上發現武器。給你我的手槍,”德克爾說,“万一事情變糟,別猶豫,開槍殺了他。”
  “這將是我的榮幸。”埃斯珀蘭薩說。
  “等我叫你往旅館正面扔東西的時候,撿起你腳邊的那個空瓶子扔過去。扔得高些,他就不知道你在哪里了。”
  德克爾不想暴露埃斯珀蘭薩的藏身地點。他爬回到黑暗中,從停車場另一部分的暗處走了出來。他舉著雙手,趟過一攤攤積水往19號房間前面的龐蒂亞克走去。
  窗帷像劇院里的幕布那樣拉開了。德克爾看見了顯露出來的情景,這情景使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失去了正常節律,使他心亂如麻。貝絲被綁在一張椅子上,嘴里塞了一團破布。她那藍灰色的眼睛由于惊恐而神情慌亂。她披散著頭發,鵝蛋形的臉繃得緊緊的,高高的顴骨抵在皮膚下面。因為害怕,她看上去顯得格外蒼白。但是接下來她隔著窗戶看見了他,德克爾被她眼中那取代了害怕的深情和看見自己時那种信賴的表情感動了。顯然,她覺得欣慰,對他充滿了信心。她相信他就是她小時候所夢想的那個英雄,她的英雄,他會救她的。
  一個人藏在窗戶和房門之間的煤渣磚窄牆后面,從左邊伸出一只手臂,把手指向貝絲的太陽穴。那只手里握著一支打開了保險的左輪手槍。
  德克爾緊張起來。他听見門后有響聲,門鎖打開了,把手轉動了一下。光線從一條窄縫中射了出來。
  “德克爾?”麥基特里克并沒有探身出來。
  “我在你的汽車邊上——我說了我會在這儿的。”
  房門大開。麥基特里克走了出來,燈光勾勒出他那結實的肩膀和橄欖球運動員的身材。他的胸膛看上去比上次德克爾看見他時更厚壯了,亞麻色的頭發剪得比德克爾記憶中的還要短,使得他那方方正正的粗獷相貌更引人注目。他的眼睛讓德克爾想起了豬的眼睛。
  麥基特里克微笑著舉槍瞄准他。德克爾一陣惊慌,真怕麥基特里克會開槍。然而,麥基特里克從敞開的門里走過來,抓住德克爾,猛地把他推得趴在龐蒂亞克那仍舊溫熱的發動机罩上。
  “你最好沒帶槍,老朋友。”麥基特里克粗魯地搜了他的身,同時一直把槍口抵在他的后脖頸上。
  “我沒有武器,”德克爾說,“我談成交易后一向履行諾言。”德克爾的面頰貼在龐蒂亞克濕漉漉的發動机罩上。他斜過眼去,瞥見了燈光下的窗戶和對准貝絲的左輪手槍。涼涼的雨水澆在他的臉上,他不停地眨著眼睛,以便看得更清楚。
  貝絲恐懼地扭動著身体。
  麥基特里克粗魯地搜查完了,退了一步。“我的天,你真這么干了。你把自己交給了我。你對自己這么有把握。是什么讓你認為我不會對准你的腦袋開一槍的呢?”
  “我告訴過你了——我有后援呢。”
  “是的,當然了,對呀。誰幫你呢?聯邦調查局?這不是他們辦事的方式。蘭利嗎?這与國家安全無關。他們為什么要操這個心呢?”
  “我有朋友。”
  “嗨,我一直在監視你,還記得嗎?在圣菲,你沒有任何朋友,沒有一個你可以信賴、可以給你作后盾的朋友。”
  “是以前的朋友。”
  “見鬼去吧。”
  “弄出點聲音來。”德克爾對暗處的埃斯珀蘭薩喊道。
  一只空瓶子突然落在汽車旅館門旁的人行道上,麥基特里克嚇得一縮。玻璃片四下里飛濺。
  麥基特里克沉著臉,又把槍對准了德克爾。“据我所知,那是個酒鬼,你付給他錢,他就扔那個瓶子。”
  “問題是你不知道是不是這樣。”德克爾說,“干嘛冒險呢?”
  “能讓你從我的生活中消失,我會高興得要命的。”
  德克爾又是一陣恐慌,他真怕麥基特里克會扣動扳机。
  而麥基特里克卻朝敞開的門喊道:“走吧。”
  一個身影出現了——此人中等身材,穿著件過長的黑雨衣,戴著一頂橡膠雨帽,寬寬的帽檐垂下來遮住了面孔。不管他是誰,此人左手拎了一只手提箱,右手仍舉著左輪手槍瞄准窗前的貝絲。
  麥基特里克打開龐蒂亞克的后車門,讓這個穿雨衣的男人把手提箱扔進車里。等那人坐到后座上,麥基特里克才打開司机座旁的車門,讓德克爾上車坐到那一邊去。后座上的那個男人坐在德克爾后面,用槍指著德克爾的腦袋,麥基特里克則一邊拿槍瞄准貝絲,一邊坐到方向盤后面。
  “干得好。”麥基特里克獰笑著。“沒這些麻煩,我也就不用操心了。現在,老朋友,你得到你想要的了。”他的語調嚴肅起來。“我們帶你去兜風。”
  麥基特里克發動起龐蒂亞克,打開前燈,開始倒車。車前燈的強光照著貝絲。透過流淌著雨水的擋風玻璃,德克爾看見她正掙扎著想擺脫捆住自己的繩子,同時轉過頭去避開車燈的強光。龐蒂亞克繼續向后倒,她變得越來越小了。然后,麥基特里克調過車頭往前開去,加快速度,漸漸駛离了汽車旅館。貝絲安全了,德克爾感到欣慰,但同時又覺得很孤單,心里空落落的。他轉身看了她最后一眼,看見她正使勁想掙脫把她綁在椅子上的繩子。她往他這個方向看著,眼神憂郁得讓人心碎,她在為他擔心。
  “誰會猜得到?”麥基特里克把車開上汽車旅館外面黑沉沉的街道,朝右拐去。“一段羅曼史。”
  德克爾什么也沒說。
  “她肯定已經使你著迷了。”麥基特里克說。
  德克爾仍不答話。
  “喂,”麥基特里克把視線從道路上移開,用手槍指著德克爾的臉。“這种談話太沒勁了。”
  “是的,”德克爾說,“她對我有吸引力。”
  麥基特里克輕蔑地咕噥了一聲,又回過頭去看路。他望著后視鏡。“沒有車燈,沒人跟上來。”
  “我第一次遇到她時她知道我是什么人嗎?”德克爾問。
  “什么?”
  “她只是利用我得到額外的保護嗎?”
  “你可真奇怪。表面上像個內行,能控制住自己,卻為一個女人毀了自己的一生。”
  “我不這么看。”
  “那你到底怎么看?”
  “我沒有毀掉自己的一生,”德克爾說,“我找到了真正的生活。”
  “可這种生活長久不了。你想談談被毀掉的人生嗎?”麥基特里克厲聲說道,“你毀掉了我的生活。要不是你,我就會繼續在情報局工作,我就會升職,我父親就會為我而感到驕傲,我也就用不著在執行署干這份該死的差事,給黑幫當保鏢了。”麥基特里克提高了嗓門。“我就還能待在羅馬了!”
  坐在后座上的男人說了句什么——他的聲音粗啞,像是從喉嚨里擠出來的,很古怪。德克爾沒听懂他的話。德克爾曾听見過這古怪得出奇的聲音——是他在麥基特里克的房間外面偷听的時候。但不知怎么的,他覺得這聲音很熟悉,好像他很早以前听到過似的,這使他產生了几分不安。麥基特里克顯然很熟悉這聲音,立刻就明白了那句話的意思。
  “我不會住嘴的!”麥基特里克說,“我什么也沒說漏嘴!他知道得跟我一樣清楚,他看見我成功就受不了!他不應該插手的!要是他讓我按我自己的方式去干,我會成為英雄的!”
  “是英雄就不會讓自己跟喬達諾之類的渣滓混在一起。”
  “嗨,既然好人決心把我踢出門,我認為我應該看看坏家伙是怎樣對待我的。真是好得多呢,多謝你啦。我開始認識到,好人和坏人之間沒什么大的區別。”麥基特里克大笑起來。“在錢這方面我可是大有收獲。”
  “但是你又背叛了喬達諾。”
  “我最終認識到,所有這一切里面只有一方是重要的——我自己這一方。你站在了錯誤的那一邊,現在是報复的時候了。”麥基特里克舉起一樣東西。一時間德克爾以為那是件武器,然后他認出了那只導引儀。“我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粗心。你打來電話后,我就一直在問自己,你是怎么找到我的?在交貨地點我就把公文箱扔了,以防那里面做了手腳。但我從未想到過鈔票。于是我檢查了每一捆鈔票,我猜你挖了個洞藏進去的就是這個。”
  麥基特里克按了一個按鈕,司机座一側的窗玻璃降了下來。他狂怒地把導引儀甩進汽車飛速駛過的一條水溝里。“現在,瞧瞧誰更聰明?無論是誰在和你一道干,他再也無法跟蹤我們了。你摸在我手心里了。”
  麥基特里克拐上一條小路,把車開到長著一排樹的路肩上,停了下來,關掉龐蒂亞克的前燈。黑暗中,雨水敲打著車頂,擋風玻璃上的刮水器快速擺動著,德克爾的心也隨之劇烈跳動起來。一道閃電划過,他看見麥基特里克用手槍瞄准了他。
  “我帶著100万美元可以躲上好長一段時間,”麥基特里克說,“但是如果你不再追我,我就根本不用躲起來了。”
  麥基特里克把手指穩穩地放在扳机上。
  “我們是做了交易的。”德克爾說。
  “對,而且我敢打賭,你會信守你那方面的諾言。下車去。”
  德克爾更緊張了。
  “下車去,”麥基特里克重复道,“下車。打開門。”
  德克爾挪得离麥基特里克遠一點,把手放在乘客座的車門上。他知道,自己一打開車門邁步下車,麥基特里克就會開槍。他心急如焚,緊張地盤算著脫身的對策。他可以試著引開麥基特里克的注意力,從他手上奪過槍來,但還有后座上的那個男人呢,德克爾一旦有什么挑釁的舉動,那人會立刻開槍的。他想,我可以往溝里跳,這是在夜里,又下著雨,他們很可能沒法打中我。
  他慢慢打開車門,祈禱著,准備俯身下車。
  “她真的愛你嗎?”麥基特里克問,“她知道你是誰嗎?是不是在利用你?”
  “對,這正是我想知道的。”德克爾說。
  “去問她吧。”
  “什么?”
  “回去問她。”
  “你在說什么?”
  麥基特里克又恢复了他那种沾沾自喜的語气。他在玩游戲,但德克爾卻不知道那是什么游戲。“我是在履行我這方面的諾言。你自由了。回黛安娜·斯科拉瑞那儿去吧,去看看她值不值你自愿付出的代价。”
  “是為了貝絲·德怀爾。”
  “你真是個十足的浪漫主義者。”
  德克爾的腳剛踏上雨水浸透的路邊,麥基特里克就猛地踩了一下油門。龐蒂亞克轟鳴著從德克爾身邊開走,差一點軋了他的腳。車門猛地關上了,麥基特里克大笑起來。汽車尾燈迅速遠去,德克爾被孤零零地留在漆黑的雨夜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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