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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缸的指示針突然降至零點,開跑車的小伙子埋怨這車耗汽油的胃口太大。 “得注意別再把油用光了。” 坐在旁邊的姑娘(大約二十二歲)提醒道,并提起他們以前好几次類似的情況。 小伙子說他不在乎,因為只要和她一塊出去,他總有冒險的樂趣。 姑娘不以為然。她說無論什么時候在高速公路上耗盡汽油,去冒險的只有她自己。小伙子躲在一邊,而她不得不憑借姿色搭車去最近的加油站,然后提一桶汽油再搭車回來。 小伙子追問姑娘那些司机是否不愿載她一段,因為她說話的口气好像此事挺難。 她回答(帶著不大老練的調情味)有時他們挺親昵的,但是還不等事情有眉目她就不得不提著汽油桶离開。 “豬玀。”小伙子說。 姑娘反駁說她不是豬玀,而他才真正是哩。 天曉得他一個人在高速公路上開車時有多少女孩子搭他的車!跑車疾馳,小伙子把胳膊搭在姑娘的肩膀上,并輕輕親吻她的前額。 小伙子知道她愛他,所以才醋意大發。吃醋固然不是什么美事,可只要不過分(只要節制一些),除去煩扰之外它還有令人高興的地方。起碼小伙子是這樣認為的。因為他只有二十八歲,卻自認為是情場老手,頗能通曉女人的一切。 坐在他身邊的這個姑娘身上的那种純洁是迄今他所遇到的那些女人所缺乏的。 油缸要沒油了。正在這時小伙子看見一塊路標,指示著前面四分之一哩有個加油站。 姑娘如釋重負,車子總算是左拐開到油泵前。小伙子在离油泵不遠處停下車,前面那輛巨型運油卡車正在給油泵輸油。 “我們得等等了。”小伙子對姑娘說著,鑽出了車門。 “還得等多久呀?”他沖他個穿著工裝褲的人喊。 “一會儿就好了。”那個管加油的回答。 “這話我早听膩了。”他說著想坐回到車里去,可看見姑娘已經從另一邊下了車。 “我趁這段時間去走走。”她說。 “去哪儿?”小伙故意這樣問,等著看姑娘的窘態。 他們相識已近一年,而她在他面前還總是靦腆。他喜歡她這副羞答答的樣子,是由于她有別于他以前遇到的那些女人,另外也是由于他意識到人生短促,女朋友的靦腆羞澀是老天給他的厚賜。 姑娘真是不喜歡坐長途車(小伙子愿意連開几個小時不休息),她只得央求他開到附近的一片樹林歇歇腳。每當小伙子明知故問為什么他應該停車時,她都有些生气。她知道她的羞澀很可笑,像個古板的老姑娘。上班時好多次她發現同事們為此而笑話她,常常故意捉弄她。可越怕害羞就越容易害羞。 她常常渴望能像周圍大多數女人那樣大方和輕松。她甚至還進修了一門建立自信的專門課程:她不斷地說服自己每個人類生命的誕生都是無數軀体中的一個,就像在大飯店無數房間中分配給你一個房間一樣。總之每個人都是一种偶然的存在,他只是一种現成的被借用的物件。話是這樣說,可她就是不能真正去体驗它。對她來說理念和肉体總是兩層皮。 她過分陷于肉体這層皮中;這就是她為什么常常感到憂慮的原因。 她也在自己和那個小伙子的關系中体驗到同樣的憂慮。 她和他認識了一年,非常快樂,也許就是因為他絕不把她靈肉分离,她才能托付終生。這段日子确實相處得挺美滿,但是姑娘也覺察到背后的隱憂。例如,她常常想到其他女人(那些人不害怕)更具魅力,風情万种,而小伙子公開承認他認識這類女人,沒准哪天他會為了其中的一個棄她而去。(事實上,年輕人一再宣稱他已經對那些女人討厭透了,但她清楚他還遠沒有他自認為的那么成熟。)她想完全擁有他,而自己也完全委身于他,但她總覺得,她越是要把一切奉獻給他,就越是剝奪他一些東西,特別是逢場作戲或淺嘗即止的愛情滋味。這使她煩惱,她不能把嚴肅認真和輕松愉快完美地結合在一起。 而現在,這些煩惱都被丟置腦后。她十分開心。這畢竟是他們度假的第一天(為了這兩周的假,她望眼欲穿地盼了整整一年)。天空碧藍(整年來她都擔心到這時候天气不好),而他正陪在她的身邊。 “他問:“去哪儿?” 她臉色羞紅,悶聲不響下了車。她在加油站附近散步,那個加油站靠近高速公路,孤零零的,周圍是田地。又約一百碼開外是一片樹林(在他們要經過的正前方)。她走進樹林,藏身于小灌木叢中,心情舒暢极了。(在她獨處時能夠從她的白馬王子那儿得到最大的快樂。如果白馬王子真的出現的話,一切便煙消云散了。只有單人獨馬的時刻,她才能抓住這甜夢。) 她走出樹林來到公路上,又能看到加油站。那輛運油大卡車已經輸完油了,小跑車移到紅色油泵前。姑娘沿著公路往前走,不時回頭看小跑車是否跟了上來。她終于看見它了,便停下來揮手,好像是搭車的人在截陌生人的車子。小跑車緩慢減速,停在姑娘的旁邊。小伙子搖下玻璃,微笑著問道: “您要去哪儿,小姐?” “巴士特里沙,你順路嗎?”姑娘問,向他笑盈盈拋了個媚眼儿。 “當然順路,請上車吧!”小伙子說著打開了車門。姑娘上了車,小跑車一溜煙地走了。 只要他的女朋友一樂,小伙子就總是興高采烈。這种情景不多;她工作不稱心、環境不如意,加班加點,得不到充分休息,家里還有生病的母親。她總是感到精疲力竭。心情不住再加上缺乏自信,就很容易焦慮不安。為此他帶著一种后父似的小心翼翼歡迎她所有快樂的表示。他滿面笑容地說:“今天我真幸運。開了五年車,我還從未載過這么迷人的姑娘搭車。” 姑娘听后飄飄然,她得寸進尺順口搭腔說:“你真是吹牛不上稅。” “我像牛皮大王嗎?” “看樣子你喜歡對女人撒謊。”剛說完,她就覺得勾起了自己的舊心事,因為她真的認為他喜歡對女人撒謊。姑娘的确常常令他很厭煩,不過,這次例外,畢竟她的話不是針對他,而是說另外那個開車的家伙。他漫不經心地問:“這使你坐立不安了嗎?” “如果我真的和你一起去,我當然會坐立不安。”姑娘故意這樣說,想讓他明白,她是話中有話的;但弦外之音她是說給另外那個讓她搭車的家伙听的,“可我不認識你,那就無所謂。” “陌生人當然無所謂,如果真是自己的男朋友,那女人就會難以忍受了。”(現在該輪到小伙子弦外有音,以牙還牙了。) “這樣看來,我們萍水相逢,才能相安無事。” 姑娘故意裝作沒听懂他的話,只當自己仍然在和陌生的司机說話:“那又怎么樣?反正我們一會儿就分手了。” “為什么?”小伙子追問。 “不為什么,我將在巴士特里沙下車。” “如果我一塊儿下車呢?” 說這番話時,她察顏觀色,發現他看上去實在很像自己醋意大發時的那副德行。她警覺到,他向自己獻媚,同時又是和那個搭車女郎調情,兩個角色都入木三分。于是她用挑釁的口吻問: “我倒挺想知道,你打算對我干什么?” “對這么漂亮的姑娘,我不愿意多浪費腦汁。” 小伙子大獻殷勤,這回倒是對自己的女朋友說話,不是那個想象中的搭車女郎。 但是這奉承話儿反而讓姑娘覺得抓住了他的把柄,好像她略施小計,就戳穿了他的牛皮。她慍怒地反唇相譏: “你不覺得把自己估价過高了嗎?” 小伙子打量著姑娘,發現她的臉已經變顏變色,一副怒容。小伙子不喜歡她這樣,宁愿她回复到原來天真無邪的樣子。他挪到她身邊,用胳膊搭著她的肩膀,像他通常所做的那樣輕聲細語地哄她。他現在不想再玩這种把戲了。 可姑娘卻脫開他的手,說: “你也變得太快了!” 碰了這個釘子,小伙子說:“小姐,真對不起!”然后默默地望著他前方的高速公路。 姑娘的醋意,不管怎么說,來得快去得也快。她很理智地清醒過來,畢竟這一切只不過是一場游戲而已。甚至對自己埋怨他的舉動感到可笑。如果他發現了她這樣做的真實原因,那可是著實不妙。幸虧女人什么事都容易找借口。她自我安慰,她埋怨他并不是真的生气,只不過在演戲罷了。假期剛開始,今天才第一天,何必弄得不歡而散。 這么一想,她又扮起搭車女郎的角色,這個女郎剛剛埋怨這個膽量過人的司机并不是真心拒絕,只是不想讓他這么快就得手,這樣玩更刺激。她側過身哄小伙子說: “先生,剛才我并不是故意的!” “對不起,我不會再碰你了。”小伙子說。 他對姑娘不听話,沒有扮演他期望的角色很惱火。現在姑娘回心轉意扮回原來的角色,他順理成章地遷怒到這個不認識的搭車女人身上。同時他在揣摩自己應該扮演的角色:他不應該再扮演護花使者的角色,改扮成他天性里就有的辣手摧花的角色:頑固、刻薄,狂妄自大。 這其實就是小伙子對付女朋友的本性。實際上,在他遇到她之前,他就是挺粗魯而不是很和气地對待女人。但是他絕不是那种鐵石心腸的莽漢,因為他既沒有過人之勇也不至冷酷無情。不管怎么說,即使他和這樣的人毫無相似之處,這輩子也希望扮演一次這樣的角色。盡管這是個相當幼稚的愿望,可現實卻是如此。即使年高智長的人也常有幼稚的念頭。 這种幼稚的念頭很快就可以在他扮演的角色里得到驗證。 小伙子這种可笑的念頭完全适用于這個姑娘。因為她是個典型善妒的女人。在這种時候,如果她把身邊這個情种看成是清白常人,她就不會吃醋了。姑娘可以忘記她自己,不再扮演這類角色。 她的角色?什么樣的角色是她的角色?這類角色已經超越了文學范疇。搭便車嘛,就是讓那些本來不想讓你上車的人停車。她玩這類把戲駕輕就熟,對自己的女性魅力運用自如。連她自己都吃惊,扮演起這种傻呵呵、浪漫的角色,這么容易入戲。 小伙子發覺在他的生活中很難有輕松的日子。他這一輩子在人生路上都是規規矩矩的。他每天的工作何止八個小時,無盡無休的會議,自修功課,男女社交應酬,等等。他的私生活所剩時間無几。這种私生活絕對無法保密,有時甚至會成為別人茶余飯后討論的話題。即使這難得的兩周假期也不能使他感到無拘無束,富于冒險情趣;精密安排計划的陰影籠罩著這儿。我們國家夏季招待設施的不足使得他提前六個月就得憑單位介紹信預訂塔得拉斯的房間。這些陰影無時不在,無處不在。 他已經變得安于這一切,在這种單調平直的公路上那种惱人的念頭一次又一次地涌上他心頭——沿著這條路他正在被追蹤,所有的人都在監視他,他根本無路可走,無處可藏。這時,那個怪主意在他心里轉悠。他潛意識里的心路歷程跟他正在行駛的高速公路居然和諧地交匯在一起。這使他突然干了件古怪事情。 “剛才你說要去哪儿?”他問姑娘。 “去巴士特里沙。”她回答。 “你去那儿干什么?” “我有約會。” “和誰?” “當然是位紳士了。” 小跑車正好抵達一個大的交叉路口。小伙子放慢速度,以便看清路標,然后向右拐去。 “如果你失約了會怎么樣?” “那是你的錯,你得負責。” “你根本沒注意,我轉到諾夫山基方向去了。” “真的嗎?你瘋啦!” “別害怕,我會照顧你的。”小伙子說。 就這樣他們邊開車邊喋喋不休——這位司机和這位搭車女郎互不相識。 這場戲一下子就推進到第二幕。小跑車不僅偏离了假想的巴士特里沙的路線,而且還偏离了真正的去塔得拉斯的路線。他們在那儿訂好了房間,本該早晨到達。小說總是使現實生活目瞪口呆的。小伙子偏离了一成不變的道路,偏离了一向循規蹈矩的自我。 “可你說你要去塔得拉斯呀?”姑娘頗為不解。 “小姐,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我是自由自在的,我做我想做的、能使我愉快的事。” 當他們駕車赶到諾夫山基,天已經黑了。 小伙子以前從未到過這里,得花點儿工夫适應一下自己扮演的角色。他几次停車詢問路人旅館的去處。几條街道都在翻修,因此要開車到旅館,即使它就在附近(正像所有那些被問及的人說的那樣),都得轉圈繞路,花去了大約一刻鐘的時間,他們最后停在了旅館門前。旅館看上去實在蹩腳,可小鎮上獨此一家,小伙子著實不愿再往前開了。于是他對姑娘說聲“等一下”,就鑽出了汽車。 一下車,當然,本我又出來了。對他來說真是糟透了。一個陌生的小鎮,又是傍晚,和他原來的設想完全南轅北轍。更窩囊的沒有人強迫他這樣做,其實他自己也沒有真正打算這樣做。他埋怨自己做了樁蠢事,然后又進行自我安慰。塔得拉斯的那個房間可以留到明天,他們度假的第一天來點出乎意料的舉動也未嘗不可。 他穿過飯廳——擁擠吵鬧、煙霧彌漫——去尋找服務台。人們指給他大廳后面的樓梯那塊儿,一位金發女郎正坐在玻璃柜台后面,前面那塊板上吊著許多鑰匙。好不容易,他才拿到余下來的最后一間房子的鑰匙。 那個姑娘,當她獨自一人時,也丟開了所扮演的角色。雖然身處一個并非期望的小鎮,可她并沒有感到不安。她是如此信任小伙子,毫不怀疑他所做的任何事情,甚至可以安心托付終生。同時,另一個念頭鑽進她的頭腦:也許正和她一樣,另外的女人們也在車里等待她的男朋友,那些女人是他出差時認識的。可奇怪的是,現在這個念頭居然沒有騷扰她。其實,她微笑地回想起今天她所扮演另外一個女人的角色是多么出色,那些放縱下流的女人,她曾經為之醋意大發。看來她把她們都拋到九霄云外了,她學會了她們的那些招數;學會如何給小伙子她迄今為止都不知道如何給的東西:輕松風趣、含羞答答、放蕩不羈。她充滿自信,因為她獨自一人能替代所有女人,完全可以控制她的情人,討他歡心。 小伙子打開車門,領她進了飯廳。在這個又吵又髒、煙霧彌漫的飯廳里,他在角落處找到一張單獨的空桌子。 “現在,你打算怎么照顧我?”姑娘用挑逗性的口吻問。 “你喜歡要點什么酒?” 姑娘并不愛喝烈性酒,她只喝一點葡萄酒,偶爾也喜歡苦艾酒。這回她竟出乎意外地說:“伏特加。” “太棒了,”小伙子說,“你可別為我而醉啊。” “我真醉了,那又怎么樣?”姑娘說。 小伙子沒吱聲,卻把服務員叫過來,要了兩杯伏特加和兩份牛扒大餐。不一會儿,服務員托著盤子過來,上面有兩只小玻璃杯,放在了他們面前。 小伙子舉杯:“來,敬你!” “你難道不能把酒敬得有點情趣嗎?” 小伙子開始對姑娘的游戲有些不耐煩了。現在,和她面對面坐著,他意識到她不僅言詞怪异,而且整個人都變樣了,包括她的舉止作派。她不折不扣地和他曾經十分熟悉的那類女人相似,這使他很倒胃口。 就這樣(在他舉著的手里握著杯子),他再次向她敬酒: “好,那么這杯酒不是敬你,而是敬你這類既具備動物的長處,又兼備人類短處的女人。” “你說的‘這類’意味著所有女人嗎?”姑娘問。 “不,我只是指像你一樣的那些人。” “把一個女人和一個動物相比,天論如何我不覺得有什么詼諧。” “好,”小伙子還舉著酒杯,“那么不敬你這類,而敬你的靈魂,同意嗎?為你那從頭頂滑向肚皮里就大放光明,從肚皮爬回頭頂就黯然失色的靈魂干杯。” 姑娘舉起杯子:“好,為滑進我肚皮里的靈魂干杯。” “我還得再糾正一下,”小伙子說,“為你的肚皮,滑進去你的靈魂的肚皮干杯。” “敬我的肚皮,”姑娘回答說,而她的肚皮(現在他們已給特別命名)真的給予回應;酒一下去,她感到整個肚子發熱。 接著服務員端來牛扒大餐,小伙子又要了伏特加和一些蘇打水(這回該敬姑娘的奶子了),而交談一直在這种輕佻戲謔的气氛中進行。小伙子越來越對姑娘充當蕩婦角色的出色表演感到惡心。他想,如果她扮蕩婦這么出神入化,就意味著她可能本來即是這种貨色。從言行舉止上看來,根本不像是鬼魂附身。現在她的作派恰恰是她本來面目;也許是壓抑太久,現在露出原形。也可能是借著游戲的机會自我否定。還有沒有其它可能性呢?是不是她藉演戲來找回自我?是不是通過演戲才能自我釋放呢?不。他否定了自己的推測,他的女朋友并沒有鬼魂附身。她還是老樣子,他的女朋友,不是其他人。他審視著她,越來越覺得惡心。 無論如何,已經不僅僅是厭惡了。姑娘越在心理方面离他而去,他越在生理方面對她渴望。那靈魂和肉体分离的姑娘判若兩人。眼前這女人已經看不清往日那种愛心溫順、体貼,更談不上感情。其實何止是看不清,簡直無影無蹤。(是的,似乎她已經完全消失了!)小伙子認為他今天才第一次看到女朋友的真實面目。 酒過三巡,姑娘站起來輕佻地說:“對不起。” 小伙子說:“小姐,請問去哪儿?” “撒尿,如果你批准的話。”姑娘說著起身穿過成排的桌子,閃入絨幔后面。 她欣欣然用這种字眼使小伙子目瞪口呆,他從未听她這樣說過,盡管不是什么罪過。其實她也不是故意的,問題出在打情罵俏的輕浮言詞,并不是她天生淫蕩。是的,她沾沾自喜,還有些飄飄然。演戲演得弄假成真,這使她有一种迄今從未有過的感覺:逍遙自在,毫無負擔。 每當向前要邁出新的一步時,她總是躊躇遲疑,現在卻突然感到完全的解脫。在所扮演的新角色中,她無須害臊,沒有檔案記錄,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不需要負任何責任。那是一种自由自在的生活。這位姑娘,搭便車的,可以做任何事,一切都向她敞開大門。她可以想說就說,想做就做。 她穿過大廳,意識到所有桌子旁邊的人都注視著她。這是一种新奇的、她從未意識過的感受:她的身体可以使人想入非非。迄今為止她還無法擺脫那种十四歲青春少女式的對于丰滿的前胸所產生的羞澀感,更不愿挑起欲念,因為那么多人目不轉睛地盯著她全身。雖然她自得于自己的漂亮,体態丰滿,但這种沾沾自喜馬上又讓羞愧占了上風。她覺得女性美光靠性感來誘發實在討人厭。她希望她的身体只顯示給自己所愛的男人。在她看來,街上那些男人貪婪地盯著她的前胸是侵犯她的隱私,而這秘密只應該屬于她自己和她的愛人。而她現在是搭車女郎,是不入流的女人。扮演這种角色她無須顧忌情感的約束,只須肉欲。她身体吸引的眼光越多就越光彩。 當她經過最后一張桌子時,一個醉醺醺的家伙炫耀地用法文向她獻殷勤:“小姐,你真漂亮。” 姑娘心照不宣。她挺胸扭臀轉到屏風后面去了。 這是一場難以理喻的游戲。其稀奇古怪有例為證,事實上,盡管小伙子正在极為出色地扮演著一個陌生的駕駛員,但他卻無時無刻不在緊盯著作為搭車女郎的自己的女朋友。這可真夠嗆。他親眼看著女朋友和陌生人打情罵俏,更切近地看到她正欺騙他時(在她已經欺騙他時,在她打算欺騙他時)她的所言所行。他以她的不忠實作為自己處于尷尬境地的借口。 這下儿全完了,因為他對她的尊敬胜于愛情。他總認為她天性忠貞純洁得到家了。可超出了這些范圍,她就不是她自己了,正像水超過沸點就不是水一樣。現在他看到姑娘若無其事地邁過令人厭惡的范圍,气憤已极。 姑娘從廁所回來解釋道:“坐在那邊的一個家伙說我挺漂亮的。” “這有什么可奇怪的,”小伙子說,“你本來看上去就像個窯姐儿。” “你知道我根本不在乎嗎?” “那么你應該和那位先生去!” “可我有你呀。” “和我完事后再去找他。去撈他一票。” “我沒發現他有什么吸引力。” “一宿和几個人混,對你來說有啥要緊。” “如果他們都相貌堂堂,當然沒啥要緊。” “你情愿他們一個一個來,還是同時都上?” “隨便。”姑娘說。 對話正在變得越來越火爆;它使姑娘有所惊訝卻無法抗拒。甚至在一場戲中實際上不存在自由;甚至對演員來說一場戲就是一個陷阱。如果這不是作為一場戲,他們倆真的互不相識,搭車女郎早就憤憤然离開了。但是,哪有從一場戲中逃遁的道理!就像一場尚未結束的球賽和一盤沒有下完的棋,不能半途而廢。姑娘知道自己不得不收拾殘局,正因為它是一場戲。她知道這場戲愈是高潮迭起,它才愈應該是一場戲。她才愈應該盡力演好。而無論怎樣貢獻才智和墊情都是白搭,她算看透了,反正不過是演戲,無須那么嚴肅認真。幸虧這只是一場戲,她的心靈不至擔惊受怕,不必怯場,只要不動真情就行了。 小伙子叫來服務員結帳。然后他站起來對姑娘說: “我們走吧。” “去哪儿?”姑娘佯裝惊訝。 “別問,跟我走。”小伙子說。 “你怎么可以這樣和我說話?” “我和窯姐儿就是這么說的。”小伙子答道。 他們走上燈光昏暗的樓梯。還沒上到二樓,就碰上一群醉鬼,他們倚在廁所牆邊。小伙子從背后擁著姑娘,把手按在她的前胸上。廁所旁邊的那些醉鬼見此便大呼小叫。姑娘想掙脫開,可小伙子大聲吆喝:“不要動!”這群人污言穢語連天,一浪一浪沖著姑娘而來。小伙子和姑娘登上二樓,他開了房間的門,拉亮電燈。 房間顯得狹窄,布置著兩張床、一張小桌、一把椅子和一個洗臉盆。小伙子鎖上門,轉向姑娘,她正桀驁不馴地站在他面前,眼睛里閃動著欲火。他凝視著她,試圖從她浪蕩的外表下面找回他醉心過的熟悉身影。這就好像他從一個鏡頭中看到雙重影像,雙重影像交輝疊影。這些雙重影像的互相顯示告訴他,那一切都是姑娘的本相,她的心靈十足是個大雜燴,既有忠心也有不誠,既天真又奸詐,既貞洁又淫蕩。這幅光怪陸离的影像簡直像垃圾拼盤,令他作嘔。雙重影像仍在繼續交相顯現,小伙子恍然大悟,這個姑娘只是表面上和那些下流女人不同,而心底卻是一樣的。他早先私下對她淫性惡行的猜測都被證實了,不禁微含妒意。一向對她那种單一清晰的印象只是一种錯覺,是他的一廂情愿。他所鐘愛的那個姑娘只是他的某种愿望、思想和信念,而站在他面前的這個真實的姑娘卻是一個毫無希望的陌生人,几乎不可捉摸。他恨透她了。 “還等什么?脫。”他說。 姑娘輕佻地低著頭說:“有這必要嗎?” 她說話的這种腔調在他听來非常熟悉;好像以前有另外的哪個女人對他這么說過,只是他記不清是誰了。他打算讓她丟臉,不是那個搭車女郎,而是他自己的女朋友。這回假戲真做了。勾引搭車女郎的游戲竟然演變成玩弄自己的女朋友。小伙子忘了自己在演戲。他只是恨透了站在面前的這個女人。他盯著她,從皮夾里掏出一張五十克朗大票子,遞給她: “夠不夠?” 姑娘接過票子說:“你不認為我值這么多。” 小伙子說:“你不值更多。” 姑娘貼近了小伙子。 “你不能像這樣到我身邊來!你必須嘗試不同的接近方法,想點儿新花樣!” 她用胳膊摟住小伙子,把嘴唇湊上去。他把手指放在她的嘴上,輕輕把她推開了。他說: “我只和我所愛的女人接吻。” “你不愛我嗎?” “不愛。” “那你愛誰?” “關你什么事?脫!” 她以前從未這樣赤身裸体過。當她一絲不挂地站在小伙子面前(而她又無法躲進暗處),真會感到又羞愧又惶惑,手足無措。這一切總算過去了,她昂首玉立在燈光下,當看他的面,慢條斯理地寬衣解帶。這神來之舉,連她自己都吃惊不淺。她一邊頻送秋波,一邊有條不紊地輕卸羅衣,而除去一層便增添一層快意。 但是當她一下子赤條條地站在他面前時,同時閃過一個念頭:現在整個游戲應該結束了。因為在她輕卸羅衣的同時,也卸去了她的偽裝。裸体意味著她現在恢复自我,小伙子也應該重新回到她身旁,捐棄前嫌重歸于好,然后就應該是他們最親密的做愛。這樣她赤裸地站在小伙子面前,同進也就中止了這場戲。她感到有些難為情,臉上現出了真正屬于她的微笑——一种羞澀和不知所措的微笑。 而小伙子并沒有回到她身邊,他的戲還沒有演完。他沒注意到那熟悉的微笑。他眼前只看見那具誘人的肉体,他女朋友的另一具肉体。他恨透了。他恨得連七情六欲都消失殆盡。 她想靠近他,而他卻說:“呆在那儿,我要好好地看個夠。” 現在他真地把她當成窯姐儿。可小伙子其實并未去嫖過,他僅有的關于窯姐儿的常識都是來自文學作品和道听途說。因此他轉過這些念頭,首先想到的就是一個女人穿著黑色緊身衣(和黑色長統襪)在光鑒照人的鋼琴頂上跳舞的樣子。在這寒酸旅館的房間里沒有鋼琴,只有一張蓋著直紋布的小桌子依牆而立。他命令姑娘爬上去。姑娘苦苦哀求,但小伙子卻說: “我已經付過錢了。” 姑娘見他目光如炬似地邪靈附身,只好再勉為其難地將戲演下去,含著淚爬上那張桌子。桌面只有三英尺寬,一只腿還短了一截,在上面她感到搖搖欲墜。 而小伙子卻對這裸露的胴体興奮不已,他把姑娘的羞愧不安拋到九霄云外。他要從不同的角度飽覽她胴体的每一部分,就和她想象中的嫖客那樣。他變得猥褻和粗俗不堪。他用的污言穢語姑娘從未听他說過。她想拒絕,想從這場戲中抽肩。她叫著他的小名,他卻大聲吆喝,說她沒資格這么親密地与他講話。她噙著淚水,半推半就中被馴得服服貼貼,按他的吩咐,她弓腰馬趴著,擺腰扭臀,如同為他表演搖擺舞。几經折騰,衣服都滑落她的腳底,骨頭也快散了,小伙子一把抓住她,把她拎上床。 他和她云雨一番。她暗自慶幸,這場倒霉的游戲總算熬到頭了,他們還應該像以前那們相愛。她噘嘴親吻他。可小伙子推開她的腦袋,再次重申只和他所愛的女人接吻。她不禁失聲痛哭,但是小伙子的倒海翻江征服了她。她不但哭不出聲,連靈魂都心悅誠服,沉默不語。不久,兩個陌生的軀体在床上合作得天衣無縫。這正是姑娘夢寐以求的境界。直到這時,她才打破了以往的陳規舊律,交歡無須情愛。她曉得她跨越了雷池,卻沒料到這般容易。她到達一個全新的疆域,遠离她記憶的角落。她沾沾自喜,心里甜滋滋的。在這遙遠的疆域,她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感。 云雨已畢。小伙子起身离開姑娘,去夠懸在床上方的燈繩,熄燈滅火。他不要看見姑娘的臉。他知道游戲已經結束,但不愿再恢复他們之間原有的關系。他不想吃回頭草。他在黑暗中躺在姑娘身邊,卻絲毫不愿再碰她的身体。 不一會儿,他听到她輕輕地抽泣。姑娘的手膽怯地、孩子般地撫摸他。欲摸又止,欲罷不能,接著抽泣聲打破寂靜。姑娘叫著他的名字,不斷訴說: “這是我啊,這是我啊……” 小伙子沉默不語,紋絲不動,他意識到姑娘哭訴中含著悲哀的空虛,簡直莫名其妙。 姑娘的抽泣不久就變成號啕大哭,她繼續沒完沒了地重复這可怜巴巴的敘述: “這是我啊,這是我啊,這真的是我啊……” 小伙子開始心軟了(他不得不將怜憫從冥冥之中喚來,因為它并非近在手邊),以便能使姑娘平靜下來。在他們前面,還有十三天的假期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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