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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時分,小伙子古德曼·布朗走出家門,來到薩勒姆村街道上,可跨出門檻又回頭,与年輕的妻子吻別。而妻子費絲——這名字對她恰如其分2——把漂亮的腦袋伸出門外,任風儿拂弄她帽子上粉紅的緞帶,呼喚著古德曼·布朗。 -------- 1古德曼(Goodman)在英文中含“好人”之意。本故事發生的歷史背景是馬薩諸塞州薩勒姆一帶巫術流行時期。故事中,小伙子布朗及其妻所皈依的便是巫術。此地后來發生了“薩勒姆事件”,大規模圍剿迷信巫術的老百姓。請參看本書“愛麗絲·多恩的懇求”及其注釋。 2費絲(Faith)在英文中含“忠實”之意。 “寶貝心肝,”她櫻唇貼近他耳朵,傷心地嬌聲曼語,“求你明天日出再出門旅行,今晚就睡在自家床上嘛。孤單單的女人會做些可怕的夢,生些嚇人的念頭,有時候連自己都害怕。今晚就留下來和我相守吧,親愛的,一年到頭只求你這一夜。” “我的寶貝,親愛的費絲,”小伙子布朗回答,“一年到頭就這一夜,我必須离開你。我這趟出門,就是你說的旅行,必須現在就走,明天日出時回來。怎么,我漂亮可愛的妻子,結婚才三個月,你就怀疑我啦?” “那就愿上帝保佑你!”粉紅緞帶飄飄的費絲道,“愿你回來時看到一切平安。” “阿門!”古德曼·布朗叫道,”做禱告吧,親愛的費絲,一天黑就上床,不會有什么東西傷害你的。” 于是二人分手。小伙子匆匆上路,到禮拜堂旁邊,正要拐彎,回頭一望,但見費絲仍在佇望,神情憂傷,雖然那粉紅緞帶仍在飄揚。 “可怜的小費絲!”他罵著自己,“俺真夠可恥的,竟為了這么趟差使丟下她!她還提到了夢,講話的樣子那么愁,就像已有什么夢警告過她,今晚俺要去干啥事。不,不,她要知道了真會活不下去。唉,她真是個有福的人間天使,過了今晚這一夜,俺再也不离開她的裙邊嘍,要一直跟著她上天堂。” 對未來的美好信念已定,古德曼·布朗覺得加快實現眼前的邪惡目的,天經地義。他踏上了一條凄清的小路。陰森森的樹木遮天蔽日,擠擠挨挨,勉強讓狹窄的小徑蜿蜒穿過。人剛過,枝葉又將小路封了起來,荒涼滿目。而且這荒涼凄清還有一個特點,旅人弄不清無數的樹干与頭頂粗大的樹枝后面會藏著什么,所以,腳步雖孤孤零零,也許經過的卻是看不見的一大群人。 “棵棵樹后沒准儿都藏著個惡鬼似的印第安人呢,”古德曼·布朗自言自語,怯怯地回頭看看。“要是魔鬼本人就在俺身旁,那可咋辦!” 順路拐彎時,他回頭張望。再回頭,發現一棵老樹下坐著個人,衣著朴素体面。古德曼·布朗一走近,這人就站起來,与小伙子并肩朝前走。 “你遲到啦,古德曼·布朗,”這人道,“我經過波士頓的時候,老南方教堂的鐘正好敲響,現在都過了整整十五分鐘啦!” “費絲耽擱了俺一會儿。”小伙子回答,聲音有些發顫,因為同伴突然冒了出來,雖不算完全出乎預料。 林中此刻夜色沉沉,而他倆走的地方夜色最深,只能依稀辨出第二位旅人約摸五十歲光景,顯然与布朗身份相同,模樣也相似,不過神態也許比相貌更像。然而,兩人還是可能被當做父子。盡管年長的与年輕的服裝同樣簡單,舉止同樣朴實,但神情之間有种見多識廣的气派。倘若事務需要,得与總督同桌進餐,或置身威廉國王堂堂大殿,這位老者大概也不會局促不安。但他身上最引人注目的卻是一件東西,即一根酷似黑蛇的手杖,精雕細刻,活脫一條扭來扭去的大蛇。 這當然是暗淡光線造成的視覺假象。 “快走吧,古德曼·布朗”,旅伴催著,“才上路就這么慢騰騰的。要是這么快就乏了,把我手杖拿去吧!” “伙計,”另一位慢騰騰的步子卻完全停下來。“俺已守約上這儿來見了你,現在俺想回去啦。對你熟知的那件事俺還拿不定主意哩。” “是么?”握蛇杖的人一旁笑了。”那咱們就邊走邊談。我要是說服不了你,你就回去好了,反正在這林子里才走了不遠。” “夠遠啦!夠遠啦!”小伙子叫道。不知不覺又接著往前走。“俺爹可沒為這號差使上林子里來過,他爹也沒有過。俺家世世代代忠厚老實,全是好樣的基督徒,打殉教先圣遇難起就是。難道俺得成為布朗家頭一個走上這條道的人,而且是同……” “同這樣的人作伴,你想說。”年長的補上小伙子的中斷。 “說得好,古德曼·布朗!對你一家子,我跟任何清教徒家庭同樣熟悉,而且還不是一般的熟勒。你那當警察的爺爺,有一回狠狠地鞭打一名貴格會1女教徒,從薩勒姆街這頭一直抽到那頭,我幫過他一把;跟菲利普王2開仗的時候,你爹放火焚燒印第安人的村子,是我遞給他的松脂火把,還是在我家爐子上點燃的吶。他倆都是我的好朋友,我們曾一道快快活活順這條路走過好多次。過了半夜又快快活活地回來。看在他倆份上,我也樂意跟你交個朋友。” -------- 1貴格會為基督教一個教派,又名“教友派”。該英文詞詞根quake(音“貴格”)意為“顫抖”。据說該教派創始人喬治·福克斯(GeorgeFox)囑其信徒:“在圣諭面前顫抖吧(Trembleatthewordofthelord”)!”故被人稱為貴格派。 2菲利普王(米塔考梅·菲利普MetacometPhilip1639?——1676):印第安酋長,美國歷史人物,曾率印第安人与白人殖民者戰斗,史稱“菲利普王之戰(KingPhilip’sWar)”。 “事情要真像你說的,”古德曼·布朗道,“俺納悶咋沒听他們自己說起過。可也是,不值得大惊小怪。這號事情哪怕有丁點儿謠言,就能把他們攆出新英格蘭。俺們老是禱告上帝,而且行善積德,容不得這號坏事。” “坏事不坏事不管它,”持彎彎手杖的旅伴說,“新英格蘭這一帶我認識的人多啦,好多教堂執事跟我共飲過圣餐酒,好多市鎮委員選過我當主席。議會里多數人都堅決支持我的利益,總督和我也——但這些都是國家机密。” “當真么?”布朗大惊失色,瞪著若無其事的同伴。“不管咋說,俺跟總督啦,議會啦不相干,他們有他們行事的規矩。俺這么個不起眼的庄稼漢用不著學樣子。可是,跟你走下去的話,可叫俺咋有臉見咱薩勒姆村的大善人,那位老牧師呢? 哦,不管安息日還是布道日,听到他聲音俺就會發抖。” 年長者一直挺認真地听,這時忍不住大笑起來,笑得直抖,連蛇一般的手杖也好像在響應著,扭來扭去。 “哈!哈!哈!”他笑了又笑,隨后平靜下來。“好,往下說,古德曼·布朗,往下說。不過,請別把我給笑死啦。” “那好,就一句話了結吧,”古德曼·布朗頗為懊惱。“俺老婆費絲要知道了這事,她溫存的小心儿非傷透了不行。俺情愿自個儿難過。” “呣,要是那樣的話,”老頭回答,“古德曼·布朗,你就回去吧,就算為了二十個咱們前頭那號一瘸一拐的老太婆,我也不愿讓費絲受到傷害。” 他邊說邊用拐棍指指正在赶路的一個女人。布朗認出這是位非常虔誠堪稱模范的太太。小時候,就是她教他教義問答的,而且至今与教師和古金執事一道是自己道德与精神方面的顧問。 “怪啦,真怪啦,天都黑了,這位古迪·克洛伊絲還在野地里亂跑。”他道,“不過,伙計,請准許俺抄近道穿過林子,好把這位基督徒扔到后頭去。她既不認識你,說不定會向俺打听這是跟誰在一起,到哪儿去。” “就這么辦,”旅伴道,“你去鑽林子,我還順這條路走好了。” 于是小伙子拐過一邊,不過還留神盯著伙伴。只見他悄悄前行,离那老婦只剩一手杖之遙。而她卻躦步疾行,這么大年紀速度惊人,一面走還一面嘟嘟囔囔——不消說,是禱告呢。老頭伸出拐杖,用蛇尾似的一端碰碰老婦皺紋滾滾的脖頸。 “魔鬼!”虔誠的老太婆惊叫一聲。 “這么說,古迪·克洛伊絲還認識老朋友?”老頭拄著手杖面對她道。 “啊,當真是閣下您啊?”善良的老太太叫道。“嘿,真是您,活像俺的老伙計古德曼·布朗,就是如今那個傻小子布朗的爺爺。不過——閣下您信不信?——俺的那把長條帚1莫名其妙就不見了。照俺猜,准是那個天殺的巫婆古迪·戈雷偷走啦,而且還是趁俺往身上抹野芹菜、委陵菜、烏頭汁的時候”—— -------- 1西方民間傳說中,女巫總是乘一柄長條帚在空中飛行。故事中的老太婆也系女巫。 “還攙上細磨面粉和新生儿的油吧?”模樣像老古德曼·布朗的人道。 “哎,閣下您知道這秘方。”老太太咯咯笑,“就像俺說的,万事齊備,只差赴會,可騎的馬沒了,只好下決心走著去。人家告訴俺,今晚有個不錯的小伙子要來入會。好啦,閣下您把胳膊伸給俺行不?幫俺一把,咱們好眨眼功夫就赶到哇。” “那可不行,”她朋友回答,“古迪·克洛伊絲,我不能把胳膊給你。不過你需要的話,這根手杖可以借給你。” 說著,他把手杖往她腳下一扔。到了她那儿,那東西大概就突然變為活物,因為主人曾把它借給埃及的魔法師。不過,這件事古德曼·布朗可沒能看清。他吃惊地瞪著眼睛往上一看,再往下看時,古迪·克洛伊絲和蛇形手杖就都無影無蹤,只剩下先前那位旅伴,泰然地等著他。 “那老太婆還教過俺基督教教義咧。”小伙子道。簡簡單單一句話,意味無窮。 二人繼續朝前走。年長的直催年輕的加快步伐,堅持走那條道路,道理講得有理有節,仿佛條條發自听者的內心,倒并非由他一一擺出來。走著走著,他折下一根楓樹枝,動手剝去上頭夜露盈盈的小枝小杈。怪的是,他手指剛碰上去,那些枝枝杈杈就立刻干萎,干得就像曝晒了一星期。二人就這樣快步前進,一直來到路上有個黑黝黝大坑的地方。古德曼·布朗忽然一屁股坐到一截樹樁上,不肯再往前走。 “伙計,”他執拗地說,“俺決心已定,為這种差使俺可一步也不肯走了。就算俺以為那老惡婆是去天堂,可其實她是去見魔鬼,也沒理由叫我丟下心愛的費絲去學她的樣啊!” “這件事,你的想法慢慢會變的,”他伙計從容不迫,“坐在這歇會儿,等到想走了,我的拐杖會幫你一把!” 不再多言,他把楓樹枝扔給布朗,自己轉眼不見,仿佛融入茫茫黑夜。年輕人在路邊歇了一會儿,對自己大加贊賞。尋思明天早上碰到牧師散步,該何等問心無愧,也用不著躲避善良的老執事古金先生的目光啦。這原本打算鬼混的一夜,如今要安睡在費絲的怀抱里,多純洁,多甜蜜!這些值得夸獎的念頭正轉得美滋滋,忽听路上傳來馬蹄得得。布朗覺得還是躲進林子里的好,想到那個把自己帶到此地的罪惡目的就有愧,雖說剛才還為自己懸崖勒馬而感到高興。 馬蹄聲,騎手說話聲越來越近,談話的像是兩位庄重嚴肅的老者。混雜的聲音順路而過,离小伙子的藏身處僅數碼之遙。當然,那地方夜幕重重,騎馬赶路人和他們的坐騎都看不清楚。他們的身体擦過路旁的小樹枝,但并不見他們哪怕片刻擋住明亮夜空投下的那道微光,他們一定從那儿經過來著。古德曼·布朗時而蹲下,時而踮起腳尖,撥開樹枝,麻起膽子,把腦袋盡可能伸出去,可還是啥也看不到。他更焦躁了,因為他敢發誓,要真有這种事的話,方才听到的正是牧師与古金執事的聲音。他們從從容容緩緩前進,跟平日里去參加什么圣職授任儀式或教會會議一樣。眼下還听得見他們,其中一位停下折了根樹枝。 “尊敬的牧師先生,”兩者當中那個像執事的聲音說,“我宁愿放棄授圣職的宴席,也不愿錯過今晚的聚會。人家告訴我,有些會友從法爾茅斯或更遠的地方赶來,有些還從康涅狄格和羅得島來。另外,還有几位印第安巫師哩,他們依自己的方式施行妖術,跟咱們當中最出色的不相上下。再說啦,今晚還有個年輕漂亮的女人要來入會。” “好极啦,古金!”牧師蒼老的喉嚨應道,“打馬快跑吧,不然咱們就該遲到啦。你知道,我不到場,什么也干不成。” 蹄聲又得得響起,那說話聲奇怪地在空中回響,一直穿過樹林。那儿從沒有什么聚會的教堂,也沒有哪個寂寞的教徒去做禱告。那么,兩位圣人深入這异教徒的荒野到底要去哪里?小伙子布朗赶緊抱住一棵樹,不然就會癱倒在地。他頭發昏,心沉重,痛苦不堪。仰望蒼天,疑惑頭頂是否真有天國。然而,但見天空藍藍,繁星閃爍。 “天國在上,費絲在下,俺還是要對抗魔鬼,堅定不移!” 古德曼·布朗發出吶喊。 他仰望深邃天邊的蒼穹,舉起雙手就要祈禱。忽然,雖未起風,卻有一團烏云匆匆掠過天頂,遮住了明亮的群星。藍天依舊,只有頭頂正上方那團烏云飛快地飄向北方。高空中,仿佛自云團深處,傳來一片可疑的嘈雜人聲。霎時間,他覺得听出了村里鄉親們的聲音,男男女女,有的敬神,有的不敬。其中不少曾在圣餐桌上會過面,還有不少在酒店見過他們鬧飲狂歡。倏忽之間,那聲音又變得模糊不清。也許方才听到的不過是宁靜無風的夜晚,古老的森林在颯颯低語。忽然,那熟悉的人聲又潮水般響起,全是薩勒姆村大白天听得到的,但至今從沒晚上打天邊響起過呵。其中還有位少婦戚戚哀哀的哭聲,這哭聲中怀著莫名的憂傷,像是在懇求什么恩惠,而得到的也許只能令她悲傷。周圍所有看不見的人,圣人与罪人們,似乎都在慫恿她繼續下去。 “費絲!”古德曼·布朗痛苦而絕望地大叫,林中的回響也嘲弄地大叫,“費絲!費絲!”仿佛許許多多迷路的倒霉蛋正在荒野里四下尋找她。 這憂傷,憤怒与恐懼交加的吶喊划破夜空,不幸的丈夫屏息等待回答。忽然听到一聲尖叫,立刻又被更嘈雜的人聲淹沒,化為漸漸遠去的哈哈大笑。隨著烏云卷走,布朗頭頂又露出明淨寂寥的夜空。可是有什么東西從空中飄飄落下,挂在了一根樹枝上。小伙子連忙抓住它,原來是根粉紅色的緞帶。 “俺的費絲也走了!”他愣怔片刻后叫道,“人世還有什么善!罪孽不過空名罷了。來吧,魔鬼,這世界全是你的啦。” 絕望使他瘋狂。他縱聲大笑,笑了許久。然后抓起拐杖又往前走,順林中小路大步流星,不像在走,倒像在飛。道路愈加荒涼凄清,難以辨認,最后終于消失,把他撇在一片黑暗的幽林之中。憑著凡人向惡的本能,他仍舊往前沖。林中充滿可怕的聲響——樹木吱吱嘎嘎,野獸嗷嗷嗥叫,印第安人哇哇吶喊。有時風聲蕭蕭,酷似遠處教堂的鐘聲;有時它在這夜行者的左右大吼大叫,仿佛整個大自然都在蔑視他,嘲笑他。然而他自己卻是這恐怖場面的主角,不肯在其它恐怖面前退縮。 “哈!哈!哈!”風儿嘲笑他時,他大笑起來。“看咱們誰笑得更響些!休想用你的妖術嚇唬俺!來吧,巫婆;來吧,巫士;來吧,印第安巫師;來吧,魔鬼!俺古德曼·布朗就在這儿哪,你們該像他怕你們一樣怕他。” 說真的,這鬧鬼的林子里再沒比古德曼·布朗的模樣更駭人的了。他在幽黑的松林里狂奔,手中亂舞著那根手杖。時而破口大罵褻瀆神明,時而縱聲大笑,使整座林子激蕩著他的笑聲,好像周圍的樹木統統變成了魔鬼。這個他自己惡魔的化身,還不如他這個狂怒的人可怕勒。于是,這惡魔一路飛奔,直到瞧見眼前空地上一片紅光閃閃,仿佛被砍下的樹枝樹干都點著了,燦爛的火光直沖午夜的天空。他駐足,驅赶他狂奔的心潮稍稍平靜。只听遠處傳來一片人聲,似乎許多人在合唱一首贊美詩,歌聲庄嚴起伏。這曲調他熟,是村里禮拜堂唱詩班常唱的一首,歌聲深沉地低落下去,化作拖長的和聲。這不像人聲,更像幽黑荒野中的一切一齊發出的轟轟呼聲,陰森可怖。古德曼·布朗發一聲吶喊,喊聲与荒野的呼聲融為一片,連他自己也分辨不清了。 靜默間隙,他躡手躡腳向前靠攏,直到閃爍的火光完全收入眼底。只見黑魆魆的林牆包圍之中有片寬敞的空地,空地一頭赫然一塊原始巨石,形狀天成,恰似一座祭壇或講經台。四棵松樹將其環抱,樹冠熊熊燃燒,樹干尚未接火,如同晚間集會時點上的四根蜡燭,罩在巨石頂部的樹葉全都著了火,火光直沖夜空,時明時暗,將空地照得透亮。根根懸垂的小枝、葉穗都在燃燒。隨著紅光一起一落,數不清的會眾時而被照亮,時而消失于暗影,時而又從黑幕中冒出頭,荒涼山林的心髒一時人影憧憧。 “一伙板著臉的黑衣人。”布朗道。 的确如此。明暗之間交替顯現出一些翌日將在州議會上露面的人物。另一些人則個個安息日都立在本地的圣壇上,虔誠地仰望天堂,慈祥地俯視擁擠的會眾。有人肯定說,州長夫人也在場,至少也有一些她熟識的高貴太太、社會名流的妻子、一群寡婦、一大些美名遠揚的老處女,還有年輕姑娘們。她們戰戰兢兢,生怕被她們的母親發覺。要么是昏暗荒野突然出現的火光令布朗眼花繚亂,要么他是一下子認出了二十多個薩勒姆村教堂尤為圣洁的教徒。上年紀的古金執事已經到了,正忙著伺候他那位德高望重的牧師。可是,与這些庄重可敬,虔心向善的人,与這些教會的長者、貞洁的太太、純洁的少女,混做一堆的,卻有許多自甘墮落的男人,聲名狼藉的女人,他們恣情于丑行劣跡,甚至可能犯有极可怕的罪行。怪就怪在好人并不回避坏人,罪人面對圣人也毫無愧怍。夾雜于白皮膚冤家中間的,還有印第安祭司或巫師,他們撒向自己林中家園的妖咒,比任何已知的英格蘭巫術更為恐怖。 “可費絲在哪里?”古德曼·布朗納悶。但希望剛剛出現心頭,他又隨之戰栗。 另一首圣詩響起。緩慢沉痛的旋律,歌頌虔誠的愛,但歌詞卻表達了人類天性所能想象的一切罪行,并含糊地暗示著更多的罪惡。凡人對魔鬼的奧秘真是無法理解。圣詩一首接一首,其間,荒野之聲猶如一架巨大風琴,發出深沉的樂聲,愈來愈響。隨著這可怕圣歌的最后轟鳴,傳來了一個聲音,仿佛咆哮的狂風,奔騰的溪流,嗥叫的野獸,以及荒野中各行其是的一切聲響,統統交相混合于罪孽的人類之聲,向万物之主致敬。四棵燃燒的松樹騰起一股更高的火焰,在這邪惡集會上空的煙霧之中,模糊現出恐怖的人影与面孔。同時,巨石上方的火焰射出一道紅光,在它的下部形成一道光弧。此時,這里出現了一個人。恭敬地說一句,此人無論衣著舉止,都与新英格蘭任何庄重的牧師迥然不同。 “帶上皈依者!”一個聲音在空地間回響,滾入森林。 古德曼·布朗听到這儿便跨過樹木陰影,走近會眾。与這些人,他有著一种可恨的同教情誼,而這种情誼來自他內心的全部惡念。他簡直敢發誓,自己已故父親的形像,正從一團煙霧上往下看,點頭示意他往前走。而一個形像模糊的女人卻絕望地伸出手警告他往后退。是母親么?然而,牧師与古金執事抓住了他的雙臂,把他往火光照耀下的巨石拉去。他無力后退一步,甚至也沒想過要抗拒。同時還走來一個蒙著面紗的苗條身影,夾在那位虔誠的教義問答導師古迪·克洛伊絲和瑪莎·嘉莉中間。后者接受魔鬼的許諾,要做地獄的王后,是個猖狂的老妖婆。火光華蓋之下,站著一大群改教者。 “歡迎,我的孩子們。”那邪惡的人影道,“歡迎加入同胞的聚會,你們這么年輕就明白了自己的天性与命運。孩子們,往后看哪!” 眾人回頭一看,一片火光之中,刷地一閃,亮出魔鬼崇拜者們的真面目,張張臉上都陰險地閃著歡迎的笑容。 “那儿,”黑色的人影道,“全是你們從小就尊敬的人。你們以為他們比你們更圣洁,一比照他們正派的生活,虔心向上的祈禱,你們就對自己的罪孽感到畏懼。然而他們全都到這儿來參加我的禮拜聚會了。今晚將允許你們知道他們不可告人的秘密:花白胡子的教會長老如何朝自家年輕女仆的耳朵里灌著下流的悄悄話;多少女人急于穿上寡婦的喪服,在丈夫臨睡前給他喝下一杯毒酒,讓他在她的怀抱中睡上最后一覺;乳臭未干的小伙子,如何急于承繼父親的財產;美麗如花的姑娘們——可愛的姑娘們,不要臉紅——如何在花園里挖出一個小小的墳坑,請我這唯一的賓客去參加私生子的葬禮。通過人類天生對罪惡的同情,你們將嗅出所有的地方——無論教堂、臥室、街道、田野還是森林——都發生過罪行。你們將欣喜地看到,整個大地就是一塊罪惡的污跡,一塊巨大的血跡。遠遠不止這些。你們將洞察每個人心中深藏的罪惡,一切邪惡伎倆的源頭,發現人心險惡,惡念無窮,比人的力量——比我的最大力量——能以行為顯示的更多更多。現在,我的孩子們,你們相互看看吧!” 他們相互一看,在地獄之火的照耀下,這個可怜的小伙子看到了他的費絲,妻子也看到了丈夫,都在那瀆神的祭壇前瑟瑟發抖。 “看哪,孩子們,你們站在這里,”那人影繼續著,語調深沉庄嚴,絕望恐懼,近于悲哀,仿佛他一度擁有的純洁天性還能為我們可怜的人類感到傷痛。“你們相互信賴對方的良心,以為德行并非都是幻夢。現在該明白了吧,罪惡乃人類天性,罪惡才是你們僅有的歡樂。再次歡迎你們,孩子們,來參加你們同類的聚會。” “歡迎。”魔鬼信徒們齊聲重复,發出絕望而又得意的呼應。 他倆站在那儿,唯有這一對男女還在黑暗世界罪惡的邊緣躊躇不前。巨石上有一個天然的凹坑,里頭盛的是被火焰映紅的火,還是鮮血,抑或液体的火焰?邪惡的化身就在這里頭浸濕他的手,准備在他們額頭上留下受洗的印記,好讓他們分享罪惡的秘密,從此在行為上思想上,對別人的隱秘罪過比對自己的更為清楚。丈夫看一眼蒼白的妻子,妻子也看一眼自己的丈夫。倘若再多看一眼,他們將發現對方是多么敗坏的可怜虫,對自己的敗露与發現又會多么怕得發抖! “費絲!費絲!”丈夫叫道,“仰望天堂,抵擋邪惡!” 費絲是否從命他不知道。話剛出口,就發現自己孤單單身處宁靜的夜,正側耳傾听風聲沉甸甸地穿過森林,消失無聲。他一個踉蹌倒在岩石上,覺得涼颼颼潮乎乎,而原先熊熊燃燒的一把垂枝,在他臉上洒下冰冷冰冷的露水。 第二天早上,小伙子古德曼·布朗慢騰騰地走上薩勒姆村的街頭。糊涂蛋似地茫然注視仁慈的老牧師正沿著墓地散步,好增進早餐的食欲,思考布道的內容,路過時還向古德曼·布朗祝福。他在圣人面前畏畏縮縮,仿佛想躲開一個极端可惡的坏蛋。上年紀的古金執事正在家中做禮拜,打開的窗戶傳出他神圣的禱詞。“天曉得這巫士在敬拜什么神靈?”布朗暗忖。古迪·克洛伊絲,出色的老基督徒,站在自家格子窗前的朝暉之中,正向給她送來一品脫牛奶的小姑娘講解教義。布朗一把拉開小姑娘,就像從魔鬼手中救她似的。拐過禮拜堂,發現費絲系著她的粉紅緞帶正焦急地張望,一見他就欣喜若狂,歡快地奔來,差點儿沒當著全村鄉親的面親吻丈夫。可是,古德曼·布朗嚴峻而憂傷地直視她一眼,招呼也不打徑直走過。 他難道只是在林中打瞌睡,做了個巫士聚會的怪夢? 您若這么想,悉听尊便。不過,唉!這夢對小伙子布朗可是個不祥之兆。自打做了這個嚇人的夢那夜起,他雖未變成無可藥救的惡棍,也成了一個憂傷多疑,郁郁沉思的人。安息日一到,會眾們唱起圣詩,他卻听不進去,因為罪惡的頌歌正大聲沖擊著他的耳膜,淹沒了所有祝福的詩句。牧師站在講壇上口若懸河,一手擱在打開的《圣經》上面,宣揚著我們宗教的神圣真理,圣徒般的生活,光榮的死,未來的至福及無法形容的苦難等等。此時此刻,古德曼·布朗就會面如死灰,深恐教堂的屋頂會轟然一聲垮在這白發蒼蒼的瀆神者及其听眾頭上。他時常在夜半惊醒,推開費絲的怀抱。清晨或傍晚,家人跪下祈禱,他會滿面陰云,喃喃自語,嚴厲地瞪瞪妻子,轉身走掉。他活到很老,變為一具滿頭華發的死尸,給抬入墓地,后面跟著老嫗費絲以及子子孫孫,眾多鄰居,浩浩蕩蕩。人們不曾在他墓碑上刻下任何充滿希望的詩句,因為到死他都郁郁不樂。 ------------------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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