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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的一個夜晚,有家人圍坐爐火邊,給爐子添滿山溪沖下來的柴火、于杉球,還有倒下懸崖的大樹摔出的殘枝碎片。爐火熊熊,把屋子照得又明又亮。父親和母親臉上充滿悠然自得,孩子們喜笑顏開。17歲的大女儿是快樂的化身,上年紀的老祖母坐在最暖和的地方織毛線,就是老年人快樂的化身。他們在全新英格蘭最荒涼的地方,發現了一种香草,“令人神清气爽的三色堇”。一家人住在白山的大峽谷里,這里終年狂風呼嘯,冬天更是冷得徹骨——狂風暴雨總是首先襲擊這家的小茅舍,然后才卷下薩柯山谷。一家人住在這又冷又險的地方,頭頂危聳一座高山,陡峭險峻,山岩時常順坡轟隆隆滾落,深更半夜嚇他們一大跳。 大女儿方才說了句什么小笑話,使大家笑得很開心。突然,寒風刮過峽谷,好像停在了他家門前,把門搖得嘩啦響,還夾帶著哀號与慟哭的聲音,然后才刮進山谷。大家頓時愁容滿面,雖然這風聲并沒什么格外不同。不過一家人又高興起來,因為發現門栓被什么赶路人拔開,他的腳步方才被凄厲的寒風吞沒,所以沒听見。風儿預報他的到來,哀號著送他進來,又呻吟著從門口退去。 這家人雖住得偏僻,卻天天与世界有交往。峽谷內浪漫的通道就是一條大動脈,通過它,谷地商業的鮮活血液不斷,一頭聯通緬因州与綠山,另一頭聯通圣勞倫斯河岸。驛車總會在這家門前停下。徒步旅行者除了手里的拐杖別無同伴,也會在這里駐足,与他們講上几句話。這樣,在他穿過大山的隘口,或到達谷地里頭一戶人家之前,就不至于完全被孤獨壓倒。而赶著畜車的人去波特蘭赶集的路上則要在這儿過夜。還有,若是個單身漢的話,還會推遲上床時間,比平時多坐個把小時,分手時偷偷地吻一下山里姑娘。這家就是一座原始的小旅店,旅客只需付出一點食宿錢,就能享受無价的家庭溫暖。所以,每逢听到里屋与外屋之間響起腳步,全家人都會站起身來。老祖母、孩子們,仿佛是迎接一位家人,而這個人与他們命運相連。 進門的是位年輕人。乍看去,他一臉憂傷,甚至沮喪。大約黃昏時踽踽獨行,嘗夠了荒涼。但一見這家人誠心誠意的歡迎,頓時喜形于色,感到心儿歡躍,要与所有的人相識相知,從用自己圍裙為他擦椅子的老太太,到伸手歡迎的孩子們。一個眼神,一個微笑,就使陌生人与大女儿產生了純洁的親近。 “啊,這爐火來得正好!”他嚷道,“特別是周圍還有這么一圈快活的人。我可凍僵了,峽谷就像一對大風箱筒子,從巴特萊特到這儿,一路對著我臉猛吹。” “那你是要去佛蒙特嘍?”一家之主問,一面幫小伙子從肩上摘下一只輕巧的背包。 “對,去伯林頓,還有更遠的地方。”小伙子回答,“今晚本打算赶到伊桑·克勞福店里過夜的,可這么條道儿,一個人走夠磨蹭的。不過沒關系,一見這爐好火,一見你們快活的面孔,就覺得你們是特地為我生這爐火的,在等著我來吶。 所以我要跟你們坐在一塊儿,就像到了自己家一樣!” 心地坦率的陌生人剛把椅子拉到爐火邊,就听到外面有什么東西活像沉重的腳步,打陡峻的山坡上沖了下來,大步疾行,又一下子跳過這座房子撞到了對面的懸崖上。一家人都屏住呼吸,因為他們熟悉這聲音,而客人則本能地抽一口涼气。 “山老爺又朝咱們扔石頭啦,怕咱們忘了他老人家。”主人恢复鎮定,“他有時候會點頭嚇唬我們,說要下來。可我們是老鄰居啦,總的來說相處不錯。再說,就算他真要下來,附近就有可靠的地方好藏身。” 現在,讓咱們設想,陌生人已吃好了熊肉晚餐,以他生就的得体舉止,与家人相處融洽,使他們把他當作自己人,与他自在交談。他是個驕傲卻又溫柔的人——与有錢有勢者打交道,他顯得傲慢含蓄,但卻總樂意低頭俯就矮小的茅屋門,像兄弟或儿子那樣坐在窮人的爐火邊。從諾奇峽谷的這戶人家,他發現了溫暖朴實的感情,發現了遍及新英格蘭的智慧,發現了一种土生土長的詩意。這些東西是他們不知不覺間從大山的峰巒与裂縫中獲取的,從他們浪漫而危險的住所門前得到的。他獨自旅行到過許多地方。的确,他的全部生命就像一條孤獨的小路。他生性孤高,与眾不同,總是遠离那些本可能成為同伴的人。而這家人也一樣,雖說既善良又好客,卻具有團結一心,与整個世界相脫离的意識。這种意識,在每一個家庭圈子里都會保持一种任何外人都無法侵入的神圣地位。但是,這天夜里,一种共同的預感促使這位溫文爾雅富于教養的年青人,向這些純朴的山里人敞開了心扉,也促使他們對他報以相同的坦誠信賴。事情本該如此,難道同呼吸共命運的鈕帶不比血緣關系更密切么? 這位年輕人骨子里有一种崇高而抽象的抱負——生前他愿忍受沒沒無聞,死后卻不愿被人遺忘。這种強烈的愿望化為希望,而長久珍藏的希望又化為确定無疑的信念。所以,現在他只是一位無名旅人,將來榮耀卻會照耀著他所走過的全部道路——盡管他艱難跋涉之時也許還不能如此,但是子孫后代回顧已化作一片朦朧的“現在”時,卻會找到他足跡的光輝,而那些較為平庸的榮耀褪色之后,這光輝將益發輝煌。他們會承認一位天才曾走完了畢生的道路,盡管當時不為人知。 “迄今為止,”陌生人大聲道——熱情洋溢,面頰通紅,兩眼放光——“迄今為止,我還一事無成。要是明天我會從地球上消失,沒有人會比你們對我知道得更多。一個素不相識的年輕人,天黑時從薩柯山谷來到這里,晚上向你們敞開了他的心扉,日出時又穿過諾奇峽谷走了,從此杳無蹤影。沒有一個人會問‘他是誰?這流浪漢要去哪里?’可是不完成我的使命我就不能死。等到那時候,就讓死神降臨吧!我已為自己豎起了一塊紀念碑!” 他一面沉浸于自己的奇思怪想,一面滔滔不絕地傾吐激情,使這家人都能理解他的情操,盡管這一切与他們自己的思想毫不相干。小伙子很快就發覺了自己的荒唐可笑,為所流露的熱情羞得一臉通紅。 “你在笑話我,”他握住大女儿的手,自己也笑了。“你覺得我的抱負毫無意義,就好像我想爬上華盛頓山的頂峰,把自己凍死在那儿一樣。不過那樣的話,人們倒會從四周鄉下抬頭注意我。話說回來,那地方滿崇高,給人的銅像當底座倒不錯!” “還是坐在這爐火旁邊好得多,”姑娘羞紅了臉,“又舒服又安逸,雖說沒誰會想到我們。” “依我看,”她父親沉吟片刻后開了口,“小伙子的話道出了人的一些天性。要是我在那方面用心思,大概也會生出一樣的想法。太太,奇怪的是,他的話使我也轉起了一些念頭,想到一些肯定永遠不會發生的事情。” “沒准儿那些事會發生哩。”他太太道,“你別是在想等自己老婆死了會怎么辦吧?” “不,哪儿的話!”他親切地嗔怪道,打消她這种念頭。 “埃絲特,要是想到你死,我就會也想到自己的死。可剛才我想的是,但愿咱們在巴特萊特,伯特萊姆,利特爾頓,或白山周圍別的什么小鎮上有座好農場,而不待在這么個石頭掉下來就會砸腦袋的地方。我會跟鄰居和睦相處,給人家稱作老爺,選到州議會當一兩屆議員什么的,因為誠實純朴的人能跟律師一樣,為百姓做不少好事。等我老啦,你也老啦,為了不長久分离,我會躺在床上心滿意足地死去,讓你守著我哭成一團。依我看哪,石板墓碑跟大理石墓碑一樣合适——只要刻上我的姓名年齡,再刻上哪句贊美詩,和別的什么几句,讓人知道我活得誠實,到死也是個好基督徒就成。”“怎么樣,”陌生人大聲道,“咱們生來就渴望一座紀念碑吧?不管石板的大理石的,還是根花崗石柱子,或者是在人們心中普遍留下一個光榮的記憶。” “今儿晚上咱們有點儿怪,”太太眼中閃出淚花,“常言道,胡思亂想沒好兆哩。听听孩子們在說些啥。” 他們于是側耳細听。年幼的孩子們已被送到另一間屋子上床睡覺,但中間那張門是開的,听得見他們正嘰嘰喳喳,异想天開地說著長大以后打算干什么的幼稚愿望。最后,小弟弟不跟哥哥姐姐說話,卻朝外間的媽媽喊了起來。 “媽,告訴您我的愿望吧。我要您、爸爸、奶奶、咱們全家,還有那位客人,馬上出發,到山澗的水潭去喝口水!” 大家一听哈哈大笑,瞧這孩子的念頭有多怪。現在离開熱乎乎的床舖,暖融融的爐火,拉他們到那條山澗邊上去——那是從懸崖上跌下來的流水,遠在諾奇峽谷深處吶。孩子的話剛落音,忽听一輛馬車吱吱嘎嘎駛來,在門口停了片刻。車上大概坐了兩三個漢子,正高的高低的低,合唱一首歌給自己助興。歌聲在懸崖峭壁之間回響,變成斷斷續續的音符。唱歌的人拿不定主意是接著赶路還是在這儿過夜。 “爸,”女儿叫道,“人家在叫你呢。” 然而善良的主人吃不准人家是否真在叫他,不愿顯得一心想掙錢而請人家光顧他的家,就沒急著去開門。很快就听到一聲鞭響,過路人奔向諾奇峽谷,仍在又唱又笑。不過,這歌聲笑聲回蕩在群山之中,听來十分凄涼。 “嗨,媽媽!”小男孩又嚷起來,“人家本來可以捎咱們去山澗的。” 對這孩子楞要出去夜游的怪主意,大家又笑一回。可是大女儿心頭突然掠過一片淡淡烏云。她盯住爐火,神情嚴肅,還近乎歎息地吐了口气。那陰郁的念頭揮之不去,盡管她努力想赶走它。接著,她又一惊,滿面緋紅,飛快地掃視眾人一眼,生怕他們窺破她的內心。陌生人問她在想什么。 “沒什么,”她低頭一笑,“只是方才覺得好寂寞。” “噢,我向來就善于猜度別人心事,”他半認真地說,“要我說穿你的秘密么?我可清楚大姑娘家待在暖和的爐火邊還打寒噤,挨著媽媽還怨寂寞是在想些啥。要不要我把你的感覺說出來呀?” “要說的出來就算不上姑娘家的感覺啦。”美麗的山地少女笑答,卻避過他的目光。 這番話是避開大家講的,也許一對年輕人的心中正生出愛情的萌芽,如此純洁無瑕,既然在塵世不能成長,或許能在天國開花。女人崇拜的就是他這种优雅体面的人,而驕傲多思卻又心地善良的心靈也最容易為她這樣質朴無華的姑娘著迷。他倆輕言細語。他注視著她性格中快樂的憂傷,淡淡的愁云,羞怯的渴望。可是,穿過諾奇峽谷的風聲愈加深沉,愈加凄厲,正如這位富于想象力的陌生人所說的,這風就是暴風神的大合唱。神早在古印第安時期就居住在這崇山峻岭之中,將此地最高最深之處變成一塊圣地。路上還傳來哀號,仿佛送葬的隊伍在經過。為驅赶這沉悶的气氛,一家人便動手往爐子里扔松枝,听到干枯的松針嗶啪作響,火焰升騰,才重歸一派祥和朴素的愉快。火光在他們身邊親切地徘徊,愛撫著他們每一個人。那儿是孩子們离床探頭張望的小臉,這儿是父親強壯結實的身軀,母親溫柔細膩的神態,風度翩翩的小伙子,含苞欲放的大姑娘。和善慈祥的老祖母,依然坐在最暖和的地方織毛線。老人從活計上抬起頭,手指不停地忙著,接過話茬。 “老年人也有他們的想法,跟你們年輕人一樣。”她道,“你們淨是希望呵,打算呵,一會儿一個主意,把俺腦筋也攪亂啦。一個再走几步就該進墳墓的老太婆會希望啥呢?孩子們,有件事攪得俺日夜不安宁,非告訴你們不可。” “什么事,母親?”儿子和媳婦連忙問。 老太太一臉神秘,使一圈人都不由朝爐火坐近些去。她告訴大家几年前她就給自己准備了壽衣——一件漂亮的亞麻衣裳,一頂帶縐邊的薄紗帽,而且所有東西都比她做新娘時穿的東西更好。可是,今天晚上有种迷信怪怪地重現心頭。年輕時,常听人說,要是尸体上缺了什么東西,或要是縐邊沒弄平,帽子沒戴正,黃土下面,棺材里的尸体就會奮力伸出冰冷的雙手,把它們一一弄妥當。一想到這個,她就緊張害怕。 “奶奶,別說這些!”孫女打個寒顫。 “現在,”——老太太非常認真地說,同時又為自己的傻念頭古怪地一笑——“俺想要你們中的一個人,孩子們——等你們母親穿戴齊整進了棺材——俺要你們中的一個人,拿面鏡子照照俺的臉。誰知道俺就不會再瞧上自己一眼,看看一切是不是都弄妥了吶?” “年老的,年輕的,咱們都夢想到墳墓和紀念碑。”陌生的小伙子喃喃自語,“真不知輪船沉沒的時候,水手們怎么想?他們沒沒無聞,一同葬身大海——那座寬廣無邊無名無姓的墳墓。” 一時間,老太太恐怖的想象完全抓住了听者的心,以致這群命運已定的人們竟未意識到夜空中忽然一聲巨響,好似狂風發出的一聲咆哮。這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響,越來越□人。屋子与屋子里的人全都顫動起來,大地似乎也在搖蕩,仿佛這可怕的聲音就是末日審判的號角。年輕人和老人面面相覷,惊恐交加。剎那間恐懼慌亂,無力出聲,無力動彈。接著,又不約而同發出尖叫。 “山崩!山崩!” 兩個最簡單的字雖未加修飾,卻明明白白表達了對一場大禍難以形容的恐懼。受害者們沖出茅舍,奔向他們以為更安全的避難所——一道為應付這种緊急情況而壘起的障礙。哎呀!他們离開的是安全地帶,沖上去的卻是毀滅之路。大山整片滑坡,瀑布般毀滅破坏。快到茅舍的地方,石流卻兵分兩路——連那儿的一扇窗戶都沒碰,卻淹沒了房子四周的一切,堵塞了道路,吞噬了所經之處的一切一切。大山崩雷鳴般的轟響停息之前很久,受害者們就已忍受了臨終痛苦,長眠地下。他們的遺体再也找不到了。 第二天早晨,但見一縷輕煙打山邊小屋的煙囪悄然升起。屋內,爐火仍在悠悠燃燒,四周擺著那圈椅子,仿佛屋里的人只是出去觀看一番山崩帶來的浩劫,很快就會再回來,感謝上帝保佑他們奇跡般逃過了災難。所有的人都留下了各自的遺物,這些東西會使認識這一家子的人為他們洒下淚水。誰沒有听過他們的名字呢?這故事廣為流傳,將永遠成為大山里的一個神話,詩人也詠歎著他們的命運。 一些情況使有的人猜想,那個可怕的夜晚,這一家曾接待了一位陌生人,于是他也分擔了全家的厄運。另一些人則認為這种猜測沒根沒据。可悲呀,這位心靈高尚的年輕人,連同他不朽人生的美麗夢想!他的姓名与為人無從知曉;他的歷史,生活道路与种种抱負是一個永遠解不開的謎。他的死,他的生,同樣是個疑問!那死亡時刻的痛苦又到底屬于誰呢? ------------------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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