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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今大約一百二十年前,舒特上校在馬薩諸塞灣政府就職后不久,一位有錢有勢的年輕小姐打英格蘭來了,要尋求他的庇護。他是她的遠親,但又算得上她那家人中還沒被歲月吞掉的最近的親戚。因此,家境富有而門弟高貴的埃莉諾·羅奇克利夫,再也找不到比位于大西洋彼岸殖民地上的州政府更合适的庇護所了。況且,舒特總督的夫人自埃莉諾小姐小時候起,對她就像母親對自己的孩子。如今正一門心思接她來,希望年輕美麗的小姐待在新英格蘭頗原始的社會里,要比面對整整一宮廷的陰謀詭計腐化墮落安全得多。倘若總督大人和太太曾特別考慮過個人的舒适安樂,也許就會設法將這份責任推給他人了。因為埃莉諾小姐雖具有某种高尚美好的品德,卻明擺著剛愎自用傲慢無情,對自己的血統和优越很以為是,几乎無人能管得了她。從許多傳言來看,她這种特別的個性簡直跟偏執狂差不多。或者說,這种所做所為若來自一個頭腦清醒者,那么根据天意,如此罪過的驕傲到頭來必定遭到無情的報應。許許多多半被遺忘的傳奇故事,就帶著這种奇跡的色彩,而埃莉諾·羅奇克利夫奇特的故事,大概也由于這种奇跡的色彩而倍添几分野性。 埃莉諾小姐乘坐的船已抵新港。她從港口鑽入總督的馬車,在一小隊騎馬紳士護送下來到波士頓。笨重的大馬車由四匹馬拉著,轟隆隆駛過康希爾時十分引人注目。五、六名騎士神气活現前后簇擁,馬蹬上懸著刀劍,槍套里別著手槍。馬車奔駛而過,透過車廂的大玻璃窗,人們看得到埃莉諾小姐的身影。這位芳齡不足二十的小姐,美麗优雅,舉手投足令人惊异地具有女王般的庄嚴高貴。一种奇特的謠言已在本州的漂亮女士中間傳了開來,說是她們這位美麗的對手無法抵御的魅力多半該歸功于一件衣飾——一領繡花斗篷——出自倫敦最出色的能工巧匠之手,而且這斗篷還具有魔力。不過,眼下她可沒借助這領妖術般斗篷的魅力,身上穿的是件天鵝絨騎裝。這衣裳換到任何旁人身上都會顯得既呆板又難看。 車夫收住韁繩,車隊停在州府面前。一道扭彎了的鐵欄杆將州府与大街隔開。正在這時,令人尷尬的是,老南方教堂的鐘聲偏偏響了,而且敲的是場葬禮的喪鐘。結果,埃莉諾小姐沒受到按照慣例宣布貴賓到來的歡快鐘聲的迎接,倒被這种憂傷的鐺鐺鐘聲引了進來,仿佛她嬌好的身影就是災難的化身。 “太失敬了!”蘭福德上尉怒道。這是位英格蘭軍官,最近才給舒特總督送來公文快信。“葬禮真該推遲舉行,害得埃莉諾小姐剛來,就碰上這种倒霉事,肯定心情不快。” “請原諒,先生,”克拉克博士,一位內科大夫應聲道。這是位深得民心的著名斗士。“不論兆頭如何,死了的乞丐總該排在活著的女王前頭,死亡之神賜給他這种特權。” 他們邊說邊等著人群讓路。州府門口人頭攢動,讓出一條通向州府門廳的通道。一名著制服的黑奴打馬車后面跳了出來,打開門。同時,舒特總督走下府邸的一溜台階,好扶埃莉諾小姐下車。可是,總督大人庄嚴的步伐卻被人攪了,眾人立時目瞪口呆。只見一位面色蒼白,黑發蓬亂的小伙子,箭步沖出人堆,匍匐在馬車旁邊,用自己的身体為埃莉諾小姐充當下車的踏腳凳。小姐猶豫片刻,不過,那表情像是在考慮這個年輕人配不配承負她貴腳的重量,而并非因接受一個同類如此可怕的敬意而不滿意。 “起來,先生!”總督厲聲喝道,同時舉起手仗要揍這個好事之徒。“你這該死的瘋子想干什么?” “不,”埃莉諾小姐開玩笑地應聲,不過口气中譏諷比怜憫更多,“閣下請別揍他。人家自討踐踏,不成全他豈不可惜么?——反正不費勁,而且他活該!” 說著,她就一腳踏上了匍匐在地的身体,雖說輕盈如同一道穿云陽光,還同時握住了總督伸出的手掌。埃莉諾小姐持這种姿勢只有短短一瞬,然而,一瞬之間,毋庸置疑,貴族与世襲的驕傲踐踏人類同情心与天生親情的惡行,再找不到比這兩個人為代表的更好象征了。可是,圍觀者被她的美麗所傾倒,況且,如此尤物沒有驕傲怎么成。于是,人群中頓時響起一片喝彩的熱烈掌聲。 “這個乳臭未干的無禮之徒到底是誰?”蘭福德上尉問。他仍与克拉克大夫站在一起。“要是他精神還正常,這么魯莽,真該用棍子抽他一頓腳底。要是個瘋子,就該關押起來,免得埃莉諾小姐再遇麻煩。” “他名叫杰維斯·赫爾威斯,”克拉克大夫回答,“一個沒錢沒勢也沒一點儿運气的年輕人,只有天生的智慧和靈魂。他是咱們殖民地派駐倫敦代辦的秘書。不幸的是,他遇上了這位埃莉諾·羅奇克利夫小姐,他愛上了她——可她的蔑視弄得他癲癲倒倒。” “癩蛤蟆還想吃天鵝肉。”英國軍官斥道。 “也許如此。”克拉克博士眉頭一皺,“不過,听我說先生,上天有眼。這位趾高气揚,跨進那邊府第的小姐,竟敢公然踐踏咱們人人与生俱來的怜憫心。我就不信她不會被明明白白的羞辱打垮在地。瞧好啦,總有一天造化會以某种方式逮住她,把她降格到跟最卑賤的人同等地位!” “絕不會!”蘭福德上尉怒气沖沖地頂他——“不論她活著還是与祖宗做伴,都不可能!” 沒過几天,總督舉辦舞會歡迎埃莉諾小姐的到來。殖民地所有顯貴都受到了邀請。騎馬的信使遠遠近近將請柬送上門。這些請柬都与政府公文快件一樣,加封著全套正式手續。接到召喚,有錢有勢或有貌的人們便四面八方匯集攏來。舉行舞會的當晚,州府敞開大門,從未接納過這么多的貴賓。無須過多贊美之辭,這場面用“輝煌”二字形容足矣。依照當時時尚,女士們人人渾身綾羅綢緞,閃閃發光,曳地長裙被裙環撐得大大展開。男士們個個奼紫、猩紅或天藍色的天鵝絨背心与外衣,上頭用金錢繡滿亮晶晶的花朵。背心可十分重要,它把人緊緊裹住,長達膝蓋,綴滿金色的鮮花和葉子,說不定穿它的人把一年的進項全花在了上頭。如今人們品味變啦——這品味象征著整個社會制度的深刻變化——今天看來,這些富麗堂皇的衣裳簡直滑稽可笑。可那天晚上,客人們忙不迭地找穿衣鏡,照見自己在閃閃發光的人群中閃閃發光,就開心得要命。只可惜這些華貴的大鏡子沒有一塊能保留當時場景的畫面,不然的話,那些轉瞬即逝的容貌該教給咱們多少值得了解和記憶的東西! 可是至少有張圖畫,或者鏡子,能讓咱們知道一點儿本故事已提到過的那件衣飾——埃莉諾小姐的繡花斗篷該有多好!——流言蜚語已經使它充滿神奇色彩,說每回她披上它,都會增添一种新的,尚未試過的优雅風度。流言固然毫無根据,這領神秘的斗篷卻給我心目中的她的形象增添了威風。部分由于它傳說中的种种价值,部分由于它是一位瀕臨死亡的女人親手做成。說不定它优美惊人的設計歸功于臨死之前的狂思亂想。 歡迎禮儀應酬已畢,埃莉諾小姐便离開大群賓客,置身于一個顯貴的小圈子。對這個小圈子里的人,她比對待眾人態度親切些。蜡質火把明亮地燃燒,把人們發亮的衣飾照得更鮮亮。她漫不經心地環視左右,不時流露出厭倦与蔑視,加上她女性的优雅風姿,听她說話的人几乎体會不出這表情后面的道德缺陷。她并非以粗俗的嘲弄看待這個場面,不肯屈尊為小地方對宮廷慶典的拙劣模仿而開心一笑,而是以一种自視甚高,根本不屑參与其他人歡樂的更刻骨的輕蔑看待這場舞會。不論當晚見過她的人對這場舞會的回憶是否受到后來与她有關的一些怪事的影響,總之,打那以后,一想起她來,人們就覺得她既任性又古怪——雖然當時眾口一聲都在悄悄贊歎她的美貌,以及那領斗篷給她帶來的無法形容的迷人魅力。一些近距离觀察者,還确實發現她的臉色時而發燒般通紅,時而又變得蒼白,伴隨情緒忽起忽落。還有一兩次痛苦而無奈地露出疲倦無力,仿佛立刻就會癱倒在地。這种時候,她緊張地打個冷顫,又強打精神,給談話增添几句滑稽俏皮又半帶惡意的刻薄。她舉止与情緒實在反常,令所有心智健全的听者詫异不止。看看她的臉,捕捉她潛在且無法理喻的秋波和微笑,眾人便對她態度是否認真,精神是否健全而深感怀疑。漸漸地,包圍埃莉諾小姐的圈子越來越小,最后只剩四個人。有蘭福德上尉,前面提到過的那位軍官;有位弗吉尼亞的种植園主,是到馬薩諸塞來完成某項政治使命的;有位圣公會牧師,是一位英國伯爵的孫子;最后還有舒特總督的私人秘書,此人的討好獻媚已得到埃莉諾小姐的寬容。 晚會不同時間里,州府穿制服的仆人在賓客中間穿行,用大托盤送上各种點心,法國產与西班牙產的葡萄酒。埃莉諾小姐的芳唇不肯沾哪怕一只香檳酒的小泡泡,她深深坐進一把大馬士革緞面的扶手椅,顯然對這种場面的刺激或者乏味厭煩透頂。片刻間,她對四周的歡聲笑語全無知覺。不料一位年輕人悄悄上前,跪在她腳下,手里端著一只托盤,上面擺著一只雕花銀質酒杯,滿滿地斟著一杯酒。他畢恭畢敬獻上這杯酒,就像面對一位加冕的女王,或不如說是牧師向偶像獻供的极度虔誠。覺出有人碰她的裙子,埃莉諾小姐吃了一惊。睜眼一看,原來是杰維斯·赫爾威斯。他臉色蒼白瘋狂,頭發蓬亂。 “你干嘛老這么纏著我?”她懶洋洋地問,不過比平日准許自己使用的口气和善得多。“人家跟我說,我并沒傷害過你。” “天知道是否如此。”年輕人嚴肅地回答,“不過,埃莉諾小姐,為報答那种傷害,倘若那算是傷害的話,為了你現世与來世的福气,我求你喝一口這杯圣酒。再把杯子傳遞給客人們,把這作為一种象征,表明你不想脫离人類同情心的環鏈——這環鏈不論誰想擺脫掉,都必將与墮落的天使為伍。” “這瘋子打哪儿偷來了圣杯?”圣公會牧師惊呼。 這一問把眾人的注意力都引到了那只銀杯上,大家認出這是老南方教堂圣盤上的那只杯子,而且都發現杯里斟的原來是圣酒。 “沒准儿下了毒藥。”總督大人的秘書耳語地說。 “把它灌進這惡棍的喉嚨!”弗吉尼亞人惡狠狠地喊。 “把他赶出去!”蘭福德上尉直嚷嚷,粗暴地一把抓住杰維斯·赫爾威斯的肩膀,結果打翻了圣杯,里頭的東西全洒在埃莉諾小姐的斗篷上了。“不管這家伙是惡棍、白痴還是瘋子,讓他逍遙自在,真令人無法容忍!” “先生們,請不要傷害我可怜的崇拜者。”埃莉諾小姐開口說,臉上挂一絲厭倦的微笑。“把他從我眼前帶走,要是你們樂意,因為我心里除了對他的嘲笑什么也找不到。不過,以体面和良心的名義,為我的惡作劇洒一把眼淚才對我合适!” 可是,旁觀者們試圖帶走不幸的年輕人時,他卻掙脫開來,再次向埃莉諾小姐提出一個同樣奇怪的請求,口气激烈狂亂認真——就是要她扔掉那條斗篷。方才他用銀杯勸酒時,她把那斗篷裹得更緊,几乎把自己完全包在了里頭。 “把它從你身上丟開!”杰維斯·赫爾威斯雙手痛苦地絞在一起,懇求著,“現在也許還不太遲!把這該詛咒的東西丟進火里去!” 可埃莉諾小姐蔑視地笑笑,把繡花斗篷一直拉到頭頂,使她美麗的容貌又變了一种新花樣。斗篷將她的芳容半遮半掩——使這張臉似乎屬于某個具有神秘目的的神秘人物。 “再見了,杰維斯·赫爾威斯!”她道,“好好記住我的臉,記住你此刻看到的這副模樣。” “唉,小姐,”他口气不再狂亂,卻悲哀猶如喪鐘,“很快咱們就會再見。等你的臉換上另一副模樣——那張臉才必須藏在我心底。” 他不再抵抗眾賓客与眾仆人的暴力干預,人們七手八腳將他拖出房間,粗魯地把他推出州府的大鐵門。蘭福德上尉干得最賣力。回到埃莉諾小姐面前時,遇上了那位克拉克醫生,他和他在小姐到來那天曾有過一場隨意的談話。醫生站得遠遠,与埃莉諾小姐隔著整個大廳,卻以敏銳的目光觀察著她,使得蘭福德上尉不由自主地認為他當然是發現了什么深藏的秘密。 “你到底被這女王般美麗的小姐迷住啦。”他說,想以此引出醫生的心里話。 “上天不容!”克拉克大夫回答,庄重地一笑。“你要是聰明的話,也會為你自己做做相同的祈禱。那些為美麗的埃莉諾小姐著迷的人要倒大霉了!可那邊不是總督先生么——我得私下跟他談談。晚安!” 他朝舒特總督走去,低聲對他講了几句話,低到連旁邊的人也沒听到一個字。不過總督快活的臉色倏然大變,表明這番話含義并不愉快。几分鐘后,他就向賓客宣布,由于未曾料到的情況,有必要提前結束這場晚會。 接下來的几天,州府這場晚會成為殖民地首府的一個普遍話題。本來還會持續更久的,只因發生了一件有關所有人命運的大事,才把這個話題逐出了公眾的記憶。原來出現了一种可怕的傳染病,這种病早在那個時代之前与之后,都殺死了大西洋兩岸成百上千的人。到我們這個故事發生的時候,這种病已能由一种特殊的病毒來鑒別。此病毒著實厲害,已經在這個國家的歷史上留下了它的痕跡——說白了,就是造成了許多麻子——所以這种病災一到,舉國上下便亂成一團。起初,与傳染病通常發展的方式不同,它好像只流行于上流社會,專門襲擊那些高傲自大,出身名貴,財富成堆的人。大搖大擺地進入他們華貴的臥室,与舖綢蓋緞的眠者并肩而臥。州府晚會上最尊貴的客人——就連傲慢的埃莉諾小姐不屑一顧的那些人——都受到這种要命疾病的打擊,人們不無刻薄地注意到,那四位紳士——弗吉尼亞种植園主人、英國軍官、年輕的牧師,及總督的私人秘書——舞會上對埃莉諾最殷勤的几位,最先被瘟疫打倒。但是,這場不斷蔓延的疾病很快就不只是貴族們的特權,它通紅的烙印不再像一顆貴族的飾星或騎士的勳章。它擠過狹窄彎曲的街道,鑽入低矮肮髒昏暗的住所,把死亡之手伸向城里的水手、工匠和勞動階層。這時,疾病迫使有錢人和窮人之間產生了同胞情誼。惡疫在三山之間蔓延猖獗,那來勢那凶猛又造成一場新的災難。瞧哇,那威力無邊的征服者來啦——那襲擊咱們祖先的浩劫与恐怖來啦——天花!把這場惡疫視為當今時代的天才魔鬼,還是無法估量往昔由它造成的恐慌。我們必須記住,曾几何時,我們戰戰兢兢地目睹亞洲霍亂大步踏遍大西洋的一段又一段海岸,死神般扑向遙遠的城市。那儿的人落荒而逃,早已只剩下半座空城。再沒比這种恐懼更可怕更殘酷的了,它使人們連呼吸都怕空气有毒,緊握兄弟或朋友的手都怕傳染疾病。這种沮喪此刻正跟在天花后面或跑在它前頭傳遍全城。墳坑匆匆忙忙地掘好,病死者的遺体慌慌張張地埋掉,因為死去的就是活著的仇敵,事實上正奮力將活著的一起拉入他們凄慘慘的墓坑。所有公眾會議都被暫停,好像凡人的智慧可以放棄它的謀略,既然那個天外來的纂位者已找到了通向官府的道路。假使敵人的艦隊就在海岸線上徘徊,或者敵軍的鐵蹄已踏上了我們的國土,這儿的百姓保不准會將防衛大事交付給那個已經糟害了他們的同一個可怕統治者,而不允許對他的統治加以干涉。這個統治者自有其胜利的標志,這就是一面血紅的旗幟,在污染的空气中高高飄揚,在天花已經入內的每一戶門口上方。 這樣一面旗幟早已在州府門廳翻飛了,因為窮本溯源,這場可怕的傳染病就是從這儿傳播開的,一直追蹤到一位小姐奢華的臥房——到傲慢之中最傲慢的——到那個嬌柔万方似仙女下凡的——那個目空一切,將人類同情心踩在腳下的——埃莉諾小姐!毫無疑問,傳染病毒早就潛藏在那領華美高貴的斗篷中了。它曾在舞會上給埃莉諾小姐增添了特殊魅力,它奇异的光彩來自一位瀕死女人的狂思亂想,是她僵硬手指苦心孤詣的最后杰作,所以那金線中織進了災難与痛苦。這個□人的傳說起先只是私下流傳,現在已廣為人知。人們憤怒譴責埃莉諾小姐,指出就是她的驕傲与輕蔑激怒了魔鬼,而她与魔鬼共同帶來了這場可怕的災難。眾人的憤怒与絕望變成咧嘴苦笑。不論何時那面標志瘟疫的紅旗又在誰家門前升起,人們就在街頭邊拍巴掌邊放聲吶喊,刻薄地挖苦道: “瞧哇,埃莉諾小姐又胜利啦!” 在這凄慘的日子里,一天,有個邋里邋遢的人影走近州府大門。他抱起雙肘,觀望琢磨那面猩紅的小旗。風儿將它陣陣吹動,仿佛在將它所象征的疾病拋向四方。最后,這人攀上鐵欄杆,摘下了那面紅旗,舉過頭頂。台階下他遇上了總督,穿著帶馬刺的皮靴子,身上緊裹著一領斗篷,看樣子要出門遠行。 “倒霉的瘋子,你到這儿來找什么?”舒特總督伸出手杖保護自己不受接触。“這儿除了死神啥也沒有。回去——不然你會碰上它的!” “死神才不會碰我這個瘟疫的旗手!”杰維斯·赫爾威斯叫道,一面把紅旗舉得高高。“今天晚上,死神与瘟疫會以埃莉諾小姐的模樣走過大街小巷,我必須舉著這面旗子走在它們前頭!” “干嘛跟這個家伙廢話?”總督拉起斗篷捂住嘴。“他這條賤命有啥關系?反正我們誰也不知道能否活過十二個小時。那就往前走吧,傻瓜,走向你自己的毀滅。” 他為杰維斯·赫爾威斯讓開路。后者立刻登上台階。可是剛到達第一段樓梯平台,肩膀就被一只手緊緊抓住。他惡狠狠地抬頭一看,瘋子似地要与對方拼個你死我活。可他即刻又變得軟弱無力,因為遇到的是一雙鎮定而嚴厲的眼睛,這雙眼睛具有神奇的力量,能平息极度的瘋狂,原來是那位醫生,克拉克博士。可悲的職業將他帶到了州府,這儿車水馬龍的時候他倒很少來做客。 “年輕人,你想干什么?”他問。 “找埃莉諾小姐。”杰維斯·赫爾威斯順從地回答。 “所有的人都從她身邊逃開,”大夫道,“你現在還來找她干什么?小伙子,告訴你,連她的看護都一頭倒在那間要命的閨房門檻上死啦。你難道不知道,這個可愛的埃莉諾小姐就是降臨我們海岸的災星——她的呼吸使空气充滿毒素?她把瘟疫与死亡抖落在這塊土地上,就從她那件該詛咒的斗篷里?” “讓我看看她!”瘋狂的年輕人更狂亂地叫道,“讓我看看她!她那令人惊畏的美貌,穿著她那瘟疫的堂皇裙袍!她和死神共享寶座,讓我跪倒在他們面前吧!” “可怜的小伙子!”克拉克博士被人性弱點的強烈意識所感動,嘴唇一彎,露出譏諷的笑容。“難道這個破坏者制造的邪惡越多,你就越崇拜她,越對她的形象充滿美麗動人的幻想?人類對壓迫自己的暴君就是如此。那就進去吧,瘋子!我已經注意到了,你的幻想具有一种神奇的功效,會保護你免受傳染——說不定還能在那間閨房里找到治好你幻想的妙方。” 登上另一段階梯,他推開一張門,打手勢要杰維斯·赫爾威斯進去。可怜的狂人,也許真的心怀妄想,以為他目空一切的心上人會庄嚴地坐著,絲毫未受惡疾的影響,而這場瘟疫正是她妖術般撒播在自己周圍的。毫無疑問,他夢想著她的美貌未減分毫,反而化作超凡脫俗的艷麗。心怀這些幻想,他輕手輕腳,恭恭敬敬走向醫生所在的門口。可一到門檻邊又停了下來,戰戰兢兢地打量昏暗陰冷的房間。 “埃莉諾小姐在哪儿?”他低聲問。 “叫她吧。”大夫回答。 “埃莉諾小姐!公主殿下——死神王后!”杰維斯呼喚著,向前三步進了臥室。“她不在這儿!那儿,那邊桌子上,她平時戴在胸前的鑽石還在閃光吶。那儿——”他打個冷戰——“還挂著她的斗篷,上頭有一個死人繡上的詛咒。可是埃莉諾小姐在哪儿?” 一張放下華蓋的大床上,緞子帳幔后面有什么東西動了一下,發出低聲的呻吟。杰維斯·赫爾威斯仔細一听,辨出這是女人的聲音,在凄婉地抱怨渴得要命。他覺得認識這聲音。 “喉嚨——喉嚨焦干啦。”那聲音在咕噥著,“來點儿水!” “你是誰?”神經遭受打擊的小伙子問,走過去一把拉開帳幔,“你這呻吟和哀求是偷了誰的聲音?好像埃莉諾小姐還知道凡人的病災似的?你這病懨懨的一堆,為何躺在我心上人的閨房里?” “哦,杰維斯·赫爾威斯,”這聲音道——邊說那身体邊扭動,掙扎著要掩藏那張毀了容的面孔——“別再看你曾經看過的女人!上天的詛咒已打垮了我,因為我不肯把男人看作兄弟,女人看作姐妹。我把驕傲當成斗篷裹住自己,藐視人生俱來的同情心,所以自然才把我弄成這幅慘相,讓人家來怜憫。你解心頭恨啦——大家全解恨啦——上帝也解恨啦——因為我就是埃莉諾·羅奇克利夫呀!” 雖說是個瘋子,生活已被摧毀糟踐,但此時此刻,精神疾患造成的惡念,心底深藏的痛苦,以及遭到冷酷蔑視的愛情,一齊在杰維斯·赫爾威斯胸中蘇醒過來。他顫抖地指著可怜的姑娘,爆發出一陣狂笑。臥房發出回聲,床上的帳幔也跟著搖動。 “埃莉諾小姐又胜利啦!”他扯著嗓子大叫,“統統都是她的犧牲品!到底誰配做她最后的犧牲品呢?” 他那狂亂的腦筋又生出新的怪念頭。一把扯下那條致命的斗篷,他沖出房間,沖出州府。那天晚上,大街上走過一支游行隊伍,高擎著火把,中間抬著一個女人的模型,裹著一條華麗的繡花斗篷。走在最前頭的正是杰維斯·赫爾威斯。他昂首闊步,搖著那面象征瘟疫的紅旗。行至州府對面,眾人放火燒了那個模型。一陣狂風吹來,把灰燼吹得無影無蹤。据說自那一刻起,天花就消聲匿跡了,仿佛它的威力從開頭到最后都与埃莉諾小姐那條斗篷有著神秘的關系。那位倒霉小姐的命運籠罩著不明不白的疑云。不過,有人認為,在州府的某個房間里,有時能模糊辨出一個女子的身影,躲進最黑暗的角落,用一領繡花斗篷捂住面孔。這個人,除了往昔不可一世的埃莉諾小姐還能是誰? ------------------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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