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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天如此,精确一點講是在上午8時50分,一輛長長的灰色旅游車,帶著掀起的塵埃,一路飛駛而來。它隆隆地爬上桑塞特·博爾瓦德,進入了洛杉磯郊區,就是大家知道的布里阿斯。身著制服的向導,也就是這輛公共汽車的司机,把一個銀質的話筒舉在嘴唇前,調了調,又開始發出了催人入睡的嗡嗡聲:“女士們、先生們,我們正在穿過布里阿斯……”這番話在乘客當中并沒有撥動起什么激奮情緒,他們20分鐘前剛從貝弗利山和貝爾埃爾影界名流居住處离開,已經飽覽過那里的華麗的房舍。他們听到的這個布里阿斯,而且在听前就亦意識到,比起他們匆匆觀光過的賓夕法尼亞、堪薩斯、佐治亞及愛達荷的繁華區域來,并不見得有更多的令人惊奇神往之處。就其外觀而言,布里阿斯倒真是一處典型的普普通通的地方,因此,也就沒有什么值得大書特書的了。在他們等候汽車轉到風光比較好的太平洋及它的馬里布聚住處的時間里,旅客中的許多人,利用這段間歇來改變一下他們的位置,按摩一下脖子,點上香煙,或者与鄰座交談几句,但也有那么几個人,大多數為那些面嫩手老的婦女,繼續朝窗外觀看著,對郊區鄉村那种恬靜、悠閒的田園之美,艷羡不已。她們在心卜揣摩著,那里的社交圈子會是個什么樣子?成為她們孤高的居民中的一員又會如何?
  在布里阿斯几十年的發展過程中,類似這樣的公共汽車,每天不知要過去多少輛。而且,對來去匆匆的過客看來,這种靜謐的、隱蔽而又因襲舊習的表面景象,總是那樣的盛行不衰;還有,的的确确,這些使人一目了然的建筑物和導游書上的統計數字,是那樣的令人賞心說目并為世人所熟知,因為布里阿斯之于洛杉磯,恰似福雷斯特湖之于芝加哥、斯卡斯代爾之于紐約城。
  自從布里阿斯成為大洛杉磯的一個正式組成部分以來,因為沒有它自己的政府自治權,它的邊界,被當地的生意推銷員、不動產經紀人,以及那些看后扔掉的一代代周報編輯們的共同努力,老早被搞得毫無規律、反复不定。大体而言,人們把它看作為坐落在彎曲的桑塞特·博爾瓦德的兩邊,處在東接韋斯特伍德,西鄰太平洋帕利塞茲丘陵中間的一塊8平方英里的地方。
  此地區有這樣的限制,那就是几乎所有的地方都是特大號的。那些房屋,多數為一層的美國獨立前的建筑,或者是現代的牧場主的住宅,座座都十分寬敞,都是在距离寬闊的舖設馬路退后60英尺或者更遠的地方建造的。几乎所有的房屋都部分地被遮掩起來,被那些綠色的風景點綴的土堆,或者被繞成圓圈的按樹,再不就是被本槿屬植物的矮篱或一堵高高的石牆搞得稍露又掩,因而更加產生一种令人欲窺全貌而不能的逗弄勁儿。
  有一處主要的商業區,廣告上叫作“綠色的村庄”,主要是針對靈致古怪的商店結构(制鞋匠和理發師竟在一處淡毛棉寶塔底下干活),吸引人的舶來品,以及討价過高的國產貨而起的。這一商業區給本地帶來了生机。其它与社會相協調的象征,是那4所小學,一所初級中學,一所高級中學。大概是出于維護的目的吧,布里阿斯的人們,似乎已經建造了過多的教堂:有兩座天主教堂,一座近代的基督教堂,一座衛理公會教堂,一座基督教科學教堂,一座長老會和猶太教堂。在“綠色的村庄”的邊緣,豎立著一所主要的郵電局,一所燈光暗淡、藏書不多的圖書館(布里阿斯的大多數人都自己買書看)。有一處美國軍團禮堂,一處樂天派俱樂部,一處初級商會大樓,還有一所屬于布里阿期婦女聯合會的磚石結构裝飾現代化的哥特式大廈。
  除了几條新公寓街道外,多數房屋的人家則醉心于在室外搞些沉甸甸的黃銅裝飾,而且居住者多數為到市內上班辦公的白領工人。布里阿斯的街道,主要為他們的所有者所占据,而不是本地的服務到車上的路邊銀行。這些房屋的房主,每年掙2万至10万美元不等。相對來說,布里阿斯的社會屬青年或中年人,很少有人工作到了退休的高齡。盡管布里阿斯的政策很自由,但是外表卻足夠庄重和保守,這使得從事娛樂業的人們打消了涉足其間的勇气。日漸蕭條的電影業的人員,呆在貝弗利山的繁華地帶,很少向西走得更遠。而那些正處在興旺擴展時期的電視行業的人們,宁愿選擇更具都會气息的中心地帶的活動和有刺激性的事情。
  當地不動產的經紀人估計,布里阿斯的男人、婦女和儿童約有1万4千人。那本微不足道的年度電話簿的書頁上,載列著房主的名字:一個布店老板,一位建筑工程師,一名精神病醫生,一個房屋承包商,一位研究分析員,一名作家,一個干洗匠,一位汽車游客旅館主,一位大學校長,一個廣告董事,一位藝術經營商,一個寵物店店主,一位律師,一名會計師,一個建筑師,一名銀行主,一位牙科醫生。
  這些就是該地的男子漢們。不過,每當他們离開到所從業的地方,通常是遙遠的城市去了之后,布里阿斯的社交界便成了婦女們的天下了。
  從每日觀光旅游車的窗子后面,那些觀光者——大多數是女性——帶著羡慕的眼光,注視著那些他們在布里阿斯所瞥見的同性別的人。常常看見某個白膚金發碧眼的女人,身穿卡普里緊身短襯褲,滑進低卡門美洲虎轎車,緩緩地開离去的情景;或者是一個姿色動人的黑頭發的主婦,身穿价格昂貴的奧綸罩衣,站在門前台階与園丁領班聊天;或者是体形控制得很好的夫人,身穿緊身白色短褲,姿式优美、動作熟練地在私人网球場上奔跑、跳躍;或者是個紅頭發的女人,將頭發柬在絲巾里,坐在林肯大陸牌子的駕駛盤后面,把車開到商店拱廊前的停車點上去。
  在旅游車上的這些乘客所沒有看見的情境,她們在自己的腦子里也虛构出來,并且予以加工、潤色。她們能夠清晰地想象出這些布里阿斯的婦女是如何生活的。在早晨,這些布里阿斯的女性居民,把她們的小孩子送上包租的汽車,到空气流通的學校上學;或者懶洋洋地打發准備早餐的時光,翻閱著最新出版的《時髦》或《哈潑斯市撤雜志,等著黑人女佣把早餐擺好;或者穿著三角背心和短褲,在舖有石板的院子里的躺椅上進行日光浴;或者悠閒自得地穿著進口的毛線衫和裙子,在威爾希勒·布爾法德与那些舉止文雅的朋友共進午餐。在下午,她們瀏覽逛通主要的中、高檔服裝店,或在漂亮的沙龍里消遣,或者去參加茶會或茶園聚會。在晚上,如果她們不与在棕櫚泉或拉斯維加斯或森瓦利的丈夫和朋友相聚,她們便呆在城里,看看藝術電影,看看戲劇,或到夜總會去,欣賞一下最近街談巷議的喜劇演員的表演。有時候,她們在家里督辦私人晚餐,或者,穿著山東綢緊身連衣褲便服接待客人(將他們的熱烈的臉蛋供男客去吻,用冷淡的握手去應付女賓),并且毫不節制地狂飲,對摻雜在立体聲唱机的喧囂聲中所開的輕佻的性行為玩笑,嘻笑不止。第二天早上,當佣人送丈夫去工作、送孩子去上學時,她們因晚睡晏眠,仍處在宿醉的迷糊狀態之中,最后終于醒轉來,心下隱隱約約地有些懊悔,竟找不出時間為即將開始的藝術欣賞夜校班下點功夫去准備。這便是那些觀光車中游客眼中所見和腦中所想的。布里阿斯的婦女如何打發她們的時光,即便將她們每個人的趣味差异也考慮進去,這實際上便是她們生活的真實寫照。
  然而,當然嘍,在她們所圍的絲巾、所戴的五光十色的太陽鏡、所穿的寬松的毛線衫和緊身短褲的外表下,還有更多的東西;在她們所坐的外國運動車,所穿的短皮大衣以外情況還很复雜,在修剪整齊的樹篱和精心整修的榆樹以及那些寬敞、華麗的房舍背后,還掩蓋著更多的事情。因為,對那些對此生活饞涎欲滴的旁觀者來說,她們并未身臨其境,不可能想象和理解。這里的現實,其困惑難熬的程度恰似其外表的平靜安樂程度。她們不可能理解,對于布里阿斯1万4千居民中的許多人來說,此時正是他們最好的時光,也是他們最暗淡的日子。
  布里阿斯的秘密气息,保持得如同任何一處共濟會的儀式一樣,局外人不得而知。對它的大多數婦女來說,是空虛、單調、令人厭煩和深感迷惑的。情況常常如同客廳中所流傳的笑話所說的那樣,這些當地人并不安宁。弊病出在美國人和已婚婦女身上。不過,布里阿斯的那些婦女宁愿相信,那純屬她們自己特有的。然而,她們很少直接公開地這樣點出來,因為既然過著如此富足的物質生活,卻又說感到無休止的困苦和不安,實在很難自圓其說。
  當這些布里阿斯的婦女還是單身和滿怀追求欲望的時節,她們所想要的就只有結婚和舒适,穿一件諸如最心愛的外套那樣令人激動不已的保護衣,可以任意選購諸如一方面紗的購物財力和住進一套套間的樂園里等等,凡此种种的享受。現在,她們終于結婚了(或者曾經結過婚),且已過了2年或5年或15年,生活很舒服,很有規律,而且很安全,在社會上處處受到欽敬。不過,還是總有點不滿足,有一股說不出的渴求更多的東西的味道,她們要求更多的東西——但是要讓她們准确點說出她們想要什么,即便是對她們自己,她們也解釋不清。
  就這樣,她們使自己沉湎在毫無意義的約會、聚會、慈善義舉、各种活動、周末飛行等無所事事的迷惘之中。為了停止去想那里并不存在的東西,她們用伏特加、安眠藥、安靜丸、性試驗,把自己的感覺弄得模糊遲鈍起來。就這樣,每一個可怕的早上延宕過去了,生活毫無變化地繼續下去。要不是偶爾意識到一絲灰發竟敢冒了出來(很快被漂抹掉),發現雙乳非常輕微地向下松垂(立即用最新的上托乳罩托起),臀部的肌肉不再那么富有彈性(快速地用机器手和瑞典敲擊手敲打結實),看見孩子們越長越高(不過這時,時間這個敵人最終獲得了胜利,因為沒有什么可以斗過這個事實,那就是生命越來越短了),要不是意識到以上的情況,生命倒像成了一個真空,無所謂開始,也無所謂終止。
  早上9時5分,那輛長長的、灰色的旅游車,從布里阿斯的風光秀麗的通衢大道冒出來,轉入桑塞特·博爾瓦德的行車道,沿著下坡公路向目的地海灘開去。
         ※        ※         ※
  站在她那寬闊的喬治時代的一層樓前斑斑點點的瀝青環形車道上,凱思琳·鮑拉德向坐在小型客車后座上的4歲女儿戴利達而招了最后一次手。這輛公用的汽車,每天帶她到韋斯特伍德的先進的托儿所學校去。
  汽車繞過樓角消失之后,凱思琳在汽車道上逗留了一會儿。她仔細地看了一下附近的黃玫瑰花壇,特別留意那行枯萎了的玫瑰,提醒自己,一定別忘了請教艾托先生應用什么噴洒處理方法。起初,她在几天前就注意到了這些玫瑰的不正常狀態,但是,因為触景生情,由花聯想到自身,倒把這事很快忘卻了——在不經心的旁觀者眼里,沒有注意到這外表的似錦繁花,竟掩蓋了根底深刻的內在疾病,除非人們仔細觀察,要不,看不出有什么不對頭的地方來。
  她從玫瑰花壇上把視線移開,越過寬闊的綠色的草坪,透過能夠隔斷外界任何人,但卻隔不斷來自本身的侵扰的那層厚厚的簇葉,凱思琳仍然看見,那輛熟悉的灰色觀光汽車緩緩离開走下山坡的最后景象。她沒有戴手表——這天是艾伯蒂恩日,夜里怎么也睡不著覺,天放亮時吃了一丸安眠藥,竟一下子睡過了頭,几乎來不及穿上早餐服和給戴利達麗穿衣上學。不過這時,一看見這觀光汽車,才知道已是9點以后了,而且意識到,她必須去做昨夜前答應格雷斯·沃特頓自己應做的事情。
  她快快地折轉身走回前外通廊,在精美的修有溝槽的廊柱間向前挪動,越過那高高的盆栽絲柏,進入那山洞似的、空曠的、雅致的房屋。她對眼前的時光,怀著抵制、幽怨的心情。
  一旦走進廚房之后,便關閉爐子,給自己倒了一杯熱气騰騰的咖啡,沒有加糖,將它端著走向那張白色的膠木小餐桌。她將咖啡放下之后,又從電話机上端的食品櫥里找到一盒香煙。她一手拿著香煙和格雷斯留給她的馬尼拉文件夾,另一只手拿著電話,轉回桌子邊。
  呷過第一口熱乎乎的咖啡之后,接著便專心于早上開門第一支香煙的儀式之中。經過一番吞云吐霧,她感到暫時的慰藉。她繼續吸著,她那拿著香煙的被尼古丁染黃了的細長手指,也抖動得輕一些了。過了一會儿,她把吃剩半支的香煙在瓷煙灰缸里碾死。那只煙灰缸上印著褪了色的富有傳奇般的字跡“東京·帝國飯店”。它仍被放在桌子上,過去博伊恩頓把這只煙灰缸放在那里,好讓自己時時想起過去的榮耀。她不明白自己為什么不換上使她不那么受刺激的另一只煙灰缸。不過她知道,那是因為她沒有這個勇气。
  這時,咖啡僅僅有點溫熱,她立即一口气將它喝光。如此地武裝了一下之后,她最后打開了那個馬尼拉文件夾。文件夾中有兩張紙。第一張上,格雷斯整整齊齊地用打字机打上了12個婦女聯合會員的人名以及她們的電話號碼。凱思琳掃視了這串名單,她們不是朋友,就是鄰居或相識,沒有一個不認得的。盡管如此,她仍然把派給她給每個人都打電話的任務擱置下來。
  昨天晚上格雷斯扔下這個文件夾之后,在這位大歲數的女人那指派性的強人之意的熱心腸面前,凱思琳立即感到無可奈何了。格雷斯·沃特頓已是50多歲的年紀了。她那灰色的頭發,每周讓一位男理發師整几次型,整成像是假發式樣。她人小巧,愛攪和,說話嘮叨。她的孩子結婚之后,有兩年工夫,她曾經游移于是做一名雷西達的學者還是要做貝弗利山的心理學家,最后兩者都放棄了,而去干了婦女聯合會的主席職務。
  從此,婦女聯合會主席一職便成了她的整個生活。在什么地方的某個銀行,有個副行長,叫格雷斯·沃特頓先生。
  盡管格雷斯最終使凱思琳表示出接受那份公事的意思,凱思琳的初衷并非是情愿的。她辯護說自己精疲力盡,并且不得空閒,另外,她也有好几個月沒有見過她們中任何一個人的面了。自從上一次的婦女聯合會的會議以來再未見過面,要給她們打電話,少不了花費工夫羅嗦一番。“哪里話!”格雷斯用她那刺耳的、一本正經的口气說,“這是公事,你也應以此態度對待它。給每人打電話時,你都說你還有十几個電話要打。再說,我想這對你也有好處。我不同意你過著像個隱士似的蟄居生活方式,這不利于身心健康。如果你不打算外出見人,起碼和她們通通電話嘛。”
  凱思琳不想告訴格雷斯或者任何人,她之成為一個避世隱居的人,并不是因為博伊恩頓的不幸造成的,其原因与人們所想象的并不是一回事。她結婚后,有他在家,正因為他經常在家,所以她唯一希望的是到這房子的外面去,消失在同伙們的喧鬧的混飩之中,雖說這樣做,有停于她的本能。不過,自她寡居以來的一年零四個月中,外出躲避已無此必要了。她又回到、并享受起婚前她所熟悉的又愛又恨的那种孤寂的獨立自在的生活。
  突然,她意識到格雷斯又開始講起話來。這時,她的這位來訪者的聲音稍稍變得柔和了些。“相信我,凱思琳,親愛的。
  我們都知道你所經受的折磨。不過,如果你不自己幫助自己,沒有什么人能幫上你的忙。你還年輕,長得又漂亮,且有一個可愛的女儿——正是前途似錦,有好日子不要錯過。如果我認為你真的不舒服的話,親愛的,我會是第一個理解你的人。當然嘍,我倒可以找別的人代替你來打這些電話。不過,我們需要你,我是說,不管喜歡不喜歡,你仍然是我們當中最重要。
  最有影響力的成員之一。由此你可看出,我為什么非要排出我們當中20個最受尊敬的成員打這些電話。我的原意,恰恰是為了使這些電話通知具有更重的分量。相信我,凱思琳,我們需要全体出動,我們這方面每個人都在內——特別是如果教會方面反對這次會議的話就更應如此。我還不知道他們是否會反對,不過,有這种議論。”
  凱思琳一心要想方設法去逃脫掉這項不愉快的任務,所以直至這時,她沒有完全理解,或者,甚至連听也沒法去听這次婦女聯合會召開會議的真正目的。她重新問了一下,格雷斯對她眉飛色舞地解釋了一番(格雷斯對這整個事情所具有的大膽和猥褻色情很難掩飾住自己的興奮情緒)。這樣一來,凱思琳更加感到不安起來。她哪里還有這份心思去与一伙婦女一起聆听一個男人討論美國婦女的性習慣問題,不管它是以多么冷靜的分析觀點來探討的。更糟的是——因為這時她突然意識到這場講演所要引出的是什么——她沒有做好思想准備,對一幫生人吐露她的私生活秘密,象征性地剝去自己的外衣,使自己暴露在一伙迷眼斜視、專愛偷看下流場面的男人面前。
  整個的事情是瘋狂和邪惡不堪的,然而,格雷斯卻是如此之熱情——“這將使我們的組織的知名度大大提高;這也是為什么阿克曼先生特意做這樣的安排”——侄使凱思琳本能地感到任何反對意見難以讓人理解了,而且甚至會引起她在性生活方面的怀疑。所以她不再堅持不干,決定拖拖以后再說。
  眼下,她快速地點燃了另一支香煙,面對著這令人詛咒的文件夾。她拿掉那張人員名單,看了看下面的那片紙。這是張油印的公告報道——在第二天“立即發布用稿”——而且是由格雷斯·沃特頓簽署的。格雷斯普對她解釋過,在她打電話通知婦女聯合會成員兩天后出席這次特別會議時,這份發布稿將告訴她一切的有關內容。凱思琳一邊沉著地吸著煙,一邊讀著這份新聞發布稿。
  “5月22日,星期五上午10點叨分,”這份油印的報道寫道,“威斯康星州里爾頓學院的世界著名性權威,去年的暢銷書《美國單身漢的性研究》的作者喬治·G·查普曼博士,將在布里阿斯婦女聯合會的全体成員大會上做演講。在大會之后的兩周時間里,查普曼博士將就最近他對已婚婦女的研究和意圖加以論述。查普曼博士偕同他的助手、均与里爾頓學院有聯系的范·杜埃博士、卡斯·米勒先生、保羅·拉德福特先生等一組人員,將要會見布里阿斯婦女聯合會中已婚的或曾經結過婚的成員。
  “查普曼和他的小分隊,歷時14個月,游遍美國,會見了數千名代表每個經濟階層、不同宗教信仰和不同年齡的具有各种教育背景的已婚婦女。据查普曼博士講,布里阿斯婦女是在他和他的助手們,在搜集他們的發現并准備下半年出版前要會見的最后一批。‘這次調查詢問的目的,’查普曼說,‘是要把迄今為止仍秘而不宣的美國女性的性生活方式公諸于世,這樣,通過統計數字,我們可以將很久以來使處在黑暗和無知狀態下人類生活中的一個領域,用科學的方法予以闡明。我們希望,后代的美國婦女能從我們的發現中受到教益。’“布里阿斯婦女聯合會主席格雷斯·沃特頓夫人在電報中對查普曼博士的光臨深表榮幸,并答應百分之百地出席他的演講,并將在自愿的基礎上,提供會見的話題。不過,沃特頓夫人預言,听了查普曼博士的演講,了解到實際上的個人會見比過去吉爾伯特·漢密爾頓、阿爾弗雷德·金西、歐內斯特·伯吉斯、保羅·沃林等這些開先河的調查人所進行的那种會見更不點名道姓時,聯合會中的220位已婚婦女,不會有什么人拒絕這個為了科學進步而做出貢獻的机會。該聯合會,在布里阿斯擁有自己的俱樂部和禮堂,成立已有15年之久,一直為社會、為慈善事業以及大洛杉磯西區的美化,不遺余力地工作著。”
  讀過這篇發布文稿之后,凱思琳怀著厭惡的心情繼續瞅著它。看著這些話語,不禁無名火起,便自問道:“這個查普曼博士,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好偷看人的東西?”
  她自然听到過他的名字,誰都听到過。他最近那本書的聳人听聞的題材(她知道,所有的婦女都讀過他的書,讀起來廢寢忘食,盡管凱思琳予以蔑視,甚至于不屑去借一本來看),以及他最近的研究進展(所謂研究),一連几年把報紙和雜志的版面活躍得不亦樂乎,至少有十几家的封面刊登了他的照片。她估計,總有一天查普曼將會成為他這個年代以及這個年代的對性的著魔般迷戀的象征,這正如19世紀20年代的埃米爾·考艾成為不同的好奇流派的代表一樣。
  不過,凱思琳感到納悶,是什么使得一個受過教育的成人獻身于打听男人、婦女以及儿童們性史隱私的勾當之中?這种對所謂“科學發展”不停的椰榆,只是在高尚的目的掩蓋下,不健康的服務的确是不健康的思想和引起性欲的情趣。或者更坏的情況,是由于某种卑劣的商業思想,決心去利用人們對禁區的反逆欲望。說句公道話,凱思琳記起讀過某些報道,查普曼對自己的可觀的收人是分文不取的。話雖這么說,在此种文化中,一個出了名的名字便等于任何的年金享受權,任何時候都可以拿到鈔票。另外,他也可能是個宁要臭名而不要實利的人。
  也許,她對查普曼太苛刻了,凱思琳想。也許,毛病出在她本人身上。她也變得古板、過時,如果說一個年方28歲的人能夠真的變得過時了的話。然而,她的信念是不可動搖的:一個婦女的生殖器官是屬于她自己的,并且只能屬于她本人,它的使用和活動,除了她自己、她的配偶和她的醫生外,誰也不能讓他知道。
  對這件自己不相信、深感厭惡的下流事情,非要自己去促成不可,這不禁使她皺起了雙眉。凱思琳碾死了她的第二支香煙。她把那用打字机打好的人名和電話號碼單取回來,擺在面前,拿起話筒,開始從厄蘇拉·帕爾默往下的電話號碼撥起來。
         ※        ※         ※
  厄蘇拉·帕爾默是個愛挑剔的、好“打破砂鍋紋(問)到底”的人。說話尖銳,直截了當。假若她問“你好嗎”時,她的意思是要知道,精精确确,你從早晨到晚上如何?還有,昨天過得怎么樣?一點不容大而化之的回答,不能有絲毫的含糊其辭,要不,她是不會滿意的。從她那閃閃發光的褐色的大眼睛里所觀察到的世界,所有的一切都得是确切的、明了的,讓人能理解的。
  這時,她一只手放在打字机的間隔棒和鍵盤上,一只手拿著听筒對著耳朵,繼續——這已經是這次電話的最后几分鐘了——用一些對有關查普曼到布里阿斯考察的提問折磨凱思琳。
  “說真的,厄蘇拉,”凱思琳強壓著怒气說,“我壓根儿就不知道為什么查普曼博士挑選我們作為他的最后的實例,我所知道的只有擺在我面前的這份發布稿上所說的情況。”
  “好吧,那就把它讀一下我听,”厄蘇拉說,“我只是想把事情原原本本地搞清楚。”
  厄蘇拉听得見電話對方凱思琳手中的稿紙翻動的沙沙聲。
  她諦听著,當對方用發干的嗓音在電話上讀著那文稿時,她把眼睛閉起來,以便使听力更集中。凱思琳讀完后,厄蘇拉睜開眼。“我猜想,”她對著話筒說,“就這些東西,可怜的查普曼博士。他會大失所望的。”
  “你的意思是什么?”
  “我的意思是,他從這幫自己根本不了解的冷淡的長舌婦身上打算了解什么?我能看到的是他問特麗薩·哈尼希她最愿當個什么,她肯定會告訴他,是當一個藝術經營商的老婆。”
  “我想我們与其它地方的婦女相比并沒有任何的不同。”
  “也許有。”厄蘇拉表示怀疑地說。
  “我能告訴格雷斯你打算出席這次會嗎?”
  “當然羅。無論如何我不能失掉這個机會。”
  厄蘇拉挂上電話之后,又后悔自己惹得凱思琳不愉快。她似乎察覺凱思琳有點生气,而且常常如此。這樣一來,事情就太糟了,因為她真誠地尊敬凱思琳,并且想要獲得她的友誼。
  她所認識的布里阿斯的所有的女人當中,她感到只有凱思琳在智力方面能与自己相匹敵,更何況,凱思琳具有一种難于描述的气質——這是一种使婦女成為貴夫人的气質,一种良好教養的、人們口頭上常說的儀態万方的風度。在這上面,或者在某一部分上面,還增添上一种具有財產的富貴气。誰都知道,凱思琳從她父親那里繼承了一筆財產,她的財產足以維生,不必去做工。有一次,厄蘇拉在她為《家庭》雜志所寫的每月一次的特寫中,涉及城郊富裕婦女的平均情況時,用的模特儿就是凱思琳。她疾妒凱思琳惊人的美貌:她那泛著光亮的黑頭發,修束得短而漂亮;她的富有挑逗性的綠眼睛;小而周正的鼻子;丰潤的鮮紅色的嘴巴——所有的這些和莫迪格聯尼的脖子,安放在身材修長、童貞似的优美的軀体上。
  厄蘇拉將轉椅搖轉過來對著打字机,對著她書房的壁鏡斜瞟了一眼,重對節制飲食暗下了保證。不過,從鏡子里看自己,令人大失所望。她天造地設地赶不上凱思琳·鮑拉德。她是大骨架的身量,從腮到肩膀到臀部都如此,体重總是135磅。有一次,在一次聚會上,一個酒鬼就曾說她像一個身体過重的夏洛特·布朗蒂。她肯定,這是因為她把自己的暗褐色的頭發從當中徑直向下分開的緣故。盡管如此,她喜歡這种文學的引喻。對一個41歲的婦女——一個已經做了母親的女人來說,她沒有忘記提醒自己本周末寫信給戴文,不知道為什么她從來沒有像她的父親,她保養得不錯,并且對那雙小手和完美的小腿頗有點沾沾自喜。再說,哈羅德喜歡這個樣子。而且,除此之外,她是薩潑霍而不是特洛伊的海倫,是木塞的薩潑霍,更不是萊斯博斯島上的。她所具有的會更耐久。
  她又砰砰啪啪地在打字机上干起來。還有一個小時她就得离開到机場,去會見伯特倫·福斯特和他的妻子阿爾瑪。盡管從許多方面來說,福斯特并不是她的一個理想中的出版商——他的粗魯和庸俗常常令人不愿接近。他辦《家庭生活》雜志的興趣,重在商業利益而不是文學,有時讓人很感失望——不過,他确實是夠精明的,能從他的眾多的自由撰稿人中挑選了厄蘇拉,并提拔為這份發行面頗廣的家庭雜志的西方編輯。
  這時,厄蘇拉打好了她的概要,把它從打字机上抽下來,并開始進行校對。這份概要构想巧妙,措辭迎合了福斯特重金錢的偏見,并借此提高了自己所干工作的分量。概要包括了頭半年她辦公室的活動。它強調少花錢,辦大事。它建議,花費很少的額外費用,采用某种具有誘惑力的方法大做廣告,使她的部門具有更大的權威性和更廣的報道范圍。
  “最親愛的?”這是哈羅德的聲音。
  厄蘇拉望去,只見哈羅德·帕爾默猶猶豫豫地走進這間書房里來,手里端著早餐盤子,盤子里盛著雞蛋、烤面包、咖啡。“你最好吃點什么,要不會頭痛的。”
  哈羅德把她的早餐盤子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然后給自己倒了杯咖啡,厄蘇拉心不在焉地瞅著他。自結婚以來,雖說他几乎每天早晨都准備早餐,即使雇用了一個住家佣人后,他仍堅持這個習慣。他每次這樣做,看上去倒像這樣干是為了幫個忙似的。他個子挺高,行動不決斷,說話口齒不清,面色發灰,凹面臉,比厄蘇拉大兩歲。他長著的一副會計師式的外表,而事實上,他就是一位會計師。
  他在尼蘇拉對過的皮椅里坐下。“應該去換換衣服了吧?”
  他用詢問的口气說,一邊攪著咖啡,一邊朝她的加襯的長罩衣點了點頭。
  “我已經化好了妝,里面的衣服也穿好了,只是穿上件裙子就行了。”
  “他們要在這儿呆多久?”
  “兩周,我想。他們還要到火奴魯魯去。”
  “就應該這樣生活。”他喝著咖啡,“也許,如果我今天見到伯雷,下午我們就去夏威夷。”
  厄蘇拉的心思早已跑到別的地方去了。“誰是伯雷?”她盡本份地問了一句。
  “伯雷,”哈羅德很理解她的話意,不好意思地重复了一下,“他擁有伯雷減价雜貨店,這里的地面上有十處,對我是筆大買賣。在我那家舊商行干活時,我曾接触過他几次。”
  厄蘇拉記得,所謂舊商行是指貝弗利山上的凱勒公司。哈羅德從大學畢業后,一直与那些熙熙攘攘、工資付不足的眾多會計們一起干。由于突然爆發出一种要自立的莫名其妙的念頭,他干3個月前离開他們,自己開了一間辦事處。他雇用了兩個小伙計——不過,厄蘇拉發現,現在要付錢的是她。她為此深感不快。
  “好,祝你走運。”厄蘇拉說。
  “我很需要這筆生意,”哈羅德承認道,“我于5點在市區与他會面,也許晚餐回來得遲一點。”
  “哈羅德,你知道我們要帶福斯特夫婦去潘內羅處。你必須准時到達。”
  “哦,我將盡力赶到。不過,伯雷先生是個重要人物——我不能半道中斷,這次事關重要。”
  “福斯特更重要,你不能去。”
  哈羅德沒有爭辯。他站起身,慢慢地收拾起杯子和碟子,并把它們疊放在盤子上,然后走了出去,而這時,厄蘇拉又重新校對起文稿來。哈羅德走到門口時停了一下。
  “厄蘇拉。”
  “什么?”她把放在面前的那頁紙的“不利”一詞划去,在上面寫上“有害”二字。
  “我希望你能夠下去到那間辦公室里去一下,那里屬于我的家具連一條腿也沒有。我一直在等待你去看看。”
  “我會去的,一旦能抽出身來就去。”她不耐煩地回答。一會儿,她抬頭看著他,露出了笑容,語气也柔和了些,說道:“這你知道我一直多么忙。不過,我一定去。”
  “我想,可不可以在星期五——”
  “星期五我打算舉行盛大的午餐會,招待福斯特夫婦——所有的宣傳方面的人,還有演員……”突然,她拍了一下手,“我的上帝,我答應了凱思琳·鮑拉德,星期五早上我要去听查普曼博士的演講。這可怎么辦?”
  “查普曼博士?是那位性專家?”
  “不錯——他要在聯合會上演講。我以后將告訴你這事的所有情況。我必須好好想想。”
  哈羅德點了點頭,离開她到廚房去,那位黑人佣人哈利正在那里給電冰箱除霜。厄蘇拉坐回搖椅,閉上了眼睛。查普曼博士本應該是只百靈鳥,可是眼下成了個討厭的東西。她是個干工作的婦女,抽不出時間去听他的有關性的胡扯淡。她干脆就給凱思琳或者格雷斯打個電話,以早有事務約會為理由辭掉它。到底,福斯特畢竟是先來的。
  這樣,她仍感不滿意。她站起來,找了支香煙和銀質煙嘴,把煙插上去,在沉思中點上了煙。她感到,她比她起初所想象的更加盼望著去見查普曼。她穿過房間,停留在書壁前,找到《美國單身漢的性研究》,把這冊厚厚的書從架子上抽出來。她緩緩地翻閱著,在這儿或那儿停一停,去思考統計數字,或者一長段文字所表示的意思。恰像她第一次讀到它時那樣,她被迷住了——倒不是因為其中的人物与她有什么關系,而是由于他們所敞開的臥室的大門通向了其它的生活。
  就是在她把這本書放回到書架上時,這篇文章的標題已在她的腦海中漸漸形成并顯現出來。它應該這樣寫:“‘查普曼博士与我會見之日’,撰稿人:一個郊區的家庭婦女。”當然羅,這個所謂的郊區家庭婦女,應是厄蘇拉她本人。這個題目登在《家庭生活》雜志上是再合适不過了。她應把它處理得格調輕松,文字幽默,語气俏皮,但是仍伴有足夠的能使人引起爭論的提問和回答,以便使這篇文章具有很高的引用性。而且更好的是,与查普曼博士或者他的小分隊的某個成員的會見,可以為福斯特的雜志制造一篇絕妙的話題,進一步加強她在福斯特心目中的一個有能力、有智慧而又具有永恒女性的形象。
  她在腦子里反复捉摸了一陣,又玩味了一番。在她將這次個人奇遇中數不清的軼事趣聞的細節,有血有肉地潤色過之后,她甚至看得見伯特倫·福斯特的得意秋波。現在,她心里已沒有任何怀疑了。她必須參加查普曼博士的演講會,然后自愿進行一次及早的會見。一旦福斯特知道她為他和雜志所付出的代价后,他就會允許她遲一點出席他的午餐會。她能想象出她進門時的情景——她成了所有眼睛的注視中心,因為所有的人將會知道,是什么事使她來晚了——其后,看見她自己駕輕就熟,繪聲繪色地把里面的性故事講給她的雇主和著名的客人听。她肯定,福斯特會比以往更加贊賞她;它可能引來任何事情,甚至到紐約。
         ※        ※         ※
  公共汽車的喇叭,在遠离廚房洗滌槽上的窗口處高聲地響了兩次。因為發動机出了故障,早就把車擱在那里,過了一會,喇叭又響了兩下。
  “你能別放耳机稍待一會嗎,凱思琳?”薩拉·戈德史密斯對著電話說,“學校的汽車來啦。”她用手捂住話筒,對著快喝完麥片粥的9歲的杰羅姆和正在大嚼著小甜餅的6歲的德博拉喊道:“快點,車來啦,夠晚的了。別忘了帶午餐盒。”
  薩姆·戈德史密斯嘴里含著塊熱餅,放下晨報的商業版,把雙臂伸出來,首先是德博拉,其次為杰羅姆,吻了吻他。
  “當你在那儿出去休息時,一定要記住我告訴你的話,”他對杰羅姆說,“要把球棒离開身,舉得高高的——像麥西爾那樣——然后,徑直地把棒朝下向球擊去。這樣不會錯。”
  杰羅姆點點頭。“記住了,爸。”
  兩個孩子抓起了他們的餐盒,匆忙地在薩拉的臉上吻了一下,快步向前門走去。杰羅姆一路蹦蹦跳跳,德博拉手爬腳蹬,直到离開房子。大門在他們身后呼地一聲閉上了。薩拉尖起腳尖,伸長脖子,透過那扇高高的窗子向外看,一直瞅著他們快步跑過車場前舖設的停車點并且爬上汽車。等汽車開始嘎嘎地离開后,她這才縮回身,把捂著的手從話筒上放下來。
  “真對不起,凱思琳,每天早晨都是這樣。”
  “哦,我清楚。”
  “吶,听說的那場演講——你說每個人都打算去嗎?”
  “格雷斯是這么說的。”
  “吶,好吧,我不想做個与大家不同的人,看來這演講一定很重要。”
  “按查普曼博士的話講,是為了‘科學進步’。”凱思琳頓了一下,“當然羅,那全在于自愿,薩拉。在听過他的演講之后,再決定或是進行會見,或是不同意。”
  “我隨大流,多數人怎么干我就怎么干。”薩拉說,“我讀了他最后的那本書,我想那是項很好的事業。就是有點那個——哦,想來有點太難為情。是不是真的不說出是誰來?”
  “發布稿上是這么說的。”
  “我的意思是——我曾經在一份文摘雜志上讀過一份材料,說的全是那些調查的事情——是對他們的經歷的調查,以及對這些調查材料保密的辦法。不過我記得,就是金西也是采用与你對面相坐并且當面提問的方法。在金西以前還有一個人——我記不起他的名字了。”
  凱思琳查閱了一下面前的文件。“還能是漢密爾頓嗎?”
  “這名字很熟,可能是他,他用發給卡片的辦法,所提問題都打在上面。不過,你仍然要當著他的面回答這些問題,這會搞得我非常不舒服。”
  “是這樣。”凱思琳表示贊同,几乎自動說出來。不過,盡管她同情薩拉的觀點,她知道她卻不能接受這种說法。“盡管如此,我認為查普曼決不會一成不變地照搬這种方法。我想不起我所听到的有關他的方法的話,但有一點卻是記得的,它是所有辦法中最匿名的——你真的可以像上了封條似的和与會者一起參加,就像一位修女一樣。我倒希望我能夠告訴你具体如何做,薩拉。不過,格雷斯說,查普曼將在演講中把一切都會解釋明白的。”
  “好吧,我一定出席。”
  薩拉將話筒安放在電話机上之后,瞥了薩姆一眼。她拿不准他听沒听到電話中的談話。他仍深深地沉浸在最近的股票買進賣出指數中,而且顯而易見,對剛才這一切并沒有在意。她不吱聲地注視著他,正像最近她常常這樣做的一樣。她那右手很有特性地放在心上(那里藏著那件秘密的事情)。她怀疑他有沒有看見她比他們初次相遇時所見到的更多的情況。她想,如果他仔細觀察一下的話,他也許會有所惊詫的。
  薩拉·戈德史密斯把她的黑發很時髦地在后面挽成一個圓發卷。盡管她那沉重的黑框眼鏡給她一种十分嚴肅的外表,但在她不戴眼鏡時,她的臉襯上沒有修拔的眉毛和寬鼻子,倒是像個典型的拉丁人,在上午初晨時分顯得很柔和。她35歲。
  她那縱深的乳胸和渾圓的臀部仍然很堅挺并富有彈力。她不像薩姆,她從來沒有讓自己失去控制過,為此她感到很驕傲。即便結婚12年,并且有了兩個孩子后,她的体重上下浮動沒有超出過5鎊。
  這時,她歎了口气,向桌子移動過去,倒了一杯茶,對著她的丈夫坐了下來。越過他的報紙,她直盯盯地看著他的手臂和他那厚下顎臉看得見的那一部分,心里產生出一种超然度外的怜憫。雖說他只比她大4歲,但他卻變成了一個——至少在她的眼里——肌肉臃腫的鄉巴佬。她早已忘卻早年她需要他的堅實,她對他為他們的安全所做出的頑強的奮斗所表示的贊許。她所記得的只有12年以后,他漸漸變成一個遲鈍的、毫不敏感的、沒精打采的、好坐不愿動的人,一個對他周圍世界強烈刺激和了不起的進化不感興趣的人。他所有的只是對他的男衣店、他的孩子、他的后花園和他的放在電視机前的高背椅的著魔般的關心。至于性愛,他像是盡義務,大喘粗气,每周一次,在星期六的晚上,從來沒有使她滿意過。對這一點,薩拉想,假若做愛時還有點浪漫色彩,或者至少有點樂趣的話,也許還可容忍。但是,它一直是對吃飯、睡覺和要干的家庭雜務單調需求的一种附加。呵,他當然是個好人,心地善良的人,這點毫無疑問。可是他是在那种松弛的、感情脆弱的、猶太人似的特殊方式中,是好的、善良的,難能道歉或者去喊或者表示感激,在這個活生生的世界里,他只是一具行尸走肉。
  她曾經讀過《包法利夫人》,而且還記得其中几行:“她的內心深處在等待著要發生的什么事情。像遭受船難的水手一樣,她把絕望的目光從她那凄楚孤寂的生活的上方轉過去,一動不動地望著,尋找遠處地平線上迷霧中的白色風帆……不過,對她來說,什么也沒有發生。上帝的意志就讓它這樣。”
  從那之后,她總是想,她了解埃瑪·包法利比她了解布里阿斯中任何女友更深刻。
  “已經9點30分了!”她听見薩姆喊。他站立著,正在朝上推他的領帶結。“如果我每天早上像這樣遲到,他們就會把你掠奪得防不胜防。那些助手一旦發現你行動松弛,他們就會占便宜。我無時無刻不發覺這個問題。”他帶上他的法蘭絨上衣走了出來。“不過在家如此舒服,誰能离得開?我喜歡与我的妻子和孩子在一起,我喜歡我的家。”他站在薩拉的面前,整了整衣服,“這難道是罪過嗎?”
  “這很好。”薩拉說。
  “這或許,因為我在變老的緣故。”
  “你為什么總使自己比你實際年歲看上去還老?”薩拉說,話語比她原想表達的還要尖刻。
  “這使你感到討厭了嗎?好吧,我再變成甜蜜的16歲。”
  他彎下腰,而她的臉兩眼閉著在等著。她感到他的龜裂的嘴唇放在她的上面。“好啦,6點見。”他說,直起了腰。
  “好。”
  “今晚干什么?阿——哈,7點有胖丑角演出。也許我們應在起居室吃飯,這樣還可以看。”
  “好吧。”
  他走到門口。“你今天有特別要干的事情嗎?”
  “逛商店,放學后還有杰麗的牙科約會——一大堆事情。”
  “一切稱心。”
  她一動不動地坐著,諦听著他的皮鞋跟在水泥地上發出的聲音,听著汽車門打開時的咯吱聲響。稍過一會,轎車發出咳嗽似的響聲,開始動起來。她听見它向后倒出車道,然后開走了。
  她快速地喝完茶,摘掉圍裙,走進臥室。她站在帝國牌梳妝台前,目不轉睛地對著鏡子。她的頭發梳理得很好,格子花襯衫穿著合体。她打開她的草編手提包鉤扣,掏出口紅和鑲鏡粉盒。她仔細地搽了搽腮,然后在唇上涂上了柔和的胭脂紅。
  她再次在鏡中端詳了自己一會,然后轉身走到雙人床中間台架上的電話前。
  她拿起話筒,急促地撥動了一會儿,然后等待著。電話鈴響了三聲,傳來了他的聲音。
  “喂?”
  “我是薩拉,馬上到那儿。”
  她挂上電話,急得气也來不及喘地繞過床,走進洗澡間。
  她拉開澡盆邊的抽斗,把手向里深摸過去,找那個帶拉鏈的藍色小包。她重新回到梳妝台前,用手撫摸了一下那個小包,触動了一下大膜片的邊緣和那小管避孕膏。她把小包扔進草編手提包里,從抽斗里抓了一件桃紅色的開司米衛生衫,急匆匆地走出房屋,朝停車場方向赶去。
         ※        ※         ※
  瑪麗·伊溫·麥克馬納斯——她結婚還不到兩年,不過她知道,每當她簽署自己的名字時,這种使伊溫處于隨從的做法很使她父親高興——這時正坐在壓皺了的床上,她那長長的細腿交叉在藍色絲綢睡衣下。
  “我想這恰恰是最要緊的,凱思琳。”她對著電話說。瑪麗年方22歲,非常單純,并且很愛他的丈夫,在早晨10點以前仍然精力充沛。“在我的名字后划上歎號。無論如何,我不會失去這次机會。”
  “很好,瑪麗。我希望每個人都這樣痛快就好了。”
  瑪麗吃了一惊。“誰不想听查普曼博士的演講?我是說,總是有可學的東西。”瑪麗·伊溫与諾曼相識、結了婚,是一位有錢的、生性快活、純洁的年輕姑娘。雖說是用知識和慈愛培養起來的,但就方式而論,卻一直是在受保護的環境中長大的。新婚第一夜之后的所有一切,對她來說都是新鮮的。她像在試驗新的食譜和學做縫紉時那樣,對性的通道、對如何打開它的秘密,以及對怎樣學會其中的技巧,都充滿了好奇。一天夜里,那是在第一年,在讀過新婚手冊中一章節后,整整一夜,她和諾曼用瘋狂的歡鬧,然后是無聲的激奮,試驗他們不同的性感興奮區。
  “查普曼博士原本并不打算教什么東西,”凱思琳說道,“他進行的是一項真正的非常嚴肅的研究。”
  “呵,我曉得,”瑪麗用一种有身份的成人口气說,“這像是歷史上的一個組成部分,從某一點上說——有點像西格蒙德·弗洛伊德要來布里阿斯談什么精神病學,或者卡爾·馬克思來討論共產主義。它是某些應該讓你的孩子們知道的事情。”
  “哦,”凱思琳未下斷論地說,“我猜是,在某點上。”
  “戴利·達麗怎么樣?”
  “很好,謝謝。”
  “她很討人喜歡。我很高興你打電話給我。演講會上見。”
  挂上之后,瑪麗把電話放在床頭柜上。她因這項邀請感到异常激動,像是盼著過星期天一樣,而且突然感到急不可待地要与諾曼分享這條消息。她豎起腦袋,听了听,听到的卻是身后浴室里發出的低沉的浴水拍濺聲。他走出浴室后,她要告訴他。
  她放開交叉著的雙腿,仰躺到枕頭上,每個肢体都感到充滿活力,心里非常高興,白天是這樣有朝气,夜晚亦在期待之中,淋浴繼續響著,她想到諾曼在冷冰噴濺下的情景。她能夠想見,其情景正如他們經常一起進行淋浴時她所見到他的情景一樣。他那好玩的理得不長的發式,炯炯有神的黑眼睛鑲在漂亮的方臉上,他那多毛的前胸以及扁平的腹部,還有他那肌肉發達的長腿。三年前他竟在那次女大學生聯誼會上把她挑中,在她看來仍是一樁奇緣。那天夜里,他對比她漂亮得多的任何女孩子都不看一眼,從那之后任何一夜都沒有放過。
  瑪麗·伊溫·麥克馬納斯對自己的美貌倒有自知之明。盡管她那纏結的孩子似的褐色頭發,使她看上去与彼得·潘的溫迪相似——諾曼還曾帶著贊美的口气提到過好几次——盡管她是個活潑的外向型人,不熟悉哪怕一絲一毫的隱秘心情,她對自己的生理外觀卻不抱自欺的態度。她是個骨胳大,具有運動員体型,走路邁大步的高個子姑娘。她的褐色眼睛湊得太近。她的鼻子,雖說長得很直,但是過分的顯眼(在畢業的那一年,當她學過帕斯卡爾說過的‘克婁巴特拉的鼻子若短一些,整個世界的面貌會不同的’這句話時,她在床頭上釘上了一幅克·巴特拉的浪漫畫)。雙唇雖說很丰潤,白牙齒長得也挺整齊,但嘴卻挺校她的胸部扁平——用什么泡沫乳襯也遮不轉—而且□很尖瘦。胸癟□削,她倒并不感到有什么不好看。她從小長大,被視為掌上明珠,全家的中心,處處受贊揚、時時受寵愛。她天生的神盛气昂,將那妖燒女子倒比得蒼白無色,從來不愁沒有男朋友,就在她想要個丈夫時,諾曼出現了,用成熟的愛情取代了童年的情感。
  從他們相遇的那一刻起。諾曼便成了她的宇宙的中心。起初,哈里·伊溫溫和而又体面地提出反對意見,借口她還年輕,而諾曼又比較窮(他剛剛被錄用到一家加利福尼亞酒吧間做工)。因她崇拜自己的父親,她認認真真地听他父親的話,但不久又設法把他說服了。既然哈里·伊溫對他女儿的要求從來都不拒絕,便轉而同意她找這個丈夫了。因他也看出來,她無論如何要得到諾曼·哈里提出的唯一條件——對此瑪麗和諾曼立即并且很感激地答應下來——是這樣的,這對新婚夫婦搬到那所西班牙式涂粉的房屋中空閒的樓上套間去,住在伊溫的屋頂之下,直到他們能夠自立并有了自己的房屋為止。后來,因慮及將女人的婚姻建立在有保證的資產基礎上,哈里·伊溫又采取了進一步的措施。正當諾曼已經向几家合法的大商行提出求職申請,而且當他在認真地考慮与他的老同學克里斯·希里爾合伙在洛杉礬市區比較貧窮的地段做事時,哈里·伊溫給他的女婿很大方地提供給一個位置。哈里制造建筑用預制构件,他的部門里有4個業務律師,有一個要离開。哈里要把這個位置給諾曼,開始時的工資是每周150美元。
  瑪麗對她父親的慷慨感激不盡,諾曼反應并不多么強烈。
  不知怎的,他感到因為這份嫁妝自己卻放棄了部分獨立。更有甚者,在一個需要人手的地區,与克里斯一起,成為一個真正的与之奮斗的審判律師的前途,顯得更具競爭性。可是,在短短的一兩天的猶豫不決之后,他最后相信,哈里的空缺職位正是上百個的年輕律師渴望得到的(這點,他們真的垂涎三尺),并且他認為,在那些狀況不景气的人們中從事律師業務是有點浪漫性和不切實際。說到底,瑪麗應得到最好的報答。由于他被妻子的一腔熱忱所感動,諾曼加入了她父親的職員行列。
  自那之后的一年半時間里,瑪麗漸漸看出,她丈夫對做一名文書和合同律師感到不耐煩。她曾經試圖去減緩他的煩悶情緒,并私下告訴她父親,懇求她父親給諾曼某項審判室的工作。她父親已經答應下來,一有机會就給他安排。此話是几個月以前的事情了,自那以后,什么事情也沒有發生。
  這時,瑪麗在枕頭上側過身子去瞅電子鐘,她看見已是9點40分。她父親該到樓下去用餐了,10點就要吃完。他會盼著諾曼也准備停當,因為每天早晨他們一起坐哈里的卡迪拉克車到工厂里去。她早已決定最好提醒諾曼別誤了時間,就在這時,淋浴聲突然停止了。
  瑪麗即刻坐起來,滑离開臥床,光著腳輕輕地走到浴室門口。
  她把頭貼到門上。“諾姆?”
  “怎么?”
  “9點40了。”
  “知道了。”
  她記起凱思琳的電話來。“猜誰打來電話?”
  “什么?”
  “我說猜猜誰打來的電話。”她稍稍提高了點聲音。“凱思琳·鮑拉德剛剛電話告訴我,查普曼博士來這儿會見我們。”
  她轉動了一下玻璃旋鈕,走了進去。狹窄的浴室內很溫暖,水汽沾滿了牆壁和鏡子。諾曼在房子中間,處在浴缸旁邊,赤足站在一方大桔黃色的墊子上。他的肌肉發達的后背對著她,舉著雙臂,用毛巾擦臉和頭發。他光著全身,背上仍有片片水漬。
  在她隨手輕輕關門時,她直瞪瞪地瞅著他。她重又感到昨天夜里所体味到的陰部里稍有疼痛的快感。他那時占有著她,那一陣既劇烈又妙不可言。這時,突然之間,她听到她的心跳。
  她竭力使自己的聲音變得漫不經心。“我剛才在說,諾姆……”他轉過身,對她笑了笑,而她的眼接触到了他那苗條的身体,眼睛里有一种占為己有的并且引以驕傲的神態。“嘿,親愛的,”他說,“我想你打算睡覺呢。”
  “有人打電話,”她有點气透不過來地說,“星期五查普曼博士要在婦女聯合會上演講。”
  “查普曼?”
  “你知道,那個查普曼作關于性的報告。他計划會見我們。”
  “對你有好處。不要保守任何秘密。”他交給她那條毛巾,“幫我擦一下脊背。”
  她接過毛巾,他轉過身去。“我能告訴他你是世界上最好的愛人嗎”?
  “說得委婉點倒無不可。”
  她用毛巾触著他的軀干的彎曲部分。“你是,你知道。”她說。
  “我說,你是如何知道的?”他重新轉過身來面對著她,一邊開玩笑地說,“或許,你們婦女告訴你們所有的男人都是這种話吧。”
  她直挺挺地站著,那條毛巾很滑稽地懸在他們倆人中間。
  “我愛你,諾姆,”他說。
  他的微笑消失了。他伸開雙臂,將她拉過去。在她緊緊抓住他的光光的脊背時,那條毛巾飄落到瓷磚地板上。她緊緊地閉上了眼睛。“我要你,親愛的。”他触著她的頭發小聲說。
  “嗯,”她低應了一句,轉而記起了什么,并想抽回身。
  “不行,諾姆,時間來不及——爸在樓下——”“讓爸見鬼去吧。”他說,吻起了她的脖頸。
  “別這么說話。”她說,在話音完全消失之后,聲音就小得几乎听不見了,而且這時也說不出更多的話。慢慢地,她向諾曼旁邊的桔色小墊上沉下去;然后,身体被兜在他的手臂里,將她自己下落仰躺在地板上,几乎沒有感覺到肩腫和大腿与瓷地板接触的涼意。她閉著眼睛,感覺到那毫不猶豫的手指在撳動她的睡衣,隨之,那個令人渴望的可愛的壓力在她全身扎下了營。一會儿她便完全消融在快感之中,哪里還能記起她的父親正在樓下等著。
         ※        ※         ※
  有一次,在厄蘇拉和哈羅德家舉行的晚餐會上,10來位客人在玩聯詞游戲。輪到厄蘇拉那里,她抽出字條給一位男客,碰巧那字是“antiseptic”,那位男客應聲回答,“特麗薩·哈尼希。”這一創造性大歡鬧以及引伸的釋義,并不帶什么認真的結論,超出一般遵循的聯詞的貼切含義。后來,這种小插曲又重复引到特麗薩身上,而特麗薩這時并不在常她一旦知道后,便立即在字典里查找這個字。當她看到這個字的含義是一防止腐敗、腐爛、墮落”時,便高興了起來,并沒再去費心理解其中可能与她有聯系的真正用意。
  這時,她依在書房內的書架上(其實上面并沒有放書,而是擺上了精致的哥倫比亞前期雕像的代表作品,這些作品放在不大的大理石托盤上面),听著凱思琳在電話里讀出的查普曼博士即將來臨的細節。36歲的特麗薩·哈尼希,可以說是姿態和風度最完美的体現。她那优美的外觀從來沒有受到哪怕一丁點儿的勞苦或者是真正的——例如汗水的侵染,從來沒有玷污上任何灰塵或者細菌,或者諸如此類的東西。每一絡金色的波浪式的頭發都梳理得恰到好處,一絲不亂。鵝蛋形的臉龐,大大的眼睛,顯貴的鼻子,薄嘴唇涂得很丰潤飽滿,真是有一副令人惊歎不已的四季盛開的菊花相貌。她的体重,減一兩則顯輕,增一兩則顯重,可謂一切适中。她那生絲罩衫,配上垂下的項鏈,加上灰色的百慕大短褲,以及皮條帶的便鞋,都是不起一皺,不損一紋。她的面貌和風度使她具有一种冷漠的、深諳世故的气質,這也是她努力修養而成的并為之欣賞的。她在閱讀方面的廣度是相當可觀的,但究其理解深度和思想的創建性,卻沒有深到她的毫無暇疵的皮膚之下。她喜歡那些能夠引伸到古典范圍的談話,只不過几乎莫名其中之妙。她的性活動方式是干淨和直截了當的。如果是碰到不受到爭論或者不會被弄混淆的場合,那就滿足了。她認為拜倫勳爵很庸俗,高更令人不起情緒,斯坦達爾則很滑稽可笑,廉布蘭特又太污穢不堪,亨利·詹姆士和托馬斯·蓋恩斯巴勒令人迷惑不解。她倒是推崇路易斯和贊賞(有點愧色地)可怜的布萊星頓夫人。她發現,她丈夫對那些諸如杜凱姆、格利斯以及凱迪斯基等無足輕重的抽象派畫家的推崇,因為婚姻關系,自己硬要去夫唱婦隨,倒成了一种負擔。
  “是的,凱思琳,我想這是十分清楚的。”她最后對著電話說,用的是一种受過長期教養的口音,這种口音真會令語言學家感到憂慮(他也許能在波士頓畢肯山和倫敦西區之間的什么地方找到它)。“杰弗里和我認為,查普曼博士是一個奇跡,是文明的紀念碑。”
  杰弗里·哈尼希俯在附近裝飾華麗、雕紋刻飾的富豪家用大寫字台上,全神貫注地從喬治歐·瓦薩里的《美術家列傳》(187年在佛羅倫薩出的稍近的意大利版)上抄錄几段正文外的文字,這是給一位對文藝复興時代的經過裝飾的原稿感興趣的顧客干的。他一听到提起查普曼博士,驀地抬起頭來看。特麗薩忸怩地把頭一翹,朝他做了一個神秘的微笑。而他,帶著會心的詫异抬起了濃眉。查普曼博士已經將瓦薩里取而代之了。杰弗里·哈尼希將他小而緊湊的身軀仰坐回那張脆弱的椅子里,听她講什么。他將自己薄薄的沙色頭發的一邊撫撫平,搔了几下他那壯觀的粗短蓬松、很不調和的格林納迪禁衛軍式的胡子,心下隱隱約約地萌起了個念頭:查普曼博士能不能經介紹給他的美術目錄冊寫一個前言?這冊目錄是給即將開幕的抽象藝術展覽作廣告用。鮑里斯·伊特羅斯基所作的不少油畫都涉及夫妻之間的事情。
  特麗薩一直在听對方講,而現在重又對凱思琳講起來:“當然羅,杰弗里和我一起讀過他的最近的調查報告——哦,大部分是在一起讀的——并且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我們确實被那探討性行為的科學方法迷住了。該書是絕對的崇高無比。親愛的,呵,當然有缺點。任何一位在社會學方面有點背景的人都會看得見,這你毫無疑問記得,有好多人。我想,我們持相反意見,主要是對查普曼的性處理方法有不同看法,他把性行功完全作為一种生物現象,而沒有考慮到与人的其它特性的關系。不過話又說回來,凱思琳,我們必須寬恕這個人的問題。
  說到底,一個人怎么能夠把首次接触羅浮宮的蒙娜·麗莎所引起的快樂,或者說興奮,用列表的方法表示出來呢?”
  杰弗里從他的書桌后面點了點頭,表示了他審慎的贊許。
  但是,電話另一端的凱思琳對查普曼博士的方法,在此時此刻作出這樣一番論述,真沒有思想准備。她在廚房的椅子里不耐煩的蠕動了一下——她怎么竟從格雷斯那里接受了這么一項令人厭惡的任務?——她不知道說什么好。最后,她用很難立住腳的話說道:“不過你說你贊成查普曼博士。”
  “親愛的,這將是一次難忘的經歷。”
  “那么我們可以指望你來啦?”
  “親愛的,我宁可不去听哲學協會科爾里奇所作的有關米爾頓和莎士比亞的演說。”
  凱思琳感到寬慰,這句話可以解釋為接受了邀請,于是便在特麗薩的名字后面划上了個辦成的記號。這時,在電話另一端的特麗薩,建議不久舉行一次午餐會,以表歡迎。
  特麗薩把話筒放回電話擱架上,杰弗里站了起來,將從瓦薩里那里抄出的注釋塞進口袋里,陪著他的妻子走出房外,來到剛剛替換了那輛舊雪鐵龍的鮮黃色的引雷烏汽車處。她鑽進汽車,坐在駕駛盤的后面,而杰弗里并不開車(“我不讓他開,”特麗薩通常這樣解釋道,他開不安全,他的頭腦總是模模糊糊偶然像在云霧里似的。可以設想杰弗里在洛杉磯開車會出什么結果。)卻把自己安放在特麗薩身旁的乘客座上。每天早上,從布里阿斯開車到韋斯特伍德村的杰弗里美術店,輕輕松松地沿著桑塞特·博爾瓦德的彎彎曲曲、高高低低的公路開過去,然后穿過橫貫大學校園的通行大道,共用14分鐘便到了。他們談起了查普曼博士,倒不是因為查普曼對他們私下的性生活感到好奇,而是很可能是對他們光彩奪目的生活中有關文化方面的情形感興趣。說到他倆的性生活,那是很有規則并且效率頗高。每周兩次,白蘭地開路,你推我讓,溫情脈脈,輕呼軟喚,無限風流,然后是充分地欣賞早被阿貝拉德等人批判的古典式的媾合。不用說心里都會理解,當杰弗里撰寫他的藝術生涯和与藝術家們——當然离不開特麗薩的密切合作——交往的回憶錄時,作為一個小插曲,拿出一段文字給性愛統計學家喬治·G·查普曼博士,也許怪有意思。
  穿越大學時,使他們想起昨夜前他們參加的晚餐會。那是在風光明媚的山坡上帶游廊的平房里舉辦的。此處由在學校教印象派藝術的艾里克·納遜教授(盡管他們像寬恕狄更斯為了混飯吃而搞出了些粗制濫造的作品那樣,也寬恕了艾里克的不像樣的藝術)和他那异常尖刻的姐姐共同管理維護。當時的貴賓中有一位年輕的荷蘭訪問藝術家,他的名字無法拼音表示(這倒無關緊要,因為杰弗里一眼就看出來,此人是個庸才),他對古典作品自以為是妄加評說,一個個地把在場的所有的人都激怒了。路賓斯也在他們中間,他對這個荷蘭人嗤之以鼻。
  當這個荷蘭人煞有介事地宣稱,漢斯·范·米格倫,那位很有兩手的偽造家,可以和他曾經模仿的佛米爾相媲美時,杰弗里早已怒不可抑,對他進行了連諷帶刺的駁斥(卓有成效地歌頌了佛米爾成吨的不可模仿的精品),當中只停歇了一下,好讓特麗薩提供一個絕妙的警句。
  就是這樣,杰弗里仍感到此气難平。因為經典的和學術上的藝術是他的第一愛好,而且為了有點輕狂的未來派藝術家而拋棄了一個靠得住的霸王,內心仍有一些余疚。“那個小白痴——竟敢拋出米格倫的名字与佛米爾相提并論,”這時他開口道,“這無异于說威廉·艾蘭德和沙士比亞同起同坐,就因為他以巴德的名義偽造了漩渦派畫作,而且,一時間竟被世人所采納這些幼稚的淺薄之輩竟要招遙過市,真是令人惊詫不已。”
  “我認為你對付他對付得很好,親愛的。”特麗薩說。“不堪一擊的東西。”杰弗里沾沾自喜地低聲說,他隨之摸出一小支黑雪茄(這是一個令人很難為情的巴黎經紀人每月供給他的),然后點上它。
  “哦,我們到啦。”特麗薩說。
  他們把車開到商業繁華的邊道,剛剛离開韋斯特伍德·博爾瓦德不遠的地方去。特麗薩讓發動机空轉著,越過她的丈夫,朝著那家比較狹窄但裝演漂亮的商店的兩個櫥窗注視著。
  享利·摩爾的青銅制品仍然擺在一個櫥窗里,另一個里則擺著D·H·勞倫斯的大幅油畫。一張帶達達派飾邊的布告上,招徠感興趣的伙伴參加每周星期三的夜茶會和懇談會。
  “我看膩了那張勞倫斯畫像,“特麗薩說,“它不耐久,應該擺到書店里而不是美術商店。”
  “作為好奇嘛,它可以起這個作用。”杰弗里說,記起此舉為他贏得了兩周前一家星期天報紙上一段介紹文字。
  “我倒宁愿選用那幅新的瑪麗內提油畫。”特麗薩說。她丈夫最近花了大价錢給了一位意大利商人,買了一幅未來派之祖菲利普·托馬索·瑪麗內提1910年畫的一幅不清晰的火車頭畫。
  她看待未來派,亦如菲利普·威爾遜·斯蒂爾曾經看待未來派之后的作品一樣。她記起杰弗里早時參觀印象派作品展時說過的一句話:“我猜想,他們定有不讓外人知道的收益。”特麗薩建議櫥窗上擺上瑪麗內提的作品,因為她想以此提醒杰弗里,她在迎合潮流和知識方面并不比他差。
  “呵,那個瑪麗內提,”杰弗里說,敞開了汽車門。“大手筆,如此等等。明天我就展出這幅畫。”他跨出汽車來到人行道上,砰地一聲把車門關上,站著向下看了看他的妻子。“今天干什么?到海灘去?”
  “不過個把小時,這會使我一天都感到舒服。”
  “直到6點30,我不會离開這儿。”
  “我將按時到這儿,親愛的,請不要勞累過度。”
  當他消失在這個商店內后,特麗薩把她的汽車調向繞過這條街面,開向威爾希爾·博爾瓦德。開到圣溫森特轉彎處,有几個年輕的大學生向她按喇叭,她未加理睬(對他們的粗魯不屑一顧,心下倒有一种不可名狀的高興),繼續開向圣莫尼卡。
  開了25分鐘車路,到達了太平洋沿岸公路,此時這里的車輛還不多,她在帶有海水咸味的微風中平衡地向前開著,最后到達了目的地,在馬里布前一英里處。
  她的目的地是伸出在廣闊海灘上的一塊多岩石的小空地。
  這塊不太整洁的岩石嶙峋的空地,將自己那不鋒利的弓,徑直地對著如雪飛濺的海浪。現在算起來已有好几年了,她起初是偶爾一顧,之后是每周一次,最近則一周二三次到這里來。特麗薩一直單獨在下面的海灘上度過早晨的時光。盡管這個區域是公共的,但她所在的這處小海灣卻是鮮為人知的。潛游運動員、舉家外出野餐者或者肌肉發達的雜技力士,都很少到這里來。
  這個隱蔽處的發現,是特麗薩的一個小小的奇跡。它叫康斯特布爾灣,是杰弗里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看到它時,仿效國家美術館里展出的約翰·康斯特布爾名畫“韋默恩灣”命名的。在她和杰弗里決定某些人注定不會有孩子之后不久,她便感到上午是無法忍受的;下午倒還可以;在家里、在綠色村庄的商店及与她的朋友聚會時,總會有足夠的事情可做;晚上會閒不住,還要忙于社交。唯獨早上距离夜晚太遠了。后來,在一次煩躁不安的開車中,發現了康斯特布爾灣,從此,再沒有停止過到這里來,四肢舒展在沙子里,讓太陽的強光晒著脊背。她在那里做白日夢,打個盹,或者伴著藍色海浪沉穩的拍打聲朗讀。
  把車停好、仔細地拉好手問之后,她繞過這輛帶篷汽車,打開箱子,抽出毯子和一卷不厚的歐內斯特·道森的詩集,詩集里面還包括一篇如何評价詩的論文。她朝后瞥了一眼,見太陽圓圓的,但被白云所掩蓋,故而不熱,她決定不用陽桑她臂下挾著書,手中拿著毯子,用空著的那只手伸前防護著,防范滑倒。她慢慢地走下那段不寬的風雨剝蝕的窄道,來到溫暖的沙灘上。离此不遠,海邊界峭壁上有一凹口,這便是所說的康斯特布爾灣。特麗薩在海灘上跋涉,放下她的書,仔細地舖展好毯子,然后坐在上面。有一會儿工夫,她把膝部用臂攬抱著,合上雙眼,仰面朝天,樂滋滋地享受著太陽的光浴和海風的撫摸。最后,她睜開眼,伸展開身体,用肘倚撐著,打開道森的詩集,開始讀起來。
  她不急不慢地讀了第一節和第二節,等待著下面她知道的要出現的詩句。在她開始讀第三節時,她笑了。她駕輕就熟地讀著每個句子:遺忘何其多,賽娜拉!隨風飄逝,与眾結伴,將那玫瑰花放縱拋擲,狂舞中,把你那失去的褪色百合忘記;不過我很孤寂,對舊情已感厭膩,噯,因為此舞持續得太久,無刻無時;我一直忠于你,賽娜拉!用我的方式。
  她很早前就讀過它,眼下重讀,本能地看到它在交際上的和會話中的价值(道森,謝謝上帝,還不是個乏味人),并且重新開始審查了一下,然后把它歸宗到腦子里。正當她恢复朗讀時,一种聲音,不是聲音而更像是一种減弱的粗而響的信號。“來吧伙計——頭前走——傳一下——我在12碼線——用力扔!”
  特麗薩的腦袋從書上猛地一下抬起來,尋找那异常可恨的干扰來源。在沙灘上,靠海水較近處,那個一直沒有任何人的相距約50碼的地方,竟有4個男子。即便相隔這么遠,她也能看得出,他們是4個年輕的彪形漢子。有兩個肩對著肩,像憤怒的大象一樣互相猛沖惡斗,樣子像是在玩一种粗野的游戲。另兩個在用足球玩接球。其中一個,矮胖而熱切,穿著工裝褲,向著4人中最大的那一位拋過去。最大個頭的這一位,身穿運動衫和男式運動褲,猛烈竄上去,穿過濺起的飛沙,去抓那只球。
  特麗薩不高興地皺起了眉頭,繼續觀察他們。這4個人,像自動机械一般,繼續他們的重复不斷的、一成不變的運動。
  不時地插進莫名其妙、常常是罵罵咧咧的喊叫。有一會儿,他們似乎靠她近了些。而且有一次,4人中最大的那一個濺著海沙走近距她20碼以內的地方,他跳躍得那么高,看上去毫不費勁,因為肌肉是那樣的結實有力,在空中抓住那個球。當他落下時,他用單跪式落地,然后慢慢地站起,喘著气。這時,她可以看得更清楚了:他一頭黑發,剪成所謂的平頭款式;一張紅紅的開朗、干練、過慣戶外生活的加州人的臉;穿著一件晒舊了的灰色圓領運動衫,上面裝飾著傳奇的“拉庫斯”圖,遮住那龐大的前胸,往下漸成錐形,變成窄窄的一片,很不适宜地由運動褲蓋著,遮羞處是那樣的簡單,一個保護性杯狀物亦可起同樣的作用。他的股部异常胖大,兩只腿卻令人吃惊地苗條。
  他喘了口气,抬起了頭,見特麗薩正在直盯盯地看他,不由咧嘴一笑。此舉使她心亂,于是別轉臉去,舉起了書。過不了不長不短的一段間隔時間,她又向后膘了一眼。那個男子正在朝他的伙伴那里地走回去,一只手把球一上一下地擊接著。
  特麗薩決定不再理睬康斯特布爾灣出現的這次暫時的干扰和它壓倒一切的影響,調整好她的嘴唇——又成了薄的了,因為唇膏已經脫掉了——拿著道森的詩集,重又側倚著身子。她把第三節詩重讀了5遍,但是這些詩句模糊不清,什么意思都不曉得,耳朵里能夠听到的是那劇烈的運動和不時的喊叫,她越是想去讀道森的詩句,就越是只想到查普曼博士那里去。他到底問婦女什么問題?他期待從婦女們身上听到什么?令人滿足的性的標准是什么?不過,她回顧了一下,思考了一下,查普曼博士大概不會知道。她能夠知道數量的模式,但不知道什么是最好的。由誰決定何為最佳。或何為正确,或何為滿足呢?突然之間,她首次聯系到查普曼博士對自己、對她的肉体、對她的床第之事要問的問題,她即刻有一种毛骨悚然的煩惱和危險感覺。
  她向外看了看,那4個人正在做拋、接球游戲。不出几分鐘她便看出來,他們中最大的那一個也是球藝最高超的一個,遠遠高出他的同伴之上。
  突然,她站了起來。她在這個小海灣只有半個小時,而平時她要呆一個小時或者更多的時間,然而現在,她想要回家去了,讓自己安全地包圍在那些雕像、抽象油畫及珍貴的舊書之中,盡可能地遠离汗水,還有敏捷的動作和肌肉的干扰,她想要藝術的尊嚴,文明的、非虛假的、早期藝術品的藝術尊嚴。
  她手里拿著書,一把抓起毯子,甚至不耐煩去抖一抖,便朝小路走去,眼睛徑直地朝前瞅著小沙脊。到達小路跟下,她稍停了一下,朝著那4個粗野人看了一眼。那個最大的正站在那里,兩手卡腰,分又著腿,大膽地注視著她(她腦中閃過一個念頭,他把自己毫無疑問地也看成是什么赫爾克勒斯或阿波羅的体現)。突然,几乎是侮慢地,他向她招了一下手。她戰栗了一下,轉回頭,快步跨向小道,朝她的汽車走去。
         ※        ※         ※
  “對,我明白,凱思琳,”內奧米·謝爾茲說,這時她把自己在熱水浴缸中向下沉得更深,很不便地用手把話筒舉高以防沾上水。“不過,我重說一下,我的興趣不可能更少。我不管它什么該死的查普曼,而且也不打算跳脫衣舞給什么冒牌的科學家看。”
  盡管內奧米口气中話語粗魯,有种情緒,凱思琳這時倒有點忠于職守起來。“听你的話音,好像是說他是個江湖騙子。”
  “吶,我知道。我讀過關于他的事情——他是耶穌基督——此舉可以包使所有的已婚婦女在床上吸毒尋求刺激而不感罪過,因為她們每個人都這樣做。”
  “情況并不都是這樣,內奧米。”凱思琳對內奧米像對其他婦女一樣,并不了解。她們碰過几次面,并不是特意地,是在內奧米去聯合會的很少几次場合里。然則,她卻不時地听到一些傳聞,即便其中有一半是真的,也足以說明內奧米在与男性的接触方面不能節制自己。因為凱思琳眼下要与什么舉止放縱的人打交道,自己就不能不十二万分之小心。她決定,在把內奧米的名字划掉之前再給她一次机會。“興許,我們中有的人——對這樣的調查怀有同你一樣的想法。不過,我仍然對自己說,查普曼的記錄和用意卻是再好不過的,其結果對人們會有好處。”
  “它能治愈殘廢儿童,或者包使婦女永不變老,或能阻止丈夫們的輕率行為嗎?”
  “不能。不過,照格雷斯說——”
  “那個老婊子。”
  “說真的,內奧米,她正在盡力。她說——這我們都知道——存在著對性過分無知的狀況,任何給它撒上一線之光的作法都會有利健康,有利正常化。當我們年少時,小孩子啥也不懂——”“看你說的!听著,凱蒂,小姑娘,當我12歲那年——有一個大叔与我們一起住,是個大色鬼——我老爹是個商人,經常不在城里——有一天,這個大叔把我摁倒,嘴里噴出的酒气沖著我的臉,把我的燈籠褲拉下來——”她嘎然而止,那可恨的回憶引起了痛苦。“哦,去它的,”她說,“這不干你的事。
  我不知道自己一直在說些什么。我起床就有种裂腦的頭痛。”
  她的太陽穴感到像用鉗子夾住一般,夾得越來越緊。剛才電話鈴響以前吃下的兩個藥片還沒有起作用。
  “如果你感到不舒服——”凱思琳說道。
  “我經常這樣,”內奧米說,“會好的。10點鐘我總是處在最坏的狀態。”
  凱思琳是個心中有苦不愿外露的過來人,心中涌起了理解和怜憫的感情,于是便退了一步。“內奧米,這都是無所謂的事,沒有任何規定說你非參加不可。查普曼博士會有足夠的供做實驗的人。你干脆回避——”“謝謝,凱蒂,”內奧米說,她在已經變得微溫的水中扭動著直起身子。“不過我想我不會回避它,我還不打算辭去做個人的權利。”最近她越來越發現,自己對別人提出的任何事情部會持相反的、爭辯的、非常气憤的立常可是過了一會,又會完全翻過來,因為她知道,她會從頭改變過來。“你想我能讓那位教授對布里阿斯种下個錯誤的印象嗎?如果他輸進腦子里去的淨是格雷斯·沃特頓和特麗薩·哈尼希一類人的特點,那他就會認為,我們這里專好出崇拜獨身主義的人。那樣就會毀掉我們的團体。我有公民的驕傲。不,你最好把內奧米登記進去。我想把這幅畫面搞平衡。”
  “那你肯定要——”
  “親愛的,我肯定去。我失掉結識啥夫洛克·埃利斯和克拉夫特·埃賓的机會,因為那時我還校不過,我將結識查普曼——用這种或那种方式,你可以打賭。”
  當她把電話挂上之后,內奧米意識到,她的頭痛几乎消失了,不過殘存一种說不清道不明的迫壓感而已。她無精打采地用一方洗澡巾在她那閃光的身子上和水擦著。最后,她打開排水塞,在水泥泊地流出之后,站了起來,跨出凹陷的浴缸。
  她站在与門一般大的嵌在門上的鏡子面前,慢慢擦擦干,一邊用毫無偏見的迷戀的目光端詳著她那小巧的、几近完美無缺的身材。她与自己的身体經歷了一個長時間的痛苦和快樂的結合,一种自恨和自愛的結合。她使自己脫离了所有的邏輯性,比3年前使自己脫离開她丈夫還容易,她怪罪這個身体很大程度上奉獻給生活中的過失行徑和不當的運用上面。她很有魅力,而且就她所能記得的情況看,她總是那樣令人銷魂奪魄。現在,31歲,那向外膨起的發式,一雙又大又黑的眼睛,閃著光亮的小鼻子,還有那張不大的丰潤的嘴,頗能激發人的奇特的快感和淫欲。她的身軀——她只有五英尺——像是工藝大師用象牙雕刻出來的一般。每一部分,每一肢体都是絕妙地勻稱成比例,只有兩個乳房除外。她那兩個乳房顯得特別大,各頂著一個异常惊人的褐色奶頭,這乳頭把男人降服成目瞪口呆的奴隸,使內奧米有种通常只有非常年輕的女子才具有的体態优越感。
  丟掉她的濕漉漉的毛巾之后,又在皮膚下噴洒上了些爽身粉,輕輕地勻滑在上面,然后又在她的耳后和兩乳中間洒上些香水。她邁動腳步,裸露著全身,走進通向臥室的穿衣室。她從衣鉤上取下一件線條平滑的白色睡衣,披在身上,在喉頭處松松地系了一個結,繼續向臥室走。她在腦子里檢查了一下在不同的情況下給她的陵墓或煉獄起的什么名字。床的遠處部分是一團糟——好像是經過一番攪合一般——暗紅色的床單成了胡亂弄成的一堆。靠床的那張桌子指責似地告訴她是什么原因。煙灰缸里堆滿了煙蒂,那瓶綠色的藥丸并沒有打開蓋,第五瓶杜松子酒几乎喝空了,高腳玻璃杯里仍然盛著上次喝過的剩酒和用過的檸檬果皮。這整個的房間——沒有一扇窗子是敞開的,因為她過分害怕小偷的光顧——散發著陳腐的煙草味和令人作嘔的酒气。昨夜她消耗掉多少?也許是第五瓶的三分之一,也許更多,她記不起來了。她能記起的只有那兩個藥丸——或者是否是三個?——不能忘了用,因此,盡管下了千万遍的決心不能喝酒,但還是喝了一杯,然后是另一杯,一發而不可收,一杯杯地喝下去。她像死了似地睡過去。然而,那受盡折騰的毯子和深壓在鍍金床頭板和床墊中間的枕頭可以作證,對她來說,要睡覺仍然無异于去作夢。
  她迅速地提起一扇窗子好讓室內空气流通。然后,因為這個澡已經使她复活并清醒過來,她逃避開這難聞的空气,越過狹窄的過道,穿過起居室和餐室,走進廚房里來。她竭力把思想集中到如何度過這漫長的一天的計划上。當她開始在爐子上煮咖啡,用顫抖的手取下杯子和托碟時,她想她倒可以去看望在布爾班科的父母。她有几周未到他們那里去了。但是,一想到整個一天要和那缺親少愛、愛為小事爭吵的一對——一個年老歉疚的老父親和一個好嘮叨些刺耳的陳詞濫調的后母——在一起,這使她難以忍受。她也許可以打電話給隔街區的那位极有趣的孩子瑪麗·伊溫·麥克馬納斯,結伴一起逛商店,但又擔心這個年輕人的興高采烈、生气勃勃的樣子,生怕瑪麗的出現最后會使她自感不貞洁。她也許可以開車到貝佛利山,造訪出租圖書館的那些婦女——盡管手里仍有三本沒有讀的小說,而且已經令人遺憾地過了租期——然后到商店里去買件新衛生衫和裙子。由于疏忽和懶得動。已有好几張贍養費支票堆在那里沒有寄存。但貝佛利山又似乎相隔十万八千里,而她又沒有心緒步行走過那喧鬧、擁擠、到處是穿著臃腫的婦女的街道。她慢慢地踱著步,等待著咖啡,感到像被懸在空中的無著無落的可怕感又复發了。她的睡衣已經松開,露出了部分身体。她遮蓋了一下身子,緊了緊那系帶,心神比任何時候更加狂亂不定。她不知道她應該做什么,但她确實知道什么她不應該做。
  她不應該喝酒。一想到酒,好像立即來了支持物,使她維持到能夠下決心。一分也沒有延誤,她轉身走向淡棕色的食品櫥,打開櫥門,審視了一下一行行的酒瓶。有一瓶未打開過的杜松子酒。剛才臥室里的那股气味一直在她鼻孔內,這個酒瓶使她厭惡。她去找法國白蘭地和上面的小口矮腳酒杯,隨后走進餐室。她把酒杯倒滿,端到鼻子上嗅了嗅,吸人那香气(那是种無法解釋的苦味)。隨之急速喝起來。
  她听到廚房內咖啡壺煮沸了的聲音,赶快喝光杯中酒,立即又把它倒滿,這才進去照看她的咖啡。她關掉爐子。這時咖啡好似成了多余的。她倚著洗滌槽,又喝起了白蘭地。咽喉內的灼熱此時几乎沒有感覺到,她的前額開始感到熱起來。她喝光這杯酒,又加添過兩次。她慢慢呷著,決定這是喝最后一杯。綠色村庄的食品市場上,有一位年輕的經理,那是一個可愛的白里透紅的小伙子,待人總是那么友好。今夜他們可以到某個影院去。這可能是一個開端,一個最后會生發出某种有點意思的什么事情的開端。在那所愚蠢的學校里時,她怎么一直那么傻?她怎么能夠讓那個純粹還是個孩子的學生帶他到后院?或者是她帶他去的?很難記得了:此事是多么嚇人吶。
  他——他是誰?——那個孩子——他畢竟比她年長,她那時還比他更歇—他,她是指她的丈夫,正准備到實驗室去,一直到10點,或者是9點?要想把它想想清楚是太困難了。
  她呆滯地注視著杯子,杯子已經空了。她一直僅僅在呷著。也許她曾倒滿過。她朝下看了看地板,沒有,她拿起酒瓶倒進去。她可以慢慢喝,一邊開車到那家商店。柜台上的那個男人總是很和善,而且和她一种類型,還有甚些。他真的喜歡她。也許他臉皮子薄,不好意思提出与她約會。他肯定是害羞。上周當她要買一盒月經帶時,看他臉紅的那副樣子。想想世上的事,難道不——不是——難道不是太可笑了嗎?在她上中學時,她几乎是偷偷摸摸地去買副月經帶,總是先找找,找到那包好的盒子才買,好像沒有任何人知道似的,并且好像是個罪過。后來,當她進人20歲的年齡段之后,她便直截了當,然而是很快地索買那种盒子。現在,她進入30歲的年齡段了,她大聲地喊買那种盒子,好像因她仍然是一個鮮花盛開的婦女而感到驕傲。
  此時門鈴響了。她的耳朵一直在嗡嗡作響,所以听了听,确确實實有響聲,那是門鈴的聲音。她站起身——她什么時候坐下來?——倍加小心地抬步、越過電冰箱,通過走廊,小心翼翼地打開鎖,把門敞開。
  “早上好,夫人。”他站在那里,靠著旁邊的小道,因為他一只肩上還扛著一大瓶礦泉水。他長得很高,如果不是在邊道上,就會撞著頭。她低了低頭,去端詳那張在邊道上的臉。蓬松的栗色頭發,眯著太小的眼,鼻子過分長,嘴唇又太圓厚,一切都向极端處長。然而他卻笑嘻嘻的,很是友好。他喜歡她,他長得很高。
  “又一個好天气,准會是的。”他補充了一下。她在門后,把門敞得大一點,讓他走進來,把水瓶放在地板上。
  “你是生人。”她沙啞著嗓子說。
  “今天走了兩條路線。漢克斯因病躺倒啦。”
  “嗯。”
  他快速地擦了擦水瓶,旋開瓶蓋,直起身從放置處把舊瓶子拿開,然后,顯然毫不費力地把盛滿水的大瓶子捧得高高的,把尖口插進水箱里。在那新鮮的泉水漏出、汨汨地注入進箱內時他帶著某种滿意的神色注視著。
  “好啦,”他說,轉過身。“現在,夠你用兩個星期啦。”
  “干得不錯。”她說。她看見他正在直盯盯地看著她,有點异樣,她記起來,她在睡衣里面沒有戴乳罩,或者沒有穿褲頭。不過那衣褶使得這睡衣并不完全透明。那么他到底在瞪眼瞧什么?也許是他喜歡她。好小子。
  “哦。”他說。
  “現在就付錢嗎?”
  “我相信是這樣,夫人。”
  “好吧,跟我來。”
  她東倒西歪地走進廚房里。她听見他跟在后面。她開始向餐室走。
  “我應該在此等候吧,夫人?”
  她感到莫名其妙的不高興。“我的名字叫內奧米。”
  “是——”
  “跟我來,我的錢包放在——”
  她試探著慢慢地抬著步,并且听見他就在身后。他們移動著腳步,穿過用餐處,然后是起居室,走進過道,進入了臥室。她瞅了他一眼,見他站在房門里,不知道如何安排他的兩只手。他長得很高。他對著她微笑。她報之以回笑。她從梳妝台里拿出錢包,伸著手給他。
  “給,”她說,“取你的錢。”
  “不過——”
  “還有什么?”
  他直挺挺地向她走去,拿過錢包,打開它,在里面摸索了一气,發現只有一張5美元的票子。
  “我有零錢找。”他說。他把錢包還給她,伸手向他的口袋里掏。她把錢包丟在床上,并坐在床沿上面,緊靠那條揉皺了的玫瑰色床單。他找錢時,她注視著他。
  她交叉起大腿。“我喜歡你,”她說,“你叫什么名字?”
  他從正看著手中的鈔票上抬起頭來,只見她的睡衣從她的大腿部分离開。她的股部暴露出來。他臉紅了。“好家伙。”他說。
  他赶急把找回的錢遞過去,她伸手去接,但是抓到的不是錢而是他的手腕。“過來,”她說,“那不是我想要的。”
  她拉他,她這樣做時,把自己也帶著站起來。喉頭處的系帶松了,离開了原處,那睡衣敞開了。她看見他的眼睛朝下看,他那喉結上下跳動,她知道他看到了她那褐色的奶頭,而且知道這將會是快樂的一天。
  “我要你。”她說,不正經地笑著。
  他大喘著气,敢情嚇坏了。“不允許我這樣,夫人。我會陷進麻煩中——”“別犯傻了。”她把他倆的中間距离拉得更近了,抬起雙臂攬著他的脖子。“听著,吻我。”
  他向下伸手去移開她,但是他的手未到肋部,而是落在她那巨大的乳房上。他急忙把手抽開,宛如触到了火燃一般。
  “我結了婚,”他喘著气說。“還有孩子——”“吻我,愛我——”“我不能!”
  他把手伸向后,狂亂地把她的手臂撕開,然后車轉身,几乎是跑步似地,邁著异樣的大步,沖出了房間。
  她怔怔地站在那里,像用鉚釘固定住了似的,諦听著他漸漸离去的腳步聲,從起居室到廚房。后來,過了一會儿,從過處傳來了砰的一聲游廊門響。
  她沒有動。這下可有話告訴那些小子們,她想。猥褻的假裝正經的東西,也許是去了不能辦事的家伙。他知道什么叫愛?野兔惠子。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脹鼓鼓的雙乳。她感到清醒和惡心,并感到喉嚨里的白蘭地烈度很大,而且有些酸。
  這事已經連著三周沒有發生了,而剛才几乎就要發生。過去為什么發生?出了什么毛病?她向下沉進床里去,趴在上面,把大腿蜷在身下面。她感到淚水在臉上淌,后來她的身体隨著啜泣而抖動得越來越厲害。她的胃一陣陣向上撞,她想嘔吐。她趔趔趄趄站起來,試探走進浴室里,她病了。過了好長時間,她臉色蒼白,非常虛弱,返回到廚房里來。她重把爐子點上,等著咖啡再熱起來。她慢慢走向窗前。外面的中國榆樹長得蔥蔥蘢蘢,鳥儿在上下翻飛。在遠處什么地方,一只狗在吠。她听見街上的儿童的戲鬧聲。今天又是一個大熱天。她不知道她應該做什么。
         ※        ※         ※
  凱思琳·鮑拉德坐在她的膠木桌前,審視著敞著的文件夾中的人名單。她一直坐在那里,已經好長時間了。從她給內奧米·謝爾茲打電話以來,很想拍支煙并稍停一下。她的目光向下掃視了一遍已經打過電話的人名單。厄蘇拉、薩拉、瑪麗、特麗薩、內奧米。她們用去了一個多小時——她現在可以把那發布稿的內容背出來——可仍有七個人需要她打電話。她自問道,給每一個成員發一封信,通知她有關查普曼博士演講會的事情,這樣做是不是效率更高些?她隨即料到,那樣效率誠然是高,可是作用卻不會大。薩拉·戈德史密斯和內奧米·謝爾茲將不會理睬打印的邀請書。這樣的人誰知還有多少?只有直接通話才能迫使這兩個婦女、也許她們所有的人答應去。更有甚的是,凱思琳想,在所有的人當中,正是她本人被迫去向其它婦女推銷查普曼和他那幫觀淫狂的,這不是大滑稽可笑和具有諷刺意味嗎?确确實實,從各方面考慮看,沒有一個人比她更不愿去听或去見這個查普曼。
  她又端詳著那部令人為難的電話。公事歸公事,一碼是一碼。她瞥了一眼人名單中未打電話的名字。伸手去取電話筒。
  她的手剛懸在電話机上,突然,那電話异常刺耳地響起來。她不由得一怔,本能地縮回了手,最后,電話鈴響過三遍以后,她才去接。
  “喂?”
  “凱蒂,寶貝儿,我是特德。”
  她說不上是高興還是煩躁。“特德,你好嗎?什么時候到的?”
  “5分鐘前。我仍在執行任務。在我和梅特斯蓋爾一起干以前,我必須听到你的聲音。”
  “那里好玩嗎?”
  “我所固守的地方是北非,看上去像德克薩斯的韋斯爾基地差不多。”
  “你甚至連利文斯通或一個在髦髦也沒見嗎?”
  “我只逛了軍人消費合作社,僅此而已。你過得怎樣?想我不?”
  “那當然。”
  她沒有想念他,這是真話。當特德兩周前告訴他,他必須代表拉德康執行一次戰略空軍指揮部主辦的非洲試航時,她倒松了一口气。自從博伊恩頓于16個月前去世以后,特德·戴桑一直來看望她,成為她的朋友。特德早在凱思琳認識博伊恩頓以前就熟悉博恩了(大多數美國人喜歡叫博伊恩頓·鮑拉德為博恩)。特德和博伊恩頓駕著米格式飛机在雅魯上空互相照應,比翼而飛。緊接著,特德又去為范奈斯的J·R·梅特斯蓋爾和拉德康飛行隊工作。其后,當博伊恩頓加人到那里去時,隨著社會上宣傳机构的大哄大嗡,他成了一名試飛員,特德總是驕傲地宣稱部分榮譽應歸功于他把他勾引過來。
  凱思琳嫁給博伊恩頓之后,特德·戴桑保持著頭號單身朋友的身份——偶爾為家庭辦點事情,從紐約來了女友時臨時補補缺,博伊恩頓忙不過來時陪陪凱思琳去看場話劇。博伊恩頓去世之后,自然而然地特德便以正式的家庭中送葬人的身份出現了。整個國家、梅特斯蓋爾、白宮的總統都為之哀悼,不過特德更有資歷。起初,他不定時走一下,出于對凱思琳的哀思表示關心,這就讓她覺得,他總是在附近,只要吩咐一聲,隨時可以幫忙。后來,在過去的16個月當中,漸漸地特德·戴桑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作為英雄的朋友,他同樣也是英雄衣缽的繼承人。他被提升到拉德康的第一個試飛員和故障檢修員位置,擔任了博伊恩頓原先的工作,他成了博伊恩頓某些原有的光榮和聲譽的接受者。所以很快,正像凱思琳所察覺到的那樣,他開始認為自己是能夠占有并使博伊恩頓的寡婦滿意的唯一的男人。他就是繼承人,并開始用繼承人的身份處理自己的舉止。他的出現更加有規律。他的親密勁越來越露骨。在他們最后會見的那一次,恰恰就在他非洲之行的前夕,因為喝過几杯酒,便壯著膽子,在他們站在門內時,他吻著祝凱思琳晚安,接著不知怎地,又用手去摸她的雙乳。不過她立即轉身躲過,而他并沒有去追她。兩人都心照不宣,想是他喝得太多了。現在,他回來了。
  “……大体就這樣,我想很快就可見分曉。”他在電話中說著。
  她一個字也沒有听見。“那很好,特德。”她快速地說。
  “哦,無論如何,我打算到這儿來,我有好多事要告訴你。
  什么時候我能見你?”
  “我……我說不上來。我一直忙得要命——”“所以,眼下你將會更忙了。”
  她還沒有想出如何回答,就听見車道上汽車開近的噪音,這使她有些為難。“特德,稍停一下,有人來了,我馬上就回來。”
  她急乎乎地從桌前站起來,走近窗口,朝外瞅了瞅。一輛磨損了的貨車正在繞過圓形車道朝她的門口開過來。這輛車樣子很面熟,后來車子剎住時,她認出了那位司机,立即她記了起來。昨天夜里,詹姆士·斯科威爾正在格雷斯·沃特頓打來電話時,也打電話過來。在忙亂之中,他答應讓斯科威爾早上來一下。他曾說他只需占用几分鐘,第四章中有几點應把情況澄清一下。
  凱思琳匆匆返回到電話机旁。“特德,對不起。吉姆·斯科威爾來啦,我答應今天上午幫幫他的忙。”
  “他還沒有寫完那本書嗎?”
  “還需要時間。”
  “吶,我們見面的事呢?”
  她知道,她總免不了要見他的。直到三周前,一直是相安無事的,有時候她還歡迎他來,這可使她在看電影時有個伴。
  但愿特德對她這次沒有此非禮舉動把這种局面破坏就好了。不過那是在大醉之后呀。”好吧,”她說。“星期二。与戴利達麗和我一起用晚餐,飯后還可以去看場演出。”
  “好极啦,凱蒂,到時見。”
  斯科威爾很審慎地拍打著銅門環。凱思琳朝著那張人名單煩躁地瞥了一眼,便急匆匆地走到門口,把那位作家讓進門。
  “你好,吉姆,”她說,“我真應該打電話給你,今天早上一直拍不開身。”
  “只打扰一分鐘。”他很謙恭地說。
  “哦,如果真的只需——”
  “不會更多。我寫完了第四章,要解決的只是證實某些日期和澄清一兩處前后不一致的地方。”
  “很好。”她點點頭。“我們坐下談。需要紙嗎?”
  “不,不需要。我什么都有。”
  他們走過去,圍著那張比耶德梅爾梨木茶几安排下來。凱思琳坐在沙發上,而斯科威爾只坐在那張青綠色的椅子的邊上。斯科威爾從他的運動衣口袋里掏出一卷黃紙,找出一支圓珠筆,卡嗒一下把它打開。
  “書的進度怎樣?”凱思琳問。
  “我想兩個月后我能完成。”
  “那夠快了。”
  “是的,我猜想自己來了勁頭,昨晚半夜時索尼姬硬逼著我上床睡覺。”
  凱思琳對詹姆士·斯科威爾怀著一种熟悉的好感。他是那樣地閒散和不唐突。他給人的印象几乎有6英尺高——他的頭被拉進那疲憊不堪的、聳起的肩膀里去的樣子,倒像一頭龜,為了防護把頭朝里縮,這樣一來,就讓人難以精确地估計他的高度。他長著一頭無光澤的灰黃色的頭發,一張和藹的生滿雀斑的臉,有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和一個向后削的下巴。他的衣服使人看起來總像是穿著睡過覺一般。是拉德康飛行隊的梅特斯蓋爾,安排他為博伊恩頓寫傳記的。
  梅特斯蓋爾是個有錢、身份顯赫的人物,但是橡所有的通過辦公室和電話升遷上來的過著案牘生活的男人一樣,他崇拜敢于行動的人。雖說他雇用過博伊恩頓,但他知道,博伊恩頓并沒有為他工作。博伊恩頓只屬于他本人,除了那些直接通向上帝的道路外,他什么途徑也不尊重。這一點,亦如博伊恩頓的不顧一切的勇气一樣(在大多數男人身上,生來知道害怕,不過按博伊恩頓的情況,正如只有凱思琳才知道的那樣,他生來就冷漠麻木,而且有古怪好奇、自高自大的神性的意識,他太年輕、太有用,而不該讓死亡來碰他),使梅特斯蓋爾反而請求他。
  當博伊恩頓在那次噴气机試飛中,在熊熊大火中栽下去,撞碎在維克托維爾附近的灼熱的沙漠上時,梅特斯蓋爾(不光他自己)拒絕接受他的偶像必然死亡的證据。為使他仍然活著,永遠活在其他人的夢中,梅特斯蓋爾构想出寫傳這一招。
  他一邊答應曼哈頓一家著名的出版商保證5千冊的預先訂數(准備在顧客和空軍人員中散發),一邊把寫的計划付諸實施。
  此后,他到處物色合适的撰寫人。他不想要任何會作文字游戲的人,不想讓這樣的人把自己的品格硬塞進這篇偉大的遺囑當中去。要的僅僅是一條人的傳送帶,把這項產品傳出來,包裝好,然后把它分送到公眾手里。
  通過對他所曾收買和雇用過的撰稿人的篩選,他記起了詹姆士·斯科威爾這個人。他記得,斯科威爾曾經寫過几篇有關拉德康的很有力的文章。因為他記得斯科威爾的筆力,而不是他的外貌或者性格,他知道斯科威爾就是合适的人眩他把斯科威爾從他在威尼斯的海岸邊的家中引來(有一次,因為遞几封舊信,凱思琳曾經訪問過這間很單薄的小房子,發現里面設備簡陋,家具不足,很是可怜。在那位作家的妻子、一個穿著吉普賽服裝的面色憔悴、形似巫婆的姑娘面前,她真有點感到不自在),接著梅特斯蓋爾便交給了他這份差使。他能從出版商那里領到3千美元,還能從梅特斯蓋爾那里領到另外3千。
  斯科威爾被這筆他曾經知道的最大數目的錢弄得眼花繚亂,梅特斯蓋爾很是高興,斯科威爾听取了他的簡單介紹后,便准備動手。万事俱備,只缺凱思琳答應合作的正式手續。就她的本性而言,對這一切都是持抵制態度的,但是,到了最后她知道,梅特斯蓋爾——以及千千万万像他那樣的人——必須樹他們的紀念碑。連著兩個周的晚上,又是錄音,又是翻信和剪輯,這位作家便從凱思琳那里弄到他所需要的一切。現在,他像發狂般地拼命寫。如果一切進展順利,他就會很快把妻子和本人搬到桑弗南多山谷中一所比較寬敞的平房中祝凱思琳喜歡斯科威爾,也許因為他几乎沒有男子漢的气派的緣故。
  “也許下一次我們可以工作得時間長一些,”她很抱歉地說。“正巧碰上我們的俱樂部——我們這里的婦女們——准備与喬治·G·查普曼會見,委員會指派我通知她們。”
  斯科威爾抬起頭,他的眼泛了眨,臉上露出不太明顯的恐懼神色。“查普曼博士?您是說他准備會見您?”
  “怎么,是的,當然是——我們所有的人。”凱思琳說,她不無吃惊地說。
  “但是你不能。”他無意中沖口說了出來。
  凱思琳完完全全不知其所以然了。“為什么不能?”
  “這不适當。您不僅僅是個普通人。您是——哦——您与博伊恩頓·鮑拉德結了婚。那……把您与‘他’夫妻間的私生活告訴某個生人不太合适。”斯科威爾說到“他”這個字時,好像他是在說耶和華。
  凱思琳凝視著斯科威爾,而且立即明白了話中的含義。
  他,也像梅特斯蓋爾,像那不露面的公眾一樣,有一种渴望信仰什么人的需求。真正的英雄畢竟太少了,因為他們通常都活得很久。一個德國人,大概是戈塞,曾經說過“每個英雄最后都成了使人厭煩的人”,這倒是真話。不過,要成為一個英雄,一個在火焰最烈處被燒成灰燼的英雄,應該指望獲得永垂不朽的榮譽。而且,從某种角度上說,她曾經是英雄的一件動產,她就必須被用祭禮保存起來,与他一起埋進墳墓中去,使之圣洁化。不論你愿意還是不愿意,他的純洁和品德,還有他的人格,這比純粹的死亡更重要,必須繼續存在于身上。据此,她領悟出斯科威爾的痛苦所在了。如果她向一個生人揭露出這個英雄野獸般的習性、一些卑鄙的私通細節,展示他一直像一個普通人一樣具有肉体的低賤需求和弱點,她就等于褻瀆了神圣的記憶。
  她從眼角瞅了一下斯科威爾,見他的頭向里縮,彎曲起來,忙著檢查他的空白黃紙。她真想知道,如果他哪怕稍稍想象到她腦子里真正在想什么,他會作何感想。因為她正在想,16個月前當男人死去,英雄被埋葬時的那個暗藍灰色的傍晚時刻。
  她曾哭泣過,那是當然的,而且在很短的時間內感到沉痛的悲哀。但是,假若有一杆秤能夠衡量感情輕重的話,她的這种悲痛并不比她對遠方匈牙利毆斗的街道上的死者,比對遙遠的車禍中死去的秘魯人,比對貝爾愛爾游泳池中發現淹死了一個孩子所感到的悲傷更沉痛,這种悲傷是那种對人的狀況所引起的悲傷,那种生命与希望的不公平,它供給活著的如此之多,然后又如此之快地撤回去。這便是她的悲傷,而且僅此而已。至于對那個人,她所生的孩子所采用其名的那個人,她所洒的眼淚,不是愛的眼淚,而是寬慰的眼淚。誰能理解這一點?
  “也許,你說得對,”她最后對斯科威爾說,“好了,你想問的問題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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