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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在上海時的事。當時,還沒到開映的時間,我就在電影會館大廳台階上站著。裹挾著我的各國話語,把我卷進了聲渦當中,我被喧聲笑語整個儿吞沒了。這些話語,就像煙霧似的,從前后左右各色人群中冒出來,越冒越厲害。當時,我把這些几乎不解其意的話語,這些從一團密集的肉体中所發出來的聲音,記在了我的筆記本上。這記下來的話語跟其時當下直接發生的當然不是一回事,那不過是一些碰巧撞在了我這划動著的鉛筆尖上的東西。不過,這些奇异的、堪稱群生無机物的聲音,它們的高低和強弱,与交易市場上隨物价漲落而漲落、操縱著人們命運的那种聲音如同一轍。并且,各色人群在為各自語言所維系的同時,相互間既彼此親近又彼此苦惱著,這樣,維系著他們的語言之圈,由于在不斷相互侵害著其他与己不同的語言之圈的過程中,又造就出了一個更大的圈子,形成了适用于任何場合的語言之圈,從而喪失了自己原有的功能。且說電影開場了,人們把臉對向了銀幕。他們之間的共同語言便是沒有語言。在這電影院里,他們默默無語地共處在一起,宛如一群為同一种語言所維系的人,他們各自的個性為一种共同的幻想所褫奪,而一同做著一個巨大的夢。這是一种催眠。但倘若換成一部發出异國聲音的電影的話,那么它對人便產生不出催眠的作用,我們將不得不一邊看電影,一邊卻得与銀幕上的生活相抗爭。這樣,看電影就不再是陶醉,而成了一場斗爭,不再是觀賞,而是學習。當我們一旦意識到,畫面中的人物便是如此使用著他自己也未必理解的語言,那么,這种本該讓我們產生同感的藝術,卻反過來將我們從它身邊推了開來。不過,正因為受到排斥,我們得以從与己不同的國度那里,重新尋求到我們隨時都想要尋求的那种美。也就是說,与其能產生同感,我們更欲羡那种讓人無法產生同感的情形。對這种感情作出分析的話,那就恐怕得追根溯源到戰爭的意義上去。就我而言,對本國語言的思考,留在我記憶當中的,最為意味深長的,當數托爾斯泰的《戰爭与和平》中的一個人物。書中是這樣來描寫他的:此人雖是俄羅斯人,但晚上入睡時,除了要用俄語把當天一整天發生過的事思考過一遍外,還得用法語將那天的事重新思考一遍。這段描寫,就心理深度而言,我以為是《戰爭与和平》全書中最深刻的一段描寫。一個人獨自在深夜靜靜地耽于思考的時候,他所用于思考的語言,肯定已經不是語言了。不過,隨著思考的越加深入,語言究竟還成不成其為語言,這一點即使姑且不論,光就不用本國語言、而用法語來思考這一點而言,托爾斯泰作為一個心理學家的那份敏銳,就足以讓人佩服的了。從那個時候起,我便意識到,所謂小說家,必須總是注視著人類無意識和意識底奧的人,如果做不到這一點,那么就算他是個作家,也將毫無作為,他僅僅是在寫著而已。 ------------------ 亦凡公益圖書館掃校(shuku.ne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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