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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盲人把酒館里各台"吃角子老虎"机的聲音都摸得熟透了。我不知道他花了多少時日才把這些机器的聲音听熟,不過這時日是肯定短不了的,因為他總是只跑一家酒館。但是他常跑的鎮子卻有兩個。來杰塞皮鎮的時候,他總要等天黑透了,才离了下等公寓,一路走來。听見大路上有汽車來了,便在路邊一站,車燈照到了他,人家要么停下,讓他搭個便車,要么停也不停,在結冰的大路上管自揚長而去。那得看車上人多人少,有無女客而定,因為那盲人身上的一股味儿相當難聞,特別是在冬天。不過也總有人會停下來讓他搭車,因為他到底是個盲人啊。 大家都認識他,叫他"盲公",在那一帶對一個盲人用這樣的稱呼完全是友好的意思。他賴以謀生的那家酒館店名叫“向導"。貼鄰也是一家酒館,也一樣附設有賭博設備和餐廳,這家酒館的字號叫"食指"。兩家酒館招牌都是借用的山名,辦得都還不錯,賣酒的柜台都還大有古風,連賭博的設備也兩家大致相仿,只是在"向導"館或許可以吃得稱心些,不過"食指"館有一道牛排卻能蓋過對方,送上桌來還會絲絲作響呢。而且"食指"館通宵營業,帶做早市,從天亮起直到上午十點喝酒一概不要錢。杰塞普總共只有這么兩家酒館,按說本也不必要來這一套。不過他們卻向來就是這樣的規矩。"盲公"所以會選中"向導"館,可能是因為那儿一進店門,"吃角子老虎"就在左手里靠牆一字儿排開,正對著賣酒的柜台。因而對這儿的"吃角子老虎"他容易"掌握"情況,不像"食指"館,店堂大,空處多,"吃角子老虎"都分散在各處。這天晚上外邊冷得可以,他跨進店門的時候八字須上挂著冰絲,兩眼流出的黃水也凍成了小冰條,看他的臉色實在有點不妙。連他身上的气味都給凍住了,不過那也只是一會儿工夫的事,等店門一關上,他的气味也几乎馬上就散發開來了。我是一向不大忍心對他看的,不過這天還是對他仔細看了一眼,因為我知道他總是搭便車來的,我真不明白他怎么會給凍得這樣狼狽。最后我就問了他: "你是從哪儿走過來的,'盲公'?" "威利·索耶車子開到鐵路橋下就把我扔下了。后面再也沒有車子來,我就走著來了。" "他為什么要叫你走呢?"有人問。 "說是我气味難聞。" 有人在拉"吃角子老虎"的扳手了,"盲公"馬上用心听著那飛輪呼呼的轉動聲。結果沒有得彩。"可有什么闊佬在玩?"他問我說。 "你听不見嗎?" "還听不出來。" "一個闊佬也沒有,'盲公',今儿是星期三。" "我知道今儿是星期几。今儿是星期几還用得著你來告訴我?" "盲公"順著那一排"吃角子老虎"走過去,挨個儿在漏斗下的底盤里掏了一下,看看可有人家拿漏的硬幣。那自然是不會有的,不過這是他照例的第一步行動。他回到賣酒的柜台前,又來到了我們這儿,阿爾·錢尼想請他喝一杯。 "不喝了,""盲公"說。"七條路八條道的,我得小心點儿哪。" "怎么會有七條路八條道呢?"有人問他。"你還不是直通通的路一條:出了酒館就可以一路回到公寓。" "我走過的路才多啦,""盲公"說。"不定什么時候我恐怕還得動身,還要走這么七條路八條道的。" 有人在"吃角子老虎"上得了彩,不過彩頭不大。"盲公"卻還是走了過去。那台"吃角子老虎"吞吐的是兩毛半的硬幣,在那里玩儿的是個年輕人,當下不大情愿地給了他一枚。"盲公"摸了摸,才放進口袋。 "多謝,"他說。"管保你有去就有來。" 那年輕人說:"但愿如此啦,"然后又在"老虎"口里按下了一枚硬幣,把扳手往下一拉。 他又得了個彩,這一回得了還真不少,他抄起一大把硬幣,給了"盲公"一枚。 "謝謝,""盲公"說。"你運气不錯啊。" "今儿晚上我交好運了,"那個扳"吃角子老虎"的年輕人說。 "你交好運也就是我交好運,""盲公"說。那年輕人就又繼續扳下去,可是這以后他就沒有再得過彩,"盲公"站在旁邊气味實在難聞,樣子又极難看,最后那年輕人就歇手不干了,來到了賣酒的柜台前。他實際上是讓"盲公"給赶跑的,可是"盲公"是沒法知道的,因為年輕人并沒有說什么,所以"盲公"只是用手在"吃角子老虎"里又掏摸了一下,就站在那儿,等有新來的酒客來賭了。 輪盤桌上沒有開張,骰子台上也沒有開張,扑克牌桌上只有几個管賭台的坐在那里互相打鬧。雖說不是周末,這樣生意清淡的夜晚在鎮上倒也是少見的,真是太不夠刺激了。除了賣酒的柜台,整個酒館根本沒有一點生意。獨有這賣酒的柜台還是個愜意的所在,其實在"盲公"進店以前這整個酒館本來也并不討厭。可現在大家心里卻都在暗暗盤算:還是到隔壁"食指"館去吧,要不就干脆拍拍屁股回家去。 "你想喝什么,湯姆?"掌柜的法蘭克問我。"本店奉送你一杯。" "我打算要走了。" "那喝了一杯再走吧。" "那就老樣子摻點水吧,"我說。弗蘭克又問那年輕人喝什么,那年輕人穿一身厚厚的俄勒岡都市裝,戴一頂黑帽子,胡子刮得光光的,臉上都生了凍瘡了,他要的酒也一樣。那威士忌是老福雷斯特牌的。 我向他點了點頭,舉一舉杯,兩個人就都慢慢儿喝。"盲公"是在一排"吃角子老虎"的那一頭。我想他心里大概也有點儿數:要是人家看見他當門站著的話,恐怕就不會有人進來了。不過他倒也不覺得有什么難為情的。 "這人的眼睛怎么會瞎的?"年輕人問我。 "我倒也不曉得,"我對他說。 "他大概是打架打瞎的吧?"那陌生后生說完,還搖了搖頭。 "就是,"弗蘭克說。"就是那回打了一架,從此連他說話的嗓音都變得尖聲尖气了。告訴他吧,湯姆。" "這事我可沒有听說過。" "啊,對。你是不會听說的,"弗蘭克說。"怎么會听說過呢。那時你大概還沒來這鎮上哩。先生,那是一天晚上,也跟今晚一樣冷。或許還要更冷一些。那一架打得也挺干脆。怎么開的頭我沒看見。反正后來他們就從'食指'館的店門里一路打了出來。一個是黑仔,也就是現在的'盲公',那另一個小伙子叫威利·索耶,他們又是拳頭揍,又是膝蓋磕,摳眼睛啦,牙齒咬啦,什么都干,我看見黑仔的一只眼睛挂下來吊在面頰上。他們就是這樣在結了冰的路上打,當時路上高高地堆著積雪,我們和'食指'館兩家店門里的燈光照得路上亮堂堂的。威利·索耶只顧摳那眼睛,背后有個叫霍利斯·桑茲的還替他不斷助威:'快咬下來!當顆葡萄一樣咬下來!'黑仔這時也咬住了威利·索耶的臉,好大一口,猛一使勁,就咬下了一塊,接著又是好大一口咬下去,兩塊肉都掉在了冰上,威利·索耶為了要逼他松開嘴,只顧死死往他眼窩里摳,后來只听見黑仔哇的一聲慘叫,那個慘勁儿真是從來也沒有听到過。比殺豬還要嚇人哪。" "盲公"這時早已悄悄出現在我們的背后,我們聞到了他的气味,都轉過臉來。 "'當顆葡萄一樣咬下來,'"他尖著嗓門說,兩眼直對著我們,頭在來回轉動。"那是干掉我的左眼。他一聲也不響,又干掉了我的右眼。等我什么也看不見了,就把我狠狠地踩。這他就干得不漂亮了。"說著在自己身上拍了拍。 "我那時還是蠻能打的,"他說。"可還沒等我明白過來是怎么回事,一只眼睛就已經讓他干掉了。要不是他摳得碰巧,有那么容易讓他干掉?就這樣,""盲公"的口气里并沒有一點怨恨的意思,"我打架的日子從此結束了。" "給黑仔來一杯,"我對弗蘭克說。 "我叫"盲公'呢,湯姆。這名字是我自己掙來的。你們親眼看見我怎么掙來的。咬斷我眼睛的那人,也正就是今儿晚上把我半路赶下汽車的那個家伙。我們始終沒有和好過。" "你把他打得怎么樣呢?"那個陌生后生問。 "啊,你在這一帶總會看見他的,""盲公"說。"你一見他管保就認出來了。我先不說,讓你見了吃一惊吧。" “你還是別看見他的好,"我對那陌生后生說。 "你不知道,我所以時不時想見見他,這也就是一個原因,""盲公"說。"我倒真希望能好好看他一眼。" "他變成了什么模樣你是知道的,"弗蘭克對他說。"你有一回走到他跟前把他的臉摸過的。" "今儿晚上又摸了,""盲公"開心地說。"他赶我下車也就是因為這個緣故。這人一點也沒有幽默感。我對他說,今儿晚上天這么冷,他怎么也不穿暖和些,小心凍著了臉上的肉。他根本听不懂我說的是句笑話。你們知道,威利·索耶這個家伙永遠也懂不了人情世故。" "黑仔,本店請你喝一杯,"弗蘭克說。"我不能便車送你回家了,因為我就住在近段。那你今儿晚上就睡在我這店堂后面好了。" "那就多謝你了,弗蘭克。只是請你別叫我黑仔。我已經不是黑仔了。我的名字叫'盲公'。" "喝一杯吧,'盲公'。" "好的,""盲公"說著,把手伸了出來,接過杯子,很准确地沖著我們把酒杯一舉。 "那個威利·索耶大概已經獨自個儿回家了,"他說。"那個威利·索耶也真是,連說句笑話逗個樂都不會。" 蔡慧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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