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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晨光陰沉裝罷歸去


  姚伯往愛得韋走去的時候,雖然感情那樣狂亂強烈,而四圍的景物上那种一片廣漠、泰然自若的狀態,卻也牢牢地盤踞在他的心頭。他從前也曾有過一次,親身感覺到熱烈的情感被沉靜的狀態壓伏下去的情況,不過那時候,沉靜的狀態所壓伏的,卻是比他現在所有的這种感情,遠較甜蜜的一种,卻是強烈的愛情。那就是他站在山外面恬靜潮濕的平地上,跟游苔莎分手告別那一次。
  不過他當時把這些思想一概撂開了,仍然往前走去,一直走到他的房前。游苔莎寢室里的窗帘子,仍舊是嚴密地遮著的,因為她并不是愛起早的人。所有能看得見的活動,只是一個孤獨的畫眉,在門外的台階儿上,磕一個小蝸牛,當它的早飯,它那种嘴啄的聲音,在那樣一片寂靜的空气里听起來,好像很響亮;不過克林走到門前的時候,前門并沒閂。原來伺候游苔莎的小女仆,已經在房子的后部活動起來了。姚伯進了門,一直往他太太的臥室里走去。
  游苔莎一定是叫姚伯到家的聲音聒醒了,因為他把門開開的時候,她正穿著睡衣站在鏡子前面,一只手還挽著頭發的末端,把頭發往頭上盤,准備開始晨裝。原來她這個人,見面的時候總不愛先說話,所以她當時就連頭都沒回,讓克林悄悄地走了進來。他走到她身后了,她從鏡子里看見了他的臉了。只見他的臉灰白、獷野、猙獰可怕。游苔莎雖然是一個不喜歡在人前對丈夫問寒問暖的太太,但是在往日她心里沒有秘密這种負擔的時候,即使她也要滿心失惊,雙眉頓鎖,急急忙忙迎上前去的。但是現在她卻站在那儿動也不動,只從鏡子里看著他。而在她看著那一會儿的工夫里,暖气和酣睡散布到她臉上和脖子上的紅暈就都消逝了,克林臉上那种死一般的灰白,一下飛渡到她臉上去了。他靠她很近,所以看見了這种光景,而這种光景就把他的舌頭給他激動起來了。
  “你知道了是怎么回事了1,”他啞著嗓子說。“我看你的臉就看出來了。”
  
  1 這一章夫妻口角,字句行文,很像伊麗莎白第一時英戲劇家約翰·韋布斯特的劇本《白魔鬼》第四幕第二場里布拉期阿諾和維陶麗婭的口角。

  她把手里挽著的一大綹厚頭發撒開了,把手垂到身旁;那一大綹頭發既然沒有東西扰著了,就從頭上披散到肩膀和白寢衣上。他的話她沒回答。
  “你倒是跟我說話呀,”姚伯用不容分說的口气說。
  她臉上由紅變白的程序仍舊還沒停止,所以跟著她的嘴唇也跟她的臉一樣地白了。她轉身朝著克林說:“不錯,克林,我正要跟你說話。你怎么這么早就回來啦?有什么要我作的事嗎?”
  “有,我要你听我說話。我的太太好像不大舒服吧?”
  “怎么哪?”
  “你瞧你的臉,親愛的,你瞧你的臉。再不也許是灰淡的晨光叫你臉上的紅暈消失了吧?我現在正要告訴你一樣秘密。哈哈!”
  “哎呀,這真嚇人。”
  “什么?”
  “你的笑法。”
  “自然有嚇人的原故。游苔莎,你把我的幸福握在你的手心里,而又像魔鬼一樣,把它狠狠地摔了!”
  她惊得從梳妝台那儿一躲,往后退了几步,眼睛直往他臉上瞅。“啊!你這是要嚇唬我呀,”她微微地笑了一笑說。“這值得嗎?我并沒有人護衛我呀,我就我自己呀。”
  “這真怪啦!”
  “你這是什么意思?”
  “既是有的是工夫,那我就對你說一說好啦,其實你自己早就知道得很清楚了。我的意思只是要說,我不在家的時候,你會只有你一個人待著,那才怪哪。現在,你告訴我,八月三十一號下午跟你在一塊儿的那個人,現在在什么地方?在床底下嗎?還是在煙囪里?”
  她听了這話,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同時她那件質料輕松的寢衣,也整個儿地一哆嗦。“我記日子沒有那么准,”她說。“除了你以外,我不記得我曾跟別人在一塊儿待過。”
  “我說的那一天,”他把聲音提高放粗了說,“就是你把我母親關在門外頭把她害死了的那一天。哦,那真太難了——那真太坏了!”他把背朝著她,在床的下首靠了一會儿;跟著站起來大聲說:“你說,你說,你說呀——你听見了沒有?”同時沖到她跟前,拉住了她那寢衣袖子上松著的折儿。
  游苔莎那樣心里勇敢倔強的人往往在外表上所顯出來的怯懦,已經來而复去了,她真正的勇敢品質出現了。她臉上以先雖然那樣灰白,現在卻注滿了紅色的血液了。
  “你這是要作什么呀?”她高傲不屈地微微含笑看著他低聲說。“你這樣揪住了我,并嚇不著我;不過你要是把我的袖子揪破了,可未免可惜了。”
  他不但沒撒手,反倒把她更拉到他跟前一些。“你說一說——我母親死的細情好啦,”他气促呼呼、几難成聲地打著喳喳儿說;“你要是不說——那我就——那我就——”
  “克林,”她慢慢地回答說,“你真認為你敢對我作出我不敢受的事來嗎?不過你動手之先,讓我說一句話好啦。你打我是打不出什么結果來的。就是你把我打死了,也沒有用處。我看你的神气,大概你是要把我打死的。不過也許你根本就沒想叫我講話——也許你只想叫我死吧?”
  “叫你死!這是在你的意料之中的嗎?”
  “是。”
  “為什么?”
  “照你從前對她那樣的悲痛看起來,只有我一死,才能平息你現在這樣的憤怒。”
  “呸——我不叫你死啦,”他好像忽然變更了目的似的鄙夷地說。“我剛才倒是想叫你死來著;但是——現在不啦。我要是把你打死了,那你就成了殉道的人了,就要到她所在的地方去了;我要是辦得到,我要叫你永遠跟她分開,一直到宇宙完了的時候。”
  “我倒愿意你把我置之死地,”她陰郁沉悶、辛酸激憤地說,“我實對你說吧,我對于我近來在這個世界上扮的這個角色,并沒有強烈的愿望。你呀,我的丈夫,并不是我的福星。”
  “你把門關著——你從窗戶里看著她——你家里有一個男人跟你在一塊儿——你把她赶走了叫她死。這樣毒辣,這樣凶狠,這樣險詐!我不愿意碰你——你离我遠一點儿站著——一個字一個字都給我坦白出來!”
  “絕不能!我要像我所不怕遭到的死那樣,永遠不開口;縱然我把話說出來,可以把你認為我犯的罪開脫一半,我也不說。不錯,我決不能開口!凡是講點儿体面的人,听了你說的這种話以后,誰還自找麻煩,去清理一個狂人腦子里的蛛絲積塵?沒有那樣的人。讓他渾來吧,讓他想那些促狹的念頭吧,讓他往泥坑里鑽去吧。我還有別的事哪。”
  “這太難了——不過我還是一定饒恕你。”
  “可怜的慈悲。”
  “好哇,游苔莎,我指著我這可怜的靈魂賭誓,你這是扎我的心哪。不要緊,我能堅持;而且還強烈地堅持哪!現在。少奶奶,你說那個人是誰吧!”
  “我永遠也不說,我是拿定了主意的。”
  “他給你寫過多少回信?他都把他的信放在什么地方?他都什么時候跟你見面?啊,他的信!你告訴不告訴我他的姓名?”
  “我不。”
  “那我就自己來找好啦,”他的眼光早已經落到一個放在附近的小書桌儿上了,她往常老在那上面寫信。他走到桌子前面。只見桌子鎖著。
  “開開。”
  “你沒有說這個話的權力。那是我的。”
  克林沒再說別的話,只把桌子抓起來往地上一磕。桌子的活頁磕開了,有好些信從里面滾了出來。
  “住手!”游苔莎比以前興奮一些的樣子,走到他前面擋著,嘴里說。
  “哼,哼!躲開!我一定要看。”
  游苔莎眼里看著散在地上那些信,壓住了心里的感情,帶著不在意的樣子往旁邊躲開;同時克林就把那些信拾起來,仔細檢查。
  看這些封信,就是要故意曲解,也沒有一封可以看出有任何不适當的情況來的。唯一孤獨的例外,只是一個空信封,上面寫著她的名字,筆跡是韋狄的。姚伯把那個信封舉了起來。游苔莎就倔強地一聲不響。
  “你不識字嗎,少奶奶?你看一看這個信封好啦。一會儿一定還能再找出更多的來,并且還能找出信瓤儿來哪。我現在能及時地知道了我的夫人對于某一門行業這么精通,這么純熟,真太高興了。”
  “你這是對我說的嗎——是對我說的嗎?”她气得气結聲促地喘著說。
  克林又搜起來,但是卻并沒再搜出什么來。“這封信上都說的是什么話?”他說。
  “你問那寫信的人好啦。我是你的狗嗎,你對我這樣說話?”
  “你這是和我挑戰嗎,你這是和我逞強嗎,少奶奶?你回答我呀。你不要用你那雙眼睛那樣來看我,好像想要再來迷惑我似的!我不用你迷惑就要死了。你不回答我嗎?”
  “你這樣對待我,那我就是和天堂上最甜美的嬰孩一樣地清白,我也不能再跟你說什么。”
  “可是你并不清白呀。”
  “自然我并不絕對清白,”她回答說。“但是我卻并沒作你猜度的那种事;不過假使只有連一絲一毫有害的事都沒作過,才算清白,那我自然是罪無可恕的了。但是我并不求你良心上的幫助。”
  “你倒能抵抗,并且抵抗了又抵抗,啊!要是你能表示后悔,并且把一切的情況都坦白出來,那我想我不但可以不恨你,我還可以為你傷心,為你流淚哪。要我饒恕你可永遠辦不到。我這個不能饒恕你,并不是說的你和你的情人那一節——關于那一節,我愿意姑且認為你是清白的,因為那不過只影響到我個人就是了。但是關于另一方面,我可万難饒恕你:比方你把我自己差一點儿害死,比方你成心把我這兩只几乎瞎了的眼睛完全給我弄瞎了,那我都能饒恕你。但是關于另一方面,我要是饒恕了你,那我還能算個人嗎?”
  “你不要再說啦。我不要你這种怜憫。不過我倒愿意能使你不要說你以后要后悔的話。”
  “我現在要走啦。我要离開你啦。”
  “你不必走,因為我自己要走。你就在這儿待著,也一樣能离我遠遠地。”
  “你想一想她看——你琢磨琢磨她看——她有多么善良;她臉上每一道線條都帶出她的善良來。大多數的女人,即便稍微有些煩惱的時候,都要撇一撇嘴,或是皺一皺眉,露出一星星的歹意來;但是她哪,就是她頂生气的時候,臉上都從來沒露出過任何惡意。她,不錯,容易生气,但是她也一樣地很容易饒恕人哪。她外表上雖然很高傲,她心里卻跟小孩子一樣地柔馴。但是結果怎么樣哪?——你是完全不管那一套的!她正想跟你親近的時候,你倒恨起她來。哦!難道說,你除了作那件殘酷的事好叫我遭殃,好叫她受苦、送命,你再就不知道什么才于你最好啦嗎?那個跟你在一塊儿的魔鬼,叫你作了對不起我的事還不夠,又叫你對她作了那件殘酷事,他到底是誰?是不是韋狄?是不是可怜的朵蓀她丈夫哪?天哪,太坏了!大惡了!你啞巴了吧,是不是?頂高尚的把戲叫人發現了以后,啞巴是很自然的結果呀。……游苔莎,難道說,你對你自己的母親那种溫柔心腸,就沒能叫你想一想,在我母親那樣疲乏的時候,應該待她溫和一點儿嗎?難道說,你把她逼走了,你心里就沒覺得有一丁點儿的惻隱之心嗎?你想一想,要往寬恕忠誠的道路上走,那是多么好的一個机會!你可把這個机會完全扔掉了!為什么你不把那個渾蛋踢出去,把我母親放進來,并且說,從此以后,你要作一個高尚的女人,忠實的妻子哪?就是我告訴過你,說叫你把咱們在這個世界上所剩下的那一丁點儿快樂机會,完全毀滅了,永遠毀滅了,那你也不能作得比這個更徹底呀。好啦,她現在已經長眠了;你就是有一百個情人,你和他們也都沒有法子能再侮辱她了。”
  “你這話夸大得太過分了,”她聲音微弱、低沉地說;“不過我還是不替自己辯護——那是不值得的。你將來既是跟我沒有關系了,那已往的事也就不必提了。我由于你,把所有的一切全都喪失了,但是我可沒抱怨過。你自己犯了錯誤,遭了不幸,你難過是應該的,但是叫我也跟著受罪,那我可就冤枉了。自從我落到了結婚的泥坑里以后,所有的体面人見了我,都嚇得老遠地躲著。你把我安置在這樣一所小土房里,把我當作了一個鄉下佬的老婆看待,難道這就是你愛護我嗎?你騙了我了——不是用言語騙的,而是用外貌騙的,其實外貌比言語更難叫人看得透。不過這個地方也跟別的地方一樣地好——哪儿都可以把我葬送到墳地里。”她的話在她的嗓子里咽住了,她的頭也垂下去了。
  “我不懂你這個話是什么意思。難道說,你是由于我,才犯的罪嗎?”(他說到這儿,只見游苔莎哆嗦著朝他伸出手來。)“怎么,你還會落淚,還會伸手給我,啊!天哪,你還能這樣,啊!不能,我不能;我不能犯這個跟你握手的罪。”(游苔莎伸出來的手又軟弱無力地垂下去了,但是眼淚還是不斷地往下流。)“好吧,既是從前因為我糊里糊涂不明白我愛的究竟是怎么一种人,所以和你接過那么些吻,那么,我現在看著那時候接的那些吻,握一握你的手吧。那時候我叫你迷惑到什么程度啦!一個人人都說坏的女人,能有什么好處?”
  “哦,哦,哦,”游苔莎到底忍不住,哭出來了,并且一面哽哽咽咽、一抽一抖地哭著,一面便挺立不住,兩膝落到地上。“哦,你有完的時候沒有!哦,你太殘酷無情了——就是野蠻人的殘酷也有個限度呀!我咬著牙挺了這半天了,但是你可到底把我壓倒了。我求你發點慈悲吧——我可不能再受了——再這樣下去就不人道了。就是我親手——把你——母親殺了——我也不應該受這樣痛徹骨髓的鞭打呀。哦,哦!上帝對一個可怜的女人發點慈悲吧!……在這一場競賽里,你總算把我打敗了——我請你高抬貴手吧。……我承認,她第一次敲門的時候,我是——有意沒去開門——但是——第二次我要是沒認為你會去開門——那——我自己就去開了。我以后知道了你沒去,我就去把門開開了,可是那時候,她已經走了。這就是我犯的罪——我對她犯的罪。頂好的人,也有時會犯大錯的啊。不會嗎?——我想會的。現在我要离開你了——永遠永遠离開你了!”
  “你把話都告訴了我,那我就一定會可怜你的。跟你一塊儿在屋里那個人是韋狄吧?”
  “我不能說,”她拚卻一切,嗚咽著說。“你不必硬追問了——我是不能說的。我要离開這地方了。咱們不能兩個都待在這儿。”
  “你不必走:我走好啦。你可以在這儿待著。”
  “我不,我要去換衣服了,換好了我就走。”
  “上哪儿?”
  “上我來的地方去,或者別的地方。”
  游苔莎匆匆忙忙地穿戴去了,姚伯就滿腔深愁幽怨,一直在屋里來回瞎走。她穿戴了半天,到底都穿戴齊全了。她把兩只小手伸到頦下去系帽帶儿的時候,手顫抖得非常厲害,帽帶儿老系不上,系了好几分鐘,她終于放棄了那种企圖。克林見了,走向前去說:“我給你系上吧。”
  她悄然應許了,把下頦仰了起來。她有生以來,至少這一次把自己姿態上的美麗完全忘了。但是克林卻沒忘,所以他就把兩眼轉到一旁,免得受了引誘而惹起溫柔的情感。
  帽帶系好了;她轉身离開了他。“你仍舊還是覺得你自己走開比我离開你好嗎?”他又問了一遍。
  “不錯。”
  “很好——就這樣吧。你說出來那個人是誰,我就可以可怜你了。”
  她披上了披肩,下樓去了,把克林扔在屋子里站著。
  游苔莎走了不大的工夫,只听寢室外面有人敲門;姚伯說:“啊?”
  原來是女仆;她回答說:“剛才韋狄太太那儿,打發人來告訴你,說太太和小孩儿都很平安,小孩的名字要叫游苔莎·克倫門第恩。”說完了女仆就退出去了。
  “這個玩笑開得可真不小!”克林說。“我這場不幸的婚姻,竟要在那小孩的名字上繼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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