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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布露恩里准備忙


  那一天因為游苔莎所琢磨的那個對象快要到家了,所以布露恩的人們,都為了准備歡迎他而忙亂了整個一下午。朵蓀的伯母對她的勸說,和她自己對她堂兄克林自然而發的友愛沖動,鼓動了她,使她為克林活動,那种起勁的情況,在她一生中頂愁苦的這几天里,實在是很少見的。游苔莎正听那兩個工人談論克林要回來的時候,朵蓀也正攀上了她伯母盛燃料那個屋子頂上的暗樓子,從放在那儿的苹果里,挑選頂好、頂大的,預備過就要來到的節日。
  暗樓子透亮光的地方,只有一個半圓形的孔穴,住在暗樓子里的鴿子,也從那儿進進出出。那時候,朵蓀正跪在暗樓子里,把露著的胳膊伸到柔軟的褐色鳳尾草里面(鳳尾草在愛敦荒原上出產得极丰富,所以人家都用它包裹一切要收藏的東西)。一片黃色的陽光,從那個半圓形的孔穴射到朵蓀身上。她頭上就是許多鴿子,毫不在乎地飛來飛去;在几道偶爾透進、塵埃浮動的光線里,看見她伯母的臉,剛好露在暗樓子的地板上面,因為她站在梯子的半腰,老遠瞧著她不敢上去的地方。
  “朵綏,你再撿几個粗皮棕色的好啦。他從前也很喜歡那一种,差不多和喜歡銳布屯1一樣。”
  
  1 銳布屯:英國一种冬苹果,因為產于約克的銳布屯,故名。

  朵蓀听了這話,就轉身把另一個角落上的鳳尾草扒開,跟著就聞到更熟的苹果發出一陣香味,送到她的鼻子里。不過在她要把苹果撿出來的時候,她先停了一會儿。
  “親愛的克林,我不知道你這陣儿長得什么樣儿了?”她說,同時朝著鴿子進出的孔穴出神儿;只見日光從那個孔穴,一直射到她那褐色的頭發和晶瑩的肌膚上,好像差不多都把她照得透明。
  “要是他使你親愛的,能是另一方面,”姚伯太太在梯子上說,“那這回就真是喜慶團圓了。”
  “沒有好處的事,說了有用嗎,大媽?”
  “有用,”她伯母多少有些激動的樣子說。“把過去的不幸到處傳揚開,那別的女孩子就都有所警戒,不至于再犯錯誤了。”
  朵蓀又低下頭撿苹果去了。“我成了別人警戒的榜樣了,和強盜、醉漢、賭鬼一樣了,”她低聲說。“跟這樣的人一類,多好哇!我真跟他們是一類嗎?簡直是沒有的事!但是,大媽,別人對我的態度,為什么可又老叫我覺得我跟他們是一類哪?人們為什么不按照我實在的行動來批評我哪?現在,你看,我跪在這儿挑選苹果,像是一個不能得救的女人嗎?……我倒愿意所有的好女人都能像我這樣!”她气忿忿地添了一句。
  “外人看你不能像我這樣,”姚伯太太說。“他們都是根据了靠不住的話下判斷的。唉,那真是一件糊涂事,連我也得擔一部分不是。”
  “鹵莽事作起來真不費勁儿!”那女孩子回答說。只見她的嘴唇顫動起來了,眼里滿都是淚,她為了掩飾自己這种不能自持的感情而拼命地撿苹果的時候,她几乎分不出哪是鳳尾草,哪是苹果來了。
  “你把苹果撿完了,”她伯母一面下梯子,一面說,“馬上就下來,咱們一塊儿采冬青去。今天過晌儿荒原上不會有人,你用不著害怕有人拿眼瞪你。咱們一定得采些冬青的紅豆回來,不然的話,克林就該說,咱們沒給他預備了。”
  朵蓀把苹果都撿好了以后,下了暗樓子,然后她們兩個穿過了白色的篱柵,往外面的荒原上走去,那時候,空曠的群山都飄渺淨明,遠處的大气,都像晴朗的冬天往往有的那樣,顯得是一層一層發光的平面,層次分明,每一層都有它獨立的色調;射到近處景物上的光線,明顯可辨地伸延到遠處的景物上;一層橘黃,平舖在一層深藍上面,這兩种后面,又是一片更遠的景物,籠罩在一片暗淡的灰色里。
  她們走到長冬青的地方了,那是一個圓圓的土坑。因為冬青就長在坑里面,所以冬青樹的頂儿比四圍一般的平地高不許多。朵蓀攀到一叢冬青的枝杈中間(她往常快活的時候,在同樣場合里,常常這樣作),用她們帶來的一把小剁刀,動手劈紅豆累累的枝子。
  “你可別划了臉,”她伯母說;那時她伯母正站在土坑邊儿上,老遠看著站在顆顆鮮紅和片片鮮綠中間的女孩子。“今天傍晚儿,你要不要跟我一塊儿去迎他?”
  “我倒很想去迎他,要不去的話,那就顯得好像我把他忘了似的了。”朵蓀一面說,一面扔出一截枝子來,“我并不是說迎他不迎他,有什么很大的關系;我已經是有了主儿的人了;無論怎么,這是不能改變的。我為保存体面起見,非嫁那個人不可。”
  “我恐怕——”姚伯太太開口說。
  “啊,您的意思我明白了。您是說:‘啊,那個沒能耐的女人,她倒想有人娶她,可是她有什么法儿能叫人娶她呢?’是不是?不過,大媽,您先讓我說一句話好啦:韋狄先生并不是一個荒唐的男人,也跟我并不是一個不正經的女人一樣。他生來就是一副倒霉的樣子,并且要是人家不自動地喜歡他,他也決不想法去討人家喜歡。”
  “朵蓀,”姚伯太太一面把眼盯著她侄女,一面安安靜靜地說,“你以為你替韋狄辯護,就可以哄騙了我啦嗎?”
  “您這話是什么意思?”
  “我很早很早就有些覺出來了,自從你發現了他并不像你原先想的那樣圣賢似的,你對他的愛就變了顏色了,你就老在我面前做作了。”
  “他本來愿意娶我,我現在愿意嫁他呀。”
  “現在,我這樣問你一句話好啦:要是沒有上一回那件事把你和他糾纏在一起,那你現在這會儿還會答應嫁他嗎?”
  朵蓀听了這話,顯出不知所措的樣子來,只一個勁儿往樹上瞧。“大媽,”她跟著說,“我想我有權力拒絕回答您這個問題吧。”
  “不錯,你有權力。”
  “您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好啦;我在言談方面,行為方面,從來都沒對您露過,說我現在看他跟從前兩樣了,永遠也不會兩樣。我非嫁他不可。”
  “呃,你等著他再來求婚好啦。我想他會再來求婚的,因為我已經——已經透露了一點消息給他了。你一點儿不錯應該嫁他:這一點我完全同意。雖然我從前十二分地不贊成他——現在我可跟你一樣地看法了二你相信我這個話好啦。處在現在這种說不出來道不出來的地位上,這种叫人燒心的地位上,那是唯一的出路。”
  “您透露什么給他來著?”
  “我說他正在那儿妨礙著你另一個情人。”
  “大媽,”朵蓀把兩只眼睜得圓圓的,問,“您這話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用不著吃惊;那只是我職分以內的事,我現在對于那件事不便多說。等到事情過去了,我再把我對他說的那番話,和我說那番話的原因,确确實實地告訴你好啦。”
  朵蓀沒法儿,只好不問了。
  “我上回沒舉行的婚禮,您要暫時保守秘密,不對克林提吧?”她接著問。
  “我已經答應過你了。不過那有什么用處?早早晚晚,他還有不知道的?他只要看一看你臉上的樣子,就能知道出了岔儿了。”
  朵蓀在樹上轉過身來,瞅著她伯母。“您現在听我說,”她說,只听她本來嬌弱的聲音,變得很堅定,但是使它堅定的力量,并不是体力。“什么話都不要對他講。要是他自己發現了我不配作他的堂妹,那只好由他。不過,既是他從前曾愛過我,咱們頂好不要老早就把我的苦難告訴他,叫他跟著難過。我知道,現在到處沒有不談這件事的;但是頭几天以內,就是好嚼舌的人,也不敢在他面前提這件事。他跟我那樣親近,正是這件事不能早就傳到他的耳朵里唯一的原因。要是一個禮拜或者兩個禮拜以內,我還是想不出不受人譏笑的辦法來,那我就自己對他說好啦。”
  朵蓀說這段話的時候,態度那樣懇切,叫姚伯太太不能再表示反對。她伯母只說:“很好。按理說,舉行婚禮以前就該告訴他來著。你那回背著他,他永遠也不會不怪你的。”
  “不過,他要是知道了,我背著他是由于我怕他難過,同時是由于我沒想到他會這么早就回來,那他就不會見我的怪了。再說,您不要讓我把你們圣誕節的聚會攪扰了,要是往后推延,就更不好了。”
  “我自然不能那樣辦。找不愿意讓所有愛敦荒原上的人都認為我栽了跟頭了,并且栽在韋狄那么一個人手里頭。我想咱們采的冬青紅豆已經夠了,頂好現在就把它們拿回家去吧。咱們用這些紅豆把屋子裝飾起來,再把寄生草挂起來,就該是去迎他的時候了。”
  朵蓀從樹杈儿中間出來,把掉在她頭發和衣服上的零散紅豆都抖掉,跟著她伯母往山下走去,每個人把采的紅豆拿著一半。那時差不多已經四點鐘了。太陽光正要离開山谷。在西方紅霞散彩的時候,她們娘儿倆又出了大門,往荒原上走去,不過這回去的方向;卻和剛才的相反,是朝著那個回來的人走的遠處那條大道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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