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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蒼顏一副几欲不留時光些須痕


  十一月里一個星期六的后半天,越來越靠近暮色昏黃的時候了;那一大片沒有垣篱界斷的1荒山曠野,提起來都叫它是愛敦荒原的,也一陣比一陣凄迷蒼茫。抬頭看來,彌漫長空的灰白浮云,遮斷了青天,好像一座帳篷,把整個荒原當作了地席。
  
  1 垣篱界斷的:英國習慣,田園草場,都有樹篱、垣牆,界斷分隔。英國插圖畫家兼鄉土地志家哈坡在《哈代鄉土志》里說:“別的地方,到處都是修整的樹諏和鐵絲蒺藜的柵欄,把田園圈圍,把游人限制。但是愛敦荒原上面,卻沒有分布如同的篱垣.作出爐支的形狀;這里的游人,可以隨意到處游蕩,一直游蕩到不知身在何處。”

  天上張的既是這樣灰白的帳幕,地上舖的又是一种最幽暗的灌莽,所以天邊遠處,天地交接的界線,分得清清楚楚。在這樣的對襯之下,那片荒原看起來,就好像是夜的前驅,還沒到正式入夜的時候,就走上夜的崗位了;因為大地上夜色已經很濃了,長空里卻分明還是白晝。一個斫常青棘的樵夫,如果往天上看去,就還想繼續工作,如果往地下看來,卻又要決定束好柴捆,回家去了。那時候,天邊遠處,大地的輪廓和長空的輪廓,不但是物質的分界,并且是時間的分界。荒原的表面,僅僅由于顏色這一端,就給暮夜增加了半點鐘。它在同樣的情況下,使曙色來得遲緩,使正午變得凄冷;狂風暴雨几乎還沒蹤影,它就變顏作色,預先顯出一副陰沉面目;三更半夜,沒有月光,它更加深咫尺難辨的昏暗,因而使人害怕發抖。
  事實上,愛敦荒原偉大而奇特的壯觀,恰恰在它每晚由明入暗的過渡點上開始,凡是沒有當著那种時節在那儿待過的人,就不能說他領會這片曠野。正是它在人們眼里看著朦朧迷离,它才在人們心里顯得恰到好處,因為它的全部力量和意義,就附麗在從夜色將臨的現在到曙光欲來的次展那几點鐘里面;那時候,只有那時候,它才顯露真面目。這塊地方實在和夜是近親屬;只要夜一露面,就顯然能看出來,在夜色的晦冥里和荒原的景物上,有一种互相湊合的趨勢:那一大片陰森連綿的圓阜和空谷,好像以十二分的同情,起身迎接昏沉的暮色似的;因為荒原把黑暗一口呵出,天空就把黑暗一气瀉下,兩种動作同樣迅速。這樣一來,大气里的昏瞑和大地上的昏瞑,各走半程,中途相迎,仿佛同枝連理,結成一气氤氳。
  現在這個地方,全部都顯出專心一志、聚精會神的樣子來了;因為別的東西,都兩眼朦朧,昏昏入睡,這片荒原,才好像慢慢醒來,悄悄靜听。它那泰坦1一般的形体,每天夜里,老仿佛在那儿等候什么東西似的。不過它那樣一動不動地等候,過了那么些世紀了,經歷了那么些事物的危机了,而它仍舊在那儿等候,所以我們只能設想,它是在那儿等候最末一次的危机,等候天翻地覆的末日。
  
  1 泰坦:古希腊神話中的巨人、其數為十二或十三,而銳阿為其中之一。此處特指銳阿而言,以其長身仰臥比荒原上之丘陵,以其乳頭比丘陵上之古冢。

  原來它這個地方,能讓愛它的人回憶起來,覺得它有一种不同尋常、与人無忤的溫藹面目。花艷果蕃的平川廣野,笑靨向人,很難作到這樣的一步,因為那种廣野,只有遇到一种人生,在結局方面,不像現代這种這樣慘淡1,才能永遠兩相協調。蒼茫的暮色和愛敦的景物,共同聯合起來,演變出一种風光,威儀儼然而不峻厲,感人深遠而不炫耀,于警戒中盡其鄭重,于淳朴中見其宏偉。我們都知道,牢獄的壁壘上面,往往有一种气象,能使它比起大于自己兩倍的宮殿來,都森嚴得多;現在就是這种气象,給了荒原一种高超卓越,為世俗盛稱美麗的地方所完全缺乏。明媚的景物和明媚的時光,自然能夠圓滿配合;但是,唉!倘若時光并不明媚,那怎么辦呢?我們所以苦惱愁煩,多半是因為眼前的景物過于妍麗,情怀難胜,感得受到嘲弄,很少是因為四圍的境地過于蕭瑟,必緒不暢,感得受到壓抑。蒼涼憔悴的愛敦荒原所打動的,是更細膩更稀少的本能,是更晚近才懂得的情緒2,不是只遇到柔媚艷麗之美才起感應的那一种。
  
  1 現代人生結局慘淡:為哈代主導思想之一,除見本書第三卷第一章等處及《苔絲》、《裘德》而外,更見于詩中(如《偶然》《有目無珠》等)及《列王》中。
  2 更晚近才懂得的情緒:哈代這儿是說,有的情緒,是古代的人所沒有的。例如“憫怜之精靈”,在他的《列王》里話精靈之中,就是年輕的。

  實在說起來,對于這种正統的柔媚艷麗之美,我們很可以問一問,是否一向惟它獨尊那种地位,快要來到末日了。因為未來的屯劈1岩壑,也許就是受力2上面的一片曠野;人們的心靈,和人類青年時期3脾胃不合的凄涼郁蒼外界景物,也許會越來越協調。將來總有一天,整個的自然界里,只有山海原野那种幽淡無華的卓絕之處,才能和那些更有思想的人,在心情方面,絕對地和諧;這种時候即便還沒真正來到,卻也好像并不很遠了。等到最后,像冰島一類的地方,讓頂普通的游人看來,也許都會變得跟他現在看待南歐的葡萄園和桃金娘圃4那樣;而像巴敦和海得堡5一類的地方,在他匆匆從阿爾卑斯山往司黑芬宁痕6沙阜去的時候,他也許會毫不注意,從旁走過。
  
  1 屯劈:谷名,在希腊北部塞沙理,夾于石岩之間,溪流曲折,草樹蔥寵,偉壯之中,含有柔媚,古希腊羅馬詩人多歌詠其地。
  2 受力:古希腊人和羅馬人給北大西洋最北部的地方取的名字。最初用這個名字的是公元前三世紀希腊航海家皮遂亞司,至于他究竟是指的哪個地方,卻言人人殊;后來只用它表示极北荒寒的地域。
  3 人類青年時期:指古希腊時代而言。參照本書第三卷第一章前數節。
  4 十八世紀時,英國文人艾狄生已在《旁觀者》中說。法國人的葡萄園即英國人的花園。至桃金娘,更為古今詩人所歌詠。
  5 巴敦:德國有名的時髦避暑地,在美麗的蒼林平谷里面。海得堡:德國風景优美的城市,在奈卡河南岸。
  6 司黑芬宁痕:荷蘭的漁港,位于海牙和它自己之間那片叢林盡頭的沙阜間,為著名海濱胜地。但此處所說,并非此地本身,而為其外之沙阜、沙阜、冰島、阿爾卑斯山,都是荒寒凄涼風景的代表。巴敦、海得堡和司黑芬宁痕等地,哈代在一八七六年五月游歷過。哈代在他一八七八年四月的日記里說:“兩三年前,在法國展覽館里,陳列過波勒狄彌(意大利畫家)的《晨間散步》一畫,畫的是一個少婦,站在一條丑惡大道上面一堵丑惡空牆旁邊;郝畢瑪(1638-1709,荷蘭畫家)畫過一張路景,路上的樹,都板板正正,禿頭無枝,風物也都平淡庸俗。他們這种方法,或是把人放到赤裸裸的實物中間,借著這個人,把感情融化到那些實物上面,或是把人和實物的關連表示出來,借著這种關連,把感情融化到那些實物上面。我剛寫《還鄉》的時候,曾把巴敦和海得堡,拿來和司黑芬宁痕作對比;我那种方法,和他們的方法,正相符合。我以為事物聯想的美;完全超過事物本体的美;一個親人的破酒罐子、完全胜過希腊頂好的古瓶,把話說得詭奇一點,這就是所謂‘丑里尋美’。”他在一八八八年八月的日記里說,“在丑惡里尋找美,是詩人分內的事。”(法國展覽館為倫敦一家繪畫商店而也展出者。)

  一個頂不苟且的苦身修道之士,都可以覺得他應該有權利在愛敦上面游逛;因為他縱容自己去接受的影響,既然僅僅是這樣的景物,那他的愛好,仍舊得算是并沒超過合法的限度。享受這种淡泊的風光、幽靜的物色,至少得著作是人人生來就有的權利。僅僅在万物最蓬勃的夏日,愛敦才算夠得上有鮮妍的情態。在愛敦上面,精遠深沉意境的來臨,通常憑借庄嚴的气象,更多于憑借輝煌的景色;而遇到嚴冬陰暗、風雨狂暴、迷霧四塞,這种意境才常顯露。那時節,愛敦才起感應作用;因為暴雨就是它的情人,狂風就是它的朋友。那時節,荒原就成了精靈神怪的家鄉了;我們有時半夜作逃難和避禍的噩夢,模模糊糊地覺得四面都是荒渺昏暗的地方,這种情況,一向找不到底本,現在在荒原上找到了;這种情況,夢過了以后就再想不起來,現在見到這樣的景物,就又想起來了。
  現在,這塊地方1,和人的性情十二分融洽——既不可怕,又不可恨,也不可厭;既不凡庸,又不呆滯,也不平板;只和人一樣,受了輕蔑而努力容忍;并且它那一味郁蒼的面貌,更叫它顯得特別神秘、特別偉大。它和有些長久獨處的人一樣,臉上露出寂寥的神情來。它有一副郁抑寡歡的面容,含著悲劇的种种可能。
  
  1 這塊地方:“和人……融洽”,這种人指前面說的更有思想的人。后面說“受了輕蔑”指受之于仍圃于世俗之美的見解那种人。

  這一大片幽隱偏僻、老朽荒廢的原野,在《末日裁判書》1上都占著一席之地。那一部文獻上先說它是一片灌莽紛渺、荊棘迷漫的荒原——“布露阿瑞阿”2。隨后用哩格3記載著它的廣袤。古代一哩格到底多長,我們雖然不能确實斷定,但是從那部文獻上的數字看來,愛敦的面積,從那時到現在,并沒縮小多少。采掘泥炭的權利——“徐巴瑞阿·布露阿瑞阿”4——也載在有關這塊地方的特許書5上。利蘭德6提到這一大片郁蒼綿連的荒原,也說它“灌莽渺茫,荊榛遍地”。
  
  1 《末日裁判書》:英王威廉第一于一○八六年頃,曾調查全國土地,載之簿冊。這种簿冊,叫作《末日裁判書》,以其所載,為最后定案所据,故名。此文件和歐洲中古其它文件一樣,俱用拉丁文寫成。這儿這几句話。是連引帶敘的概括。
  2 “布露阿瑞阿”:原文Bruaria。中古拉丁文bruarium,為石南屬植物,bruaria則為長這种植物的地方。這是《末日裁判書》上給“大荒原”的名字。
  3 哩格:英國量道路的一种單位,它的長度,古今不同,現在普通等于三英里左右。
  4 “涂巴瑞阿”:原文Turbaria,中古拉丁文。本為turba,意即“連根帶土之野草”,或“草樹腐化之泥炭”,turba變成turbaria,意即“与地主共同采掘泥炭之權利”。
  5 特許書:英國封建時代,往往由國王或封建主給城市、團体或個人特許書,載明可享受的權利。也是用拉丁文寫的。
  6 利蘭德(1506-1552):英國博古學家,曾作王家博古士,后遍行英倫及威爾士,作考古旅行。著有《約翰·利蘭德游記》,此處所引即出此書。

  這些關于風物的記載,至少都把事實明明白白地說了出來——給了我們深切著明的證据,令我們真正滿意。現在愛敦這种不受鋤犁、見棄人世1的光景,也就是它從太古以來老沒改變的情況。文明就是它的對頭;從有草木那天起,它的土壤就穿上了這件老舊的棕色衣服了;這本是那种特別地層上自然生成。老不更換的服飾2。它永遠只穿著這樣一件令人起敬的衣裳,好像對于人類在服裝方面那樣爭妍斗俏含有譏笑的意味。一個人,穿著顏色和樣式都時髦的衣服,跑到荒原上去,總顯得有些不倫不類。大地的服裝既是這樣原始,我們仿佛也得穿頂古老、頂質朴的衣服才對。
  
  1 見棄人世:意譯。原文Ishmaelitish,像以實瑪利之意。以實瑪利是亞伯拉罕之子,下生時,耶和華說:“他的手要攻打人,人的手也要攻打他。”見《創世記》第十六章第十二節。因此以實瑪利一字,遂成“社會擯棄之人”的意思。
  2 特別地層上……的服飾:英國地志家塞門在《多塞特郡簡志》里說:“荒原的質地是沙子。長著野草、石南屬灌木、鳳尾草和常青棘,間乎有沮洳、低澤、池塘,點綴其間。”

  在從下午到黑夜那段時間里,就像現在說的這樣,跑到愛敦荒原的中心山谷,倚在一棵棘樹的殘株上面,舉目看來,外面的景物,一樣也看不見,只有荒丘蕪阜,四面環列,同時知道,地上地下,周圍一切,都像天上的星辰一樣,從有史以前一直到現在,就絲毫沒生變化,那時候,我們那种隨著人間世事的變幻而漂泊無著的感覺、面對無法壓伏的新异而騷動不宁的心情,就得到安定,有所寄托。1這一塊沒經侵扰的廣大地區,有一种自古以來永久不變的性質,連大海都不能跟它相比。誰能指出一片海洋來,說它古遠長久?日光把它蒸騰,月華把它蕩漾,它的面貌一年一樣,一天一樣,一時一刻一樣。滄海改易,桑田變遷,江河湖澤、村落人物,全有消長,但是愛敦荒原,卻一直沒有變化。它的地面,既不是峻陡得要受風吹雷震;又不是平衍得要受水沖泥淤。除去一條古老的大道,和就要提到的一座更古老的古冢——古道和古冢,也因為一直沒變,差不多成了兩种天然產物了——就是地面上极細极小的高低凹凸,也全不是犁、耙、鍬、鎬的工作,都只是最近一次地質變化的摶弄揉搓,原模原樣一直保留到現在。
  
  1 哈坡在《哈代鄉土志》里說,“一個在城市里長大的人‘感情麻痹,精神遲滯,受城市囂塵的壓抑’(引哈代的《林中》)……他可以跑到愛敦荒原的農田上過一個時期的隱士生活,把已經飽嘗的城市囂塵滋味完全隔絕,然后再回到城市,那時他就精神重新振作,步履更加健捷。”此可与這一句作比較。

  上面提過的那條大道,在荒原比較低平的那一部分上,從天邊這一頭儿一直橫貫到天邊那一頭儿。原來羅馬時代的西方大道伊乞尼阿路(也叫伊鏗尼勒路)1分出一條支路來,從附近經過;我們剛才說的那條大道,有許多部分,就舖在這條羅馬支路的舊址上面。那一天黃昏的時候,雖然暮色越來越暗,把荒原上細微的地勢弄得模糊不清,但是白漫漫的大道,卻差不多還和先前一樣地明顯。
  
  1 伊乞尼阿路:羅馬人征服不列顛之后,在全國有關軍事政治經濟商業的地點,全修有大道,貫通聯絡,在西部的干路,就是伊乞尼阿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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