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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七章


  与此同時,安琪爾·克萊爾沿著他來時走的路往回走著,進了他住的旅館,一雙眼睛茫然地瞪著,坐一下來吃早飯。他毫無知覺地又吃又喝,然后突然吩咐結賬;付完了賬,就提起來的時候隨身帶的唯一行李——一只裝洗梳用具的小旅行袋,出了旅館。
  正當他要离開的時候,一封電報送到了他的手上——那是他的母親給他打來的,只有寥寥數語,說的是他們收到了他的地址,很高興,同時又告訴他,他的哥哥卡斯伯特向梅茜·羌特求婚,梅茜小姐已經答應了。
  克萊爾把電報揉成一團,向火車站走去;到了火車站,才知道還要等一個多小時火車才會開走。他坐下來等候,他等了一刻鐘的時間,就覺得再也等不下去了。他的心已破碎,感覺麻木,再也沒有什么要急著去辦的事了;但是,他在這個城市里有了這樣一番經歷和感受,就希望离開這儿;于是他轉身向外面的一個車站走去,打算在那儿上火車。
  他走的是一條寬闊的大路,前面不遠,大路就進入一個山谷,從遠處看去,大路從山谷的這一頭到另一頭穿谷而過,他把這段山谷中的道路走了一大半,然后走上了西邊的山坡,在他停下來喘一口气的時候,無意間向后看了一眼。為什么向后看去,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不過似乎有一种力量非逼著他向后看不可。他只見身后的那條大路像一根帶子,越遠越細,但是當他向后看的時候,在那條空曠的白色大路上出現了一個移動著的小點。
  那個小點是一個奔跑的人影。克萊爾模模糊糊地覺得那個人是來追赶他的,就停下來等著。
  跑下山坡的人影是一個女人,不過他完全沒有想到他的妻子會跟著他追來。他現在看見的她已經完全換了裝束,所以當她走得很近了的時候,他也沒有認出她來。直到她走到了他的跟前,他才敢相信她就是苔絲。
  “我看見你——离開火車站的——剛好我走到那儿之前——我就一路追來了!”
  她的臉色慘白,上气不接下气,身上的每一塊肌肉都在顫抖,他什么也沒有問她,只是抓住她的一只手,把它夾在自己的胳膊里,帶著她往前走。為了避免遇見任何有可能遇見的行人,他就离開大路,走進樅樹林中的一條小路。當他們走進了樅樹林的深處,听見樅樹枝葉的嗚咽聲時,他才停了下來,帶著疑問的神情看著她。
  “安琪爾,”她說,仿佛在等著問她。“你知道為什么我一路追了來嗎?告訴你吧,我已經把他殺了!”她說的時候,臉上露出一點儿可怜的慘笑。
  “什么?”他想到她奇怪的神情,以為她神經錯亂了,所以問她。
  “我真的把他殺了——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把他殺了的。”她繼續說。“安琪爾,殺他是為了你,也是為了我。早在我用手套打他的嘴的時候,我就想過,因為他在我年幼無知的時候設陷阱害我,又通過我間接害了你,恐怕總有一天我也許要殺了他。他來這儿拆散了我們,毀了我們,現在他再也不能害我們了。安琪爾,我從來就沒有像愛你一樣愛過他。這你是知道的,是不是?你一直不肯回來找我,我是沒有辦法才跟了他的。你為什么要离開我呢——當時我那樣愛你,你為什么要离開我呢?我想不出來你為什么要离開我。但是我不怪你;只是,安琪爾,既然我已經把他殺了,你能不能寬恕我對不住你的罪過?我一路跑來的時候,我就想過,你一定會因為我把他殺了而寬恕我的。殺他的想法就像一道亮光,讓我感到只有那樣你才能回到我的身邊來。我再也不能忍受失去你了——我完全無法忍受你不愛我,這你是不知道的!現在你跟我說你愛我吧,親愛的親愛的丈夫;既然我已經把他殺了,跟我說你愛我吧!”
  “我真的愛你,苔絲——啊,我真的愛你——所有的愛都回來了!”他熱烈地把她擁抱在怀里說。“可是你說你把他殺了這句話是什么意思呢?”
  “我的意思是說我真的把他殺了,”她嘟噥著說,好像在夢里一樣。
  “什么,是殺在他的身上嗎?他死了嗎?”
  “不錯。他听見我在那儿為你哭著,就尖刻地嘲弄我;用難听的話罵你;后來,我就把他殺了。我心里忍受不了啦。他以前就因為你而挖苦我。接著我就穿好衣服出來找你了。”
  克萊爾開始慢慢地相信,她至少稍微地動過殺机,想做她剛才說的事;他一面對她的動机感到恐懼,一面又惊訝她對他自己的愛情的力量,惊訝這种奇特的愛情,為了愛情,她竟然完全不顧道德。由于還沒有意識到她的行為的嚴重性,她似乎終于感到了滿足;她伏在他的肩上,高興地哭著,他看著她,不知道在德貝維爾家族的血統中究竟有什么秘密特點,才導致苔絲這种精神錯亂的舉動——如果說她只是一种錯亂舉動的話。他突然在心里想到,之所以會產生關于馬車和凶殺的家族傳說,大概就是因為知道德貝維爾家里出過這种事情。同時他也按照他混亂的和激動的思想推理,認為苔絲只是在她提到的過度悲傷下一時失去了心理平衡,才陷入這种深淵的。
  這件事如果是真的,那就太令人可怕了;如果只是一种暫時的幻覺,那也太令人悲傷了。不過無論如何,現在站在他面前的就是曾經被他遺棄了的妻子,這個感情熱烈的女人緊緊地靠著他,一點儿也不怀疑他就是她的保護者。他看出來,在她的心里,在可能的范圍內,她認為他只能是她的保護者。柔情終于徹底戰胜了克萊爾。他用他蒼白的嘴唇不停地吻她,握住她的手,說——
  “我再也不會离開你了!我最親愛的人,無論是你殺了人還是沒有殺人,我都要盡我的一切力量保護你!”
  于是他們在樹林里往前走,苔絲不時地把頭轉過去,看一看安琪爾,雖然他疲憊不堪,一臉憔悴,但是她在他的形貌上一點儿也看不出毛病來。在她的眼里,他無論在形体還是在心靈上,還是像過去一樣完美。他仍然是他的安提諾俄斯1,甚至是她的阿波羅2;他那張滿是病容的臉,今天在她愛情的眼光看來,還是和她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一樣,像黎明一樣美麗,因為在這個世界上,只有這個人的臉曾經純洁地愛過她,也只有這個人相信她是一個純洁的人。
  
  1安提諾俄斯(Antinous),古代羅馬美男子,為羅馬皇帝哈德林(Hadrian)所愛。
  2阿波羅(Appollo),希腊神話中的太陽神,以美和勇敢著名。

  他有一种直覺,現在不能像他想的那樣去鎮外的第一個車站了;這儿的樅樹林綿延數英里,于是他們仍然往樅樹林的深處鑽去。他們互相摟著對方的腰,踩著樅樹干枯的針狀葉子漫步走去;他們意識到他們終于又在一起了,這儿沒有任何人來打扰他們,便把那具死尸拋在腦后,沉浸在如痴如醉,似真似幻的气氛中。他們就這樣向前走了好几英里,直到苔絲惊醒了,看看四周,膽怯地問——
  “我們這是在向什么地方走呢?”
  “我不知道,最親愛的。怎么啦?”
  “我也不知道。”
  “哦,我們往前再走几英里吧,到了天黑的時候,我們再找地方住吧——也許,我們可以在一個僻靜的草屋里找到一個住處。你能走嗎,苔絲?”
  “啊,能走!只要你摟著我,我就能永遠永遠走下去!”
  總的來說,事情也只能如此了。因此他們就加快了步伐,避開大路,沿著偏僻的小路大致上往北走。整整一天,他們的行動都是不切實際的,沒有明确的企圖;他們兩個人似乎誰也沒有考慮到逃跑的有用辦法,如化裝或者長期躲藏。他們就像兩個小孩子,所有的想法都是臨時的,不是防范的。
  在中午的時候,他們走近了一個路邊的客棧,苔絲想和他一起進去吃點儿東西,但是安琪爾勸她還是留在這儿,呆在這塊差不多還是林地和樹林的灌木叢里,等著他回來。她穿的衣服是當時流行的樣式,就是她帶的那把傘柄是象牙的陽傘,在他們信步來到的這個偏僻地點,也是沒有人看見過的東西。這些時興的物品,一定會引起酒店里坐在長椅上的人的注意。不久安琪爾回來了,帶回來的食物夠六個人吃,還有兩瓶酒——這些東西,即使有什么意外發生,也夠他們支持一兩天的了。
  他們在一些枯樹枝上坐下來,一起分享食物。在一兩點鐘之間,他們把沒有吃完的東西包好,又繼續朝前走。
  “我感到無論走多遠我都走得動!”他說。
  “我想我們也許要往去內地的路上走,在內地我們可以躲一些時候,除了靠近沿海的一些地方,他們很可能不會到內地去追捕我們,”克萊爾說。“躲上一段時間,等他們把我們忘了,我們才能從某個港口出去。”
  她什么也沒有回答,只是緊緊地握住他的手,于是他們繼續往內地走去。雖然那時候是英國的五月季節,但是天气卻清明晴朗,下午的天气更加暖和。后來他們又沿著那條小路走了許多英里,一直走進了叫做新林的樹林的深處;到了傍晚,他們從一條篱路的拐彎處繞過去,看見一條小溪,小溪上有一座小橋,小橋后面有一塊大木板,上面用白色的油漆寫著几個大字:“理想房屋,家具齊全,待租入住”;下面寫著詳細說明,以及同某几個倫敦代理机构聯系的地址。他們走進柵欄門,只見這座房屋是一座古建筑,是用磚建造的,式樣整齊,面積很大。
  “我知道這座房屋,”克萊爾說,“這是布蘭夏斯特庄園。你看,門關著,走道上都長滿了草。”
  “有几個窗戶開著哪!”苔絲說。
  “我想那是讓房間透气的。”
  “所有的房間都空著,可是我們連一個住處也沒有!”
  “你一定累了,我的苔絲!”他說。“我們馬上就不走了。”他吻了吻她那悲傷的嘴,又帶著她往前走。
  他也同樣漸漸累了,因為他們已經走了十二英里到十五英里的路程,所以他們必須考慮怎樣休息的問題了。他們遠遠望著那些孤獨的小屋和小客棧,很想找一個客棧住下來。但是他們心里害怕,只好躲開了。走到后來,他們邁不動腳步了,只好停下來不走了。
  “我們能不能在樹下睡覺呢?”她問。
  克萊爾認為還沒有到在外面睡覺的節气。
  “我一直在想我們路過的那座空房屋,”他說。“讓我們再回到那座房屋那儿去吧。”
  他們又邁開了往回走的腳步,走了半個小時,才走到他們先前路過的柵欄門外。他先讓苔絲在外面等著,自己進去看看有沒有人。
  苔絲在柵欄門里的灌木叢中坐下來,克萊爾悄悄地向房屋走去。克萊爾進去了相當長的時間,回來的時候都把苔絲急坏了,其實她不是為自己著急,而是為他著急。他找到了一個小孩子,從他那儿打听出,看管房子的是一個老太太,她住在附近那個村子里,只是在天气好的時候才到這儿來打開窗戶,要等太陽落山了她才來把窗戶關上。“現在,我們可以從樓下的一個窗戶里進去,在里面睡覺了。”他說。
  苔絲由他保護著,慢慢地向正門走去;百葉窗關上了,它們像看不見的眼珠,防止有人偷看。他們又向前走了几步,來到門口;門旁有一個窗戶開著。克萊爾翻身爬了進去,接著又把身后的苔絲拉了進去。
  除了大廳,所有的房間都一團漆黑,他們就上了樓。樓上所有的百葉窗也關得緊緊的,讓空气流通的工作敷衍了事,至少那天如此,因為只有前面大廳的一個窗戶和樓上后面的一個窗戶開著。克萊爾拉開一個大房間的門栓,摸索著走進去,把百葉窗戶打開了兩三寸。一束炫目的夕陽照進房間,照出了笨重的老式家具,紅色的綿緞窗帘,還有一張有四根柱子的大床;那張大床的床頭雕刻著奔跑的人物,顯然是賽跑中的阿塔蘭塔1。
  
  1阿塔蘭塔(Atalanta)希腊神話中著名的阿耳卡狄亞女獵手。凡向她求婚者都要同她賽跑,凡是賽跑輸了的她都要用矛刺死。彌拉尼翁同她賽跑時得到女神相助,邊跑邊扔金苹果。阿塔蘭塔因撿金苹果而落在后面,最后做了彌拉尼翁的妻子。

  “終于可以休息了!”克萊爾把他的旅行小袋和食物包放下說。
  他們兩個人极其安靜地呆在房間里,等著照看房子的人來關窗子:為了小心起見,他們又把百葉窗照原樣關好,讓他們完全隱藏在黑暗中,防止照看房子的老太太因為偶然的原因把他們房間的門打開了。在六點到七點之間,老太太來了,不過沒有到他們躲藏的那一邊去。他們听見她把窗子關上,拴好,然后走了。接著克萊爾又悄悄把窗戶打開一點,透進來一些亮光,一起把晚飯吃了,蒼茫的夜色漸漸襲來,他們沒有蜡燭驅散黑暗,也就只好呆在黑暗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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