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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自從苔絲上次無功而返以來,已經過去好几天了,她照常在地里干活。冬天的枯風依舊吹著,但是用草做成的篱笆圍成的屏障,為她把吹來的風擋住了。在避風的一面,放著一架切蘿卜的机器,机器上新漆了一層發亮的藍色油漆,在周圍的暗淡環境的對比下,似乎顯得有聲有色。在和机器正面相對的地方,有一個堆積如山的蘿卜堆,那些蘿卜從初冬就保存在那儿了。苔絲站在蘿卜已經被掏開的那一頭,用一把彎刀把一個個蘿卜上的根須和泥土清理干淨,再把蘿卜扔進切蘿卜片的机器里。有一個男工人搖動著机器的搖把,新切的蘿卜片就從机器的槽口里不斷地流出來,那些黃色蘿卜片的新鮮气味,同外面的呼呼風聲、切蘿卜的刀片的嗖嗖聲和苔絲戴著皮手套清理蘿卜的聲音混合在一起。
  在蘿卜被拔走以后,那一大片土地上什么也沒有了,只剩下褐色的土地,現在上面又開始出現了深褐色的帶狀條紋,這條長帶慢慢地變得越來越寬了。沿著□起的長帶,有一种十條腿的東西在不緊不慢地從地的這一頭到另一頭爬行著,那是兩匹馬、一個人和一張犁在田地里移動著,正在把收獲過后的土地耕好,准備春季里播种。
  好几個小時過去了,一切都還是那樣單調,那樣沉悶。后來,在被犁開的田地里出現了一個黑色的斑點。那個黑點是從樹篱拐角處的空隙中出現的,正在向清理蘿卜的人移去。隨著那個黑點的移動,黑點逐漸變成了九柱戲的柱子般大小,不久就可以看得清楚了,原來是一個身穿黑衣的人,正在從長槐路上走來。搖蘿卜切片机的男工眼睛無事可做,一直注意著那個走來的人,而清理蘿卜的苔絲眼睛沒有空閒,所以一直不知道這件事,后來她的同伴告訴了她,她才注意到那個人已經走過來了。
  走過來的那個人并不是刻薄的農場主格羅比,而是一個穿著半是教服半是俗裝的人,他就是從前生活放蕩的阿歷克·德貝維爾。現在他的臉上沒有講道時的激動,也沒有熱烈的情緒,他站在搖机器的工人面前,似乎有些局促不安。苔絲一陣難受,臉頓時變得蒼白了,就把頭上的帽子向下拉了拉,把臉遮一遮。
  德貝維爾走了過來,靜靜地說——
  “我想跟你說几句話,苔絲。”
  “我最后請求過你,請你不要到我的身邊來,你這是拒絕我的請求了!”苔絲說。
  “不錯,但是我有充足的理由,苔絲。”
  “好吧,你說吧。”
  “這也許比你想象的要嚴重得多啊。”
  他扭過頭去,看看播机器的人是不是在偷听。他們和那個搖机器的人隔有一段距离,加上机器轉動的響聲,這足可以防止搖机器的人把阿歷克說的話听去。阿歷克站在苔絲和搖机器的人之間,背朝著搖机器的人,把苔絲擋住。
  “事情是這樣的,”他繼續說,帶有一种反复無常的悔恨樣子。“我們上次分手的時候,我只想到你和我的靈魂,忘了問你現在的生活情況了。你的穿著很好,這是我沒有想到的。但是我現在又看見你的生活這樣苦——比我認識你的時候還要苦——你是不應該受這种苦的。也許你這樣受苦大部分原因要歸罪于我吧!”
  她沒有回答,低著頭,又繼續清理蘿卜,她的頭上戴著帽子,把頭完全遮住了。阿歷克站在旁邊,帶著探詢的神情看著她。苔絲感到只有繼續清理蘿卜,才能完全把阿歷克排斥在她的感情之外。
  “苔絲,”他不滿意地歎了一口气,又說,——“我見到過許多人的情形,你的情形是艱難的啊!在你告訴我以前,我真沒有想到你是這樣的結果啊。我真是一個混蛋,玷污了一個清白人的生活啊!這全是我的錯——我們在特蘭里奇時所有的越軌行為都是我的錯。你才真正是德貝維爾家族的后人,我只是一個冒牌貨。你真是一個年幼無知的人,一點儿也不知道人世間的詭詐啊!我真心實意地告訴你吧,做父母的把女儿撫養大了,卻對險惡的人為她們設下的陷阱和羅网一無所知,無論他們是出于好心還是漠不關心的結果,這都是危險的,是做父母的恥辱。”
  苔絲仍然只是靜靜地听著,剛把清理好的蘿卜放下,就又拿起另外一個,像一架机器一樣有規律。她那种深思的模樣,顯然只是一個在地里干活的女佣。
  “不過我來這儿并不是為了說這些話!”德貝維爾繼續說。“我的情況是這樣的。你离開特蘭里奇以后,我的母親就死了,那儿的產業都成了我的產業。但是我想把產業賣了,一心一意到非洲去從事傳教的事業。毫無疑問,這件事我肯定是做不好的。但是,我要問你的事是,你能不能讓我盡一份責任——讓我對我從前的荒唐事做一次唯一的補償:也就是說,你能不能做我的妻子,和我一起到非洲去?——我已經把這份寶貴的文件弄到手了。這也是我母親死時的唯一希望。”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摸索了一陣,從口袋里掏出來一張羊皮紙。
  “那是什么?”她問。
  “一張結婚許可證。”
  “啊,不行,先生——不行!”她嚇得只往后退,急急忙忙地說。
  “你不愿意嗎?為什么呢?”
  他在問這句話的時候,一种失望的神情出現在他的臉上,不過那完全不是他想盡一份責任的愿望個能實現的失望。毫無疑問,那是他對她舊情复燃的一种征兆;責任和欲望結合在一起了。
  “不錯,”他又開始說,語气變得更加暴躁了,接著回頭看看那個搖切片机的人。
  苔絲也感覺到這場談話不能到這儿就算完了。她對那個搖机器的人說,這個先生到這儿來看她,她想陪他走一會儿,說完就和德貝維爾穿過像斑馬條斑的那塊地走了。當他們走到地里最先翻耕的部分時,他把手伸過去,想扶扶苔絲;但是苔絲在犁□上往前走著,仿佛沒有看見她似的。
  “你不愿意嫁給我,苔絲,不想讓我做一個自尊的人,是不是?”他們剛一走過犁溝他就重复說。
  “我不能嫁給你。”
  “可是為什么呢?”
  “你知道我對你沒有感情。”
  “但是,只要你真正寬恕了我,也許時間長了,你就會對我生出感情來呀?”
  “永遠也不會的。”
  “為什么要把話說得這樣肯定呢?”
  “因為我愛著另外一個人。”
  這句話似乎使他大吃一惊。
  “真的嗎?”他喊著說。“另外一個人?可是,難道你在道德上沒有一點儿是非感嗎?不感到心中不安嗎?”
  “不,不,不——不要說了!”
  “那么無論怎樣,你對你說的那個男人的愛只是暫時的感情,你會消除掉這种感情的——”
  “不——不是暫時的感情。”
  “是的,是的!為什么不是呢?”
  “我不能告訴你。”
  “你一定要對我說實話!”
  “那么好吧——我已經嫁給他了。”
  “啊!”他惊叫起來;盯著苔絲,嘴里說不出話來。
  “我本來不想告訴你——我本來也不想說!”她解釋說。“這件事在這儿是一個秘密,即使有人知道,也只是模模糊糊地知道一點儿。因此,你不要,我請你不要再繼續問我了,好嗎?你必須記住,現在我們只是陌路人了。”
  “陌路人——我們是陌路人?陌路人!”
  有一會儿,他的臉上閃現出舊日的諷刺神情;但他還是堅強地把它壓制下去了。
  “那個人就是你的丈夫嗎?”他用手指著那個搖切片机器的工人,机械地問。
  “那個人嗎!”她驕傲地說,“我想不是的吧!”
  “那么他是誰?”
  “請你不要問我不想告訴你的事!”她懇求他說,她說話的時候抬起頭來,眼睫毛遮蔽下的眼睛中目光一閃。
  德貝維爾心神不定了。
  “可是我只是為了你的緣故才問你的啊!”他激烈地反駁說。“天上的天使啊!——上帝寬恕我這樣說吧——我發誓,我是想到為了你好才來這儿的。苔絲——不要這樣看著我——我受不了你的目光呀!我敢肯定,古往今來,世上從來沒有你這樣的眼睛啊!唉——我不能失去理智,我也不敢。我承認,你眼睛的目光已經把我心中對你的愛情喚醒了,而我本來相信這种感情已經和其它這樣的感情一起熄滅了的。不過我想,我們結了婚就可以使我們兩個人的感情得到淨化。我對自己說,‘不信的丈夫就因著妻子成了圣洁;不信的妻子就因著丈夫而成了圣洁。’不過我現在的計划破滅了;我不得不忍受我的失望了!”
  他心情陰郁,眼睛看著地上,思索著。
  “嫁給他了。嫁給他了!——既是這樣,也罷。”他接著說,十分鎮靜,把結婚許可證慢慢地撕成兩半,裝進自己的口袋;“我既然不能娶你,但是我愿意為你和你的丈夫做些好事,而不管你的丈夫是誰。我還有許多問題想問你,當然,我也不會違背你的意思再問你了。不過,如果我認識你的丈夫,我幫助你和你的丈夫就更加容易了。他也在這個農場里嗎?”
  “不在!”苔絲小聲說。“他离這儿很遠。”
  “很遠?他不在你的身邊?那是一個什么樣的丈夫啊?”
  “啊,不要說他的坏話!那是因為你呀!他知道了——”
  “哦,原來是這樣!——真是不幸,苔絲!”
  “是不幸。”
  “難道他就這樣离開你——把你留在這儿,像這個樣子干活!”
  “他沒有把我留在這儿干活!”她喊道,滿腔熱情地為不在她跟前的那個人辯護。“他并不知道我干活的事!這是我自己的安排!”
  “那他給你寫信嗎?”
  “我——我不能告訴你。這都是我們自己的私事。”
  “當然,這就是說他沒有給你寫信。你是一個被人遺棄了的妻子啊,我漂亮的苔絲!”
  他由于一時的沖動,突然轉過身來,握住苔絲的手;苔絲戴著褐色手套,他只是抓住了她戴著手套的手指,感覺不到里面有血有肉的形体。
  “你不能這樣——你不能這樣!”她害怕得叫起來,一面把她的手從手套里抽出來,就像從口袋里抽出來一樣,只是把手套留在他的手里。“啊,你能不能走開——為了我和我的丈夫——為了你的基督教,請你走開吧!”
  “好吧,好吧;我走開,”他突然說,一邊把手套扔到苔絲手里,轉身离開。但是他又回過頭說,“苔絲,上帝可以為我作證,剛才我握住你的手,并不是想欺騙你啊!”
  田地里響起了一陣馬蹄聲,有人騎馬來到了他們的身后,而他們因為一心想著自己的事,沒有注意到;苔絲听見耳邊響起了說話聲:
  “你他媽的今天這時候怎么不干活儿,跑到了這儿?”
  農場主格羅比老遠就看見了兩個人影,就騎著馬走過來看看清楚,要了解他們在地里搞什么名堂。
  “不要對她那樣說話!”德貝維爾把臉色一沉說,這种臉色不是一個基督徒的臉色。
  “不錯,先生!一個衛理公會和她會有什么勾當呢?”
  “這個家伙是誰?”德貝維爾轉身問苔絲。
  她走到德貝維爾的身邊。
  “走吧——我求你了!”她說。
  “什么!把你留在那個暴君手里嗎?我從他的臉上就可以看出來,他不是一個好東西。”
  “他不會傷害我的。他也不是在和我談情說愛。我在圣母節就可以离開了。”
  “好吧,我想我只好听你的吩咐了。不過——好吧,再見!”
  她對這個保護她的人,比對攻擊她的那個人還要害怕,德貝維爾不情愿地走了以后,農場主還在繼續譴責苔絲,苔絲用最大的冷靜忍受著,因為她知道這种攻擊和性愛是沒有關系的。這個男人作為主人,真是冷酷無情,如果他有膽量的話,他早就把她打了,不過苔絲有了上次的經驗,心里反而放心了。她悄悄地向地里原先干活的那塊高地走去,深思著剛才和德貝維爾會面的情景,几乎沒有意識到格羅比的馬的鼻子都触到她的肩頭了。
  “你既然已經跟我簽訂了合同,要為我干到圣母節,我就得讓你按照合同辦!”他咆哮著說。“該死的女人——今天這個樣,明天那個樣。我再也不能容忍這個樣子了!”
  苔絲知道得很清楚,他沒有這樣騷扰這個農場上的其他女人,他這樣對她進行騷扰,完全是因為要報他挨的克萊爾那一拳。有一會儿她想,要是她接受了阿歷克的求婚,做了他的妻子,那么這种結果又會是什么樣的情景呢?那么她就會徹底擺脫這种屈辱的地位,不僅可以擺脫眼前這個气勢洶洶地欺壓她的人,而且還可以在似乎瞧不起她的整個世界面前抬起頭來。“可是不,不!”她喘著气說,“我現在不能嫁給他!他在我眼里太討厭了。”
  就在那天晚上,苔絲開始給克萊爾寫一封言詞懇切的信,把自己的苦難隱瞞起來,只是向他述說自己忠貞不渝的愛情。任何人讀了這封信,都能從字里行間看見,在苔絲偉大愛情的背后,也隱藏著某种巨大的恐懼——差不多是一种絕望——某些還沒有公開暴露出來的秘密事件。不過這一次她又沒有把信寫完;他既然曾經要求伊茨和他同往巴西,也許他心里根本就不關心她了。她把這封信放進她的箱子里,心里想,這封信是不是永遠也不會到安琪爾的手上了。
  自此以后,苔絲每天的勞動越來越沉重,時間也就到了對于种地工人具有重大意義的日子,即圣燭節1集市的日子。就是在這個集市上,要簽訂到下一個圣母節的十二個月的新雇工合同,凡是那些想變換工作地點的种地工人,都要到舉行集市的鄉村小鎮去。燧石山農場的工人差不多都想离開那儿,所以一大早大批的工人就离開農場,朝小鎮的方向涌去,從燧石山農場到小鎮去,大約有十到十二英里的山路要走。雖然苔絲也想在結賬的日子离開,但是她是那几個沒有到集市上去的人中的一個,因為她抱有一种模模糊糊的希望,到時候會有湊巧的事情發生,使她不必再去簽訂一個新的戶外勞動合同。
  
  1圣燭節(Canddlenas),紀念圣母瑪利亞的宗教節日,時間為每年的二月二日。

  這是二月里暖和的一天,那時候天气出奇暖和,差不多都要讓人覺得冬天已經過去了。她剛把晚飯吃完,德貝維爾的影子就出現在她住的小屋的窗戶上了,那時候,屋子里就只剩下她一個人。
  苔絲急忙跳起來,可是來人已經敲響了她的房門,她几乎是沒有理由逃跑了。德貝維爾走到門前和敲門的神態,和苔絲上次見到的他相比有了一种說不出來的大不相同的特點。他似乎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羞愧。她本來不想去開門,但是好像又沒有不去開門的道理,她就站起來,把門栓打開,接著又急忙退了回去。德貝維爾走了進來,看著她,然后一屁股坐在一把椅子上,這才開始說話。
  “苔絲——我已經受不了啦!”他開始用絕望的口气說,一面用手擦著冒汗的臉,臉上泛著激動的紅色。“我感到我至少要到這儿來看看你,問問你情況怎么樣。老實告訴你吧,自從上個禮拜天見到你以后,我一直沒有想起你來;可是現在,我無論怎樣努力,我也無法把你的影子從我心里赶走了啊!一個善良的女人要傷害一個罪惡的男人是不容易的,可是現在她卻把他傷害了。除非你為我祈禱,苔絲!”
  看到他壓抑著內心痛苦的樣子,誰都會同情他,但是苔絲沒有同情他。
  “我怎樣才能為你祈禱呢?”苔絲說,“現在還不允許我相信主宰世界的偉大的神會因為我的祈禱而改變它的計划呢!”
  “你真的是那樣想的嗎?”
  “是的。我本來不是那樣想的,但是原來的想法已經被徹底改變了。”
  “改變了?是誰改變了你的?”
  “是我的丈夫,如果你一定要我告訴你的話。”
  “啊——你的丈夫——你的丈夫!听起來真是奇怪!我記得有一天你說過這個話。你真的相信這些事情嗎,苔絲?”他問。“你似乎是不相信宗教的——這也許是因為我的緣故。”
  “但是我信。不過我不相信任何超自然的東西罷了。”
  德貝維爾滿腹疑慮地看著她。
  “那么你認為我走的路是不是完全錯了?”
  “大半是錯了。”
  “哼——可是我自己不會錯!”他有些不安地說。
  “我相信登山訓示1的那番講道的精神,我丈夫也是如此——但是我不相信——”
  
  1指耶穌基督在山上對他的教眾講的一次道,主要內容為愛。

  他給了否定的回答。
  “事實是,”德貝維爾冷冷地說,“你丈夫信的你都信,你丈夫反對的你都反對,而你自己,沒有一點儿思考,沒有一點儿判斷。你們女人就是這樣。你在思想上成了他的奴隸了。”
  “啊,那是因為他什么都知道啊!”她得意洋洋地說,她只是單純地相信安琪爾·克萊爾,其實最完美的人也不配受到她那樣的信任,她的丈夫更是不配了。
  “不錯,可是你不應該像那樣把別人的消极意見全盤照搬過來啊。他能教給你這种怀疑主義,一定是一個有趣的人。”
  “他從來不把他的判斷強加于人!他也從來不和我爭論!但是,我是這樣看的,他在對他的理論進行了一番深入的研究以后,他相信的可能就要比我相信的更加正确了,因為我根本就沒有深入到理論中去。”
  “他曾經說過什么?他一定說過什么吧?”
  她回憶著;她有敏銳的記憶力,安琪爾·克萊爾平時說的話,即使她還不能理解那些話的精神,她也把它們記住了,她回想起她听見他使用過的一個犀利無情的三段論法,那是有一次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他像平時那樣一面思索一面說出來的。她就把他說的話复述了一遍,甚至連他的音調和神態也模仿得惟妙惟肖。
  “你再說一遍,”德貝維爾一直在聚精會神地听著,要求苔絲說。
  苔絲又重复了一遍,德貝維爾也若有所思地小聲跟著她念。
  “沒有別的話了嗎?”他立刻又問。
  “他在其它時候還說過一些這樣的話!”于是她又說了另外一段,在上至《哲學辭典》下至赫胥黎的《論文集》1里,都可以找出許多同這段話相似的話來。
  
  1哲學辭典(Dictionary Philosophique),十八世紀法國作家伏爾泰所作,出版于一六六四年。赫胥黎的《論文集》(Huxley’s Essays),赫胥黎(1825-1895)為英國生物學家和哲學家,他的《論文集》出版于1884年。

  “啊——哈!你是怎樣把它們記住的?”
  “他相信什么,我就要相信什么,盡管他不希望我這樣;我想辦法勸說他,要他告訴我一些他的思想。我不能說我完全理解了他的思想;但是我知道他的思想是對的。”
  “哼。想想吧,你自己什么都不知道,還能教訓我嗎!”
  他陷入了沉思。
  “我就這樣在精神方面和他保持一致,”她又接著說。“我不希望自己和他有什么不同。對他好的,對我肯定也好。”
  “他知不知道你和他一樣是一個大异教徒?”
  “不知道——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他——即使我是一個异教徒的話。”
  “好啦——你今天畢竟要比我好得多,苔絲!你不相信你應該去宣傳我的主義,因此你放棄了主義并不感到有什么良心上的不安。我相信我應該去宣傳我的主義,可是又像魔鬼一樣,既相信,又哆嗦,因為我突然放棄了我應該宣傳的主義,而讓位于對你的感情了。”
  “這是怎么啦?”
  “唉,”他枯燥無味地說:“我今天一路來到這儿,就是為了看你的!其實我從家里動身是去卡斯特橋集市的,今天下午兩點半鐘,我要站在那儿的一輛大車上講道,那儿的教眾現在這時候正在等著我呢。你看這份通知。”
  他從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來一張告示,上面印著集會的日子、時間和地點,通知說在這個集會上,他,也就是德貝維爾,將在那儿宣講福音。
  “可是你怎樣才能去那儿呢?”苔絲看著鐘說。
  “我不能去那儿啦!因為我到這儿來啦。”
  “什么,你是不是真的答應了到那儿去講道,還有——”
  “我已經准備好了到那儿去講道,但是我不去那儿了——因為我心中產生了一种渴望,要去看望一個被我輕視過的女人!——不,實話實說吧,我從來就沒有輕視過你;要是我輕視過你的話,現在我就不會愛你了呀!為什么我沒有輕視你,因為你能出污泥而不染。你遇見了我,你就能看清形勢,那樣迅速和堅決地從我身邊离開;你沒有留在我的身邊任我擺布;因此,如果說這個世界上還有一個我不輕視的女人的話,那個女人就是你。不過你現在完全可以輕視我!我原來以為我在山上頂禮膜拜,現在才發現自己依然在林中供奉1!哈!哈!”
  
  1見《圣經·列王紀下》第十七至二十三章。

  “啊,阿歷克·德貝維爾!你這話是什么意思?我又怎么啦!”
  “怎么啦?”他帶著卑鄙的冷笑說。“你的本意是沒有做什么。按照他們的說法,你可是讓我墮落的原因啊——一個無心的原因。我自己問自己,我确實是那些‘敗坏的奴仆’中的一個嗎?是那种‘得以脫离世上的污穢后來又在其中被纏住制服,末后的境況比先前更不好’的人中的一個嗎?”他把他的手放在苔絲的肩上。“苔絲,我的姑娘,在我見到你之前,我至少是走在社會得救的路上啊!”他一面說一面搖著苔絲,仿佛苔絲是一個小孩子。“那么你后來為什么又要來誘惑我呢?在我又看到你這雙眼睛和你這張嘴之前,我還像一個男人一樣堅強——我敢肯定,人類自從夏娃以來,從來就沒有一張嘴像你這張嘴一樣叫人神魂顛倒的!”他放低了說話聲,眼睛里射出一种要無賴的神情。“苔絲,你這個狐狸精;你這個可愛的該死的巴比倫巫婆1——我一見到你,我就抵抗不住了。”
  
  1見《圣經·啟示錄》第十七章。

  “是你再到這儿看我的,我又有什么辦法呀!”苔絲一邊說一邊后退。
  “這我知道——我再說一遍,我不埋怨你。不過事實卻是如此。那天我看見你在農場受到欺負,又想到我沒有保護你的法律上的權利,想到我無法得到那种權利,我都快要瘋了;而有那個權利的人又似乎完全把你忘了。”
  “不要說他的坏話——他因為不在這儿啊!”苔絲激動地大聲說。“公正地對待他吧——他沒有做過對不起你的事呀!啊,离開他的妻子吧,免得有什么丑聞傳出去,坏了他的好名聲啊!”
  “我离開——我离開,”他說,好像一個人剛從迷人的夢中醒來一樣。“我已經失約了,沒有到集市上去為那些喝得醉醺醺的傻瓜們講道——我這是第一次真正鬧了這樣一場笑話。一個月前,我會被這种事情嚇坏的。我要离開你——我發誓——還要——呃,不再到你身邊來。”他后來又突然說:“擁抱一次吧,苔絲——就一次!為了我們過去的友誼,擁抱一次——”
  “我是沒有人保護的,阿歷克!另一個人的榮譽就在我的手里——想一想吧——可羞呀!”
  “呸!好,說得對——說得對!”
  他抿著嘴唇,為自己的軟弱感到難堪。在他的眼睛里,既缺乏世俗的信念,也同樣缺乏宗教的信仰。在他悔過自新以來,他過去那些不時發作的激情變成了僵尸,蟄伏在他臉上的曲線中間,但現在似乎醒了,复活了,又聚集到一起了。他有些猶豫不決地走了。
  盡管德貝維爾宣稱他今天的失約只是一個信徒的倒退墮落,其實苔絲說的從安琪爾·克萊爾嘴里學來的那些話,已經深深地影響了他,而且他离開以后還在影響他。他默默地走著,仿佛從來沒有夢想到自己的信仰有可能堅持不住,想到這一點,他就變得麻木了。從前他皈依宗教,只是一种心血來潮,本來和理智就沒有關系,也許只能看作是一個不檢點的人因為母親死了,一時受到感動,在追尋一种新的感覺過程中出現的怪誕舉動吧。
  苔絲把几滴邏輯的推理,投進了德貝維爾的熱情的海洋,這就使他心中的澎湃激動冷卻下來,變成靜止不動了。他反复思考著苔絲剛才對他說的那些明明白白的話,自言自語地說:“那個聰明的家伙一點儿也想不到,他把那些話告訴她了,也許正好為我回到她的身邊舖平了道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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