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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作家井上靖說過,川端康成美的方程式非常复雜,“用一根繩子拴不住”。應用這個井上方程式,我們似乎也可以來套其他某些日本作家。比如,永井荷風和他的私淑弟子谷崎潤一郎。閱讀這些作家時我都不禁會發問:美,到底是什么?美,又到底在哪里? 文學批評家就喜歡這樣玄乎的問題,但是不會同意下面的答案: 美,就在罪愆的深處,就在罪惡的谷底。 世界文學界有一個非常有趣的現象,唯美主義的易轉化性。唯美主義好像總是像她的那群倡導者一樣,命活不長,總不斷地向惡魔主義或其他方向轉化。 永井荷風是唯美主義信徒,想通過抒發思古之幽情,來表達對于現實的不滿;要用描寫風俗和艷情,來抵制殘酷的世風日下。但是,他的唯美主義一開始就混進了自然主義色調。小說《地獄之花》從書名到內容都浸透了左拉。他后來寫的《斷腸亭日記》,還有下面的《美國故事》,文筆优美,可饗讀者: 樹林里重重疊疊長著祩薳M楓樹。這個國家的楓樹,那由于夜里的露水而發黃的葉子已經開始飄零,羊腸小道上到處都舖滿了大片的落葉。可是,祩薽o正霜葉紅于二月花哩。夕陽光線穿透了深厚的林子,把樹葉簡直是一片一片地照亮了,真像在下著一陣金色的雨。(筆者譯) 永井荷風、谷崎潤一郎和佐藤春夫是日本唯美主義(日文是“耽美主義”,也頗得要領)三代表。荷風一直把潤一郎看做是自己的文學后繼。可是,潤一郎沒有繼承荷風那种文明批判精神,而是始終一貫地固執于女性美至高無上,堅持著對于女性美的病態追求,沉溺在男性對于女性美之性無能的執拗。于是,從唯美出發,卻走近了惡魔。 從處女作《文身》和《麒麟》,經過《痴人之愛》、《春琴抄》等,到晚年發表的《鑰匙》(日文《鍵(□□)》)和《瘋癲老人日記》,潤一郎一步一步走向罪惡淵藪。這里一線貫穿的,是男性在女性美面前的愛慕、膜拜、傾倒和……無能。這里的男性,對于妖魔化了的极端女性美,是既殫精竭慮、拼命追求,又自慚形穢、畏葸不前。 我們可以看看《鑰匙》,小說1956年在《中央公論》雜志一月號上開始披露,負面呼聲大嘩,以至作者不得不停筆三個月,到五月號才連載下去。這部小說卻立即在歐美獲得了欣賞。我多年前在德國買了一本原東德出的書:《愛之欲———四千年來的艷情詩歌和散文》(Die Lust zu liebenk Erotische Dichtung und Prosa aus vierJahrtausenden)。號稱“四千年”,可謂洋洋大觀,其中遠東作品只選《金瓶梅》和《鑰匙》,作為代表。近來翻譯界把“波希米亞” 生存的亨利·米勒(HenryMiller)都“全譯”了,不知為什么,富有思想和人文內涵的潤一郎和《鑰匙》卻似乎無人問津? 這篇小說圍繞著一對尷尬年齡夫妻的性生活展開。五十六歲的大學教授是男主人公,妻子郁子四十五歲。面對体態丰滿,性欲旺盛而風情成熟的妻子,体力衰弱的教授心有余而力不足。教授于是夜里起來點燈、觀看裸体睡熟的妻子。他就像一個年老衰敗、君臨乏力的國王,在巡視已經無法統御的丰沃國土一樣。他看到一片風光無限,盤盤焉,梐j,蜂房水渦,矗不知乎几千万落。心思春光融融,而体力卻風雨凄凄,只能夠徒喚奈何!這時,一個邪惡而致命的想法便乘虛而入。他想起了經常到家里來的學生、年輕力強的木村。有一次郁子暈倒在浴室時,他就讓木村去把裸体的妻子抱進臥室。以后,又多次讓木村對裸体熟睡的郁子拍照。他想激起年輕的木村對于妻子郁子的愛欲,而自己則一旁窺測方向。希望等到一天,用木村對郁子的情欲做催化劑,也能夠把他對妻子的力量重新激發起來。結果,他正中了西諺所說,“請鬼容易送鬼難”(It is easier to raise the De-vil than to lay him.)……不料郁子在年輕的木村身上,第一次体驗到了新鮮、強烈而變化多姿的性,結婚二十几年蘊藏在肉体深處沒有覺醒的性給一下子喚醒,一發不可遏止……《鑰匙》在結构上的特點,是全篇小說由教授和郁子兩人的日記組成。教授的日記用片假名,郁子的日記用平假名,交互出現。兩部日記有鮮明而扭曲的心理特點,記日記本是一份隱私,可這里日記作者起初就希望對方能夠讀到,所以,時不時流露出是在為了對方而寫日記的心態。微妙的地方,在于既想對方看到,又不希望對方猜出日記是為之寫作的蛛絲馬跡;既想對方能夠揣測自己的隱蔽欲望,又不希望對方明确猜出這种欲求并予以明火執仗的反應……其中,特別以郁子的日記寫得委婉動人又大膽表露。有一段,頗符合李義山詩意: “紅露花房白蜜脾,黃蜂紫蝶兩參差。春窗一覺風流夢,卻是同衾不得知”: ……當我踏進臥室時,丈夫已經上床了。他一看見我,就把床頭燈打開。近來,除了某一時刻,丈夫不喜歡臥室亮堂堂的……丈夫看我沐浴在燈光亮堂之中,突然露出惊訝的眼光。我很明白其中奧秘。我每次從浴室出來,總是戴上耳環上床,而且馬上故意把背脊向著丈夫,只留給他一片戴著耳環的耳朵垂儿。這一動作不可言傳,丈夫以前還沒有見到過,于是,這立刻就使得他興奮起來。我還沒有准備好,只覺得他已經在床上就緒,一把從后面抱住我,就瘋狂地吻我的耳朵垂儿。我听他廝磨,眼睛閉著。……我倒并不覺得,給一個還叫做“丈夫”的人,這樣親吻耳朵垂儿有什么不快。只是,一時我怎么也不能說我愛的還是他。同木村相比,這號親吻顯得實在笨拙無趣! 一邊我這樣想著,一邊他的舌頭痒絲絲地在廝磨著我的耳朵垂儿。……今夜,我把白天同木村一起進行過的嬉戲,重新同他也一一演習了一遍。而且,一邊還蠻有興趣地体驗著,他們兩個人到底在哪里不同,又試圖把他們兩個人在感覺和風格上區分開來……(筆者譯)這樣的情景,當然是不穩定平衡。丈夫不久就中風而死,留下了寡母孤儿,和一個地位尷尬的木村……潤一郎在性行為的委婉描寫上,在性心理的深刻刻畫上,都堪稱高手。書里的情節和細節都足以讓中國的正人君子蹙眉瞪眼,但是,全書又几乎全是抽象描寫。動作遠非“具象”的動作,人物也不是“具象”的人物…… 對于這一小說應該作何理解?筆者不是日本文學專家,無意從學究的角度拉場子抱拳說話,只是覺得日本人怪。我在西方文學沒有讀到同類母題的作品,只有Sadism(性虐待狂)、Masochism(性受虐狂)等等沸反盈天。日本作家水上勉也激賞潤一郎,他在《越前竹偶》里,也寫到了窩囊男匍匐在美艷女面前的性的奴性,但是比較含蓄傷感。 這种對男人的性丑化,并非從潤一郎始。芥川龍之介有一篇《女体》,就是一幅風情漫畫。一個男人一天覺得自己的靈魂附到了一只虱的身上。他在碩大無朋的床上漫步,終于到了一座高山面前。他出神入化欣賞著這座山的美景,直到突然悟出,原來,這座高山就是他的妻子的一只乳房……芥川無聊地把主角寫成中國人楊某,他真是太不懂中國和中國人;中國男性從來沒有在女性面前這樣畏葸示弱。日本文化才一開始就是女性文化,其開創者平安時期的紫式部、清少納言、和泉式部等,全都是大內女官。可以說,對于丑惡現實反感引發唯美,唯美触發尋根和复古,复古就返回到源頭的女性崇拜,一崇拜就伊于胡底! 《鑰匙》是一部性悲劇,在性恐懼面前,教授一手造成了自己的毀滅。潤一郎文學在形形色色性錯亂的本相后面,揭示的是面對性無能的人類難題。可以說,自從人類一誕生,就有這個問題。在德國看過一部電影《一百万年前》,說的是人類的一族在百万年前的一段故事。那里面的人還不會說話,但是,已經有了肆無忌憚的色情狂,也有男人見了女性不感興趣。這個問題似乎不會有最終答案。教授強求人間性愛而怨死,而那性愛對于他已經力所不能及。教授就像小孩子“硬要”天邊的月亮一樣,于是這個悲劇又變成了一場喜劇了。這里沒有罪惡,唯一的罪惡是性,以及生來就給裝上了性的人類自己。人類生來就患了性的欲求,卻又是如此五花八門,形態各异,不能划一。 如果硬要,就是悲劇,或者喜劇。人生的悲喜原來只差一步!但是不論悲喜,對于主角都是解脫。 一休和尚說過一句禪:“入佛界易,入魔界難!”這話大可同日本文化和人性一齊吟味。人們喜歡把“美”同日本文學聯系起來。例如,川端是凄艷的美,三島是男性的陽剛美,而谷崎潤一郎則是典雅艷麗,等等。實際上,日本文學里美和丑是非常緊密地融合在一起的。 渡邊淳一小說的主人公說,櫻花樹下埋著尸体!《鑰匙》這邊則是赤裸裸的丑陋、荒謬和罪惡,而手法和描寫又是美的:艷麗纏綿。罪惡就是人本身,所以,罪惡的谷底,也就是人的深層构造,到達了美麗的藝術境界,深層處竟然又開放著櫻花般的美。罪惡谷底有櫻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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