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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轉過身來,儿子!你這副模樣多可笑!你們穿的這也算是僧侶的袈裟?神學校里大伙儿都穿這种衣服嗎?”老布爾巴用這几句話接待了他的兩個儿子,他們曾在基輔神學校念書,現在回到父親家里來了。
  哥儿倆剛剛下了馬。他們是兩個身強力壯的小伙子,他們還顯得有點靦腆,正象剛出校門沒有多久的神學校學生一樣。他們結實的、強壯的臉上覆蓋著還沒有碰過剃刀的初生的柔毛。他們被父親的這种接待弄得狼狽不堪,一劫也不動地站著,眼睛望著地上。
  “站住,站住!讓我好好儿看看你們,”他把他們撥弄著,繼續說。“你們穿的褂子多么長呀!這也叫褂子!走遍世界,這樣的褂子也找不到一件。你們哪一個跑兩步試試!我看他會不會叫前襟絆住,咕咚一聲栽倒在地上。
  “笑,別笑,爹!”做哥哥的那一個終于開口了。
  “你瞧你,好神气!為什么我不能笑?”
  “就是不能嘛。你雖是我的爸爸,可是只要你敢笑,實話告訴你,我就揍你!”
  “哎呀,居然有這樣的儿子!怎么,你要打老子?……”塔拉斯·布爾巴惊悸之余,往后倒退了几步,說。
  “是的,就是我的爸爸也不成。誰要是侮辱我,不管是誰,我都要對他不客气。”
  “你要跟我怎么個打法?用拳頭?”
  “不管用什么都行。”
  “好,就用拳頭吧!”塔拉斯·布爾巴卷起了袖子說。“我倒要瞧瞧,你動起拳頭來,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于是父親和儿子,在長久离別之后沒有歡敘,卻互相動起拳頭來了,重重地打在對方的肋骨上,腰眼儿上,胸口上,一會儿退后去,互相瞪著眼睛,一會儿又重新進攻。
  “瞧呀,好心的人們:老頭子發昏了!他簡直瘋啦!”他們的臉色蒼白的、瘦弱的、善良的母親喊道,她站在門檻邊,還沒有來得及擁抱她的鐘愛的孩子們。“孩子們好容易才回家,有一年多沒有看見他們了,可是他不知怎么想的,要跟儿子動起武來了!”
  “他打得真不賴呀!”布爾巴住了手,說,“說真的,是不賴呀!”他稍微理理好衣服,繼續說。“用不著正式跟別人交手就可以知道他的本事。他會成為一個好哥薩克的!歡迎你、儿子!我們來擁抱吧。于是父親和儿子接起吻來了、“好哇,儿子!你就得龕剛才打我那樣去打所有的人。別放過任何一個人!可是,不管怎么說,你這身打扮總是挺可笑的!為什么系著一根繩子?還有你,懶東西,為什么站在那儿,垂著一雙手?”他轉向年幼的一個說,)你怎么不打我啊,狗雜种?”
  “虧你想得出!”母親說,同時擁抱了一下小兄弟。“誰听說有儿子打老子的。?你們鬧得也夠啦:孩子年紀還小,走了這么許多路,也累了……(這孩子有二十多歲,身材足有一俄丈高。)他現在需要睡個覺,吃點什么,可是你叫他打架!”
  “哎,我看,你是個乳臭未干的娃娃:”布爾巴說。“儿子,可別听你母親的!是個老娘們,她什么都不槽。你們需要的是什么愛撫?你們的愛撫是空曠的原野和一駿馬:這就是你們的愛撫!瞧見這把馬刀沒有?這就是你們的母親!別人塞進你們頭腦里的那些東西,全是廢料:神學校啦,所有那些書本啦,識字課本啦,哲學啦,這一切鬼知道是些什么玩意儿,我唾棄這一切!……”說到這儿,布爾巴在自己的話里插進了一個這樣的字限甚至是不便形諸筆墨的。“最好這個星期我就把你們送到查波羅什去。那儿的學問才是真正的學問:那儿是你們的學校;只有在那儿,你們才能夠得到知識。”
  那么他們一共只能在家里待一星期:瘦弱的老母親眼睛里噙著眼淚,凄楚地說,“可怜的孩子連玩一玩也沒有功夫了,連認識認識他們出生的老家也沒有功夫了,我也沒有功夫把他們看個仔細了!”“夠了,吵得夠了,老太婆!哥薩克生來不是為了跟老娘們打交道的。你想把他們兩個都藏在裙子底下,象老母雞孵蛋似的坐在他們上面去吧,去吧,把所有的東西盡快地都給我擺在桌上。我們不需要饅頭,蜜姜餅,罌粟餡點心和別的甜品;給我們拿來一整只的公羊,給我們一只母羊,四十年的陳蜜酒!白多些,不是那种加了許多花樣的白酒,帶葡萄干和各种各樣玩意儿的,要那种純粹的、冒泡沫的白酒,讓它象瘋狂一樣地沸騰著,淋漓發響。”
  布爾巴把兩個儿子帶到正房里,兩個正在收拾房間的戴著錢幣編制的頸環的美麗侍女從那儿迅速地跑出去了。顯然,她們是因為不喜歡饒恕人的少爺那突然來臨而吃了一惊,再不然,就是想遵從她們女性的慣例:見了男人,大叫一聲,慌張地跑開,事后用衣袖長久遮住羞得通紅的臉蛋。正房是按照那個時代的風尚陳設的,那個時代只有在歌謠和敘事民謠里還留下一些鮮明的痕跡,而在烏克蘭,已經不再有長髯垂胸的盲老人,在多弦琴的靜靜的伴奏下,對圍觀的群眾唱這些歌謠和敘謠了;正房是按照烏克蘭因為宗教合并而開始爆發騷扰和殺伐的那個艱難戰亂時代的風尚陳設的。一切地方都收拾得干干淨淨,舖著彩色的粘土。牆上挂著一些馬刀、馬鞭、捕鳥网、漁网和步槍,一只雕工細巧的角形火藥匣,一副金光燦爛的馬勤和鑲有銀舟的絆馬繩。正房里的窗戶很小,嵌著圓圓的不透明的玻璃,這种窗戶如今只有在舊式教堂里才會遇到,除非掀起那塊活動玻璃,否則是什么都不能夠望見的。窗和門的周圍有紅色的木框。牆犄角的架子上擺著許多壇、瓶、綠色和藍色的長頸玻璃瓶、雕花的銀杯、各地制造的鍍金酒杯:威尼斯的、土耳其的、契爾克斯的,都是通過各种路徑,經過三四個人的手,才到達布爾巴的正房里來的,這种情況在戰亂的年代原是极普通的。屋子的陽周擺著几張白柞樹皮制的凳子;一張大桌子擺在藍面的牆角里,圣像下面;還有一座具有后灶和凹凸部分的、蓋著彩色斑斕的瓷磚的大爐子這一切對于每年假期遠道跋涉回家的這兩個年輕人說來,是非常熟悉的,他們跋涉回家,是因為他們還沒有馬,再說,習慣上也不允許學生騎馬的緣故。他們只有一縷長長的額發1,任何一個攜帶家伙的哥薩克都能揪住這縷額發,把他們痛毆一頓。這次因為他們畢業了,布爾巴才從馬群里選了兩匹年輕的种馬送給他們乘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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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舊時烏克蘭人的一种頭發式樣,頭頂剃光,留一叢頭發在腦門上。
  布爾巴趁儿子們回家的机會,叫人去召集所有留在當地的中尉和全体聯隊長官;當其中的兩位和他的老伙伴德米特羅·托符卡奇副官來到的時候,他立刻把兩個儿子介紹給他們,說:“瞧呀,多么樣的小伙子!我馬上就要送他們到謝奇1去啦。”客人們祝賀了布爾巴和兩個年輕人,并且告訴他們,他們做得很對,對于年輕人說來,再沒有比查波羅什的謝奇更好的學校了。
  “來吧,弟兄們,大家都在桌子跟前坐下,愛坐哪儿就坐哪儿。來吧,儿子們!首先我們要喝白酒!”布爾巴這樣說了。“老天爺保佑!歡迎你們,儿子們:你,奧斯達普,還有你,安德烈!老天爺保佑你們打起仗來永遠胜利!要打敗伊斯蘭教徒,打敗土耳其人,打敗韃靼人;波蘭人要是膽敢反對我們的信仰,那么也要打敗波蘭人!來吧,把酒杯湊過來;怎么樣?白酒好喝嗎?拉丁話管白酒叫什么來著?儿子啊,拉丁人都是笨蛋,他們連世上有沒有白酒還不知道哩。那個寫拉丁詩的人叫什么名字來著?我沒有念過多少書,所以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叫賀拉斯,對嗎?”
  “瞧,多聰明的爸爸!”大儿子奧斯達普心里想,“這老狗什么都知道,可是他還假裝糊涂。”
  “我想,僧院總長不會讓你們聞一聞白酒的味道的,”塔拉斯繼續說。“你們說實話吧,儿子們,他們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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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十六至十八世紀存在于烏克蘭的一种哥薩克自治組織。
  橡木和嫩櫻枝狠狠地抽打了你們哥薩克的脊梁和深身上下一切地方沒有?也許,因為你們變得太聰明了,所以才用鞭子把你們打得皮開肉綻吧?也許,不但是星期六,就是星期三和星期四,也要挨揍吧?”
  “以往的事情不必再去回想了,爹,”奧斯達普冷靜地答道,“以前的事情已經過去了。”
  “現在讓他再來試試!”安德烈說,“現在誰再敢碰我一下試試!現在只要有什么韃靼人敢露一露面,我就要叫他們知道哥薩克馬刀的厲害!”
  “好哇,儿子!說實在的,真好哇:要是發生了那樣的事,我也要跟你們一塊儿去!說實在的,我也要去!我在這儿等待什么鬼?叫我做一個割蕎麥的人,做一個管理家務的人,叫我看羊,看豬,跟老婆在一塊儿耗時候嗎?滾她的吧:我是個哥薩克,我可不愿意!沒有戰事又礙得了什么?我還是要跟你們一塊儿到查波羅什去逛逛。說實在的,我要去!”于是老布爾巴慢慢地越宋越興奮,越來越興奮,終于完全發起脾气來,從桌子邊站起來,振了振威容,頓著腳。“咱們明天就去。于嗎要耽擱?守在這儿,還能等到什么敵人嗎?這小屋子對我們算得了什么?我們要這一切有什么用?這些罐子有什么用?”說完這几句話,他就開始砸碎那些瓦罐和長頸玻璃瓶,扔在地上。
  可怜的老太婆早已習慣于丈夫的這些行為了,坐在長凳上,憂愁地望著。她不敢說一旬活;可是,她听見那個在她是這樣可怕的決定之后,忍不住哭了、她望著立刻就要和自己离別的兩個孩子這种仿佛閃動在她的眼睛和緊閉的嘴唇里的默默無言的悲傷的全部力量,是任何人都無法描摹盡致的。
  布爾巴非常固執。這是只有在艱苦的十五世紀,在歐洲的半游牧地帶才會產生的一种性格,當時整個蒙昧原始的南方俄羅斯被自己的王公們所遺棄,歷經蒙古掠奪者貪得無厭的侵襲而完全荒廢了,焚毀了;當時廬舍化為廢墟,這儿的人倒變得勇敢起來;當時面臨凶猛的鄰居和不斷的危險,人們搬到瓦礫場上來往,習慣于熟視危難,再不知道世上還存在有恐懼了;當時古老而和平的斯拉夫精神受到放火的洗禮,形成了哥薩克气質俄羅斯天性的豪邁奔放的習气:當時,所有的河岸、渡頭、沿岸的斜坡和免除兵役的地方都住滿了哥薩克,他們的人數誰都不清楚,他們勇敢的伙伴們有權利回答想知道人數的上耳其皇帝說:“誰知道呢!他們散布在整片原野上,哪儿有巴伊拉克,哪儿就有哥薩克”(意即哪儿有小丘崗,哪儿就有哥薩克)。這的确是俄羅斯。力量的异常的現象:這是災難的火鐮從人民的胸怀中把這种現象壓擠出來的。再沒有從前的封地,充斥著養狗人和獵師的小城鎮,再沒有小王公們的互相仇視和互通貿易的城鎮,卻產生了被共同的危難和對非基督教掠奪者的僧恨聯結起來的凶悍的村庄、營舍和外廓。大家已經從歷史上知道,他們的頻繁的交戰和騷動不安的生活怎樣使歐洲免于受到侵襲,不致有傾覆之憂。波蘭國王們取封疆的王公們而代之,成了這一片廣闊土地的縱然是遙遠而微弱的統治者之后,深知哥薩克的价值以及這种尚武好斗、警備森嚴的生活的好處。他們鼓勵他們,遷就這种精神狀態。在他們遙遠的統治下,從哥薩克自身中間挑選出來的統帥們,把外廓和營舍改編成了聯隊和正規的軍區。這不是一支集合在一起的常備軍,誰都看不見類似這樣的東西;可是,一旦發生了戰爭和大規模變亂,八天內,再不要多,每一個人從國王那儿只領到一塊金幣的餉銀,就都全身披挂,跨上馬背,兩星期內就集結了一支軍隊,那是隨便什么征兵机關也都無法募集的。遠征一結束,戰士就退到草原和田里去,到第聶伯河的渡頭上去,捕魚,做買賣,釀啤酒,又是一個自由的哥薩克了。同時代的外國人當時惊歎他們的异乎尋常的能力,是很有理由的。沒有一种行業一個哥薩克不懂得:蒸酒、造車、制火藥、干鐵匠和鉗工的活儿,此外再加上拼命游蕩,象一個俄羅斯人那樣地喝酒和酗酒,這一切都是他能夠胜任愉快的。除了認為戰時應召是一項義務的登記過的哥薩克之外,需要迫切時,還可以在任何時候募集到一大群一大群的志愿兵,只要副官走過所有村庄和小鎮中的市場和廣場,站在貨車上,扯開嗓門喊道:“喂,你們,釀啤酒的人,釀蜜酒的人!你們別再釀啤酒后躺在后灶上,用肥胖的身体去喂蒼蠅啦!快去贏得騎士的光榮和榮譽吧!你們,耕田的人,割蕎麥的人,牧羊的人,跟娘們胡攪的人!你們別再跟著犁走,把黃皮靴踩在泥土里,別再偎在老婆身邊,消耗騎士的精力啦!該是去獲得哥薩克的光榮的時候了!”于是這些話就象火花落在干燥的木材上。耕田的人折斷了犁,釀蜜酒和釀啤酒的人丟掉了桶,砸破了琵琶桶,手藝匠和商人把手藝和店舖都打發到魔鬼那儿去;敲破了家里的罐子。全部家財都放在馬背上。總之,俄羅斯性格在這儿得到了深遠的、廣闊的發揮和強大的外觀。
  塔拉斯是那些主要的老聯隊長中的一個:他整個人就是為了戰爭的惊惶而生的,他粗野而直率的脾气异常出眾。當時,波蘭的影響已經開始對俄羅斯貴族發生作用了。許多人已經模仿波蘭人的習慣,以窮奢极侈、仆從成群、鷹鳥、獵師、饗宴、府邸來炫耀于人。這不合塔拉斯的意。他喜歡哥薩克的簡單的生活,跟那些偏愛華沙方面的伙伴們吵了許多次嘴,把他們稱為波蘭老爺的奴隸。他是一個永遠不知疲倦的人,他認為自己是正教的合法的保護人。只要哪個村子里有人抱怨土地經租人1壓迫和新加房捐,他就威風凜凜地走進那個村子里去。他和他部下的哥薩克們對那些家伙進行懲罰,并且約法三章,規定在下面三种情況下必須撥刀子,那就是:如果專員1不敬重長老,在長老面前不脫帽子;如果嘲弄正教,不遵守祖先的規矩;最后,如果敵人是伊斯蘭教徒和土耳其人,他認為在任何情況下,為了基督教的光榮,舉起武器去對付這些人都是可以允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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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這种人靠剝削為生,用錢買得土地所有權,然后租給農民耕种,自己從中取利。
  他現在預先用想象來慰娛自己,他設想怎樣和兩個儿子一起來到謝奇,對人家說:“瞧呀,我給你們帶來了多么棒的小伙子!”怎樣把他們引見給所有在戰斗中百煉成鋼的老伙伴;怎樣看一看他們在軍事學習以及酣飲方面的最初的成就,他認為后者也是騎士的主要优點之一。他起初想只打發他們兩個去。可是,一看到他們的那股朝气、高大的身軀和強壯的肉体美,他的軍人气質就也燃燒起來了,他決定第二天就跟他們一同前往,雖然除了頑強的意志是一個因素之外,他這樣做是毫無必要的。他開始張羅起來,頒布命令,給年輕的儿子們選好馬匹和鞍轡,查看馬廄和庫房,挑選明天應該隨他們出發的仆從。他把自己的職權交托給托符卡奇副官,并且對他下了一道嚴厲的命令,叫他只要從謝奇方面一得到什么消息,立刻就率領全軍出發。雖然他有點微醒,酒力還在他的頭腦里回蕩,卻什么也沒有忘記。他甚至還吩咐人給馬飲水,給它們在秣草糟里多加大粒的上等小麥,張羅得累了,這才回到房間里來。
  好啦,孩子,現在該睡啦,明天我們就要做上帝叫我們做的事情。別給我們舖床!我們不需要床。我們要在院子里睡。”
  夜幕還剛剛籠罩天空,可是布爾巴總是很早就躺下睡了。他橫臥在毛毯上,再蓋上一件羊皮袍子,因為夜間的空气很涼爽,并且布爾巴在家的時候,是喜歡蓋得暖和一些的。他很快就打起鼾來了,然后整個院子也都跟著他睡著了;躺在不同角落里的所有的人都打著鼾,哼哼著;更夫最先睡著,因為他歡迎少東家們的歸來,酒喝得比大家都多。
  只有一個可怜的母親沒有睡。她挨近并排躺在一起的兩個愛子的枕邊;她用梳子梳理他們青春的、紛亂如絲的鬃發,用眼淚濡濕它們;她全神貫注地凝視他們,用全部感覺凝視他們,整個身心溶人一瞥之中,卻還是百看不厭。她用自己的乳房哺育了他們,她養育和愛撫了他們。可是,能看見他們留在自己跟前的時間卻只有一剎那。“我的儿子,親愛的儿子啊!你們會怎么樣?什么命運等待著你們?”她說,眼淚停留在使她美麗的臉改變了樣子的那些皺紋里。她實在可怜,正象處于那勇于殺伐的時代里的每一個女人一樣。她只度過了一瞬間的愛情生活,并且那是僅僅在最初的情欲的狂熱之中,最初的青春的狂熱之中,可是她的嚴酷的誘惑者即刻就為了馬刀,為了伙伴,為了酣飲,把她拋棄了。她在一年里有兩三天看到過丈夫,后來就好几年听不到他的音訊。就是看到他的時候,他們住在一起的時候,她過的又是什么樣的生活?她遭受侮辱,甚至遭受毒打;她受到僅僅由于怜恤而恩賜的溫存,她在這些被放蕩的查波羅什染上嚴酷色彩的單身騎士的集團里,是一种奇异的人物。沒有得到一點歡樂,青春就在她眼前閃過了,她的美麗鮮艷的雙頰和胸脯、沒有被吻過,就枯萎了,蓋上了早衰的皺紋。一切愛情,一切感覺,婦女所有的一切溫柔的熱情的東西,在她身上都變成了一种母性的感情。她帶著熱誠,帶著愛情,帶著眼淚,好象一只草原上的鷗一樣,在自己的孩子們頭上翱翔。人家要從她身邊把她的孩子,她的親愛的孩子奪走,讓她永遠再也看不見他們!誰知道,也許,在第一次戰役里,一個韃靼人就會砍掉他們的腦袋,她將不會知道他們的被拋棄的尸体躺在哪儿,那尸体將被路上的猛禽啄食,為了那尸体的每一塊肉,每一滴血,她是愿意獻出自己的一切的。她一邊痛哭,一邊凝視著他們的被沉沉的酣夢緊閉起來的眼睛,想道:“沒准儿布爾巴一覺醒來,會把行期延遲一兩天;也許,他決定這么快就動身,是因為多喝了酒的緣故。”
  月亮從天空的高處早就照亮了擠滿睡覺的人的整個院子,繁密的柳樹叢,和把圍繞院子的柵欄掩埋起來的長長的雜草。她仍然坐在親愛的儿子們的枕邊,眼睛一分鐘也不离開他們,也不想睡。馬儿察覺到天將黎明,都已經躺在草上,不再啃嚼飼料了,柳梢的葉子開始蔽蔽發響,慢慢地,忽起忽止的籟籟聲一直傳到了最低處。她一直坐到天亮,一點也不覺得疲倦,內心渴望著黑夜能盡量地再延長些。草原上傳來一匹馬駒的響亮的嘶鳴;無數紅色的光帶在天空中鮮明地閃耀著。
  布爾巴忽然醒了,一骨碌爬了起來。他很清楚地記得昨天囑咐過的一切。
  “好啦,伙計們,睡得夠啦!是時候了,是時候了!給馬飲水!老婆子在哪儿?”他通常總是這樣稱呼自己的妻。“快著點,老婆子,給我們吃的吧,因為要走很遠的路哪!”
  可怜的老太婆喪失了最后的希望,凄涼地緩步踱進小屋子。當她流著眼淚預備早餐所需要的一切的時候,布爾巴下著命令,在馬廄里忙著,親手給孩子們挑選最好的馬具。這兩個神學校學生的風姿忽然大大改變了:他們腳上不再穿從前的肮髒的長統靴,卻穿起附有銀馬刺的摩洛哥皮的紅皮靴來;象黑海一樣寬闊的打著無數疊痕和招疑的燈籠褲,系著一根金色的褲帶;褲帶上挂著縛煙斗用的、附有穗纓以及其他鈴擋等小物件的一些長長的小皮帶。深紅色的短襖是用漂亮的呢子做的,象一團火一樣,上面系著一條有花紋的腰帶,几把雕摟細工的土耳其式手槍插在腰帶上;馬刀碰在他們的腳上,鏘鏘作響。他們的還沒有十分晒黑的臉,看來更是俊秀和清白了;新生的黑暈在仿佛把他們的白淨和青年人的健康而強壯的容顏襯托得格外鮮艷;他們戴著有全色尖頂的黑羊皮帽子,顯得非常漂亮。可怜的母親,當她看到他們的時候,一句話也說不出,眼淚在她的眼睛里轉動。
  “好啦,儿子們,一切都准備好了!別再耽擱了!”布爾巴終于說了。“按照基督教的規矩,現在在上路之前,大家必須坐下。”
  大家坐下了,甚至連恭恭敬敬地站在門口的仆人們也包括在內。
  “孩子的媽,現在給孩子們祝福吧:”布爾巴說。“禱告上帝,讓他們勇敢地打仗,永遠保持騎士的名譽,永遠維護基督的信仰,要不然的話,情愿他們死掉,連他們的靈魂也不要留在世上!孩子們,到母親跟前去:母親的禱告將帶給你們水上和陸上的平安。”
  象世上所有的母親一樣,軟弱的母親擁抱了他們,取出兩個小小的圣像,一邊痛哭著,一邊給他們戴在脖子上。
  “讓圣母……保佑你們……儿子們,別忘了你們的母親……一到那邊就捎個信回來:……”她再也說不下去了。
  “好啦,咱們走吧,孩子們!”布爾巴說。
  台階旁邊站著几匹備好鞍轡的馬。布爾巴一躍就上了自己的“魔鬼”,那匹馬感覺到背上壓了二十普特1的重量,瘋狂地往后倒退起來,因為布爾巴是一個体重惊人的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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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一普特等于六點三八公斤。
  當母親看到她的儿子們騎上了馬的時候,她向臉上表露出更多柔和表情的弟弟那邊扑了過去、她攀住他的馬橙,粘貼在他的馬鞍上,臉上露出絕望的神色,拼命抓住他,不松手。兩個健壯的哥薩克很留神地拉住了她,把她攙進屋里去了。可是,當他們騎馬跑出大門的時候,她以和她年齡不相稱的野山羊般的全身敏捷,跑出大門去,使出一股不可思議的勁儿,攔住了馬,用一种瘋狂的失掉感覺的熱狂擁抱了他們中間的一個;人家又把她攙走了。
  兩個年輕的哥薩克心亂如麻地騎馬走著,害怕父親,勉強忍住了眼淚,然而父親那方面,也感到有點慌亂,雖然他竭力不表露出來。這是一個灰沉沉的陰天:綠草鮮明地輝耀著;鳥儿有點不合調似地啼聆著。他們騎馬走了一陣,回頭去看看;他們的村落好象埋沒到地下去了;浮露在地面上的只有他們的陋屋的兩個煙囪,和他們象松鼠般攀枝登臨過的樹梢;只有遙遠的牧場還展延在他們面前,他們從這塊牧場可以回憶起全部生活的歷史來,從在露水沾濕的草上翻滾搏戲的時代起,直到在另外等待一個黑眉毛的哥薩克姑娘邁著矯健迅速的腳步膽怯地走來的時代為止。接著,只有一枝頂上縛著車輪的井上的測量竿寂寞地矗立在空中;接著,他們走過的那片平原已經遠遠地象一座山岭,把一切都遮蔽起來了。
  別了,童年,游戲,一切,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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