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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像


第 一 部

  任何地方都比不上休金工場旁那家畫舖門前聚集了那么多的人。這家畫舖展出了形形色色、稀奇古怪的收藏品:其中多半是油畫,罩著一層深綠的清漆,裝在深黃色的浮華的畫框里。万木銀妝素裹的冬景,滿天紅霞似火的晚晴,一個叼著煙斗、一臂脫臼、与其說像人不如說像一只帶冠的吐綬雞的佛拉芒1農夫——就是這些畫作的常見的題材。除此之外,還有几幅版畫:一幅是頭戴羊皮帽的霍茲列夫—米爾扎王子的畫像,另外几幅畫的是頭戴三角帽、長著歪鼻子的几個將軍。另外,這家畫舖的大門上還挂滿了一串串印刷在大頁紙上,表明俄國人別具一格的天賦的椵木版畫。其中一幅畫著米莉克特里薩·基爾比季耶芙娜公主,另一幅畫的是耶路撒冷城,一片紅油彩不講章法地涂抹在幢幢房舍和教堂之上,還殃及一角土地和兩個帶著手套、正在祈禱的俄國庄稼漢。買畫的人不多,而看畫的人卻多得很。一個喜歡胡鬧的听差在這里東張西望,手捧著從小飯店里取來的手提飯盒,他家的老爺是肯定要喝一份不太熱的湯了。畫舖門前大抵總有一個穿著外套的士兵站在那儿,這位舊貨市場的老總在出售兩把小折刀;一個女小販拎著一滿箱鞋子。人們東張西望著,各具神態:庄稼漢通常伸出指頭,指指點點;騎士們看得仔細認真;童仆和小工匠指著漫畫相互打趣逗笑;身穿面絨粗毛呢外套的老仆役們到這里來瞧瞧,只不過想找個地方歇歇气;而女販們都是年輕的俄國女人,出于本能總要急忙湊上前去听听人家在閒聊什么趣事儿,瞧瞧別人在看什么熱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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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散居在比利時、法國和荷蘭境內的一個民族。
  就在這時,路過這里的年輕畫家恰爾特科夫情不自禁地在畫舖前停下腳步。一件老式的外套和一身不大講究的衣著,表明他是一個醉心于工作而無暇顧及穿著打扮的人,而穿著打扮對于青春年少的人總有一种神秘的誘惑力。他站在門前,起初看著這一幅幅涂鴉之作暗自好笑。終于,他不由自主地沉思起來:他心想誰會要這樣的畫作呢。俄國人喜歡看葉魯斯蘭·拉扎列維奇1、山吃海飲的神怪、福馬和葉列馬2等人物畫,他倒不覺得這有什么稀罕的:這些題材是人們喜聞樂見的;但是,有誰會買這些五顏六色、庸俗低級的劣畫呢?誰會要這些畫著佛拉芒農夫的人物畫、又紅又藍的山水畫呢?這些畫作奢望能踏入藝術的高雅境界,卻成了對藝術的莫大的褻瀆。它們似乎并非幼稚的自學者的畫作。要不然,雖然整個畫面顯得無動于衷和滑稽可笑,總會透出一种強烈的激情來。然而,這里看到的只是一种弄巧成拙的遲鈍之作,一种衰朽無力的平庸之作——這种平庸作品卻專橫地躋身于藝苑之中,其實只配在低級的匠藝之中占一席之地,雖然它們也忠于自己的使命,卻只是把俗匠的技法帶進了藝術之中。同樣的用色,同樣的手法,同樣熟悉而慣用的筆法,与其說是出自人的筆下,不如說是粗陋的机械制品!……他在這些庸俗低級的畫作跟前,站了好大一會儿,終于走神了,而這時,畫舖的老板,一個身穿面絨粗毛呢外套的小人物,滿臉胡子拉碴的,從星期天起就沒有刮過臉了,一直在向他討价還价,還不知道對方是否喜歡和要買什么,就要開价出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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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古代流傳下來的民間童話中的主人公。
  2俄國農村中人們常用的名字。

  “這幅農夫人物畫再加一幅風景畫,只收一張白票子1。畫得真不錯!簡直叫人看不厭;是剛從市場上收購來的;清漆還沒有干呢。要不,看看這幅冬景畫,就買這幅冬景畫吧!15盧布!光一個鏡框子就挺值錢的。瞧,多好的冬景!”這時,老板輕輕地彈了一下畫布,興許是要讓人看看這幅畫結實不結實。“是把它們捆在一起,給您送去么?請問您住在哪儿?喂,小伙計,拿繩子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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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舊俄貨幣,面值25盧布的鈔票。
  “慢著,老兄,我要看看這里有什么可買的東西,”然后,他俯下身子,從地板上挑揀那些堆疊在一起的破損而塵封的舊畫,它們顯然是無人問津的。這里有古老家族的畫像,它們的子孫后代在這人世上或許已是無跡可尋了,還有一些畫布上盡是窟窿、不知所畫何物的畫作以及金箔剝落的畫框,——總之,是一堆各种過時的無用之物。可是,畫家卻仔細地端詳起來,心里盤算著:“說不定還能找到一些有用的東西呢。”他不止一次地听說過,在民間版畫商那儿有時在一堆廢物中間還發現過巨匠的名畫呢。
  主人見他翻尋那堆廢物,便不再前后招呼他了,于是,又端起平常的姿態和持重的樣子,重新站在門前招攬過往行人,用手指著店舖說:“請到這儿來,老爺,這儿有好畫!請進,請進;是從市場上收購來的。”他大聲嚷了半天,大都枉費口舌,又跟站在對面店門口賣布頭的商人聊了個痛快,終于想起舖子里還有一個顧客,便轉過身來,走進店舖里。“怎么樣,老爺,挑好了吧?”然而,畫家卻在一幅嵌鑲在昔日十分華貴而今只隱約可見斑駁的金箔的偌大的畫框里的畫像前,已經佇立良久了。
  那是一幅古銅色臉膛、顴骨突出、面容枯槁的老人的畫像;那副臉相似乎是在抽搐的瞬間描畫下來的,給人的印像是缺乏一种北國的气度。炎熱的南方倒是給那容顏打上了深深的印記。他身披一件寬大的亞洲式的外衣。這幅畫像盡管有些破損和滿是灰塵,然而,一旦拂去那臉上的灰塵,畫家一眼便看出那是出自丹青高手的畫作。畫像似乎并沒有畫完;但是,筆法卻是十分遒勁有力。最不尋常的是那雙眼睛:那位畫手似乎用盡了所有的筆力和傾注了全部的心血。那眼睛只是凝望著,卻像是呼云欲出,要從畫面上走下來一樣,仿佛以一种奇异的神采破坏了這畫面的和諧。當他把畫像拿到門口來看時,那眼神就更加咄咄逼人。周圍的人們看了几乎也是同樣的印像,一位婦人站在他的身后,就不由地喊道:“多么有神,多么有神”,連連后退几步。一种令人不快的、莫名其妙的心情涌上心頭,他把畫像放在地上。
  “怎么樣,您買這幅畫像吧!”店主說道。
  “多少錢?”畫家問了一句。
  “還能多要您的錢么?就給75戈比吧!”
  “不買了。”
  “那么,您說多少?”
  “20戈比。”畫家說完,准備离去。
  “您倒挺會壓价的!20戈比連個畫框也買不著。興許您是打算明天再來買吧?先生,先生,您回來吧!再添10戈比好了。好,買去,買去,就給20戈比算了。說真的,只求個開市大吉,您是頭一個買主。”
  然后,他打了個手勢,仿佛是說:“就這樣吧,一幅畫就完事大吉!”
  就這樣,恰爾特科夫完全意想不到地買了一幅舊畫,同時又暗自嘀咕著:“我干嗎要買這畫呢?我要它又有什么用?”可是,無法反悔了。他從口袋里掏出20戈比,交給店主人,夾起那幅畫像走了出來。到了路上,他才想起那是他僅有的一點錢呢。他的思緒一下子變得陰郁起來;懊惱和冷漠一時間交織在他的心頭。“真見鬼!這人世間真是糟透了!”——他怀著俄國人身陷窘境時常有的那种心境說道。他邁著快步,几乎是無意識地走著,對周圍的一切都無動于衷。晚霞的夕照染紅了半邊的天際;朝西的幢幢樓房還沐浴在它的暖人的光照里;而這時月亮的清冷的銀輝顯得越發分明了。房屋和行人的兩只腳投下的半透明的淡淡影子,就像長長的尾巴落在地面上。畫家仰望著那沉浸在透明、稀微、隱約的光照里的天穹,漸漸看得出神了,几乎是同時脫口而出地說了兩句話:“多么柔和的色調!”“真喪气,活見鬼了!”然后,他把不斷地從胳膊下面滑出來的畫像夾緊些,加快了腳步。
  他累得不行,渾身大汗,終于回到了瓦西里島上第15道街的住處。沿著污水橫流、盡是貓狗抓痕的樓梯,他吃力地、气喘吁吁地向上走去。敲了一陣門,沒有一點回應:沒有人在家。他只好倚靠在窗口,打算耐心地等著,終于身后傳來了腳步聲,來了一個身穿藍襯衫的年輕人,那是他雇來的佣人、模特儿,兼做顏料研磨和擦地板的雜活,——每次擦過地板之后,那雙長統靴又立刻留下斑斑足印。年輕人名叫尼基塔,只要主人不在家,他就到大門外去消磨時光。因為天黑了看不清的緣故,尼基塔費了好大的勁,老半天才把鑰匙插進鎖孔里。房門終于打開了。恰爾特科夫跨進了冷得淪肌浹髓的前室,恰如畫家們常見的處境那樣,雖然冷得難受卻并不介意。他沒有把外套交給尼基塔,便徑自走進自己的畫室,那是一間四四方方的、寬大而低矮的房間,窗戶上了凍,擺滿了各式各樣用過的畫具:一塊塊石膏制成的手臂、繃著畫布的畫框、沒有畫完的草圖、分別搭在椅子上的畫像衣服。他疲憊不堪,脫下外套,心不在焉地把帶回來的畫像放在兩幅小油畫中間,然后躺倒在一張狹小的沙發上,如今已經說不上是一張蒙皮的沙發了,因為曾經用來包皮的許多銅釘都已不起作用,釘歸釘,皮歸皮,尼基塔便把髒兮兮的襪子、襯衫和所有沒有洗過的衣物一古腦儿往里塞。他坐了一會儿,又在這狹小的沙發上隨心所欲地躺了一陣子,最后要來蜡燭點燈。
  “沒有蜡燭了,”尼基塔說。
  “怎么就沒有了?”
  “可不,昨天就沒有了。”尼基塔又說。
  畫家想起來了,真的昨天就用完了,便安靜下來,不再吭聲。他讓佣人幫著脫掉衣服,然后穿上那件又舊又破的家常罩衫。
  “還有,房東來過了呢。”尼基塔說。
  “唔,來討房錢么?知道了。”畫家揮了揮手,說道。
  “他還不是一個人來的呢,”尼基塔又說道。
  “跟什么人來的?”
  “我不知道是什么人……好像是個巡長。”
  “巡長來干什么?”
  “不知道來干什么;說是沒有付房租。”
  “唔,那會有什么事儿呢?”
  “我不知道會有什么事儿;他說,要是不想付房租,那就叫搬出去;他們兩人明天還要來呢。”
  “讓他們來好了,”恰爾特科夫愁苦而冷漠地說道。一縷憂郁的心緒在心里蔓延開來。
  年輕的恰爾特科夫是一個才華橫溢、大有前途的畫家:他的畫筆不時地閃耀著火花和光芒,表現出觀察力、想像力和盡力接近自然的強烈的激情。“千万注意,老弟,”教授不止一次地對他說過,“你有才華;你若是把它毀了,那真是罪過。但是你沒有耐性。一旦什么事情把你迷住了,令你心馳神往了,——你就只顧做去,把別的事儿看得一錢不值,毫無用處,甚至于不屑一顧。千万注意啊,你可別成了一個迎合時尚的畫家。現在你的用色就過于鮮艷奪目了。你的素描不大嚴謹,而有時則流于纖弱,線條模糊;你在追求一种時髦的用光,總想先聲奪人,引人注目。千万注意啊,你恰好會流入一种英國畫風之中。你可要小心啊;你開始向往上流社會了;我有時看見你的脖子上圍著時髦的圍巾;戴的帽子也挺講究的……這是很誘人的,可以為了錢財去畫迎合時尚的畫,給人畫像。可是,這樣一來會毀了才華而中途夭折。你要有耐心。仔細琢磨每一件畫作,力戒矯情——讓別人去賺錢吧。
  該是你的,也不會跑掉。”
  教授的話多少是對的。的确,我們的這位畫家有時也想縱情作樂,穿戴一新,——總之,總想到處顯示自己的青春年少。不過,盡管有這樣的想法,他還是能夠自我約束。有時他拿起畫筆,也會忘記一切,不得已扔下畫筆時就猶如被人打斷一場好夢似的。他的鑒賞力明顯地獲得增進。他還不懂得拉斐爾1全部深湛的功力,然而已經醉心于居多2的靈活而奔放的筆法,在提香3的肖像畫前流連忘返,對佛拉芒畫派贊不絕口。那籠罩古畫的暗淡的風貌,他還沒有全部神悟到;然而,他已從中領悟到某些東西,雖然他內心里難以苟同教授的看法,認為古代的大師是我們望塵莫及的;他甚至認為,19世紀在某些方面已經大大地超越他們,而摹寫自然如今已經變得更為鮮明、生動、逼真;總之,他這時的所思所想如同心有所得而躊躇滿志的青年人一樣。有時他也感到懊喪,因為他看到外來的畫家,一個法國人或者德國人,甚至根本不是有天賦的畫家,只憑熟練的畫法、靈活的筆法和鮮亮的色彩,便一鳴惊人,轉眼之間攢下大筆的錢財。每當他廢寢忘餐,忘掉整個世界的存在,專心作畫的時候,他不會有這些雜念,可是一旦手頭拮据,無錢買畫筆和顏料,或者難纏的房東一天十次上門來催討房租的時候,他就心潮難平。這時,他那饑渴難挨的想象中就會浮現出有錢的畫家的令人艷羡的命運;這時他的腦海里甚至會閃過俄國人常有的念頭:豁出去了,來個借酒澆愁,自暴自棄。眼下他几乎就處在這种心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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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拉斐爾(1483—1520)意大利文藝复興時期的著名畫家和建筑師。
  2居多(1575—1642)意大利著名畫家。
  3提香(1477或1489—1576)意大利文藝复興時期著名畫家,威尼斯畫派代表人物。

  “不錯!得要忍耐,得要忍耐!”他惱怒地說。“人的忍耐總有個限度。得要忍耐!可是,我明天哪有錢吃飯?沒有人借錢給我。我要是把所有的油畫和素描拿去出售,也不過賣20戈比。當然,這些畫是有用的,這我知道:每幅畫都煞費苦心,我從中体會到一种意境。可是又有什么用呢?習作,畫作——總歸是習作,畫作,今后也不過如此。人家不知道我的名字,誰還會來買呢?誰要這些寫生班的古畫臨摹之作,或者我還未畫好的普西海1之戀的油畫,或者我的房間的景物畫,或者我的尼基塔的畫像?其實,這幅畫像要比時髦畫家畫的人物肖像好得多。這是怎么回事呢?我干嗎要活活受罪,像個學徒似的入門學步?其實只要顯示一下才華,一點也不比別人差,也可以像他們一樣撈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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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普西海是古希腊神話中的一個女神,是人的靈魂的化身。她与埃羅特之戀是文學与造型藝術中家喻戶曉的題材。
  說完這話,畫家忽然渾身顫抖起來,臉色變得蒼白:一張抽搐扭歪的臉孔從那擱在一旁的畫布上伸了出來,瞪眼望著他。一雙怕人的眼睛直盯著他,仿佛要把他一口吞掉似的;嘴唇上分明透著不許人出聲的嚴厲神色。他猝然一惊,想要大聲叫喊,要尼基塔快來,可是尼基塔已經躺在前室里鼾聲如雷了;然而,他忽然又忍住了,笑了起來。恐怖感一下子又消失了。原來那是他買回來的那幅畫像,居然把它忘記了。月光照進房里,落在畫面上,賦予它一种奇怪的栩栩如生的神气。他一邊端詳一邊拭擦那畫像,他把海綿蘸了點水,揩拭了几遍,几乎擦淨了畫面上積存的塵土和污垢,把它挂在對面的牆上,對這幅不同尋常的畫作更感到駭然:整個的臉孔差不多就像活人的一樣,那雙眼睛朝他一望,他不由地悚然一震,后退几步,不胜惊訝地說:“真有神,真有神,就像活人的眼睛一樣!”他忽然想起了早年從教授那里听到的有關舉世聞名的達·芬奇1所畫的一幅肖像的故事。這位畫壇巨匠潛心數年作成一畫,卻仍然認為是一幅尚未最后完成的畫作,然而据瓦扎里2說,大家卻對此畫推崇備至,認為它是無与倫比的藝術杰作。最為惟妙惟肖的是畫像上的那雙眼睛,曾令同時代的人歎為觀止;即使是眼睛上最細微的、隱約可見的細紋都不曾遺漏,在畫布上纖毫畢見。然而,在他眼前的這幅畫像里卻有些奇怪的東西。它不是作畫的技法問題:它甚至破坏了畫像本身的和諧。這就是那雙充滿生气的、像活人一樣的眼睛!它們就像是從活著的人那里剜下來,安到這畫上來似的。這里不再有人們欣賞畫作時油然而生的愉悅之情(不管畫家選取的題材多么怕人);這里倒是給人一种令人難受的壓抑之感。“這是怎么回事呢?”畫家不由自主地問自己說。“不過,這可是合乎自然的呀,這可是實實在在的寫真呀;為什么會有一种奇怪而又令人難受的感覺呢?要不,盲從的、表面的摹寫自然竟是一种過錯,猶如是宏亮而不合調的叫喊一樣?要不,如果你漠然無情、麻木不仁地選取題材,它沒有得到不可思議的、無處不在的思想的光照,就一定會顯露出可怕的現實的本相來,恰如你想了解一個极好的人,卻手拿解剖刀,剖開他的內髒,看到的是一個丑惡的人一樣?為什么朴素的、低下的自然在一個畫家的筆下會顯出一种光華來,不會給你一种庸俗低下的印象;恰恰相反,卻似乎是一种享受,會使你覺得周圍的一切都更加安宁和平和地運轉著?為什么同樣的自然出自另一個畫家之手,就顯得低下、卑劣,然而,順便說說,他不是同樣忠實于自然的么?不,這其中缺少了一种光照的東西。恰如大自然中的景致:無論它多么絢麗多姿,倘若天上沒有太陽,總是美中不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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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達·芬奇(1452—1519),意大利著名的畫家、雕塑家和建筑師。
  2瓦扎里(1511—1574),意大利畫家,建筑師,藝術史家。

  他又走到畫像跟前,仔細端詳那雙奇妙的眼睛,惊恐地發現它們又在瞪著他。這并非寫生的作品,分明是一個死而复生的人臉上才會閃現的一种奇怪的神色。是月光作祟,帶來一种虛妄的夢幻感,讓万物變成了与白晝大不相同的樣子?還是由于別的緣由,才使他忽然覺得一個人坐在房里毛骨悚然起來?他悄悄地离開畫像,走到另一邊去,极力不再去看它,可是眼睛卻不由自主地打量它。他終于覺得連在房里踱步也心惊肉跳了;總是好像立刻就有人在他身后走來走去,他每次總要怯怯地回過頭去看看。他以前從來不膽小;可是,他的想象和神經變得十分敏感,這天晚上他自己也無法解釋這种情不自禁的恐懼心理的來由。他坐在角落里,可是即使在這個地方似乎也有人從身后探頭來窺視他。縱然從前室傳來了尼基塔的陣陣鼾聲,仍然未能驅除他的恐怖感。他終于畏畏縮縮、眼也不抬地站起身,走到屏風后面,躺到床上。透過屏風的縫隙,他看見月色朗朗的房間和挂在對面的那幅畫像。那雙眼睛更加可怕、更加深沉地緊盯著他,而且好像是不屑旁顧,一直瞪著他。他深感壓抑,決定從床上起來,抓起一條被單,走到畫像前,把它整個地罩起來。
  隨后,他才比較安心地躺到床上,開始想到當一個畫家的窮愁潦倒的命運,想到他在這個人世上面臨的荊棘叢生的人生道路;同時,他的眼睛又不自覺地透過屏風的縫隙不時張望那被單罩住的畫像。月光照在被單上,映得分外洁白,他覺得那雙怕人的眼睛竟然透過畫布熠熠發亮。他心惊膽戰地定睛細看,似乎想要證明那只是一种幻覺而已。然而,果真是……他看見了,分明看見了:被單不見了……畫像整個地露出來了,仍然不看四周的一切,怔怔地瞪著他,一直要盯進他的內心里去……他的心一下子抽緊了。隨后,只見老頭挪動了一下身子,兩手撐了撐畫框。終于,他支著手抬起身子,伸出兩只腳,霍地從畫框里跳了下來……從屏風的縫隙里分明看畫框是空落落的了。滿屋子響起了一陣腳步聲,終于向屏風漸漸挨近過來。可怜的畫家心口怦怦亂跳。他嚇得透不過气來,等待著那老頭繞過屏風來窺視他。果然不出所料,那老頭轉過屏風又怔怔望著,還是一副古銅色的臉膛,忽閃著一對大眼睛。恰爾特科夫使勁喊叫起來——可是喊不出聲來,又用勁轉動身子,想要挪動一下——可是四肢動彈不得。他張著大嘴,屏聲息气,緊盯著那個身披亞洲式的寬大長袍、高個子的可怕幽靈,只好束手待斃了。那老頭几乎就挨著他的腳邊坐下,接著就從那件肥大的衣服的褶襞里取出一件物品。那是一只袋子。老頭解開袋口,拽住兩只袋角抖了抖:只見一包包長筒形的沉甸甸的東西咚咚地滾落在地板上;每一件都包著藍紙,上面寫著“一千圓金幣”的字樣。老頭從寬大的衣袖里伸出細長而枯瘦的雙手,把包著的東西一一打開。金幣閃著一片金光。盡管畫家此刻備受折磨,惊恐万狀,他還是全神貫注、目不轉睛地盯著金幣,看著它們在那雙瘦骨嶙嶙的手里金光燦然,發出又細又沉的聲響,然后那些金幣又重新包了起來。這時,他發現一包金幣滾到旁邊,一直滾到他床頭的床腳下。他差不多是痙攣地一把抓起它,十分惊恐地看看老頭是否發現了。而老頭似乎正在專心致志地忙乎著。他收起所有的錢包,又裝進袋子里,也不望畫家一眼,便轉過屏風去了。恰爾特科夫听見房里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他的心又急速地跳動起來。他把那包金幣緊攥在手里,渾身索索抖動,忽然听見腳步聲又朝屏風走來了,——顯然,老頭是想起少了一包金幣來了。這不——他又從屏風那邊走過來瞟了一眼。畫家真是絕望了,用盡气力捏住那包金幣,使勁動了動,大叫一聲——便一夢醒來了。
  他渾身冷汗淋漓;心怦怦直跳,十分難受;胸口憋悶得很,仿佛最后一絲气息也要從中擠出去似的。“未必這是一場夢?”——他兩手抱著腦袋說道;可是那可怕的情景那樣真切,不像是一場夢。他夢醒之后,分明看見老頭回到畫框里去,那肥大衣服的下擺還閃了閃呢,而他的手上分明還有一分鐘前攥過挺沉的東西的感覺。月色瀅瀅,把房間照得明晃晃的,各處幽暗角落里的畫布、石膏制成的手臂、挂在椅子上的畫像衣服、褲子和沒有擦拭的靴子一一顯現出來。直到這時,他才發現自己并沒有躺在床上,而是站在畫像跟前。他是怎么下床來的——無論如何想不起來了。更使他惊奇不止的是,那畫像居然沒有罩住,而被單也真的不見了。他嚇得神情木然地凝望著畫像,又清楚看見那雙像活人似的奕奕有神的眼睛在直盯著他。他的臉上又油然冒出一陣冷汗;他想走開,可是兩只腳卻像是釘在地上一樣,動彈不得。他再定睛細看:這不是做夢,——老頭的臉分明又動了動,嘴唇向他伸了過來,仿佛要把他一口吸進去似的……他絕望地慘叫一聲,猛地跳開來——又是一夢醒來。
  “未必這也是一場夢?”他的心急急地跳動,就要裂開來了,伸出手摸摸身邊的東西。可不,他是躺在床上,仍然是入睡時那种姿勢。他的面前立著屏風;房里月色盈盈。從屏風的縫隙中可以看見那幅畫像,被單將它蓋得嚴嚴實實,恰如他親自把它罩上去時的那個樣子。那么,這又是一場夢!可是,捏緊的手里至今還有拿過東西的感覺。心跳依然非常急促,几乎有點可怕;胸口憋悶得十分難受。他定睛再細看縫隙,凝神地望著那條被單。他又分明看見:那被單漸漸被掀開來,有一雙手在被單下面亂抓,使勁把它揭掉。“天哪,我的老天爺,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他絕望地畫著十字,大聲喊道——又是一夢醒來。
  這又是一場夢!他從床上躍身而起,精神恍惚,痴痴呆呆,已經說不清這是怎么回事了:是夢魘或家神作祟,還是熱病的譫妄,抑或是實在的夢幻。他竭力想讓內心的焦躁情緒和血管里緊張搏動而沸騰的血液平靜下來,便走到窗前,打開了通風小窗。一股冷風扑面而來,他頓覺神清气爽。月色溶溶,依然照耀在千家万戶的屋頂和洁白的牆壁上,雖有片片的烏云不時地掠過天際。四周一片寂靜:只是偶而傳來出租馬車的轔轔聲,那是馬車夫在等待遲歸的旅人,卻被懶懶洋洋的駑馬弄得昏昏欲睡,在一條偏僻的巷子里睡著了。他探頭窗外,眺望良久。只見天際曙色熹微;終于,他感到睡意漸漸襲來,關上了小窗,离開窗前,一頭倒在床上,不久便酣然入睡,睡得像死人一樣。
  他遲遲才醒來,覺得渾身不自在,猶如中了煤气一樣,頭痛得難受。房里一片昏暗;令人難受的濕气飄散在空气中,從堆滿大小油畫和著了底色的畫布的窗戶的縫隙里滲透進來。他愁眉苦臉,郁郁不樂,猶如一只淋濕的公雞,坐在那破損不堪的沙發上,手足無措,終于又想起了剛才做過的夢。他越想越覺得那夢既真切又令人難受,甚至還怀疑那到底是夢還是譫妄,其中會不會有別的東西,會不會是一种夢幻。他拽掉被單,借著日光仔細端詳那幅可怕的畫像。那雙眼睛确實具有一种不同尋常的神采而令人駭然,不過,他并沒有發現特別可怕之處;只不過令人心里產生一种莫名莫妙、令人不快的感覺而已。盡管如此,他還是難以完全相信,那只是做的一場夢。他覺得夢境中有一段可怕的情景是來自現實的。即便從老頭的眼神和表情里也可以看出,他昨天夜里是到過床邊的;畫家的手上仍然有攥過沉甸甸的東西的感覺,好像是有人在一分鐘之前剛從他手中奪走了似的。他覺得,假如他把那包金幣緊緊攥住不放的話,它們准會留在他的手里一直到他醒來。
  “我的天哪,就是給我留下一點儿錢也好啊!”——他沉重地歎了口气,說道;他的腦海里又浮現出從口袋里倒出寫著“一千圓金幣”的誘人字眼的紙包的情景。紙包一個個被打開來,金幣燦然發光,又重新包了起來,而他坐在那儿,呆呆地、茫然地凝視著一片虛無的空處,卻無法离開一心向往的東西,——猶如一個孩子呆坐在甜美的食品面前,只有咽著口水看別人吃的份儿。終于,響起了敲門聲,他老大不高興地回過神來。原來是房東陪著一個巡長走進屋里來了,眾所周知,小人物見了巡長要比富人遇到乞儿更加覺得掃興。恰爾特科夫寄寓的這幢小房子的房東,跟瓦西里島上的第15道街、彼得堡地區或科洛姆納偏遠地方的房主人毫無二致,——這种人在俄國多得難以胜數,而他們的性格就像是破舊的大禮服的顏色一樣難以判得分明。年輕的時候,他當過大尉,喜歡夸夸其談,干過文職差使,鞭打人可是一把好手,手腳麻利,衣著入時,傻頭呆腦的;可是到了垂暮之年,他把這些鮮明的特色融成了一种模糊不清的性格。他喪偶獨居,已經退職,不再講究穿戴,不愛吹牛了,也不再尋釁打架,只是喜歡喝喝茶,跟人胡扯亂侃一通;總是在房里來回踱步,收拾蜡燭頭;每到月底按時向住戶催討房租;有時手揣著鑰匙出門去,望望自家房子的屋頂;總有好几回把掃院子的人赶出那間小屋,不讓他躲在那儿睡覺;總之,他是一個退職之人,在過慣了放蕩不羈的生活和坐在驛車上四處奔波之后留下了一些令人討厭的習慣。
  “請您親自來瞧瞧,瓦魯赫·庫茲米奇,”房東張開兩手,對巡長說,“他不肯付房租,就是不肯付。”
  “沒有錢怎么付呢?等几天,我會付的。”
  “老兄,我可不能老等下去,”房東生气地說,揮了揮手里拽著的鑰匙,“我這里還住著波托岡金中校,已經住了7年啦;安娜·彼得羅芙娜·布赫米斯杰羅娃還租了板棚和能拴兩匹馬的馬廄,她身邊有3個仆人,——這些人都是我的房客。老實對您說吧,我這里可沒有住房子不付錢的規矩。請您馬上付清房租,然后搬出去。”
  “可不是嘛,既然是講定了,您就該付錢才對,”巡長微微搖晃著腦袋,把手指插在制服的鈕扣后邊,說道。
  “問題是拿什么來付房租呢?我身上是一個子儿也沒有。”
  “既然這樣,您就拿畫作抵,還清伊凡·伊凡諾維奇的債吧,”巡長說,“他說不定會同意拿畫折价的。”
  “不,老爺,這些畫我可消受不起。要是這些畫內容高雅呢,還不管它,可以挂在牆上,即便是畫的一位戴星徽的將軍或者庫圖佐夫公爵1的畫像也好,可他畫的是庄稼漢,一個穿襯衫的鄉下佬,給他研磨顏料的仆人。這豬玀也配上畫么;我要擰斷他的脖子:他把門閂上的釘子一古腦儿全拔光了,這騙子手。您來看看這畫的是什么東西:把這間房也畫上了。他要是挑一間拾掇整齊、干干淨淨的房間來畫,倒也罷了,可是他這里畫的房間盡是垃圾和廢物,四處亂扔著。您來看看他怎么把房子弄得髒兮兮的。房客們在我這里都住上7年了,有上校、安娜·彼得羅芙娜·布赫米斯杰羅娃……不行,我得告訴您:沒有比畫匠更糟糕的房客了。過日子就像是十足的豬玀,千万別沾上這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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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米·伊·庫圖佐夫(1745—1813),特級公爵,1812年衛國戰爭中曾任俄軍統帥,率部打敗拿破侖,贏得了戰爭的胜利,成了舉國聞名的民族英雄。
  可怜的畫家只好耐著性子听著這番數落。這時,巡長倒是仔細地察看起畫作和草圖來了,立刻表示他的心靈要比房東的更敏銳些,而且不乏藝術的感受力。
  “嘿,”他用指頭戳了戳一張裸体女像的油畫,說道,“這玩意儿,那個……挺好玩的。這人的鼻子下面干嗎這么黑乎乎的呀?他是給自己撒了鼻煙末吧?”
  “那是陰影儿,”恰爾特科夫眼也不抬,面無表情地回答說。
  “唔,這陰影可以移到別的地方去嘛,畫在鼻子下面太顯眼了,”巡長說。“這是誰的畫像呢?”他走到老頭的畫像前,繼續說道,“樣子太嚇人了。他真的是怪嚇人的;哎呀,他真的在瞪著人呢!嘿,凶神惡煞的樣子!您這畫的是誰呀?”
  “這是一個……”恰爾特科夫欲言又止:只听得卡嚓一響。巡長用手捏了一下畫像的框子,顯然是太用勁了,因為當警察的人總有一雙又粗又大的手;畫框兩邊的木條折向里邊,一根掉在地板上,同時,一個藍紙包儿啪的一聲跌落在地上。恰爾特科夫一眼瞧見“一千圓金幣”的字樣。他像發狂似地一下子扑過去,撿了起來,緊攥住不放,痙攣地握在手心里,那手沉甸甸地直往下垂。
  “好像是錢幣的響聲,”巡長說道,他听見有東西落地的聲響,因為恰爾特科夫立刻眼疾手快地撿了起來,巡長竟沒有看清是什么東西。
  “這是我房里的東西,您何必管呢?”
  “那是因為您得馬上付房租;因為您有錢,卻又不肯付錢,——就是這樣。”
  “好吧,我今天就給他錢。”
  “好,那么您原先干嗎不肯付錢,總是跟房東添麻煩,還要惊動警察署呢?”
  “因為我原來不想動用這筆錢;我今儿晚上給他全都付清,明天就搬走,因為我不想再在這個房主人的屋里住下去了。”
  “喂,伊凡·伊凡諾維奇,他會把房租給您的,”巡長轉身對房東說。“要是您今天晚上還收不到房租,那么,畫家先生,可就要對不起了。”
  說完,他戴上三角尖帽,走到前室去了,房東垂著頭緊隨其后,似乎在想什么心事。
  “謝天謝地,魔鬼總算把他們支走了!”恰爾特科夫听見前室砰然一響的關門聲,說道。
  他探頭望了望前室,把尼基塔支開去辦事,以便單獨待著,隨即關上門,轉身回到房里,揣著一顆急促跳動的心打開了紙包。里面全是金幣,都是嶄新的,像火一樣黃橙橙的。他几近痴迷地坐在一堆金幣的跟前,仍然不停地問自己這是不是在做夢。紙包里恰好有一千圓金幣;那紙包的模樣跟他夢中所見毫無二致。他一個個地挑揀著,反來复去地細看,過了好一陣子,仍然如痴如呆。他的腦海里忽然又浮現出所有秘藏財寶的故事。祖先們為了家道中落的子孫著想,留下秘密的大箱小匣的財物,以解救他們日后窮愁潦倒的困境。他暗自琢磨:眼前這事會不會是一個老祖父留給孫子的一筆錢財而藏在家族畫像的框子里的呢?他滿怀著浪漫的幻想,甚至開始揣測這事是否与他的命運有著神秘的因緣:這幅畫像跟他本人的存在是否有什么聯系?他得到的這筆意外之財是不是早已命中注定的?他好奇地審視起畫框來了。畫框的一邊挖有一個斜槽,一塊小木條將它遮擋得既巧妙又嚴實,倘若不是巡長那結實的大手將它折斷,那些金幣准會一直藏著安然無恙。他細看畫像,又對其高超的畫藝,尤其是那雙不同尋常的眼睛的神韻歎為觀止;現在看上去不再那么怕人了,不過內心里總不免落下一种不快之感。“不,”他自言自語說,“不管你是誰家的老人,我要給你裝上玻璃,為你做個鍍金的框子。”這時,他把手蓋在面前那堆金幣上,手一触到金幣,心便怦怦直跳。“這些錢怎么用呢?”他盯著金幣,心里暗想。
  “現在我的衣食住行至少3年不愁,可以關在房里,安心作畫了。如今買顏料,吃飯,喝茶,日用開銷,付房租都有錢了;如今再沒有人來妨礙我、厭煩我;買一副最好的人体模型,定做一座石膏的身像,塑造一雙腿腳,擺上一尊維納斯的雕像,再買一些一流名畫的拓本。我只要潛心畫上3年,不急不忙,不去賣錢,就可以把同行統統打倒在地,成為一個丹青妙手。”
  他自言自語地說著,同時又理智地考慮著;可是內心里卻響起了另一個聲音,更加清楚,更加響亮。當他再看一眼金幣時,那22歲的年華和火熱的青春則另發新聲了。從前一直艷羡不已、垂涎欲滴的東西,他如今是唾手可得了。只要一想起來,他那顆火熱的心便跳動得十分來勁!穿上時新的燕尾服,在長久的齋戒之后美餐一頓,租上一套漂亮的住宅,馬上就上劇院去,光顧一下糖果點心店,然后……等等,——
  于是,抓起一把金幣,立刻來到了街上。
  他首先找了裁縫,從頭到腳來個煥然一新,就像孩子似的,不停地打量著自己;買了不少香水、發蜡,也不還价,便租下了涅瓦大街上的一幢裝有鏡子和整塊玻璃的華麗住宅;又在商店里很隨意地買了一副昂貴的帶柄眼鏡,還漫不經心地添置了數不清的各式領帶,顯然是大大超出了實際的需要,又到理發師那儿卷了發,坐著四輪轎式馬車毫無緣由地繞城逛了兩圈,在糖果點心店里飽吃了一頓糖果,還順便到了一家法國人開的餐館去看了看,迄今為止只听見隱隱約約的傳說,它仿佛像中華帝國一樣遙遠。他在那里手叉著腰,吃了一頓午餐,倨傲地睥睨著在場的人,不停地對著鏡子整理那一頭卷發。他喝了一瓶香檳酒,那在從前只有耳聞的份儿。酒后腦袋有點嗡嗡作響,他倒是興致勃勃、腿腳輕捷地來到了街上,正如俗話所說那樣:魔鬼都得讓他三分。他大搖大擺地走過人行道,手擎著帶柄眼鏡瞄瞄過往的行人。到了大橋上,他分明看見從前教過他的教授,卻快捷地在側旁溜了過去,裝作根本沒有看見的模樣,以至于教授呆若木雞地站在橋上,半晌不動,一臉疑惑不解的表情。
  所有的東西,諸如畫架、畫布、各种畫作等等,均于當晚搬到了華麗的住宅里。他把較好的用物擺在顯眼的地方,把不大好的東西就扔到角落里,然后在裝飾華麗的各個房間里走來走去,不停地對鏡自顧。他的心里油然生出一股難以遏止的欲念,要抓住机會,顯姓揚名,嶄露頭角。他恍惚听見了一片歡呼之聲:“恰爾特科夫!恰爾特科夫!您見過恰爾特科夫的畫嗎?多么靈巧的畫筆!多么出眾的才華!”他欣喜若狂地在房里來回踱步,一時想入非非。翌日,他揣上10個金幣,去拜訪一家暢銷報紙的發行人,求他給以慷慨的援手;記者熱情地接待了他,立刻稱呼他為“尊敬的閣下”,緊握他的雙手,還詳細詢問了他的尊姓大名、地址,第二天,緊挨著有關蜡燭的最新產品的廣告之后,便有了一篇題為《記畫壇奇才——恰爾特科夫》的文章見諸報端,其中寫道:“我報茲將獲致的堪稱最佳訊息,以饗京城素有教養之居民。眾所周知,我國素有不少姿容秀逸之俊男倩女,然至今無法再現于神奇之畫布,以傳諸于后世,如今此一缺陷已可彌補:有一畫家脫穎而出,才具卓然。如今美人可以确信,其猶如粉蝶翩翩飛舞于春花之間的婀娜多姿、輕盈嫵媚之倩影將纖毫畢見。德高望重的家長可望見到合家團聚之情景。商賈、軍人、公民、官員——可顯其各盡職責之英姿。請讀者諸君從速前去,或閒游歸來之時,或探親訪友之后,或去豪華商店購物之余,無論從何處返回,請順道一訪。畫家富麗堂皇之畫室(在涅瓦大街××號)陳列有他著墨的各种畫像,可与范達克1和提香相媲美。各种畫像維妙維肖,足可亂真,且著色鮮麗,別具一格,均可使諸君歎為觀止。榮譽歸于您,畫家!您已中幸運之頭彩,贊美您,安德列·彼得羅維奇(顯然,記者喜歡用一种無拘無束的筆調)!您既為自己爭了光,亦為我輩添了彩。我輩十分敬重您。主顧盈門,隨之財源茂盛,將是您應得之報償,雖說我輩同行中有人鄙薄錢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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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范達克(1599—1641),佛拉芒畫家。
  畫家看完這則廣告,暗自得意;他不禁笑逐顏開。他的姓名見諸報端——這對他來說是件新鮮事;他又看了几遍這短短的文字。把他与范達克和提香相提并論,令他受寵若惊。
  “贊美您,安得列·彼得羅維奇!”——這句話也使他十分得意;在報紙上鉛字排印,稱呼他的名字和父名1——這是他從來不曾有過的光榮。他快步地在房里走來走去,把頭發弄得蓬松散亂,一忽儿坐到圈手椅里,一忽儿又跳將起來,坐到沙發上,一心想象著怎么接待上門求畫的男女顧客,然后走到畫布跟前,揮洒自如地畫上一陣子,試一試优雅的運腕動作。第二天,門口響起了門鈴聲;他跑去開了門。只見一位太太由一個身穿金銀邊飾的毛皮制服的仆人陪伴著,走進門來,隨同而來的還有她的女儿,年方18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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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俄羅斯人習俗,稱呼對方的名字和父名表示尊敬。
  “您是恰爾特科夫先生么?”太太問道。
  畫家深鞠一躬作答。
  “報上登了您的不少消息,据說,您給人畫像十分出色。”說著,太太把帶柄眼鏡舉到眼前,飛快地環視一無所有的牆壁。“您給人畫的像呢?”
  “還沒有送過來呢,”畫家有點惶然地答道,“我剛剛搬到這個住所里來,那些畫還在路上……還沒有運到。”
  “您去過意大利么?”太太舉起帶柄眼鏡望著他說,沒有找到可以瞄一瞄的東西。
  “不,我沒去過,曾經想去……不過,現在我暫時不去了……這里有椅子,您們走累了吧?……”
  “謝謝,我在馬車里坐了很久。噢,那儿,我到底看到您的畫作了!”太太說道,直奔對面牆邊,用帶柄眼鏡瞄著地板上堆放的習作、草圖、景物畫和人物畫。“真是美极了!麗莎,麗莎,快來呀!1這房間畫得像戴尼埃2的風格,你瞧:雜亂無章,雜亂無章,一張桌子,桌上一尊半身像,一只手臂,一塊調色板;這是灰塵,你瞧,灰塵都畫上了!真是美极了!3這一幅畫的是一個正在洗臉的女人,——多么俊俏的臉孔!4啊,一個鄉下佬!麗莎,麗莎,5,這是一個穿俄式襯衫的鄉下佬!你看:鄉下佬!您不光只給窮人畫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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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此句原文為法語——譯者注。
  2戴尼埃(1610——1690),佛拉芒畫家。
  3此句原文為法語——譯者注。
  4此句原文為法語——譯者注。
  5此處原文為法語——譯者注。

  “噢,這是小玩意儿……隨便畫畫,鬧著玩的……一些草圖……”
  “請問,您對現在的肖像畫家怎么看的?現在可是沒有提香那樣的畫家了,是不是?著色沒有那种力度,沒有那种……很遺憾,我無法用俄語表達出來(太太是一位繪畫的業余愛好者,她帶著那副帶柄眼鏡跑遍了意大利所有的畫廊)。不過,諾里先生……啊,他畫得真好!那是一支不同凡響的畫筆!我認為,他畫的人物表情要比提香更丰富。您不知道諾里先生么?”
  “這個諾里是誰?”畫家問道。
  “諾里先生。噢,是個天才!小女才12歲時,他給畫了一幅肖像。您一定得上我們家去。麗莎,你把那本畫冊給他看看。您知道,我們到這儿來,是想讓您馬上給她畫一張像。”
  “那好吧,我這就給畫。”
  轉眼工夫,他把裝好了畫布的畫架移近過來,拿起一塊調色板,凝神細看少女那張蒼白的臉龐。倘若他是一個善于探悉人的本性的人,那么一眼便可看出那臉上流露出來的對于舞會的痴迷,由于午前飯后整日無聊而引起的愁苦怨艾,想要裝束一新外出游玩的欲望,以及母親為了陶冶她的情操硬要她留心各种藝術而不得不勉強敷衍的無奈。然而,畫家從這張嬌媚的臉上看到的卻是當你拿出畫筆便欲罷不能的几乎像細瓷一般透明的肌膚、迷人的嬌情神色、纖巧而光洁的脖頸和名門閨秀的輕盈体態。他早就打算得意地揮洒一番,一展飄逸而出色的筆法,而過去卻只是跟粗笨而毫無表情的人体模型、風格嚴正的古畫和古典大師的摹本打交道。他已經想象得出這張嫵媚的臉龐的畫樣來了。
  “您知道,”太太帶著有些感動的表情說道,“我是想……她現在穿著連衣裙;說實話,我不想看到她穿一件大家常見的連衣裙;我倒是想看到她穿著朴素大方,坐在綠蔭叢中,一派田野風光,遠處還有放牧的畜群或者小樹林……不要讓人覺得她是赶去參加舞會或時髦的晚會。說實話,我們的舞會簡直是折磨人的靈魂,扼殺僅有的一點感情……要盡量朴實些,越朴實越好。”
  唉!從母親和女儿的臉上一望而知,她們跳舞過度,臉孔几乎都成了蜡黃色了。
  恰爾特科夫開始作畫,讓畫像的人坐好,先在腦子里略作构思;拿起畫筆在空中揮了一下,慢慢地擬定几個畫點;微微眯起眼睛,朝后仰仰身子,從遠處目測了一下——只用一個鐘頭便畫出了底稿。他覺得挺滿意,便動手著色,干得十分入迷。他忘掉了一切,甚至忘記了還有兩個貴婦人在場,時而還現出藝術家的派頭來,大聲地發出各种聲響,有時又哼著小調,那是整個身心投入工作的藝術家們常有的情形。他毫不拘禮地揮動畫筆,要畫像人抬起頭來,終于令她坐不住了,轉動著身子,露出疲憊不堪的神色。
  “好了,頭一回就到此為止吧,”太太說道。
  “再等一會儿,”畫家畫得入神了,答應說。
  “不,該走了!麗莎,3個鐘頭了!”她一面說,一面取出用金鏈子挂在寬腰帶上的一只小表,又高聲喊道:“哎呀,時候太晚了!”
  “稍等一會儿吧,”恰爾特科夫像孩子似的天真地央求說。
  然而,太太這一次似乎根本就不想遷就他的藝術上的需要,只答應下一次多待些時間。
  “真叫人掃興,”恰爾特科夫暗暗想道,“才放開手畫呢。”這時,他不由地想起在瓦西里島的畫室里作畫時,從來沒有人中途打斷他和要他停下筆來;尼基塔通常坐在一個地方,一動也不動——隨你畫多長時間都行;他甚至保持著你吩咐他的姿勢睡著了。他挺不高興地把畫筆和調色板放在椅子上,茫然地站立在畫布跟前。貴婦人說的一番贊揚話,使他從迷糊狀態中回過神來。他赶緊跑到門口去送客;下樓梯時,他受到邀請,要他下星期去吃飯,然后,他興高采烈地回到自己的房里。這位貴婦人簡直使他神魂顛倒了。迄今為止,他視這一類人為高不可攀的人物,她們來到人世上,命定地乘坐華麗的馬車招搖過市,有身著制服的仆役和神气活現的馬車夫隨侍在側,對于身披寒酸的斗篷行的路人不屑一顧。可是,突然之間,這樣一個貴人居然跑到他的陋室里來了;他給畫像,還應邀到貴人之家去吃飯;一种洋洋得意之情涌上心頭;他陶然欲醉了,于是為此而飽餐了一頓,晚上又看了一場戲,然后又無緣無故地坐上輕便馬車繞城兜了一圈。
  這些天來,日常該做的事情,他一點也沒有上心。他一心只等著門口響起門鈴聲。終于,貴婦人帶著她那臉色蒼白的女儿再次光臨了。他讓她們坐下,以一种快捷的、自以為合乎上流的派頭把畫布挪近前來,又開始作畫了。晴朗的天气和明亮的光線幫了他的忙。他在這位佳人身上發現了許多的東西,一旦捕捉到了并現之于畫布,那就會給畫像平添一种高貴的气度;他還發現,倘若能將其自然本相所呈現的樣子完美地再現出來,那就可以完成一幅特別的畫作。他的心禁不住微微顫動起來,因為他覺得自己能把別人沒有覺察出來的東西表現出來。他全神貫注于畫作上,整個儿地沉醉于運筆之中,也忘記了畫像者的名門閨秀的身份。他心情激動地看著這個17歲少女的秀美的姿容和近乎透明的肌膚在他的筆下悄然而出。他留神著每一處細微的色調,淡黃的膚色、眼睛下面隱約可見的藍色陰影,甚至還打算再現額頭上的一粒小粉刺呢,忽然听見太太在一旁的喊叫聲:“哎呀,這是干什么呀?這不要畫,”太太說,“您這是……瞧,有些地方……好像太黃了點儿,瞧這儿簡直是一片黑點儿了。”畫家解釋說,這些黑點儿和淡黃色正是傳神之筆,它們构成了臉部一种親切而淡雅的色調。然而,太太卻說,那談不上什么色調,根本不是什么傳神之筆,只不過是他個人的感覺而已。“那么,請允許我在這個地方著上一點儿淡黃色好了,”——畫家朴直地說道。可是連這一點也不容許他做。按她的說法,麗莎今儿個心緒不佳,她的肌膚一點儿也不黃,臉蛋儿總是特別的紅潤,令人傾倒。他只好郁郁不樂地抹掉已經畫上的顏色。許多几乎不易覺察的特征也就一起消失了,同時也多少殃及畫像的逼真之處。他無動于衷地繪畫像涂抹上一般的色彩,它可謂是隨手拈來,足以把寫真的人物變成學生課本上常見的冷漠而無血無肉的形象。可是那位太太卻很高興,因為令她不快的色調終于完全抹掉了。她感到惊訝的只是干嗎要畫這么長的時間,并且說她听說只要來兩趟就可以畫好的。畫家一時語塞,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兩位貴婦站起身來,准備离去。畫家放下畫筆,把她們送到門口,然后茫然地楞在那幅畫像前,一動也不動,站了半晌。他呆呆地望著畫像,腦子里卻縈繞著少女那嬌媚的姿容、濃淡的色調和飄逸的神采,這些都是他細心捕捉到而又被他無情地抹去的東西。他滿怀著這樣的思緒,把畫像挪到一旁,在房里的什么地方找到了一張棄置不用的女神普西海的頭像,那是他很久以前隨手勾勒在畫布上的草圖。它是靈巧地勾勒出來的,一張出于理念、十分冷漠、由普通線條构成又沒有生命之軀的臉像。現在他無所事事,便拿來仔細加工,同時又不由地想起他在那位名門閨秀的臉上揣摩到的种种神韻。他捕捉到的姿容、色調和神韻都是經過提煉而成的,只有當藝術家對自然經過一番仔細揣摩,然后遠离它去創作出与之相同的作品,才能達到這樣純美的境界。普西海變得栩栩如生了,一閃而過的念頭逐漸變成了有血有肉的形体。一個上流社會妙齡淑女的模樣自然地移接到了普西海的身上,她也就獲得了一种獨特的表情,從而有權稱為新穎別致的作品。看得出來,他利用了來畫像的少女給予他的各個部分和整体的印像,完全陶醉于創作之中了。一連几天,他潛心作畫,正在這時,兩位熟悉的貴婦不期而至。他來不及從畫架上把畫取下來。兩位女士便高興得兩手一拍,惊叫起來。
  “麗莎,麗莎!哎呀,真像!好极了,好极了!1您讓她穿上希腊的古裝,真是想得妙!哎呀,真是神來之筆!”
  畫家不知道怎么才能讓兩位女士明白這是一場空喜歡的誤解。他深感心中有愧,不禁低下了頭,輕聲說道:
  “這畫的是普西海。”
  “照普西海的樣子?真太妙了!2”母親粲然一笑說,同時女儿也嫣然一笑。“麗莎,把你畫成普西海的樣子,不是最合适么?真是絕妙的主意!3畫得多好!簡直是柯萊爵4再世。說實話,我看過介紹您的文章,也听人說過,可是我不知道您有這樣的才華。不行,您一定得給我也畫一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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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此句原文為法語——譯者注。
  2此句原文為法語——譯者注。
  3此句原文為法語——譯者注。
  4柯萊爵(約1489—1534)文藝复興時期意大利著名畫家。

  看得出來,這位貴婦人也想畫成普西海的模樣。
  “我拿她們怎么辦呢?”畫家心里想。“既然她們自己愿意,那就只好讓普西海當她們的替身了。”于是,大聲說道:
  “請勞駕稍坐一會儿,我再添上几筆。”
  “哎呀,我擔心您別又……這樣子就挺像了。”
  畫家心里明白,她是擔心又要抹上黃顏色了,于是安慰她們說,他只是給眼睛加點光色和神采。平心而論,他有愧于心,總要多少跟本人相像才好,以免別人指摘他厚顏無恥。果然,少女的蒼白面容分明是從普西海的臉相中脫出來的。
  “行了!”母親說,她擔心畫得太逼真、太相像了。
  畫家得到了應有的報償:頷首微笑、大筆酬謝、連聲贊歎、真誠握手、應邀赴宴;總之,他獲得了千百种舒心愜意的回報。畫像引起了全城的轟動。貴婦人讓女友們前來觀賞;
  大家都對畫家那畫得既酷似本人又錦上添花的本領嘖嘖稱奇。當然,說到錦上添花時臉上又難免微露嫉妒之色。忽然之間,畫家應接不暇了。似乎全城的人都想找他畫像。門鈴的響聲不絕于耳。一方面,這是一件好事,為數眾多、各式各樣的臉相為他提供了源源不斷的實踐机會。然而,糟糕的是,那都是一些難以應付的人,來去匆匆,忙于事務,要不就是上流社會的人,——因此,比任何人都要忙,因而极不耐煩。四面八方涌來的人都要求畫得又快又好。畫家看出來了,要想從容作畫是根本無法辦到,非要快速而敏捷地揮舞畫筆不可。只須抓住整体的、一般的表情就行了,而不必去深究細微末節;總之一句話,追求完美的寫真是根本不可能的。同時,得要說明的是,几乎所有求畫的人都吹毛求疵,各有所好。淑女們要求主要的是把精神和性格体現在畫像上,而別的東西則根本不必去拘泥,可以磨去棱角,矯飾缺陷,甚至可以的話,完全不必畫上。總之,臉要畫好,即便不能讓人迷戀,也要叫人耐看。因此,當她們坐下來讓人畫像時,有時就做出种种表情來,令畫家感到愕然:一位仕女裝出愁容戚戚的表情,另一位女士顯出沉思默想的神態,還有的婦人硬要裝成櫻桃小嘴的模樣,以至于把嘴抿成一個小點,比別針頭儿大不了多少。盡管如此,她們還一再要求要酷似本人,神態自然。男人們一點也不亞于女士們。一位男子轉著腦袋,要求畫得剛健有力;另一位男士則朝上抬起奕奕有神的眼睛;近衛軍中尉非要在眼睛里畫出馬爾斯1的神气不可;文職官員一心要在臉上顯出更多的正直和高貴的气度,而且手臂要支在一本書上,那上面要分明寫上“公正廉明”的字樣。起初,這些苛求曾令他汗流浹背:總得要仔細思量、斟酌,而交畫的期限又很短。他終于想出了應付的辦法,一點也不覺得為難了。甚至只要三言兩語,他就明白了對方想要畫成什么樣子的心思。有人崇拜戰神馬爾斯,他就在臉上添上馬爾斯的神采;有人熱中于拜倫2,他便畫上拜倫式的姿勢和動作。女士們想要裝成柯琳娜也好,翁金娜也好,阿斯帕齊婭也好,他都十分樂意地有求必應,并且自行其是地給每個人添上一抹文雅端庄的風采,眾所周知,這么做決不會惹出亂子,即使不像本人,畫家常常也可得到諒解。不久,連他自己對于作畫的神速和敏捷也覺得不可思議了。而求畫的人自然都欣喜莫名,稱道他是畫苑奇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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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系古希腊神話中的戰神。
  2拜倫(1788—1824)英國著名的浪漫主義詩人。

  恰爾特科夫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時髦畫家。他開始驅車去赴宴,陪伴太太們去逛畫廊,甚至去散步游玩,穿著入時,公開聲明畫家理應屬于社會,應該維護自己的身份,而有的畫家穿著打扮跟鞋匠無异是有失体面,不講風范,缺乏修養的表現。他把家里、畫室安排得井井有條,窗明几淨,雇用了兩個出色的听差,收了一批神气活現的學徒,一天要換几套禮服,卷了頭發,潛心揣摩接待顧客的舉止風度,想方設法裝扮自己,以博得女士們的垂青;總之,他不久就變得判若兩人,再不是那個朴實無華、躲在瓦西里島的陋室里默默作畫的畫匠了。如今,議論起畫家和藝術來,總不免有尖酸刻薄之詞:他斷言對于從前的畫家實在是吹捧過分,在拉斐爾之前,所有畫家畫的人物畫簡直就像是鯡魚;至于那些人物畫似乎包含某种神圣的東西,那只是鑒賞家們的無端揣測罷了;就連拉斐爾本人的畫作也并非毫無瑕疵,他的許多作品都只是徒有虛名;而米開爾安琪羅1則是一個吹牛家,因為他一心炫耀的是他的解剖學知識,他的畫作談不上什么优美,而真正的用光、筆力和色調之妙只能到本世紀的現代作品中去尋找。說到這里,就自然而然、理所當然地要提到他本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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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米開爾安琪羅(1475—1564)意大利著名畫家,雕刻家和建筑師。
  “不,我不明白,”他說。“別的人干嗎要一個勁地坐著不動,埋頭干活呢?一個人畫一幅畫,要磨磨蹭蹭地畫上几個月,照我看只是賣力气的人,而不是藝術家。我才不信他會有什么才能。一個天才作起畫來又豪放又快捷。比方說我吧,”他通常轉身對客人說道,“這幅畫像我畫了兩天,這頭像畫了一天,這張畫了几個鐘頭,而這張呢,只畫了一個多鐘頭。不,我……說實話,我不認為一筆一划描出來的東西是藝術品;那是俗匠之作,而不是藝術品。”
  他對客人們就這樣滔滔不絕地議論著,于是客人們對他的遒勁的筆力和快捷的畫風嘖嘖稱道,听說這些畫轉眼就畫成了,不由地連聲贊歎,并且奔走相告:“這是天才,真正的天才!瞧他說得多好!眼睛多么有神!他整個的外表都有一种不尋常的气度!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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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此句原文為法語——譯者注。
  畫家听到這樣的議論,洋洋自得。當贊揚他的文章見諸雜志的時候,他高興得像個孩子,雖說這种贊揚是他本人用金錢買來的。他揣上這份印刷品四處炫耀,仿佛是無心地給熟人和朋友們看的,那种開心勁儿簡直就到了天真可笑的地步。他聲名鵲起,求畫者盈門,應接不暇。他已經對于給人畫像和一些常客感到厭膩了,因為他們的姿勢和要求都是他所熟知的。他興味索然地畫著人物畫,只是草草地勾勒出一個頭臉來,便留給學徒去完成。從前他總要盡力探尋一种新的姿勢,以筆力和效果令人傾倒。而今他對此已了無心緒。頭腦已懶于慢慢琢磨和周密思考。他已經辦不到了,而且也沒有工夫;閒散的生活和他在其中极力扮演高貴紳士的社交圈子——這一切使他遠离了勞作和不再用心思。他的畫筆漸漸失去了熱情,變得遲鈍了,他麻木不仁,落入了千篇一律、固步自封、早已過時的窠臼。文武官員那一張張單調的、冷漠的、永遠是体体面面的、可說是繃得緊緊的臉相沒有留下多少潑墨的余地:他的畫筆已經与華麗的衣物、有力的動作和奔放的熱情無緣了。更談不到景物的配置、藝術的情節和精美的构思了。在他面前的只是制服、緊身胸衣、燕尾服,而畫家看著它們只是木然相對,失去了任何想像力。他的作品中連一些极為常見的优點也不見了,可是它們仍然十分走俏,雖然真正的行家和藝術家看到他最近的畫作都只是聳聳肩膀。有些熟悉恰爾特科夫的人不明白,他那光芒初露的才華怎么就黯然失色了,他們徒然地猜測,一個人還在年富力強的時候,怎么就才思枯竭了呢。
  然而,這位飄飄然的畫家對這些議論是充耳不聞的。他已步入人生的不惑之年;身体開始發福,明顯地朝橫向發展。在報章雜志上,他已被冠上諸如“我們的尊敬的安德列·彼得羅維奇”、“我們的德高望重的安德列·彼得羅維奇”之類的形容語。到處請他擔任榮譽的職位,邀請他去主持考試,參加各种委員會。一如人們到了受人敬重的年紀所做的那樣,他開始堅定不移地維護拉斐爾和古代畫師的聲譽,——這并不是由于他确信他們畫技精湛,而是因為可以借用他們的名義而挑剔畫壇的新手。他按照不惑之年的人的慣常做法,一無例外地責備年輕人道德淪喪和精神頹廢。他相信人世上凡事都十分簡單,沒有什么神賜的靈感,一切都應納入嚴格的、划一的秩序之中。總之,他的人生之旅已達成熟之期:一切感情的沖動都受到壓抑,有力的琴弦只能喚起心靈的微弱的共鳴,而不再有尖聲的唱和,接触美質的東西不再能把純真的力量激發為光焰,然而,殘留的感情卻漸漸与金幣的叮噹之聲相通,十分專注地傾听它們的誘人的音響,慢慢地、不知不覺地迷醉于其中了。榮譽不會給人帶來喜悅,如果它是被竊取來的,而不是應份得到的話;只有當之無愧的人才會感到經常的激奮。所以,他的全部感情和思緒都專注于金幣了。金幣成了他的追求、理想、惊恐、欣喜之物和人生的目標。一疊疊的鈔票塞滿了大小箱柜,他与一切命中注定擁有這种可怕之物的人無异,變成了一個無聊透頂,只認得金幣,不可理喻的吝嗇鬼和守財奴,一個在我們這個冷酷無情的人世上隨處可見的怪物,而有血肉与靈魂的人見了他都會不寒而栗,會覺得他就像是行尸走肉,一副沒有肝髒的骷髏。然而,有一件事卻极大地震憾和惊醒了他的整個生命之軀。
  有一天,他看見桌上有一封短箋,美術院邀請他以榮譽院士的身份前去鑒定一位在意大利深造的畫家送來的新作。這位畫家是他以前的一個同事,早年便酷愛藝術,滿怀熱情地醉心于藝術,疏遠了親友,放棄了可心的習慣,只身奔赴藝苑之花在如詩如畫的蒼穹之下競相開放的地方——神奇的羅馬,那是畫家們一听到它的名字便會怦然心動的城市。在那里,他像隱士一樣埋頭作畫而不為任何雜事所分心。不管人們怎么說他性格怪僻,不善交際,無視上流社會的禮儀以及衣著寒酸有辱畫家的身份等等,他都無所謂。同行們是否生他的气,他也不在乎。他鄙視一切,把身心整個儿獻給了藝術。他不知疲倦地參觀一個個畫廊,一連几個鐘頭在大師們的作品前流連忘返,捕捉和揣摩其神妙之筆。每畫一幅畫,他總要一而再地取法于這些大師的筆意和從他們的作品中獲得無言而有力的啟示。他不界入那些吵吵嚷嚷的閒談和爭論;既不贊成也不反對純洁主義者1。他一視同仁,給予公正的評价,從中汲取其优長,只把超凡脫俗的拉斐爾一人奉為楷模。猶如一個偉大的詩人在飽覽無數的雄文巨制之后,只認定荷馬2的《伊里亞特》為案頭必備之書,因為他發現書中內容應有盡有,包羅万象,一切都在其中得到深刻而完美的反映。因此,他從這一畫派中獲得了庄嚴的創作宗旨、极大的思想美質、精妙神奇的筆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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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818年發端于法國的一個西歐畫派。純洁主義者想要把“机器時代”的簡約和條理引入繪畫中,主張簡單地描繪一般物体的輪廓。
  2傳說中的古希腊偉大的盲詩人,其主要作品有《伊里亞特》、《奧德賽》等不朽的史詩。

  恰爾特科夫步入大廳,一眼看見已有一大群參觀者聚集在那幅畫的前面。一片寂然無聲,這在有許多鑒賞者在場的情況下是很少見的,這一次卻隨處籠罩著這种气氛。他立刻擺出一副行家的深沉莫測的樣子,走到畫的跟前;可是,天哪,他真不敢相信!
  面前的這幅畫猶如處子一般純洁、無瑕、优雅。又像天神一樣質朴、神圣、純真与單純,高踞于一切之上。天仙似的美人似乎因為眾多的人盯著她看而惊奇不止,含羞帶嬌地垂下了嫵媚的眼瞼。行家們都不胜惊訝地觀賞這幅新奇而非凡的作品。這幅畫既師承了拉斐爾高雅的构思,又借鑒了柯萊爵精美的筆法,似乎兩者兼容并蓄。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蘊蓄于畫家內心的創造力。畫中的景物一無例外地浸透著他的風格,全都顯示出法則和內在的力量。畫中處處可見于自然中流動圓潤的線條,那是只有具有創造性的藝術家的慧眼才能發現的,而臨摹匠就只會畫成有稜有角的東西。顯然,畫家首先是把從外部世界揣摩所得化入自己的靈魂中,然后從內心的源流里汩汩流淌出和諧而激越的心曲。甚至外行人也清楚地知道,在創作和單純的摹寫自然之間相距何止十万八千里。几乎無法來描述那异乎尋常的寂靜气氛,一個個緊盯著那幅畫而悄然無聲——沒有響動,沒有聲息;而那幅畫不停地向上升騰;它顯得越來越光輝、奇妙,終于化為轉眼的一瞬——那是思想從天外飛來、闖進畫家心靈的結晶,那是人的整個一生為之所作的准備。參觀的人圍著那幅畫,禁不住淚水盈眶,就要從臉上滾落下來。仿佛審美情趣不同和喜歡苛求、挑剔的人都匯聚在一起,對這幅畫表示無言的禮贊。恰爾特科夫張著嘴,呆呆地站在畫跟前,當觀眾和行家們吵吵嚷嚷說起話來,七嘴八舌地評論作品的得失,并請他發表看法時,他才終于回過神來;他想裝出一副冷淡而無所謂的樣子,說几句冷酷的畫家常說的無關痛痒、俗不可耐的陳詞濫調,諸如“是的,當然,不能不承認畫家有些才能;看得出來,他是想要表現什么東西;不過,要說主要之點嘛……”等等。接著,自然要稱贊几句,無論是什么樣的畫家听了都無關痛痒。他本想應付一下,可是話到嘴邊便咽住了,淚水和哭泣聲紛亂地奔涌而出,隨后他就像瘋子似的沖出了大廳。
  他凝然不動、神情木然地在畫室中間佇立了片刻。整個的肌体、生命都在一瞬間悚然惊醒了,仿佛他又變得青春年少,仿佛快要熄滅的才能火花又將重新點燃起來。轉眼之間,他恍然徹悟了。天哪!大好的青春年華就這樣無情地葬送了;胸中微燃的火花本來可能燃成壯麗動人的熊熊火焰和激起眾人的惊歎与感激的淚水,卻被窒息、扑滅了!這一切都是葬送掉的,毫不怜惜地葬送掉的!仿佛從前他所熟悉的勁頭和激情,轉眼之間又在心靈中一下子蘇醒了。他抓起畫筆,走到畫布跟前。使勁的汗水在臉上流淌;整個的身心凝成一個心愿,心中沸騰著一個念頭:他要畫一個沉淪的天使。這個想法十分切合他此時此刻的心境。可是,唉!他筆下的形体、姿勢、配置、构思都顯得不自然和雜亂無章。他的畫筆和想像力過于固守著一個尺度,雖然他想要跨越自己設定的界限与桎梏,卻因無力的掙扎而成了謬誤。他無視知識積累的艱苦而又漫長的階梯和創造偉大的未來的最基本的法則。他深感苦惱了。于是,吩咐人把新近所有的作品,了無生气的時髦畫作,驃騎兵、淑女和文職官員的畫像統統搬出畫室。他一個人鎖上門,不許任何人進去,潛心作起畫來。他就像一個有耐心的年輕人、一個學徒那樣,埋頭苦干。但是,他畫出來的東西全都白費勁!他由于不懂最起碼的常識而不得不停下畫筆;簡單的、微細的机械手法往往把一腔激情凝結住了,還成了想像力馳騁的難以逾越的障礙。畫筆不由自主地滑向一成不變的程式,兩只手總是疊成刻板的樣式,頭部也不敢畫成不尋常的姿勢,甚至衣服的褶皺也固定不變,不愿适配在不大常見的体態姿勢之上。而這一切他都親自体驗到了,也分明看到了。
  “我從前果真有才華么?”他終于說道,“我沒有自欺欺人么?”說到這里,他走到過去所畫的作品跟前,那是他處身于僻靜的瓦西里島的陋室里,遠离塵世、財富和各种欲念,那樣純真而無私地畫出來的作品。如今他走近前去,仔細端詳它們,腦海里不由地浮現出從前窮愁潦倒的生活。
  “是的,”他深感失望地說道,“我曾有過才華。這里處處可以看到它的痕跡和表征……”
  他停了下來,渾身悚然一震:他的眼神跟那雙一動不動地盯著他的眼睛不期而遇。那就是他在休金工場旁買來的那幅不尋常的畫像。這畫一直蓋得嚴嚴實實,被別的畫擋著,他也就把它忘了。如今,當堆在畫室里的時髦畫像和繪畫統統搬走之后,它卻像是故意為難似的,跟青年時代所作的舊畫一起露出來了。他油然想起了它那蹊蹺的來歷,想起了這張奇怪的畫像多少是他蛻變的緣由,也想起了他意外撿得的一筆錢財,以致激起了無謂的貪欲,葬送了他的才華,——他几乎要憤恨欲狂了。他立刻叫人把這張可恨的畫像搬出去。然而,內心的焦躁卻并不因此而平息下來:他的全部思緒和整個的身心都備受震撼,于是,他感到了一种揪心的痛楚——這种痛楚之情,當一個平庸之才自不量力地要自我炫耀卻又辦不到的時候,作為一种惊人的例外,就會在天性中自然流露出來;這种痛楚之情在年輕人身上會產生偉力,而在已經失去夢想的人身上卻會變成枉然的渴求;這种痛楚之情會嗾使一個人去干出可怕的罪惡勾當。一种极度的嫉妒心、几近瘋狂的嫉妒心油然而生。他一見顯露才情的作品,一股無名之火便倏然流露在臉上。他把牙齒咬得格格作響,用蛇蝎般的目光貪婪地打量它。內心里涌出一個人可能有的最惡毒的念頭,而且以瘋狂的勁儿去付諸行動。他開始收購藝苑所有的精品佳作。他不惜用重金去購得一幅畫,小心翼翼地帶回自己的房里,然后就像餓虎扑食一般沖上前去,撕裂,扯爛,剪成碎片,用腳踐踏,同時發出滿足的獰笑。他積攢下了數不清的家財,因而有可能去滿足其惡毒的邪念。他打開了所有裝著金幣的錢袋和箱子。從來不曾有一個愚昧的惡魔像這個狂熱的复仇者那樣毀掉了如此之多的名畫佳作。在所有的拍賣場上,只要他一露面,任何人都別想購得一件藝術品。猶如是憤怒的老天爺特意把這個災星打發到這人世上來,攪得它失去了應有的和諧。极度的狂熱給他抹上了一种怕人的色調:他的臉上永遠罩著一層惱怒之色。詛咒人世和怨天尤人自然表露在他的容顏里。仿佛他就是普希金出色地描繪的那個可怕的惡魔的化身。從他的嘴里吐出來的除了惡毒的言辭和沒完沒了的指責之外,別無其他。猶如一頭怪獸,忽然闖到了街上,縱然是他的熟人,遠遠望見他都要极力躲開和回避,以免一整天都晦气。
  這种緊張而壓抑的生活沒有持續多久,實在是世界和藝苑之大幸:過度的狂熱畢竟是他虛弱的生命難以支撐的。顛狂和錯亂頻頻發作,終于變成了可怕的沉痾。厲害的熱病加上急性發作的癆病來勢甚猛,只有3天他便瘦成了皮包骨頭。除此之外,又患有無可救治的顛狂之症。有時,就是几個人也攔不住他。他總覺得,那幅不尋常畫像里的那雙早已忘記、栩栩如生的眼睛老盯著他,于是,顛狂就發作得越發厲害。他竟然覺得圍在他病榻旁的人都是一張張可怕的畫像。他眼看著一變為二,二變為四;四面牆上似乎都挂滿了畫像,一雙雙不動的、有神的眼睛全都盯著他。一張張可怕的畫像從天花板、地板上一起凝望他,房間變寬變大了,沒有盡頭,可以裝得下更多凝然不動的眼睛。給他治病的大夫,耳熟能詳他那奇怪的病史,竭力想要探明他幻覺中的鬼影和他的生活經歷之間的神秘的聯系,可是卻一無所獲。病人除了受著痛苦的折磨之外,無知無覺,只是連連發出慘叫和說著含混的胡話。他的生命終于在最后一次無聲的痛苦發作之中猝然中斷了。他的遺体十分可怕。偌大的家財已一無所剩;然而,當人們看到一幅幅价值千百万的藝術精品被撕成了七零八落的碎片時,便都明白了他是怎么把錢財亂花濫用掉的。
第 二 部

  數不清的轎式馬車、輕便馬車和彈簧馬車云集在一幢房子的大門前,那里正在拍賣一位富有的藝術收藏家珍藏的物品——這樣的收藏家一生陶醉于風神和愛神1,甜蜜地打發著日子,無可非議地榮膺藝術庇護人的頭銜,天真無邪地花費了勤勞的祖先積攢下的、通常也是自己嘔心瀝血掙來的數百万家財。大家知道,這樣的藝術庇護人如今是不再有了,我們當今的19世紀早已換上了一副令人乏味的銀行大亨的面孔,——他們只對寫在紙上的百万千万銀根數字洋洋得意。長長的大廳里擠滿了形形色色的人群,猶如猛禽麇集,都來啄食橫陳荒野的尸体一樣。一大群身穿德國藍禮服的俄國商人從百貨商場乃至舊貨市場蜂擁而至。他們的外表和神情在這里要分明和隨意得多,而沒有他們在自己店舖里招徠顧客時那份令人肉麻的奉承勁儿。盡管這大廳里也來了不少貴族,這些商人一點也不客气拘謹,要是在別的地方,他們早就不惜卑躬屈節地拂去自己的長統靴帶來的灰塵了。在這里,他們卻無拘無束、不顧禮儀地去撫摸書籍和繪畫,想要知道物品的質地如何,肆無忌憚地跟貴為伯爵的行家們競相喊价。這里有許多人都是老主顧,每天不吃早餐便早早來到拍賣場上;貴族出身的行家們從不放過机會來增加自己的收藏品,而且中午12點到午后1點之間也無所事事;此外,還有一些衣著寒酸、錢囊羞澀的正人君子每日必到,并非抱有發財的目的,只不過來看看行市如何,誰個給高价,誰個出低价,誰胜誰負,物歸何主。許多畫都胡亂地堆放著,跟家具和書籍混在一起,那些書本上還簽有原主人的姓名,說不定他們從來沒有興致去隨手翻翻。中國的花瓶,大理石的桌面,雕有獅身鷹首怪獸、獅身人面女妖和獅爪的鍍金和不鍍金的新舊弧形家具,枝形吊燈,燭台——全都堆疊在一起,而不像商店里存放的那樣,分門別類,有條有理。這真是藝術品的大雜燴。每當我們置身于拍賣場上,總有一种可怕的感覺:其中的一切都透出一种送葬的气氛。拍賣的大廳總是顯得陰森可怕;堆滿了家具和繪畫的窗戶吝嗇地透進一丁點儿光線,一張張臉上全都是沉默無言的表情,拍賣人敲著木槌,用哭喪的聲音為奇怪地在這儿相遇的可怜的藝術品念著安魂祈禱。這一切似乎使人感到更加古怪和難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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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古希腊和古羅馬神話傳說中的女神。
  拍賣看來正在熱火朝天地進行。一群体面的紳士擠成一堆,爭先恐后,各不相讓。四面八方傳來此起彼伏的喊叫聲:“加1個盧布,加1個盧布,加1個盧布,”拍賣人也來不及重复一下增加的价碼:它已經比開价高出3倍了。周圍的人群正在為爭奪一幅畫像而各不相讓,因為那幅畫不能不引起稍懂繪畫的人的留意。畫家的技藝精湛,這是顯而易見的。看得出來,這幅畫經過了多次修复,已經煥然一新,那上面畫著一個亞洲人,黝黑的臉孔,披著一件寬大的衣服,臉上有著一种少見的古怪表情;然而,令周圍的人惊奇不止的是那雙特別的、有生气的眼睛。你越是細看那雙眼睛,它們就越像是要直透進你的肺腑里去。這种奇特的表情以及畫家不同尋常的用光,使所有的人都凝神注目,許多競相購畫者都已退避三舍,因為它的喊价已達難以置信的數字。只剩下兩位知名的貴族了,他們是繪畫的愛好者,都不愿跟這件難得的精品失之交臂。他們爭得一時性起,說不定會把喊价抬到難以想象的地步,忽然就在當場的觀眾中間,有人喊道:
  “請允許我暫時打斷一下你們的爭執。或許我比任何人都更有資格來買下這幅畫像。”
  他的話立刻引起了大家的注意。這是一個体態端正的人,約莫三十五歲左右,一頭長長的黑色卷發。他那張討人喜歡的臉孔,顯得開朗而無憂無慮,表明他的內心沒有世俗的煩扰;他的裝束一點也不追求時髦:處處表明他是一個藝苑中人。他就是藝術家b,在場的許多人都認識他。
  “你們一定會覺得我的話十分奇怪,”他看到大家都凝神注視自己,接著說道,“如果你們愿意听听一個不太長的故事,你們或許就會看出我是有權這么說的。一切都使我深信,這就是我一直在尋找的那幅畫。”
  几乎人人的臉上都自然地流露出十分好奇的神色,連主持拍賣的人也張開大嘴,舉著木槌停了下來,打算洗耳恭听。起初,許多人都禁不住去看那幅畫;然而,隨著他講的故事越來越引人入胜,大家就都緊盯著講故事的人了。
  “你們都知道城里有個叫柯洛姆納的地方吧,”他開始說道。“那里,一切都跟彼得堡的其他地方不一樣;它既不是京城,又不屬于外地;似乎你一踏上柯洛姆納的街道,你就會覺得与年輕人的欲望与激情無緣。未來是不會光顧這里的,這里只有安謐和退隱,只有從京城生活的變化中沉落下來的東西,遷居到這里的有退職的官員、名人的遺孀、家道中落的人們,他們跟參政院有著人情關系,因而到這里來度過殘年;此外,一些服侍主人多年的廚娘,成天在市場上閒逛,在小舖子里跟鄉下人閒聊,每日里只買5戈比咖啡、4戈比白糖,最后,還有一類人,可以一言以蔽之,稱為‘灰不溜儿的’人,——這些人,無論服飾、臉孔、頭發、眼睛都罩上一層渾濁、灰暗的外觀,猶如是不雨不晴的日子,只是混混沌沌的:一片霧蒙蒙的,一切物体都失去了鮮明的輪廓。到這里來安家的還有退職的劇院檢票員、退職的九等文官、退職的鼓眼睛厚嘴唇的戰神的門生們1。這些人漠然無情:出門走路總是目不斜視,默不作聲,也不用心思。他們的房間里財物不多;有時只有一瓶俄國的伏特加酒,他們一整天獨自飲啜而不至于損傷頭腦,而一個年輕的德國手藝匠,住在小市民街的一條好漢,每逢禮拜天照例要猛喝一气,過了深夜12點鐘,就在人行道上橫沖直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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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此處為“軍人”的戲稱。
  “柯洛姆納的生活十分閉塞:這里很少見到一輛轎式馬車,只是偶而有演戲的人乘坐的馬車轟轟隆隆、叮叮噹噹、嘎吱作響地惊扰四周的宁靜。這里的人全都徒步而行:出租馬車常常未載乘客,行而行,給老馬拉著一捆草料。月租金只須5個盧布便可找到一處住宅,而且早晨還讓喝杯咖啡。領取贍養費的遺孀們乃是极為顯貴的人家;她們行為規矩,常常打掃自己的房間,跟女友們議論牛肉和白菜又漲价了;她們身邊總有一個年輕的女儿——一個沉默寡言、有時也還俏麗動人的人儿作伴,隨身還帶著一條令人討厭的小狗和一只鐘擺滴滴答答地唱著悲歌的挂鐘。其次是演員們薪俸菲薄,無法遷出柯洛姆納,他們是一些自由自在的人,一如所有的藝人一樣過著日子,自得其樂。他們穿著家常便服,修理小手槍,用硬紙板糊成各种家用的小工藝品,跟來訪的朋友下跳棋和打牌,悠哉游哉地度過一個上午,到了傍晚几乎又重复同樣的事情,有時還喝點潘趣酒助興。除了柯洛姆納的名流和貴人之外,就都是無足輕重的無名之輩了。無法對他們一一稱名道姓,恰如沒法子數清陳年老醋中孳生的蛆虫一樣。其中有年邁的婦人:禱告的,酗酒的,又禱告又酗酒的,以及用不可思議的辦法,像螞蟻搬家似的,把破舊衣衫和家用布品從卡林金橋搬運到舊貨市場,為的是撈到15戈比的賺頭;總之,通常都是一些最可悲的人類渣滓,無論是哪一個慈悲為怀的政治經濟學家都找不出辦法來改善她們的可怜處境。
  “我所以要說到這些人,是想讓你們知道,他們時常處在困頓之中,總在尋找意外的、臨時的援手,需要借債度日;于是,一伙特別的高利貸者便應運而生,他們憑抵押品放債,借出小筆款子而收取高利。這些小高利貸者的殘忍無情,通常要比大高利貸者有過之而無不及,因為他們是從一貧如洗和衣衫襤褸的人中間冒出來的,而只跟乘坐馬車前來借債的人打交道的大高利貸者則沒有經歷過窮愁潦倒的光景。所以,在這類人的心靈里,任何人類的感情老早就泯滅了。在這類高利貸者中間有一個人……不妨對你們挑明,我要講的故事是發生在上一個世紀,也就是已故的葉卡捷琳娜二世陛下在位時的事。你們自己也很清楚,柯洛姆納的樣子和其中的生活情形是大大變樣了。剛才說了,在高利貸者中間有一個人……他是老早就在這個地方定居的,從各方面看都是一個不同尋常的人物。他身穿一件亞洲式的寬大衣服;黝黑的臉色表明他是一個南方人,可是他到底是哪個國家的人——是印度人,希腊人還是波斯人,那就誰也說不上來。高大的、几乎是罕見的身材,黝黑而瘦削的臉孔,有點令人生畏的神色,一雙火辣辣的大眼睛,兩撇下垂的濃眉,使他在京城的灰不溜儿的居民中間顯得特別的与眾不同。他的住處也不同于其他的小木屋。那是一幢磚石砌成的房屋,酷似熱那亞的商人建造的許多房子,窗戶大小不一,還有鐵制的百葉窗和門閂。這個高利貸者跟別人不同的是,無論是一貧如洗的老太婆還是揮金如土的達官貴人,都可以向他借得隨便多少債款。他的門前時常有十分豪華的馬車來來往往,時而有穿著華麗的上流仕女從車里探頭窗外。外間盛傳,他家的鐵箱子里裝滿了無數的錢財、珠寶、鑽石和各种抵押品,然而,卻一點也不像其他的高利貸者那樣唯利是圖。他樂于借錢給別人,似乎還有意放寬償還的期限。不過,他總是用一种莫名其妙的計算方法,讓本錢滾出暴利來,至少人們是這么傳說的。然而,最令人納悶和叫許多人惊訝的是,所有向他借債的人都時乖命舛:全都一命嗚呼,十分悲慘。這是人們的揣測,還是迷信的瞎說,抑或是有意的造謠——只有天知道。然而,在短期內接二連三發生在眾目睽睽之下的几樁事例,卻是十分真切而令人震惊的。
  “在當時的貴族圈子里,有一位名門出身的青年,不久便引人注目,他年紀輕輕,就在政壇上嶄露頭角,熱情崇奉一切真誠、高尚的事物,熱心資助藝術和人類智慧所產生的成果,很可能成為學術和文藝的庇護者。他很快便得到女皇陛下的賞識,委以重任,正好与他本人的宏愿相合,可以為科學和慈善事業大展雄才。年輕的顯貴网羅了一批藝術家、詩人、學者在身邊。他希望人盡其才,給予獎掖。他慷慨解囊,資助了許多書籍的出版,贈閱了許多訂購的作品,還舉辦了一系列的獎勵活動,為此而花掉了大量的錢財,終于囊空如洗。然而,他豁達大度,不愿半途而廢,于是到處借債,最后只好向有名的高利貸者求助。這位顯貴自從借了一大筆款子之后,不久便變得判若兩人:他竟成了摧殘、迫害才智之士的劊子手。他百般挑剔作品,极盡歪曲之能事。當時不巧發生了法國革命。這馬上就成了他大干傷天害理勾當的口實。他把各种事情都視為革命的傾向,總覺得是在含沙射影。他疑神疑鬼,甚至對自己也猜疑起來,乃至于羅織可怕的罪名,誣陷他人,制造了無數的冤獄。當然,這些作為不可能掩人耳目,終于上達天听。仁慈的女皇陛下深為震惊,以君王素有的仁愛之心說了一番話,雖然我們無緣得知她的原話,可是其中殷殷關切之意則銘刻在許多人的心里。女皇陛下明示,高雅、崇高的精神活動在君主的治理下不會受到壓制,智慧、詩歌和藝術的作品不會受到蔑視和迫害;相反,只有君主才是它們的真正的庇護者;莎士比亞、莫里哀們的才華曾在君主們的蔭庇之下開出絢麗的花朵,而但丁1在他的共和制的祖國卻找不到栖身之地;真正的天才出現在君主圣明、國力強盛的時代,而不是在政局紛亂和共和制恐怖統治的時代(至今未產生一個詩人);應該獎掖真正的詩人和藝術家,因為他們給人的心靈帶來安宁与難得的平靜,而不是焦灼与怨艾;科學家、詩人和一切藝術家乃是皇冠上的珍珠和鑽石:他們使偉大君主的時代更顯得燦爛輝煌。總之,女皇陛下說完這番話,頓時顯得天仙般楚楚動人。我清楚記得,老人們一提到這件事就禁不住熱淚盈眶。大家都關切這事。值得我們民族引以為榮的是,俄國人的心總是怀著同情受壓迫者的美好感情。這位顯貴辜負了陛下的信賴,受到了懲處,被削職為民。然而,最可怕的懲罰是同胞臉上的表情。那是一种公然的、普遍的蔑視。那顆沽名釣譽的靈魂遭受的折磨是無法用言語來描述的;不可一世的傲慢、無法實現虛榮心、徹底的絕望交織在一起,他終于在一陣陣可怕的錯亂和顛狂之中撒手人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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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但丁(1265—1321)中世紀意大利著名詩人。
  “還有一個顯著的例子也是有目共睹的:我們當時的北方京城美女如云,其中一人艷壓群芳。她是我們北方的俊美和南國的嫵媚的奇妙的融合,是一顆人間罕見的明珠。我的父親曾經坦言,他一輩子從未見過這樣的天姿國色。仿佛是集財富、智慧和內心的美質于一身。追求她的人成群結隊。其中最引人注目是p公爵,一位十分高貴和极為出色的年輕人,不僅外貌英俊漂亮,而且具有瀟洒的騎士風度,是愛情小說和女人心目中的理想人物,簡直就是格蘭迭遜再世。這位公爵墜入愛河,愛得如痴如醉,對方也報以同樣的痴情。可是,親友們卻認為這門親事不是門當戶對。公爵家祖傳的世襲領地早已屬于他人,家道中落,境況窘迫已是盡人皆知。忽然公爵暫時离開了京城,似乎去料理一下家事,沒過多久又折身返回,已是雍容華貴,披金戴銀。頻頻舉辦豪華的舞會和喜慶宴飲,使他名聞于宮廷。而姑娘的父親終于另眼相看,于是就在城里熱熱鬧鬧地辦起喜事來了。新郎怎么搖身一變,就有了万貫家財,誰也說不清楚;可是暗地里卻有人說,他跟一個神秘莫測的高利貸者訂了契約,借了一大筆債。不管怎么說,這場婚禮卻轟動了全城。新郎和新娘成了万人矚目的偶像。大家都知道他們熱烈而真誠地相愛,經歷過長時間的磨難,有著崇高的操守。熱心的婦人們都紛紛預言,這對新婚夫婦定會過得美滿幸福。然而,事情的結局卻大出意外。不到一年,丈夫發生了可怕的變化。原本是高尚而美好的品性卻變得猜忌多疑、心胸偏狹和任性胡鬧,竟然一發不可收拾。他成了家里的暴君,不斷地虐待自己的妻子,干出慘無人道的勾當,甚至毒打她,這真是誰也不曾料到的。一年的光景,便無人識得那位一度俏麗動人、慕者如云的女子了。她終于忍受不了痛苦的折磨,首先提出离婚。丈夫一听,暴跳如雷。他一時性起,竟舉刀闖進房里,若不是有人抓住他的手,攔阻住了,毫無疑問,她就會成了刀下之鬼。他在狂怒和絕望中舉刀自傷——終于在极度的痛苦中結束了生命。
  “除了大家親眼所見的這兩樁事例之外,据說在下層民眾中間發生的類似事件不胜枚舉,其結局几乎一無例外地令人惊心動魄。一個滴酒不沾的正派人竟然變成了酒鬼;一個商人雇用的伙計把主人的財物掠劫一空;一個多年來都安分守己的馬車夫居然為了一點小錢殺死了旅客。有時,這些故事也免不了加油添醋,自然會在柯洛姆納朴實的居民中間引起必然的恐怖。大家都相信,准是魔鬼附在那個高利貸者身上作祟。人們都說,他提出的條件令人毛骨悚然,而且借債人也不敢再告訴別的人;又說他的錢灼手,自然而然就變得滾燙,并且還帶有奇怪的標記……總而言之,各种荒誕的傳聞不脛而走。而值得一提的是,柯洛姆納所有的居民——可怜的老嫗、小官吏、低級藝人,總之,包括我們前面所說的所有小人物在內,都宁肯熬苦受難,也不愿向那個吃人不吐骨的高利貸者借貸了;甚至有的老嫗生前宁愿戕害肉体,也不愿毀滅靈魂,終于成了餓殍。人們在大街上碰到那個高利貸者,會不由地膽戰心惊。路人總是小心翼翼地退避,久久地回過頭去,望著他那漸漸遠去的高大的身影。他的外貌极不尋常,令人不禁想到他是一個神秘的怪物。剛毅而深陷的面孔(那是极為罕見的),古銅的臉色,兩道濃黑的劍眉,一雙逼視人的可怕的眼睛,以及那件亞洲式的衣服的寬大的皺褶——似乎都在表明,面對這副身軀里躍動的熱情,別的人只能相形見絀。我的父親每次遇見他,總要停下來,一動不動地站著,忍不住要說:‘魔鬼,十足的魔鬼!’不過,我得盡快地向你們說說我的父親,因為他才是這個故事里的關鍵人物。
  “我的父親從各方面說都是一個很出色的人。他是一個難得的畫家,是植根于俄羅斯丰饒土地上的一枝奇葩,一個自學成才的畫家,無師自通,不入畫派,只在內心里探尋規則和法則,一心渴望精益求精,憑著他本人也不清楚的原因,就循著心靈所指引的道路而前行;他是獨樹一幟的奇才,往往被同時代人辱罵為‘不學無術的家伙’,卻不因別人的非難和遭受的挫折而灰心喪气,只是更加奮發向上,不斷地超越那些得到過‘不學無術’的罵名的作品。他以极高的悟性感知著每一物体中的含蘊,自然而然地領悟到‘歷史的畫卷’的真正含義,探知拉斐爾、達·芬奇、提香和柯萊爵所畫的普通的頭像、畫像可以稱之為歷史的畫卷的奧秘,而有的歷史題材的巨畫,盡管畫家滿怀奢望要畫成歷史的畫卷,卻依然是風俗畫1。內心的感受和自身的信念驅使他的畫筆轉向基督教的題材,去攀登至高至美的境界。他沒有追名逐利之心和心浮气躁的毛病,那是不少畫家性格上難以擺脫的通病。他性格剛強,為人正派、坦率,甚至有些粗魯,外表冷漠,內心存有几分傲气,評論起人來既寬容又尖刻。‘何必理會他們呢,’他常說,‘我又不是為他們工作的。我的畫又不挂到客廳里,是要擺在教堂里的。有人懂我的畫——會從心里感激,有的人看不懂——反正是向上帝禱告。用不著去責備世俗的人,說他不懂繪畫;然而,他會打牌,品嘗得出酒的好坏,會看馬的牙口,——一個貴人又何必懂得更多些?看來,什么事情都要去試試身手,自作聰明,那就糟了!每個人都各有所長,那就各干其事吧。在我看來,一個人老老實實,不懂就說不懂,總比不懂裝懂、只會把事情弄糟的偽君子要好些。’他的畫要价不高,足夠養家糊口和維持畫資就行了。而且,他從不拒絕幫助別人,總是向窮困的畫家伸出援手;他崇奉祖先朴質而虔誠的信仰,也許因此而在他所畫的人物的臉上,總是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种崇高的神韻,而許多才華卓絕的畫家卻無法探悉其奧秘。他長年累月地辛勤勞作,堅定不移地走著選定的道路,終于贏得了人們的敬重,即便是那些以‘不學無術’和‘沒有根底’相譏的人也只好對他刮目相看。人們不斷前來為教堂訂畫,他的工作也就忙個不停。他對其中的一幅畫最為投入。我已經記不清那畫的題材了,只記得那上面必須畫上一個魔鬼。他构思了很久,到底該把他畫成什么樣子;他想在那臉上應該表現出人的痛苦、難受的感情。每當他默默构思的時候,腦海里就油然閃過那個神秘的高利貸者的模樣,他會不由自主地暗想:‘我就把他當成魔鬼來畫好了。’有一天,正當他在畫室里作畫時,有人敲門,走進屋來的竟是那個令人可怕的高利貸者,大家可以想見我的父親該是多么的駭异。他不由地感到一陣寒顫透過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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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風俗畫”一語,原文為法語——譯者注。
  “‘你是畫家嗎?’他一點也不客气地問道。
  “‘是的,’我的父親困惑不解地等著他說明來意。
  “‘好吧。替我畫一張像。說不定我快要死了,我沒有子女;不過,我不想完全死掉,我要活下去。你能不能畫一張像活人一樣的像呢?’
  “我的父親轉念一想:‘這不是求之不得么——他自己要當魔鬼,求我畫上去。’他應允了。他們講妥了時間和价錢。第二天,我的父親帶了調色板和畫筆,便到他家去了。高大的宅院,几只看家犬,鐵門和鐵閂,拱形的窗戶,罩著舊式花毯的箱子,還有凝然不動地坐在面前的不同尋常的主人——這一切給他一种古怪的印象。仿佛是故意似的,窗戶下面堵得嚴嚴實實,只從上面透進一些光亮。‘真是活見鬼,現在他的臉倒是照得挺亮的!’他默默地嘀咕著,聚精會神地畫了起來,仿佛擔心那難得的光照會悄然消失似的。‘真帶勁!’他又默念著。‘我只要畫得有一半像他現在這個樣子,就可以把我畫的圣徒和天使像都一筆勾銷;它們全都會在他面前黯然失色。真是魔鬼的神气!我只要稍微忠實于本相,他簡直就在畫布上呼之欲出。多么不尋常的容貌!’——他不停地念叨著,加倍使勁,并且自己也看出來,一些容貌特征已漸漸在畫布上顯露出來了。然而,他越是刻畫入微,就越有一种連自己也莫名其妙的壓抑、惊惶的感覺。盡管如此,他仍然打算分毫不爽地捕捉每一細微特點和表情。首先,他刻意加工那雙眼睛。它們是那樣充滿著力量,要想按照本相精微地再現出來似乎是不可能的。但是,他下了決心,無論如何要捕捉到最細微的特征和色調,探悉到它們的奧秘……但是,他拿起畫筆,一触及和刻畫這些特征,心里便油然冒出一种十分奇怪的厭惡和莫名其妙的難受的感覺,他不得不暫時又扔下畫筆,然后再重新作畫。最后,他再也忍受不了,覺得那雙眼睛直刺他的心窩,不可思議地令他惴惴不安。第二天是這樣,第三天依然是這樣,越發不可收拾。他不禁毛骨悚然了。他扔下畫筆,斷然表示無法再畫下去。當然,那個古怪的高利貸者一听這話陡然變色。他立刻跪倒在腳前,懇求把畫像畫完,并說這關系到他的命運和繼續留在這人世上,他那真實的容貌已被畫筆触及到了,只要忠實地畫出來,他的生命就能以一种神奇的力量留在畫像上,就不會完全死去,而他必須留在這個人世上。我的父親听了這話不禁感到悚然:這番話听起來既奇怪又可怕,他終于扔下畫筆和調色板,慌忙地沖出了房間。
  “每想到此,他便惊惶不安,到了次日早晨,他收到了畫著高利貸者的那張畫,那是高利貸者家里的女仆送來的,并且立刻說明,主人不要這張畫像了,也不付畫錢,所以把畫送來了。當天晚上,我的父親就听說高利貸者死了,人們打算按照宗教儀式安葬他。這一切似乎來得蹊蹺和令人難以置信。從這時起,我父親的性情起了明顯的變化:他處在一种連自己也不可言狀的惶恐不安的心境之中,不久竟然做出了一個出乎許多人意料的舉動。一個時期以來,他的一個學生的畫作開始引起了畫壇少數行家和繪畫愛好者的注目。我的父親也一直因為他有才華而對他另眼相看。沒想到他嫉妒起自己的學生來了。听到人們對這個學生的關切和議論,他也覺得難以忍受。最后,今他气憤難平的是,居然有人請這個學生為一座重建的富麗堂皇的教堂作畫。他簡直气炸了。‘不,我決不讓這黃口小儿春風得意!’他說。‘老弟,你想叫老人們丟臉還嫌早著呢!謝天謝地,我還有气力。我們往后瞧吧:看誰露臉,誰丟人。’本來是一個襟怀坦白、為人正直的人竟然耍起了陰謀詭計,而在這之前他對此一直是深惡痛絕的;他到底達到了目的:教堂的畫宣布要公開遴選,別的畫家也可以應征。此后,他關起房門,狂熱地作起畫來。顯然,他是全力以赴、十分投入地作畫了。果然,他畫出了一幅最出色的作品。大家相信,他是穩操胜券的。應征的畫全都陳列出來了,其余的畫与他的畫相比,猶如黑夜与白天一樣有著天壤之別。忽然間,一位在場的人士,如果我沒有弄錯的話,還是宗教界的頭面人物,作了一番語惊四座的評論。‘這幅畫倒是說明畫家很有才气,’他說,‘可是,人物的臉上缺乏圣洁之气;相反,眼睛里倒有几分鬼气,好像畫家的手是受邪祟的感情支使的。’在場的人仔細看了看,不能不信服這番話一針見血。我的父親直奔畫的跟前,仿佛要親自證實一下這令人不快的評論似的,不由地大吃一惊,原來他畫的所有人物几乎都帶有高利貸者的眼神。一雙雙眼睛全都陰森森、惡狠狠地瞪著,連他自己也感到不寒而栗。這畫沒有入選,更令他大為惱火的是,他极不情愿地得悉,他的學生一舉奪魁。他怒不可遏地回到家里,其憤怒欲狂之態簡直難以描述。他几乎把我的母親揍了個半死,又把儿女們全都赶開,折毀了畫筆和畫架,從牆上一把扯下了高利貸者的畫像,要來了刀子,吩咐人生起壁爐,打算把畫像切成碎片,然后付之一炬。就在這時候,一個朋友走了進來,他也是一個畫家,一個知足常樂、胸無遠慮的樂天派,遇到什么就高高興興地干什么,還樂得吃上一頓喝它兩杯。
  “‘你在干什么呢?准備燒什么呀?’他邊說邊走到畫像跟前。‘你得了吧,這可是你畫得最好的一幅作品。這不就是不久前死掉的放高利貸的家伙么;這是一幅難得的好畫。你畫的不是皮相,而是他的神韻。從來還不曾有一雙眼睛像你畫的這樣活靈活現。’
  “‘我倒要看看,扔到火里,它們是怎么活靈活現的,’我的父親說,眼看就要把畫扔進壁爐里去。
  “‘慢點,看在上帝的份上!’朋友攔住他說,‘你要是看著它不舒服,那就不如送給我吧。’
  “我的父親起初執意不肯,最后還是同意了,那位快活的朋友因為有了意外的收獲,心滿意足地把畫像拿走了。
  “待他走后,我的父親立刻心平气和了。果然像畫像不見了一樣,壓在他頭上的石頭也落了地。他自己也對記恨、妒才和性情的明顯變坏感到駭然。在審視了自己的所作所為之后,內心深感悲痛,于是不無憂傷地說:
  “‘是的,這是上帝對我的懲罰;我的畫丟人現眼,自作自受。那是存心不良,想要坑害同行而畫出來的。是險惡的妒才之心支配了我的畫筆,這种險惡的居心必然會在畫上流露出來。’
  “他立刻去找到從前的學生,緊緊地抱住他,請他原諒,并且盡力彌補自己的罪過。他作起畫來又像從前那樣心如靜水;不過,他那臉上時時露出沉思的神色。他頻頻禱告,常常默然無語,評論起別人來不再那樣尖刻無情;一反待人粗魯的態度而變得謙和起來。不久,有一件事令他更為震惊。他很久不曾見到那個向他要了那幅畫像的朋友了。正想去探望他,忽然他自己出乎意外地來了。見面寒暄之后,他說:‘喂,老兄,難怪你要把那畫像燒掉。真是活見鬼,那幅畫果然有點怪怪的……我是不信巫婆的,可是,信不信由你:那畫里真有一個魔鬼……’
  “‘怎么啦?’我的父親問道。
  “‘是這樣,自從我把畫像挂在自己房里之后,就老是覺得又悶又煩……真的,好像總想把什么人宰了才解气似的。我一輩子都不知道什么是失眠,可如今不僅老是失眠,而且做亂七八糟的惡夢……我自己也說不清,這到底是做夢還是什么別的東西:好像家神在掐你的脖子,又總覺得那該死的老頭在動。總之,我說不清自己是怎么回事。我從來不曾遇到過這种事情。這些天來,我像傻子似的四處游蕩,心里挺害怕的,總擔心會出什么事情。我覺得對任何人都說不上一句開心、真誠的話來,仿佛在我的身旁就坐著一個密探似的。直到我的侄儿把那幅畫像要了去之后,我才突然感到如釋重負,肩上掉下了一塊大石頭:轉眼之間就覺得開心了,就像眼前這個樣子。喂,老兄,你可是弄出個魔鬼來啦!’
  “我的父親神情專注地听著他講完這個故事,最后問道:
  “‘這畫像如今還在你的侄儿那里么?’
  “‘別說了!他也受不了,’快活的朋友說道,‘大概高利貸者的靈魂躲到畫里去了:他會從畫框里跳下來,在房里走來走去;至于我侄儿所說的情況簡直不可思議。要不是我自己曾經多少經歷過,我准會把他當成是瘋子。他把畫像賣給了一個繪畫收藏者,那個收藏者也沒有經受住,又脫手讓給別人了。’
  “听了這件事的經過,我的父親极為震動。他認真地沉思起來,疑慮重重,終于認定自己的畫筆充當了魔鬼的工具,高利貸者的部分生命真的躲藏到了畫像里,如今在不停地惊扰人們,挑動起魔鬼的貪欲,把畫家引入迷途,使世人備受嫉妒的折磨,等等,等等。隨后發生的三件禍事——妻子、女儿和幼子的接連猝死,他認為是上天的懲罰,于是決心遁跡人世。我剛滿9歲,父親就把我送進了美術院,還清了債務,然后隱居于一座僻靜的修道院里,不久便剃度為修士了。在那里,他清苦自律,嚴守教規,令教士同仁大感惊异。修道院長得悉他擅長繪畫,便要他為教堂畫一幅主要的圣像。可是,溫順謙和的修道士卻斷然回絕說,他不配再拿畫筆,因為他的畫筆遭到褻瀆,他必須首先通過刻苦磨勵和熬苦受難來淨化自己的靈魂,那時才配重新作畫。人們不想勉強他。他本人盡力增加修道生活的刻苦磨煉。最后,連這樣的生活他也覺得不夠刻苦和嚴酷。他得到了修道院長的贊許,遁入荒山野岭去离群索居。在荒野里,他用樹枝搭成修行小屋,只以菜根草莖為食,來回馱運石頭,從日出直到日落,凝然不動地站立原地,朝天擎起雙手,不停地默默禱告。總之,他似乎在极力尋找最大限度的熬苦受難的辦法和忍受著不可名狀的自我犧牲,那是只有在圣徒傳里才能找到的范例。就這樣,在一連好几年里,他体力漸漸衰竭,靠著祈禱的力量支撐下來。有一天,他終于回到了修道院,毅然對修道院長說:‘現在我可以作畫了。只要上帝愿意,我會盡力畫好的。’他畫的題材是耶穌降世。整整一年,他足不出戶,潛心作畫,只吃粗茶淡飯,同時不停地禱告。一年之后,終于畫成了。它果然是神妙之作。須知無論是教士們還是修道院長對于繪畫都不很在行,可是大家都為人物的非凡的圣洁气度所震撼。圣母俯看著圣子,臉上洋溢著無比溫柔和慈愛的神情,圣子仿佛在眺望遠方,眼里閃耀著深邃的智慧之光,惊异于顯靈的三賢王庄嚴地沉默著,匍伏在圣子的面前,還有那籠罩整個畫面的神圣的、難以言喻的靜謐气氛——這一切都表現出和諧的力量和高度的完美,具有一种神奇的吸引力。所有的教士同仁都跪倒在新的圣像前,深受感動的修道院長說:‘不,一個人光靠凡人的畫技是畫不成這樣的圣像的:是至高無上的神力支使著你的畫筆,是上天賜福給你的畫作的。’
  “恰好在這時,我從美術院畢業了,還獲得了金質獎章,同時還有了令人高興的机會去意大利觀光——這是一個22歲的畫家夢寐以求的理想。只是我得跟父親告別,我們已經有12年沒見面了。說實話,我連他的相貌也記不清了。我也曾多少听說他過著嚴酷而圣洁的生活,預先總是想象著會見到一個冷漠無情的隱士,除了修行小屋和禱告之外,對于人世滄桑一無所知,一個由于長年吃素和不眠不休而變得衰憊、憔悴的老人。然而,當我看到一位神采飄然的長者立于面前時,我是多么的惊訝!臉上沒有絲毫枯槁、憔悴的痕跡:容光煥發,顯得豁朗快活。雪白的胡須和細長而飄柔的銀發如畫一般披散在胸前和黑色長袍的褶皺之間,垂落到系著簡朴的修士法衣的腰帶上;而最令我惊訝的是從他嘴里听到有關藝術的評論和見解,說實話,我會永遠銘記在心,并且真誠地希望我的同行們也能牢牢記取。
  “‘我一直盼著你來,我的孩子,’當我走近前去接受他的祝福時,他說道。‘你即將踏上人生之路。但愿你走正道,不可誤入迷途。你有才華;才華是上帝賜予的無价之寶,——不可輕易毀了它。無論看見什么,你都要細心琢磨,加以考究,讓一切听從你的畫筆的調遣,不過,要善于從一切事物中找出內在的意蘊,最最重要的是要竭力領悟創作的精妙奧秘。深知此中道理的佼佼者是無上幸福的。對他來說,大自然中沒有什么低俗之物。一個富有創造性的畫家無論是畫卑微之物還是偉大之物都同樣偉大;在他的筆下,卑微的東西不再顯得卑微,因為創造者的美好心靈無形地滲透其中,于是卑微之物獲得了崇高的表現,因為它經過了創造者的心靈的煉獄。人是從藝術中得到天堂樂土的啟示的,僅憑這一點,藝術就高于一切。恰如庄嚴的安宁大大超越于世俗的煩憂之上;創造大大超越于破坏之上;天使僅憑其心靈的純真無瑕就大大超越于撒旦的無窮的蠻力和倔強的欲望之上,——同樣,崇高的藝術創作也大大超越于人世間的万物之上。你要把一切都奉獻給藝術,用全部的熱情去愛它——這熱情不應摻有世俗的欲念,而應是一种純淨而崇高的感情;沒有這种熱情,一個人不能超脫塵世,也就不能發出美妙的撫慰心靈的聲音。因為崇高的藝術創作降臨到人世上來,正是為了給所有的人帶來撫慰和平靜。它不會在心靈中撒播怨艾,而永遠用響亮的禱告向上帝呼喚。然而,也有的時候,暗淡無光的時候……’
  他打住了話頭,我發現他那愉快的臉孔忽然變得陰郁起來,宛如那上面掠過一片轉瞬即逝的陰云……
  “‘我的一生中有過一件事,’他說。‘至今我還鬧不明白,我曾為他畫像的那個古怪的家伙到底是個什么人物。他准是魔鬼的顯靈。我知道,世人是不信有魔鬼的,所以我就不去說它了。不過,我還是要說,我是怀著厭惡的心情畫他的,當時我對于那項工作沒有絲毫的熱情。總是极力勉強自己,麻木不仁、了無意緒地去忠實描畫人的本相。那不是藝術作品,所以,當人們看到那張畫像時產生的是一种心神不宁的感受,一种惶恐不安的感受,——這不是藝術家的感受,因為藝術家即使在惶恐不安之中也是靜如止水的。我听說,這幅畫像在四處轉賣,使人覺得壓抑、難受,在畫家心中挑逗起對同行的嫉妒之心,陰暗的仇恨心理,以及想要傷害和壓制別人的惡念。愿至高無上的神靈保佑你摒棄這樣的欲念!那是最可怕的東西。宁肯自己去忍受种种磨難,也不要去給別人一丁點傷害。你要保持自己心靈的純洁。一個有才華的人,心靈應該比別人更純洁。許多的事情,別人干了可以原諒,而他則不行。恰似一個人穿著節日的盛裝出門,若是被車輪濺上一點泥漿,于是周圍的人都會圍上來,指指點點,說他衣冠不整,然而同樣是那些人對于別的過路人身穿家常衣服,污跡斑斑,卻視而不見。因為家常衣服上的污跡是不會引人注目的。’
  “他祝福和擁抱了我。我一生中從未感到如此強烈的激奮。我十分虔誠地、以一种超乎儿子對父親的感情,緊緊依偎在他的怀里,吻著他那披散的銀發。他的眼里閃動著淚花。
  “‘我的孩子,去了卻我的一個心愿吧,’在告別的時候,他對我說。‘或許有朝一日,你還會見到我對你提到的那張畫像。只要見到那雙不同尋常的眼睛和不自然的眼神,你馬上就可以認出來,——無論如何要把它毀掉……’
  “你們想想看,我能不信守誓言,不去了卻他的心愿么。整整15年過去了,我一直無緣遇到跟我的父親所說的多少相似的畫像,卻不料在眼前的拍賣場上……”
  這時,畫家話還沒有說完,抬頭掃視一眼,想要再看看那幅畫像。在場的听眾一剎那間也都抬眼看去,尋找那張不同尋常的畫作。可是,令人不胜惊訝的是,那畫居然不在牆上了。人群中響起一陣不甚分明的說話聲和喧嚷聲,接著便分明有人在說:“畫被人偷走了。”有人趁大家全神貫注听得出神的時候,把畫拽走了。在場的人久久地呆立著,十分納悶,不明白他們是真的看見了那雙不同尋常的眼睛,抑或是因為長時間地欣賞古畫看乏了眼,只不過是一時浮現在眼前的虛妄的幻影。
                             (184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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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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