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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翰·高爾斯華綏(1867∼1933),英國小說家、劇作家。出身于律師家庭,畢業于牛津大學,并取得律師資格。1932年獲諾貝爾文學獎。 高爾斯華綏的作品以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英國社會為背景,用自然主義的手法對道德問題和社會問題進行剖析,對資本主義社會和法律具有揭露和批判的意義。代表作有長篇小說《法利賽人的島》、《庄園》、《博愛》;系列長篇小說《福爾賽世家》(三部曲:《有產業的人》、《騎虎》、《出租》),《現代喜劇》(三部曲:《白猿》、《銀匙》、《天鵝之歌》)、《尾聲》(三部曲:《女侍》、《開花的荒野》、《河那邊》)。他的劇本也很成功,有《銀匣》、《斗爭》、《法网》等二十余部。 《苹果樹》這部中篇小說,作者自許為他最好的故事之一,文字优美、耐讀。通篇描寫青年大學生艾舍斯特因“怜憫”愛上天真純朴的村姑梅根,与她在苹果樹下定情;又因階級意識而將她拋棄。他造成一起戀愛悲劇,而最終他又為此傷感,因為他遺失了生活中最美好的東西——“那苹果樹、那歌聲和那金子”。 值得一提的是故事開頭艾舍斯特對“怜憫”的討論,他說它“至少是蚌里的珍珠”。這個問題在作者寫作《苹果樹》時,在寫給哈代的信中也曾議論過,他說:“蚌因珠而病,但珠是最美麗的東西,它比蚌本身更加珍貴。”据此,不難從小說中捕促到作者的道德批判和審美觀念。 “那苹果樹、那歌聲和那金子。” 墨雷譯《攸里披底斯的〈希波勒特斯〉》在他們的銀婚日,艾舍斯特和妻子坐著汽車,行駛在荒原的外邊,要到托爾基去過夜,圓滿地結束這個節日,因為那里是他們初次相遇的地方。這是斯苔拉·艾舍斯特的主意,在她的性格里是有點儿多情色彩的。如果說她早已失掉了那藍眼睛的、花儿般的魅力,臉儿和身段的那种玉洁冰清的秀气,還有那苹果花似的顏色儿——二十六年前它們曾那么迅速而奇妙地影響過艾舍斯特——那么在四十三歲的今天,她依舊是個好看而忠實的伴侶,不過兩頰淡淡地有點儿斑駁,而灰藍的眼睛也已經有點儿飽滿了。 正是她叫車停了下來。這儿,左邊但見那塊公有地陡峭地向上升起,右邊是狹狹的一溜落葉松和山毛櫸林子,還疏疏落落地長著几棵松樹,直向介于公路和整個荒原上的第一座又長又高的山岡中間的山谷伸展過去。她在尋找一個可以讓他們坐下來吃東西的地方,艾舍斯特是什么也不尋找的;而現在這個地方,處于金黃的金雀花和在四月的斜陽里散發著檸檬味儿的綠葉蓬松的落葉松之間,可以遠眺深深的山谷,仰望長長的荒原群丘,似乎正适合一個熱愛奇景异跡的水彩畫家的有決定意義的天性。拿起畫盒,她跨出車來。 “這儿行嗎,弗蘭克?” 艾舍斯特,有几分像長了胡子的席勒,兩鬢斑白,高個子,長腿儿,兩只深邃的灰色大眼睛有時包藏著無限意味,而且几乎顯得很美麗,鼻子稍稍偏向一邊,長了胡了的雙唇微微開著——四十八歲的他,沉默不語,拿起便餐籃子,也跨出車來。 “呀!看哪,弗蘭克!一個墳墓!” 從公有地頂上下來的那條小道和公路直角相交,經過那狹長的林子跟前穿進一座大門里去,就在這地方的公路旁邊,有一個長著一層草皮的矮丘,六...粘□?..綻雞}課髁□乓?塊花崗石,不知是誰在上面丟了一枝刺李和一束野風信子。艾舍斯特看了,不覺触動了他的詩人气質。在十字路口——那一定是個自殺者的墳墓!可怜迷信的世人!不過,不管躺在墳墓里的是誰,他占据著最有利的地位——這不是擠在雕刻著廢物的其他丑墳之間的陰濕的陵墓——有的只是一塊粗糙的石頭、廣闊的天空和路旁的自然景物!他沒有發表議論,因為他已經懂得不能在家人之間充當哲學家。他大踏步走開,登上公有地,把便餐籃子放在一面牆下,舖開一塊毯子給妻子坐——她餓了會停止寫生,到這邊來的——然后從袋里掏出墨雷翻譯的《希波勒特斯》來。他很快就讀完了“塞浦琳”和她報复的故事,這時已經在看天了。注視著在深藍的天幕上顯得那么明亮的朵朵白云,在這銀婚日,艾舍斯特渴望著—— 渴望他自己也不知道的什么東西。男子的有机組織跟生活是多么不協調!一個人的生活方式盡可以是高超的、謹嚴的,但是總存在著一條貪得無厭的暗流,一种非分之想,一种蹉跎的感覺。婦女是不是也有這种情況呢?誰說得上?然而,那些縱情于新奇,縱情于胡思亂想,一味追求新的不平凡的經歷、新的冒險、新的享樂的男子,毫無疑問,他們所苦的卻并不是饑餓,而恰恰是它的反面——過飽。文明的男子仿佛是一只精神失調的野獸,陷在這里永遠也出不去!他不可能有自己喜愛的花園,用那优美的希腊合唱詩的詞句來說,不可能有那充滿“苹果樹、歌聲和金子”的花園,生活中沒有他可以到達的极樂世界,或者說,沒有給予任何有美的感覺的男子的永琲漫笑痐扆鞳X— 他沒有可以和藝術作品里那种被捕捉了的可愛的形象相比較的東西,那种可愛的形象是永遠賦予了的。因此一經觀賞或閱讀,總會得到那同樣的可貴的意气昂揚和心曠神怡的感覺。毫無疑問,生活中存在著這种美的時刻,存在著那种不召自來、飛逝而去的銷魂蝕骨之喜的時刻,但是麻煩的是,它們持續的時間僅如一朵云片飛過太陽那么一會儿;你不可能把它們留下,像藝術捕捉了美,把它牢牢地掌握住似的。它們稍縱即逝,像人們看到大自然的魂靈的那种閃爍的或金光燦爛的幻景一般,像看到它那杳遠而沉思的精靈的一瞥一般。這里,陽光熱辣辣地晒在他的臉上,一只布谷鳥打一株山楂樹里叫著,空气里蕩漾著金雀花的甜味—— 周圍是幼小的鳳尾草的小葉和星星般的刺李,明亮的云片飄浮在群山和夢一般的山谷之上的高空——此時此地,正是這樣的一瞥。但是剎那之間它就會消逝,就像潘的臉儿那樣,剛從岩石后面露出來,你一注視,便消失了。這時他突然坐了起來。可不是,這片風景有點儿眼熟,這塊公有地,這條路,背后的這面老牆。跟妻子在車里行駛的時候,他不曾注意—— 決不會注意,因為他只管想遠在天邊的事儿,或者什么也不想——但是現在他卻看清楚了!二十六年前,就在這個時節,那天他從离眼前這個地點不到半哩的那個農家出發到托爾基去,這一去可以說就永遠沒有回來。他感到一陣突然的悲痛;他無意中撞在一段往事上了,這段往事的美麗和喜悅他沒有能夠捕捉住,它扑著翅膀飛到未知的世界中去了;他無意中触發了埋藏在心底的回憶,想起一段放縱、甜蜜、但被迅速地扼殺了的時光。于是他翻過身子,兩只手支著下巴,凝視著長著小小的藍色乳草花的那片短草…… 這就是他想起的往事。 艾舍斯特的膝頭踢足球時受了傷,支持不住了,而看地圖卻還有七英里光景呢。在一條小道沿樹林穿過公路的地方,有一個斜坡,他們在斜坡上坐著,一面讓膝頭休息,一面海闊天空地談著—— 青年人就愛這樣閒聊。兩個人都身高六...斬啵?瘦骨嶙峋的;艾舍斯特臉色蒼白,耽于遐想,心不在焉;加頓呢,舉止怪僻,性格多變,肌肉堅實,頭發卷曲,活像一只太古的野獸。兩個人都愛好文學。誰也沒有戴帽子。艾舍斯特的頭發是淡灰色、光溜溜的,帶著波紋,腦門子兩邊的都有點儿高起,仿佛總是往后甩的緣故;加頓的頭發亂作一團,黑沉沉的,深不可測。他們在這几哩路內沒碰見過一個人。 “老朋友,”這時加頓正在說,“怜憫不過是自我意識的一种作用罷了;這是五千年來的病症。從前沒有怜憫的時候,世界上還要幸福些呢。” 艾舍斯特目送云朵,回答說: “這是蚌里的明珠,不管怎么說。” “老朋友,咱們現代的一切不幸全來自怜憫。你看動物,還有紅印第安人,只能感覺自己的偶然災難;再看看咱們自己——老是免不了要感覺別人的牙痛。讓咱們回到不為別人動心的時代去,使日子過得快樂些吧。” “這個你永遠也實行不了。” 加頓沉思著攪動自己的亂發。 “一個人要充分成長,絕不能太拘小節。不滿足自己感情上的需要一种錯誤。一切感情都是有好處的——可以丰富生活。” “對,可是違反了騎士精神的時候呢?” “啊!這是多么英格蘭气呀!如果你說到感情,英格蘭人總以為你需要肉体上的什么東西,就大吃一惊。他們怕激情,卻不怕肉欲——哦,是不怕的!——只要他們能夠保守秘密的話。” 艾舍斯特不回答;他折了一朵小藍花,將它對著天空轉來轉去。一只布谷鳥開始在一株山楂樹里咕咕地呼叫。天空,花朵,鳥的歌唱!羅伯特正在痴人說夢!于是他說: “得啦,咱們往前走吧,去找個農庄過夜。”正說的時候,他發覺一個姑娘從高出他們頭頂的公有地上往下走來。她挽著一只籃,身形映在天幕上,從她的胳膊彎里望得見那塊天空。艾舍斯特是個見了美色不想對他怎樣會有實利的人,不覺想道:“多美啊!”風吹動她的粗絨裙子,拂著她的腿,掀起她那壓扁了的孔雀藍的蘇格蘭圓帽;她的淺灰色的短罩衫已經破舊了,鞋也裂開了,兩只小手又粗又紅,脖子晒成了紫褐色。她的黑發散亂地飄拂在寬闊的腦門子上,臉是短的,上唇也是短的,露出一排閃亮的牙齒,眉毛又直又黑,睫毛又長又黑,鼻子筆直;但是她的灰眼睛卻是了不起的妙物—— 水汪汪的仿佛今天才第一次睜開似的。她注視著艾舍斯特—— 也許他那模樣使她看了奇怪:頭上沒戴帽子,瘸著腿走來,一雙大眼睛盯著她,頭發往后掠。他沒法脫帽致敬,只好舉手打個招呼,然后說: “請問這里附近可有讓我們過夜的農庄嗎?我的腿瘸啦。” “附近只有我們家的農庄,先生。”她毫不羞澀地說,聲音十分柔和清脆。 “那么在哪儿呢?” “就在這儿下邊,先生。” “你可以讓我們住下嗎,”“啊!我想我們可以的。” “請你帶路好嗎?” “好呀,先生。” 他一瘸一拐地往前走,沉默著。加頓接著問答起來。 “你是得文郡的姑娘嗎?” “不,先生。” “那么是哪儿人呢?” “是威爾士人。” “啊!我剛才就猜到你是凱爾特人呢;那么這不是你家的農庄了?” “是我姑母家的,先生。” “也就是你姑夫家的吧?” “他去世了。” “那么誰照管農庄呢?” “我的姑母,還有三個表兄弟。” “你姑夫是得文郡的人吧?” “是的,先生。” “你在這里住得很久了吧?” “七年了。” “跟威爾士比起來,你覺得這里好不好?” “我不知道,先生”。 “我想你是不記得了吧?” “啊,我記得!可是不一樣。” “我相信你!” 艾舍斯特突然插進來說: “你多大啦?” “十七歲,先生。” “你叫什么名字呢?” “梅根·戴維。” “這位是羅伯特·加頓,我是弗蘭克·艾舍斯特。我們本來要上恰格福德去。” “可惜你的腿叫你不好受哩。” “艾舍斯特笑了笑,他的臉笑起來是有些美的。 他們往下走過狹窄的樹林,就突然來到了農庄上——一座長長的開著几個窗戶的石筑矮房,院子里有几只豬和家禽,還有一匹老母馬,都在走來走去。屋后是一座短短的陡峭的草山,山頂長著几棵蘇格蘭樅樹;屋前有一個古老的苹果樹園,正在開花,一直伸展到一條小河和一塊長長的野草地邊。 一個長著眼稍向上斜的黑眼睛的男孩在放一口豬;屋子門口站著一個婦人,迎著他們走過來了。姑娘說: “這是納拉科姆太太,我的姑母。” “納拉科姆太太,我的姑母,”有著一雙銳敏的黑眼睛,活像只母野鴨,脖子也有那么點儿細細彎彎的。 “我們在路上碰到您的侄女,”艾舍斯特說;“她想您也許會讓我們住一夜的。” 納拉科姆太太把他們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回答說: “好吧,行,只要你們不嫌只有一間屋。梅根,把那間閒著不用的屋收拾好,再弄一碗奶油來。我看你們大概很想吃茶點了吧。” 兩棵水松和一些紅醋栗矮樹构成了一個門廊似的東西,那姑娘通過這門廊,頭上的藍色圓帽跟玫瑰紅的和墨綠的水松相映生輝,接著便消失在屋子里了。 “請到客堂里來,讓您的那條腿歇歇吧。你們大概是打大學里來的吧?” “是的,不過我們現在都离開學校了。” 納拉科姆太太一本正經地點點頭。 客堂地上舖著磚,光光的桌子上沒有--yu跡異鑄v遼遼?的,沙發里塞的是馬毛,這間屋似乎從來沒有用過,洁淨得到家。艾舍斯特立刻在沙發上坐下,兩手捧著跛了的膝頭;納拉科姆太太注視著他。他是一個已故的化學教授的獨子,常常那么傲然自得,旁若無人,使人感覺到一种凜然不可侵犯的气概。 “這儿有可以洗澡的小河嗎?” “河在果園的盡頭,可是您坐下也沒不了頂!” “多深?” “嗯,大概有一...瞻氚傘!?“噢!那挺夠啦!怎么走?” “走那條小路,經過右邊的第二道門,有一棵孤零零的大苹果樹,池子就在樹邊。那儿有鱒魚呢,你們可以摸魚玩儿。” “更可能它們要摸我們呢?” 納拉科姆太太笑了笑。“你們回來,茶點就預備好了。”池子是一塊岩石堵住了水的去路而成的,池底舖滿沙土;那棵大苹果樹是園中最低的,緊靠池邊,枝杈儿几乎复蓋在水面上;樹葉茂密,花儿也快開了——深紅的花蕾正在放出來。池子窄小,容不下兩個人同時入浴,艾舍斯特等待著,搓著膝頭,注視著那片野草地。眼前全是岩石、山楂樹和野花,遠處還有一叢山毛櫸,高高地生長在一個平丘上。每條樹枝都在風里搖擺,每只春鳥都在叫喚,斜陽把草地照得斑斑駁駁。 他想起了齊奧克勒特斯和查維爾河,想起了月亮,還有那眼睛水盈盈的姑娘;他想到的東西太多了。反而似乎什么也沒有想到;他覺得莫名其妙地快樂。 二茶點來得很晚,很豪華,有蛋,有奶油和果醬,還有上面點了番紅花色的新鮮薄餅,加頓在席上發表了關于凱爾特人的長篇大論。他談的是凱爾特人的覺醒時期;發現主人一家有著凱爾特血統,使自信也是凱爾特人的他十分興奮。他伸開手腳躺在一張塞了馬毛的椅子上,彎彎的嘴角叼著一支手卷的香煙,煙屑點點滴滴地掉下來,他那兩道冷冷的針鋒似的目光直射在艾舍斯特的眼睛里,口里贊揚著威爾士人的教養。离開威爾士到英格蘭來,真像舍瓷器而用陶器一樣!弗蘭克,作為一個可憎的英格蘭人,當然看不到那威爾士姑娘的溫文爾雅和丰富情感!他輕輕地搔著那團還沒有干的黑發,解釋著她是多么确切地用她的活生生的形象例證了十二世紀威爾士詩人摩爾根的作品。 艾舍斯特整個身子躺在塞馬毛的沙發上,兩只腳遠遠地伸出在沙發外面。他吸著一只深色的煙斗,并不听加頓說話,正想著那姑娘的容貌,這時她又送來一份薄餅。他完全像觀賞一朵花儿或者別的自然美景一樣——直看得她起了一陣有趣的微顫,垂下視線,走了出去,靜得像只耗子。 “咱們上廚房去吧,”加頓說,“多看看她。” 廚房是一間刷白了的屋子。椽子上吊著几只熏火腿,窗台上擺著盆花,釘上挂著槍,還有少見的大杯子、瓷器和鑞制器皿,還有維多利亞女王的几幅畫像。一張狹長的粗木桌子上擺好了許多碗和匙,桌子上空高高地懸著一串洋蔥;兩只牧羊狗和三只貓疏疏落落地躺著。在凹進的壁爐的一側,坐著兩個男小孩,閒著沒事,規規矩矩的;另一頭坐著個淡眼紅臉的健壯青年,頭發和睫毛的顏色就像他正用來擦槍筒的麻團一樣;納拉科姆太太處于兩者之間,正在出神地攪拌著一只大鍋里的香味扑鼻的y瑑獢C另外兩個黑發青年,眼稍向上斜起,神色有點儿狡猾,跟兩個男孩一樣,懶洋洋地倚在牆上談話;還有個上了點年紀的矮個儿的男子,臉刮得光光的,穿一條燈心絨褲子,正坐在窗口,仔細地看一本破舊的雜志,姑娘梅根似乎是唯一的活躍的人物——她從桶里汲取苹果酒,灌在几個酒壺里,送到飯桌上。加頓看見他們馬上就要吃飯,便說: “啊!等你們吃過晚飯我們再來吧,要是你們許可的話。” 他們不等回答,退回到了客堂里。但是廚房里的色彩、溫暖和所有的那些面孔,使他們這間明亮的屋子格外顯得凄清。他們郁郁地又坐了下來。 “道地的吉卜賽型,這些孩子。只有一個薩克遜——擦槍的那個家伙。那姑娘從心理學的角度看來是個十分值得注意的微妙人物。” 艾舍斯特的嘴唇撇了撇。他覺得此刻的加頓真是只蠢驢。 說什么值得研究的微妙人物!她是一朵野花。一個叫你看了好受的小東西。說什么值得研究的人物! 加頓繼續說: “在感情方面,她可能是了不起的,她需要喚醒。” “你打算喚醒她嗎?” 加頓瞧著他,笑了笑。“你是多么粗俗而英格蘭气呀!”他這堆起滿臉皺紋的一笑似乎這樣說。 艾舍斯特吸著煙斗。喚醒她!這傻子自視很高呢!他推起窗,探出身子去。暮色已經濃了。農場的房屋和水車護架都模模糊糊了,呈現著淡藍色;苹果園只剩一片黑越越的荒野;空气里聞得出廚房里燒木柴的炊煙味儿。有一只獨自還沒有歸巢的鳥意興闌珊地嘁嘁喳喳叫著,仿佛看見夜色而吃惊似的。馬棚里傳來一匹正在喂食的馬的鼻聲和蹄聲。遠處隱現著荒原,更遠處還沒有亮足的羞怯的星星白晶晶地鑲嵌在深邃的藍色天空里。一只顫聲的貓頭鷹呼呼地叫著。艾舍斯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多美的夜,出去走走多好呀!一陣沒有釘蹄鐵的馬蹄聲打小路上傳來,三個模糊的黑影走過—— 是黃昏出來遛放的小馬。它們的腦袋,黑糊糊、毛茸茸的,映露在大門上端。他把煙斗一敲,落下一陣火星,馬儿立刻往旁里退避,接著便逃跑了。一只蝙蝠鼓著翅膀飛過,發出几乎听不見的“支波、支波”聲。艾舍斯特伸出自己的手去;向上的手心上感覺到有露水。突然從頭頂傳來小孩子的赫呼赫呼的說話聲、靴子扔在地上的輕輕的蹦蹦聲,還有另一個聲音,清脆而柔和—— 毫無疑問是那姑娘的聲音,她正安置他們睡覺;那是她的字字清晰的話:“不,理克,你不能把貓放在床里;”接著是一陣交織在一起的吃吃笑聲和幼儿的閣閣語聲,一下輕輕的拍擊聲和一聲使他听了起了一陣微微哆嗦的又低又美的笑聲。他听見一個吹气聲,擺弄著頭頂暮色的燭光便熄滅了;寂靜統治著一切。艾舍斯特把身子縮回屋內,重新坐下;他的膝頭很痛,心情很陰郁。 “你上廚房去吧,”他說;“我要睡啦。” 三對于艾舍斯特,睡眠的輪子慣常是轉動得靜悄悄的、滑溜溜的、十分迅速的,但是他的朋友回來的時候,他雖然好像已經沉入夢鄉,其實卻完全清醒著;后來加頓睡熟在那矮屋里的另一張床上,翹起鼻子朝拜著黑暗,這樣過了很久,他還听見貓頭鷹的叫聲。除了膝頭的不舒服,并沒有什么不愉快——對于這個年輕人,生活的憂慮在不眠之夜并不顯現得很大。事實上他沒有憂慮。剛剛登記,取得律師資格;怀著文學的抱負。前程遠大;沒有爹也沒有娘,每年有自己的四百鎊收入。到哪里去,干什么;什么時候干,對他有什么出入?他的床也是硬的,這使他免于發燒。他躺著,聞著從頭邊開著的窗外飄到矮屋里來的夜的气息。除了明确地有些生他的朋友的气之外——你跟一個人徒步旅行了三天之后,那是很自然的—— 在這不眠之夜艾舍斯特回憶起日間的景象來,是心平气和,帶著渴望和興奮的。有一個印象特別清楚得沒法解釋,因為他并沒有自覺到曾經注意過它,那就是那個擦槍少年的臉;這臉上的兩道目光向上密切地、呆呆地、然而又吃惊地望了下廚房的門道,接著便迅速地移轉到拿著苹果酒壺的姑娘身上。在他的記憶里,這張長著藍眼睛、淡睫毛、亞麻色頭發的紅臉竟和那姑娘的滋潤而純朴的臉同樣地不同磨滅。但是最后,透過那沒挂窗帘的黑暗的方框框,他看到了白日的來臨,听到了一聲粗啞的、帶著睡意的鴉叫。接著又是死一般的寂靜,直到一只還沒有完全清醒的畫眉鳥的歌聲大著膽沖破了沉寂。這時,一直注意著窗框里漸漸亮起來的艾舍斯特便睡著了。 第二天,他的膝頭腫得很厲害;徒步旅行顯然是沒法繼續了。加頓預定次日要回到倫敦,中午臨走時,他譏諷地笑了笑,留下個惱人的創痕—— 但是,他那跨著大步的身影一消失在陡斜的小路的轉角,這個創痕就馬上愈合了。艾舍斯特整天保養膝頭,坐在水松門廊邊草地上的一張綠漆木椅里。 這里太陽蒸發出紫羅蘭的芳香和開花的紅醋栗樹的淡淡的味儿。他心曠神怡地吸著煙,做著夢,觀察著周圍。 春天的農庄一片生气—— 幼小的動植物脫殼抽芽而出。 人們帶著微微的興奮注視這生長的過程,喂養澆灌著新的生命。那青年坐著動都不動,一只母鵝踏著交叉的步子,庄嚴地搖搖擺擺地帶著她的六只黃頸灰背的幼鵝走來,在他腳邊的草葉上磨著它們的小扁嘴。不是納拉科姆太太就是梅根姑娘,時常過來問他要不要什么東西,他總是笑著說:“不要什么,謝謝。這里好极了。”將近茶餐的時候,她們一同出來,拿著用盛在一只碗里的黑糊糊的東西涂在一塊長長的布片上而制成的熱敷劑,把他那腫著的膝頭嚴肅地審察了好一會儿,然后把藥綁上。她們走了后,他回憶著那姑娘的一聲輕輕地“呀!”——回憶著她那怜憫的目光和額上蹙起的小小皺紋。這時對那已經告別的朋友他又生起莫名其妙的气來,他竟說了她那樣荒唐的話。當她端出茶點來的時候,他問: “你覺得我的朋友怎么樣,梅根?” 她使勁抿著嘴,仿佛生怕笑了會不禮貌。“他是位有趣的先生;他叫我們都笑了。我想他是十分聰明的。” “他說了些什么,叫你們都笑了?” “他說我是bards的女儿。Bards是什么人呀?” “威爾士詩人,生活在几百年前的。” “為什么我是他們的女儿呢,請問?”“他是說,你是他們所歌唱的那种姑娘。” 她皺起了眉頭。“我想他愛說笑話。我是那种姑娘嗎?” “我說了,你相信我嗎?” “啊,信!” “好吧,我想他沒說錯。” 她笑了。 艾舍斯特想:“你真是可愛的個小東西呀!” “他還說,喬是薩克遜型的。這是什么意思?” “哪個是喬?是那個藍眼睛紅臉儿嗎?” “對。我姑夫的外甥。” 那么,不是你的表兄弟了?” “不是的。” “好,他是說,喬像四百年前到這儿來征服英格蘭的那些人。” “噢!我知道他們的歷史;可是他是嗎?” “加頓特愛注意這一類事儿;不過我得說喬的确有几分像早期的薩克遜人。” “是的。” 這一聲“是的”使艾舍斯特十分感興趣。它是那么清脆和文雅,那么肯定,而且又有禮貌地默認了她所顯然不懂得的事儿。 “他說別的男孩全是道地的吉卜賽人。他不該說這話。我姑母高聲笑了,可是她當然并不愛听這話,我的表弟都生气了。姑夫是個農民—— 農民可不是吉卜賽人。得罪人是不對的。” 艾舍斯特真想拿起她的手來緊緊地握一握,但是他僅僅回答說: “很對,梅根。順便說起,昨天晚上我听得你照料那些小的上床睡覺呢。” 她微微臉紅了。“請喝茶吧——快涼啦。要我拿點熱的來嗎?” “你可有時間侍候你自己嗎?” “噢!有的。” “我一直注意著,可還沒看見呢。” 她迷惑地皺皺眉頭,臉上的紅暈更深了。 她走后,艾舍斯特想:“她以為我在打趣她嗎?這個我是怎么也不干的!”他正當這樣的年齡,對于這個年齡的有些人,正如詩人說的,“美人是一朵花”,而且在他們心里激發了扶弱鋤強的思想。他從來不十分注意自己周圍的情況,因此過了好久才發覺那個被加頓叫做“薩克遜型”的青年正站在馬棚的門外;他穿著弄髒了的棕色燈心絨褲,沾了泥的護腿,藍色的襯衫,湊起來色彩相當華麗;紅胳膊,紅臉膛,大麻色的頭發映成了亞麻色;他堅決地不動聲色,頑強固執,毫無笑容,站在那里。后來,他看見艾舍斯特瞧著自己,便跨著那總是羞于走得不慢和步步札實的青年農民的步伐,越過院子,走向廚房的入口,消失在屋角盡頭。艾舍斯特打了一個寒噤。全是鄉下佬?盡管你滿怀善良的愿望,也不可能跟他們相處得好。可是——瞧那姑娘!她的鞋是破的,手是糙的;但是—— 本質的東西到底是什么呢?難道真是加頓所說的她那凱爾特血統嗎?——她是天生的大家閨秀,是一顆明珠,雖然除了粗通文墨,也許什么也不懂得了! 昨晚在廚房看見的那個胡子刮得光光的、上了點年紀的男子,已經帶著一只狗來到院子里,赶著那些母牛去擠奶。艾舍斯特看清楚他是個瘸子。 “您的母牛真不錯呀!” 瘸子的臉亮了起來。他的眼睛老往上瞧,這是長年的折磨往往會造成的一种病像。 “是的;它們是真正的美女;也是好奶牛呢。” “我相信是這樣。” “希望您的腿好點了,先生。” “謝謝您,在好起來了。”瘸子摸摸自己的腿:“我自己也懂得這是什么滋味儿;膝頭不好真叫人發愁。我的膝頭已經病了這十年了。” 艾舍斯特發出了那些有獨立收入的人最容易脫口而出的同情之聲,瘸子又笑了笑。 “可是我不能抱怨——他們几乎快把它治好啦。” “噢!” “是呀;跟過去比起來,現在几乎好得多了。” “他們給我敷上了一塊极好的藥膏呢。” “那是那姑娘摘來的。她是個懂得花的好姑娘。有些人似乎知道許多東西能治病。我媽是這方面少有的能手。希望你快點好起來,先生。走呀,快!” 艾舍斯特笑了。“懂得花的!”她自己就是一朵花呀! 那天傍晚,他吃完冷鴨、乳酥和苹果酒构成的晚餐,那姑娘走了進來。 “姑媽說—— 請您嘗一塊我們的五月節餅好不好?” “最好讓我上廚房去吃。” “好呀!您在想念您的朋友了。” “不是的。不過您知道一定沒有人不高興嗎?” “誰不高興?您去,我們都會高興的。” 艾舍斯特忘了膝關節伸屈不便,站起得太猛,一個踉蹌,便蹲了下去。姑娘嚇得輕輕地喘了一口气,伸出她的手來。艾舍斯特握住這兩只又小又糙的棕色的手,巴不得送到自己的唇邊,但他按捺住這個沖動,讓她扶了起來。她緊緊地挨著他,把肩膀給他靠。于是他倚著她走過屋子。那肩膀似乎正是他曾接触過的最叫人舒服的東西。但是他還算清醒,一把拿過架上的手杖,在到達廚房之前把手縮了回去。 晚上他睡得香极,醒來時膝頭几乎恢复了原狀。上午,他又坐在草地上的椅子里,胡亂寫些詩句;下午,他跟尼克和理克兩個孩子出去遛達。這天是星期六,因此他們很早就打學校回家來了。這兩個黑黑的小家伙,一個七歲,一個六歲,活潑,怕羞,但他們很快就話儿多了起來,原來艾舍斯特對待小孩很有辦法。到四點鐘光景,他們已經把毀滅生命的全套方法都表演給他看過,只差摸鱒魚了;他們卷起褲管,俯臥在有鱒魚的小河邊,上身懸在河面上,裝作連這一項本領也有。當然+B薔B惶躋裁揮忻q劍眶薣j褸晙Y招j湍?喊把全部有斑點的魚都嚇跑了。艾舍斯特坐在山毛櫸林子邊的一塊岩石上看著他們,听著布谷鳥的叫聲,直到那比較不堅持玩下去的較大的孩子尼克走過來站在他旁邊。 “吉卜賽鬼就是坐在這塊石上的。” “什么吉卜賽鬼?” “不知道;從來沒有看見過他。梅根說他坐在這里;吉姆老頭見過一次。我們的小馬踢父親腦袋的頭天晚上,他就坐在這里。他會拉提琴。” “他拉什么調子?” “不知道。” “他是個什么模樣?” “是黑黑的。吉姆老頭說他渾身長毛。是個道地的鬼。他晚上才來。”小孩的眼梢向上斜起的黑眼睛向周圍溜了一轉。 “你說他會要捉我去嗎?梅根怕他呢。” “她見過他嗎?” “沒有。她不怕你。” “我想她不怕。她為什么要怕我呢?” “她為你禱告”“你怎么知道,你這小坏蛋?” “我睡著的時候,她說:‘上帝保佑我們大家,保佑阿舍斯先生。’我听見她低聲說的。” “人家沒叫你听,你听了還說出來,你是個小混蛋!? 孩子沉默了。接著他又有勁地說: “我會剝兔子。梅根,她手軟,不敢剝。我愛血。” “啊!你愛血;你這小怪物!” “什么是怪物!” “愛傷害別人的家伙。” 孩子露出怒容。“那只是些死兔子,就是我們吃的。” “沒錯,尼克。請原諒。” “我還能剝田雞呢。” 但艾舍斯特已經心不在焉了。“上帝保佑我們大家,保佑阿舍斯先生!”尼克不知道對方為什么忽然不好親近起來,就奔回河邊去,那里馬上又升起笑聲和叫聲。 梅根端出他的茶點來的時候,他問: “吉卜賽鬼是什么呀,梅根?” 她吃了一惊,抬起頭來。 “他是不祥的預兆。” “你當然是不信鬼怪的+B俊?“我希望永遠不看見他。” “當然你不會看見。不存在這种東西。吉姆老頭看見的是一匹小馬。” “不!岩石中間是有鬼的;他們是死了很久的人。” “無論如何,他們不是吉卜賽;這些老頭儿早在吉卜賽人到這儿來之前就都死了。” 她簡單地說:“他們全不是好東西。” “為什么?如果有的話,他們不過是野生野性的罷了,像野兔一般。花儿并不因為是野生的就坏了;山楂樹從來沒有人种過,可是你并不覺得它們不好。晚上我要去找你那鬼怪,跟他談一談哩。” “您別去找!您別去找!” “我要找!我要去,坐在他的岩石上。” 她雙手緊握在一起:“啊,求求您!” “為什么!如果我有什么不測,那有什么關系?” 她不回答;他仿佛使性子似的,又說: “好吧,我怕是不會看見他了,因為我想我很快就得動身了。” “很快?” “你姑母不會要留我在這里的。” “要留的!我們夏天總是把屋子出租的。” 他把眼睛盯著她的臉,問道: “你可愿意我留下?” “愿意。” “今天晚上我要為你禱告了。” 她滿臉通紅,皺了皺眉頭,走出屋子。他坐著咒罵自己,直到把茶煮得太濃了。仿佛他用自己的厚靴子無情地踐踏了一叢野風信子。為什么他說了那樣的蠢話?難道他跟羅伯特·加頓一樣,不過是城里的一頭大學蠢驢,同樣不了解這個姑娘嗎? 四下一個星期,艾舍斯特消磨在探索容易到達的附近鄉間,借以證實他的腿已經复原。今年春天對他是個啟示。在一种沉醉的狀態中,他注視著晚開的山毛櫸的淡紅花蕾,這樹映著深藍的天空在陽光中枝葉欣欣向榮;或者是看那為數不多的蘇格蘭樅樹的大樹干和枝條,在紫色的光線中呈著黃褐色;或者是在荒原上看那被大風吹彎了的落葉松,當風穿過下面的黑蛈滫瑣薵K上方的一片嫩綠時,滿樹呈現出一派生气。要不他就躺在河岸上,看那一叢叢的山慈姑;或者上去到那枯死的蕨叢里,撫摸懸鉤子的粉紅透明的幼芽;這時布谷鳥叫著,綠色啄木鳥笑著,或者有一只百靈鳥從极高處洒下它那珠子似的歌聲。這個春天當然跟他經歷過的任何春天不一樣,因為春天在他心里,不是在他身外。白天他難得看見那一家人,梅根送對飯進來的時候,總似乎為屋里的事或為院里的小東西忙得不行,不能待下來多談會儿。但是晚上,他在廚房的窗下坐定,抽著煙,同瘸子吉姆或納拉科姆太太閒聊,而那姑娘則做著針線,或者在屋里走動,撤去晚餐的用具。有時,他感到梅根的眼睛——那兩只露白色的眼睛——正定定地注視著他,目光溫柔流連,叫人說不出地得意和好受,這時他的感覺正像一只貓高興得咕咕叫著的時候一樣。 又一個星期日的傍晚,他正躺在果園里,一面听畫眉鳥的啁啾,一面寫一首愛情詩,忽然听得大門砰地關上,接著看見那姑娘從樹叢里奔來,后面飛跑著那呆頭呆腦的紅臉膛的喬。大約在二十碼之外,追逐停止了,兩個人面對面站著,沒有注意到草里躺著的外人——男的逼上前去,女的閃避著。 艾舍斯特看見她滿臉怒气,心慌意亂;而那個青年呢——誰想得到這紅臉的庄稼漢竟會這樣如痴如狂!他跳了起來,這情景触痛他的心。于是,他們看見了他。梅根垂下雙手,躲到一棵樹干后面;那青年憤怒地哼了一聲,奔向河岸,爬了過去,便不見了。艾舍斯特慢慢地向她走去。她一動不動地站著,咬著嘴唇—— 黑色的秀發被風吹散在臉上,雙目低垂,模樣儿十分俏美。 “請你原諒,”他說。 她抬頭來看了他一眼,眼睛睜得很大;然后,屏住呼吸,轉身走了。艾舍斯特跟著。 “梅根!” 但是她繼續走著;他捉住她的胳膊,把她輕輕地轉過來向著自己。 “站住,對我說話呀。” “為什么您要請我原諒?您不應該對我說這話。” “好,那么對喬說。” “他怎敢來追我?” “他愛著你,我想。” 她跺了一下腳。 艾舍斯特笑了一聲。“你可要我砸碎他的腦袋?” 她突然沖動地地嚷著說: “您笑我—— 您笑我們!” 他捉住她的兩只手,但是,她往后退縮著,直到她那激動的小臉和松散的黑發纏住在苹果花的粉紅花球里。艾舍斯特舉起她的一只被握住的手,把自己的嘴唇湊了上去。他覺得自己是那么富于騎士風度,比起鄉下佬喬來是那么优越—— 他不過用嘴拂著那粗糙的小手而已!她的退縮突然停止;她似乎哆嗦著向他靠攏。一股甜絲絲的熱流從頭到腳貫注了艾舍斯特的全身。原來這個窈窕的少女,那么朴素、美好和俏麗,是樂于承受他的嘴唇的接触的!他屈服于霎那間的沖動,用雙臂抱住了她,摟過來,吻著她的前額。接著他害怕起來——她臉色變得那么蒼白,閉著眼睛,長長的黑睫毛复蓋在蒼白的雙頰上;她的手也軟綿綿地垂在兩邊。她的胸部碰在他身上,使他渾身打了個冷顫。“梅根!”他歎了一口气,放開了她。在异常的寂靜中,一只畫眉鳥啼著。忽然,那姑娘一把捉住他的手,把它放在自己的頰上,放在心口,放在唇邊,熱情地吻著,然后便逃進了生了青苔的苹果樹樹干間,不見了。 艾舍斯特在一棵几乎臥在地面上的老樹上坐下,心頭怦怦跳著,罔然不知所措,呆呆地瞪著那曾壓在她頭發上的花儿——那些粉紅色的花蕾中,有一朵張開的星狀的白色苹果花。自己干了些什么呢?怎么會容許自己就這樣被美色—— 怜憫——或者不過是春天——沖擊挾持而失掉了自持!可是,他依然覺得莫名地快樂;既快樂,又得意,四肢一陣陣戰栗,還有一种模模糊糊的惊慌。這是開始——是什么的開始呢?小虫咬他,亂舞的蠓虫往他的嘴里飛,周圍的春天似乎變得更加可愛、更加生气蓬勃了;布谷鳥和畫眉鳥的叫聲,綠色啄木鳥的笑聲,平射的陽光,剛才壓在她頭上的苹果花——!他從老樹干上站起來,大踏步走出了果園,只有那空曠的地方和開闊的天空,才跟這些新的感受相稱。他向荒原走去,打樹篱間一棵---q樹里飛出一只喜鵲來,在他前面帶路。 男人從五歲起,誰能說他沒有戀愛過?艾舍斯特愛過舞蹈班里的舞伴,愛過幼儿園里的女教師,愛過學校假日里的姑娘們;也許他從來沒有處于戀愛這外,卻總是怀著某种或遠或近的仰慕。但是這一次卻不一樣,一點儿也不遠。那可以說是一种新的感情激動,令人十二万分愉快,帶來了一种完全長大成人的感覺。手指間拈著這么一支野花,能夠把它放在自己的唇邊,而且感覺到它喜悅的顫抖!這是怎樣的陶醉,而且——又是怎樣的尷尬呀!怎么處置呢——下次碰到她怎么辦?他第一次的撫愛是沉著的、充滿怜憫的;但是下一次可不能這樣了,因為,她火熱地吻他的手,把這手按在她自己的心口,這使他知道:她愛他。有些人受到賜予的愛情,性格會變得粗鄙起來;另一些人,像艾舍斯特那樣,在遭遇到他們認為的一种奇跡的時候,卻會受其支配和吸引,變得熱烈、柔和、甚至高尚起來。 在那高地的岩石中間,他痛苦地掙扎在矛盾的心情中,一方面有一种強烈的欲望,要趁這滿腔新的春意盡情歡樂一番,一方面又有一种模糊而又确實存在的不安。一會儿,他完全沉湎在自豪之中了:他俘虜了這個美麗、信任、眼睛水盈盈的小東西!一會儿,他又矯飾地嚴肅地想道:“不錯,好小子! 可是當心你干的好事!你知道會有什么后果!” 不知不覺暮色已經降臨,籠罩在被雕刻過的、具有亞述風光的大堆岩石上。大自然的聲音對他說:“這是展開在你面前的一個新世界!”這時的光景,正像一個人四點鐘起身,走到外面夏天的早晨里去,鳥獸草木都凝視著他,仿佛一切都煥然一新了似的。 他在那儿待了几個鐘頭,直到覺得寒冷起來,才摸索著打岩石和石南根中間走下,來到大路上,回到小巷里,重新越過荒野的草地,返回果園。在這里,他划了根火柴,看看表。快十二點了!現在這儿黑洞洞的,一片平靜,跟六小時前鳥語聲中流連的明媚春光完全不同了。這時,他突然用外在世界的眼睛看見了自己的這幅田園即景畫——在想像中看見納拉科姆太太的蛇一般的脖子轉動著,她那尖銳陰沉的目光把一切全看得清清楚楚,机靈的臉沉了下來;那些吉卜賽模樣的表弟粗俗地打趣著,充滿了不信任;還有喬,呆頭呆腦,怒气沖天;只有那兩眼流露著痛苦的瘸子吉姆,想起來似乎還過得去。還有村里的小酒店!——他散步時遇到的那些嘁嘁喳喳的太太們;還有他自己的朋友們——羅伯特·加頓在十天前那個早晨告別時的笑容,那么譏諷和心照不宣!可惱啊!一時之間,他真恨起這個誰都不能不屬于其中的、鄙俗的而吹毛求疵的世界來。他倚著的大門變得灰白起來,一种白#?韉牡鷞~庸渾糸飢桹翹т靬銴pT鋁臉隼戳耍□?恰恰看見它升起后面的河岸上空;紅紅的,几乎是圓的—— 一個奇怪的月亮!他轉身往小巷走去,聞到夜的气息、牛糞和嫩葉的气味。在麥稈場上,他看得見牛群的黑影,隱現著白糊糊的鐮刀形的牛角,像許許多多豎著落下的殘月。他偷偷地打開農庄大門的鎖。房屋里一片黑暗。他放輕腳步,走進門廊,隱在一棵水松后面,抬頭看梅根的窗。窗開著。她是睡著了,還是也許躺在床上醒著,因他不在而不安——和不樂呢?當他站在那里向上窺望的時候,一只貓頭鷹呼呼叫著,叫聲似乎充滿了整個夜空,因為四周是這樣寂靜,只有果園下邊的小河永不停歇地發出淙淙的水聲。白天的布谷鳥,現在的貓頭鷹——它們多么神奇地道出了他內心騷動著的出神入迷之感!驀地他看見她倚在窗口,向外張望。他稍稍离開水松,低聲叫道:“梅根!”她退回去,不見了,又重新出現,把身子探出窗外,俯得很低。他在草地上悄悄地往前走,不防腳脛骨撞在那張綠漆椅子上,拍的一聲,嚇得他屏住了呼吸。她伸下來的那條胳臂和她的臉看去白糊糊的,一動不動;他挪一挪椅子,輕輕地站了上去。他舉起胳臂,剛剛夠到高度。她手里拿著正門的大鑰匙,他握住了這只拿著冷鑰匙的火熱的手。他剛剛能夠看見她的臉,她那嘴唇中間的白閃閃的牙齒,她那蓬亂的頭發。她還穿著衣服——可怜的孩子,一定是坐著不睡等他哩!“美麗的梅根!”她的灼熱而粗糙的手指依戀著他的手指;她的臉上有一种奇异的、迷惘的神情。能接触到這張臉多好——光是用手摸到也好!貓頭鷹叫著,一陣薔薇花的香味鑽進他的鼻子里來;接著,一只農家的狗吠叫起來;她松開手,身子縮了回去。 “晚安,梅根!” “晚安,先生!”她去了!他歎口气,頹然跨到地上,坐在椅子里,脫下靴子。除了偷偷地進去睡覺,沒有別的辦法;可是他還呆呆地坐了很久,讓兩只腳在寒露里凍著,回味著她那張迷惘的、似笑非笑的臉,和她那火熱的手指怎樣依依不舍地握著他的手,把冰涼的鑰匙塞在他的手里。 五他醒來覺得仿佛隔夜吃了很多很多的東西,而不是什么也沒有吃。昨天的風流韻事,想起來覺得多么遙遠,多么虛幻!但是,眼前卻是個陽光燦爛的早晨,全盛的春天終于到來了—— 一夜之間,孩子們口里說的“金鐘花”似乎已經把田野据為己有了;從窗里望出去,他看見苹果花已經像一條紅白兩色的被單罩有果園上。他下樓時几乎怕看見梅根;但是,當給他端進早餐來的是納拉科姆太太而不是梅根的時候,他又覺得懊惱和失望。今天早晨,那婦人的銳利的眼睛和蛇一般的脖子似乎特別活躍。她注意到什么了嗎? “原來您昨儿個晚上跟月亮一塊儿出去散步啦,艾舍斯特先生!您在哪儿吃了晚飯沒有?” 艾舍斯特搖搖頭。 “我們把晚飯給您留著了,可是我想您一定忙著在想別的,連吃飯都給忘了,是嗎?” 她說話還保持著威爾士人的清脆口音,不受英格蘭西部傳來的那种喉音的影響——她說這些話,是不是在嘲笑他?万一她知道了么辦!他自忖道:“不行,不行;我得馬上走。我不能使自己處于這樣引起旁人誤解的惡劣地位。” 但是早餐過后,他想看見梅根的渴望便開始了,而且每分鐘都在強烈起來,同時生怕有誰在她面前說了什么話,把事情都弄糟了。她一直不出來,甚至不讓他見一見,這不是好兆頭!他又想起那首情詩來。昨天下午在苹果樹下做這首詩的時候,自己是那么鄭重其事,專心致志,現在覺得這首詩真太無聊了,他把它撕碎,卷成了點板煙的紙捻儿。直到梅根拿起他的手來吻它之前,他懂得什么愛情!現在呢—— 還有什么不懂得的?不過這有什么好寫的,太乏味了!他到樓上自己的臥室里去拿一本書,他的心開始劇烈地跳動,原來她在那里舖床呢。他站在門口看著;突然他心花怒放,只見梅根彎下腰去吻他的枕頭,正吻在他的腦袋昨晚壓出來的凹凹里。怎樣才能讓她知道,自己已經看見了這表明熱戀的美妙舉動呢?可是,如果偷偷地溜走,給她听見了,反而更糟。她捧起枕頭,端著,好像舍不得抖掉他那臉頰的印痕,忽然丟下,轉過身來。 “梅根!” 她用兩只手捂著臉,但是兩只眼睛卻好像正正地瞧著他。 他從來沒有想到過這兩只晶瑩明亮的眼睛會有這樣的深度、這樣的純洁,會包含著這樣感人的堅貞感情。他結結巴巴地說: “你真好,昨天晚上坐著等我。” 她還是不說話,于是他又支吾地說: “我在荒原上隨便走走;昨儿晚上光景好极了。我——我是上來拿一本書的。” 這時,剛才看見的她在枕頭上的那一吻使他突然沖動起來,他走到了她跟前。他吻著她的眼睛,帶著奇怪的興奮想: “我豁出去了!昨天好歹總是事出無心;但是現在——我豁出去了!”那姑娘把腦門子貼在他的嘴唇上,這嘴唇漸漸往下移動,最后接触了她的嘴唇。這有情人的初吻——奇异,美妙,同時几乎依然是純洁無邪的——到底在誰的心里造成了最大的激動呢? “今天晚上到那棵大苹果樹那儿來,等他們睡了后。梅根—— 答應我!” 她低聲回答:“我答應。” 她那蒼白的臉叫他害怕,一切都叫他害怕;于是,他放開了她,又回到樓底下。是的!他豁出去了!接受了她的愛,又宣布了自己的愛!他走到院子里那張綠漆椅子跟前,手里可依然并沒有拿著什么書。他坐在那里,茫然望著前面,既得意,又悔恨,而在他的鼻子底下,在他的背后,農庄的工作照舊進行著。在這种令人奇怪的出神狀態中,他不知道坐了多久才看見喬在他后面不遠處的右邊站著。顯然這青年是在地里干了重活以后回來的,他替換著腳站著,大聲呼吸著,臉紅得像落山的太陽,在藍襯衫的卷起的袖子下,兩條胳臂現出熟桃子的色彩和毛茸茸的光澤。他的紅嘴唇張開著,兩只長著亞麻色睫毛的藍眼睛定定地瞪著艾舍斯特,艾舍斯特譏諷地說: “呀,喬,我能給你幫點什么忙?” “能。” “什么事,你說。” “你可以离開這儿。我們不要你。” 剛說完這句簡短的話,他看見梅根站在門道里,怀里抱著一只棕色長毛小狗。她迅速地走到他跟前。 “這狗的眼睛是藍的!”她說。 喬轉身走開了;他的脖頸子是十足紫紅色的。 艾舍斯特用一個手指摸摸梅根抱著的那只棕色的牛蛙似的小東西的嘴。它倚在梅根怀里顯得多舒服! “它已經喜歡你啦。啊!梅根,什么東西都喜歡你。” “喬跟你說什么來啦?” “叫我走,因為你不要我待在這里。” 她跺一下腳,然后抬走眼睛瞧著艾舍斯特。受到這含情脈脈的一瞧,他覺得神經起了一陣哆嗦,正好像看見一只飛蛾燒著了翹膀似的。 “今天晚上!”他說。“別忘啦!” “不會的。”她把臉緊靠在小狗的肥胖的棕色的身子上,溜進了屋里。 艾舍斯特打小巷里走去,在野草地的大門口,他碰見了瘸子和他的母牛群。 “天气多美呀,吉姆!” “啊!這是對草頂好的天气。今年---q樹比橡樹開花晚。 ‘要是橡樹比---q樹早——’”艾舍斯特漫不經心地說:“你上回是站在什么地方看見吉卜賽鬼的?” “也許就在那棵大苹果樹底下,您可以這樣說吧。” “你當真記得是在那儿看見的嗎?” 瘸子小心地回答說: “我不敢說准是在那儿。我心里覺得是在那儿。” “你怎樣解釋這事儿?” 瘸子放低了嗓子。 “他們的确說,老主人納拉科姆的祖上是吉卜賽人。不過那很難說。您知道。他們是個非常愛認自己人的民族。也許他們知道他要死了,就派這家伙來陪伴他。這是我對這件事儿的想法。” “他是什么模樣?” “滿臉胡子,那模樣儿好像拿著個提琴似的。他們說沒有鬼怪那樣的東西,不過那天黑夜里,我看見這只狗身上的毛都豎了起來,我自己卻什么也沒看見。” “有月亮嗎?” “有,差不多圓啦,不過剛升起來,在樹背后像金子似的。” “你以為鬼怪出現,災禍臨頭,是不是?” 瘸子把帽子往后一推,兩只熱望著什么的眼睛更加認真地注視著艾舍斯特。 “這話不該我來說——顯得那么不安的是他們。有些事儿咱們不懂,那是一定的,沒錯。有的人看得清,有的人什么也都看不清。比如說,我們的喬——您不管把什么東西放在他眼睛面前,他都看不清;別的几個孩子也一樣,就會亂說一气。可是您把我們的梅根放在有什么事儿的地方,她就看得清,而且懂得更多,要不那就是我錯了。” “她很敏感,所以如此。” “這話怎講?” “我說,她什么都感覺得到。” “啊!她是十分好心腸的。” 艾舍斯特覺得自己的臉在紅起來,就把煙荷包遞過去。 “來一筒,吉姆?” “謝謝,先生。我看她是百里挑一的。” “我看是這樣。”艾舍斯特簡短地說,把煙荷包折起,往前走了。 “好心腸的!”不錯!可是他自己在干什么呢?對這個好心腸的姑娘,自己的企圖——依他們的說法——是什么呢?這念頭一直隨著他,走過閃耀著金鳳花的田野。那儿有紅色的小牛在吃草,燕子在高空飛翔。是的,橡樹比---q樹早,已經是一片赭黃;每棵樹的生長階段和顏色都不一樣。布谷鳥和千百种鳥儿在歌唱;小河小溪亮得耀眼。古人相信曾經有過一個黃金時代,有過赫斯佩麗迪絲姊妹們的花園!……一只雌的黃蜂落在他的袖子上。殺死一只雌的黃蜂,等于少兩千只黃蜂來偷盜從這園里的花朵中結出來的苹果。但是,哪個心里怀著愛情的人,能在這樣可愛的日子殺生呢?他走進一塊地,一只小紅牛正在那儿吃草。艾舍斯特覺得它的模樣儿像喬。但是小牛并不注意這位客人,也許在這鳥語聲中,在它那短腿下的這片迷人的金色牧場中,它也有點儿陶醉了。艾舍斯特毫無阻礙地穿過去,來到河邊的山坡上。一個山罔從斜坡升起,頂上有許多岩石。那儿,野風信子密密地滋生著,還有二十來棵野生的酸苹果樹盛開著花儿。他在草上躺下。田野里金鳳花的絢麗燦爛和橡樹的金光閃爍,一變而為這灰色山罔下的虛無縹渺的空靈之美,使他充滿了一种惊异之感;什么都不一樣了,只有潺潺的流水聲和布谷鳥的歌聲沒有變。他在那儿躺了很久,看陽光漸漸移動,直到酸苹果樹把影子投射在野風信子上,只剩几只野蜜蜂還在做他的伴侶。他并不很清醒,想著早上那一吻,還有今晚苹果樹下的密約。這樣一個地方,一定有牧神和樹神居住著;像酸苹果樹的花那么洁白的仙女們,回來安息在這些樹里;而像枯蕨那么棕色的、長著尖耳朵的牧神,則躲著等待她們歸來。他醒來的時候,布谷鳥還在叫,河水還在淙淙地流,但是太陽已經隱藏到山罔的后面,山坡上涼颼颼的,有几只野兔已經出來了。“今天晚上!”他想。正像万物正在從土中往上生長、在一只無形的手的柔軟而執拗的手指之下展開一樣,他的心和官能也在被推動和展開。他站起來,打酸苹果樹上折下一個小花枝。那花蕾宛如梅根—— 貝殼似的形狀,玫瑰紅的顏色,風姿自然,清新鮮嫩;正在開放的花朵也是這樣,洁白,自然,動人。他把花枝放在上衣里面。他心里的全部春之奔放都由一聲得意的歎息透露了出來。可是,那些早出的野兔都赶緊逃開了。 六當天晚上艾舍斯特放下拿在手里半小時一直沒有讀過的袖珍本《奧德賽》,悄悄地穿過院子到果園里去的時候,已經是快十一點鐘了。月亮剛剛升起,十足是金黃色的,挂在山上,像一個明亮、有力、注意著周圍動靜的精靈,打---q樹的半裸的枝干所构成的柵欄后面窺視著。苹果樹之間還是暗沉沉的。他站著定了定方向,用腳探索著地上的亂草。緊靠他背后有一團漆黑的東西蠕動著,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原來是三頭大豬,它們重新互相緊挨著,在牆腳邊躺下了。他傾听著。沒有風,只是汨汨的流水的低語聲比白天加倍有力了。 有一只鳥,他說不出是什么名堂,“嗶卜”“嗶卜”地叫著,怪單調的;他听得一只蚊母鳥在很遠的地方拉長了嗓子不斷鳴叫著;還有一只貓頭鷹呼呼地在叫。艾舍斯特挪動一兩步,又站住了,覺得腦袋四周有一片朦朧的活的白茫茫的東西。昏暗的苹果樹靜止著,上面的無數花朵和花蕾看去是那么柔和,呈現出模糊的輪廊,它們受了蠕動的月光的魔力,都活了起來。他有一种最最奇怪的感覺,仿佛真有淘伴似的,仿佛千百万只白蛾或精靈飄浮了進來,停留在昏暗的天空和更加昏暗的地面之間,就在跟他的眼睛相平的空間開合著翅膀。這一霎那間的美是令人惊訝的、靜寂的、沒有香味的,使他几乎忘記了為什么到這果園里來。夜色降臨以后,白天始終裹著大地的那种飛在空中的魅力并沒有消失,不過換成了目前這种新的形式。他在這粉裝玉琢的濃密樹枝間移步往前,來到了那棵大苹果樹跟前。不會弄錯,即便是在黑暗里;它比所有別的樹几乎都高大兩倍,向那開闊的草地和小河一直斜傾出去。在那粗壯的樹枝下,他又停下來,傾听著。完全是同樣的那几种聲音,還有那几口困倦的豬發出來的輕輕的咕嚕聲。他把雙手放在干燥而几乎溫暖的樹干上,那粗糙的長了苔蘚的表面經手一模發出一种泥炭般的气味來。她會來嗎—— 會嗎?在這些顫動的、神鬼出沒的、被月光所迷的樹木間,他對什么東西都疑惑起來!這里一切都是超塵脫俗的,不是塵世間情侶相會的地方;只适合男神和女神,牧神和林中仙女——不适合他和這鄉下小姑娘。如果她不來,豈不倒可以松口气了嗎?可是他一直在諦听著。那只不知名的鳥還在“嗶卜——嗶卜”、“嗶卜——嗶卜”地叫,從有鱒魚的小河里升起了忙碌的喃喃聲,月亮從她那樹牢的柵欄后面把視線投射在河面上。跟他的眼睛一般高的花叢好像每時每刻都變得更富有生气了,它那神秘的洁白的美好像使它愈來愈成為他那种提心吊膽、懸而不決的心情的一部分了。他折下了一個小花枝,拿近一看—— 有三朵花儿。采摘果樹的鮮花——柔嫩、神圣、幼小的鮮花——然后把它們扔掉,這是褻瀆神圣的事!這時他突然听得大門關上的聲音,那些豬又動起來,咕嚕起來,他的背靠在樹上,雙手抄在身后緊抱著那長了苔蘚的樹身,屏住了呼吸。她簡直像個穿行林間的精靈,盡管她來時有那么些鬧聲!接著他看見她已經走得很近了——她那暗淡的身体成了一棵小樹的一部分,她那洁白的臉蛋成了樹上的花的一部分;她是那么靜靜地向他窺視著。他低聲叫道: “梅根!”伸出兩只手去。她奔向前來,直扑在他的怀里。艾舍斯特感覺到她的心抵著他直跳,這時候,他領會到了騎士精神和激情的全部味道。因為她并不屬于他的世界,因為她是那么單純、年輕和直率,只有一片愛慕之心,毫無自衛的能力;在這黑暗里他怎么能不以她的保護者自居呢!可是,因為她天性是那么單純,熱愛自然;熱愛美,就像那有生命的苹果花一樣是這春宵的一部分,他怎么能不接受她愿意給予他的全部賜与,不去滿足她和他心頭春天的要求呢!在這兩种情緒的斗爭中,他把她摟在怀里,吻著她的頭發。他不知道他們一聲不響地在那儿站了多久。小河繼續淙淙地流著,貓頭鷹繼續呼呼地叫著,月亮繼續悄悄地往上升著,變得更加洁白了;他們周圍和頭頂的苹果花在生气蓬勃的美的興奮中明亮起來了。他們的嘴唇互相尋找著,他們沒有說話。只要一說話,一切就都不真實了!春天沒有言語,只有淅颯和低吟。春花怒放,春葉茁發,春水奔流,春天歡騰地無休無止地追逐著,這一切都比言語要丰富得多!有時,春天顯靈,像一個神秘的精靈一般站著,用它的雙臂摟住情侶,用有魔力的手指撫摸他們,于是,他們嘴唇印著嘴唇站在那儿,除了接吻,忘了一切。她的心貼在他身上怦怦地跳著,她的嘴唇在他的嘴唇上顫動,這時,艾舍斯特只感覺單純的狂喜—— 命運之神有意把她投入自己的怀抱,愛神是不容輕侮的!但是當他們的嘴唇為了呼吸而分開的時候,分岐馬上又開始了。 不過,這時熱情更加強烈得多,他歎了口气說: “啊!梅根!你為什么要來呀?” 她仰起臉來,十分惊异,感情受到了傷害。 “先生,是您叫我來的。” “別叫我‘先生’,親愛的。” “那我該叫您什么呢?” “弗蘭克。” “我不能。啊,不能!” “可是你愛我——不是嗎?” “我沒法不愛您。我要跟您在一起——這就是一切。” “一切!” 她輕輕地說,輕得他几乎听不到: “如果我不能跟您在一起,我會死的。” 艾舍斯特使勁吸了一口气。” “那么,來跟我在一起吧。” “啊!” 陶醉于這一聲“啊!”所包含的敬畏和狂喜,他低聲地繼續說: “咱們上倫敦去。我讓你去見見世面。我一定會照顧你,我答應你,梅根。我決不會虐待你!” “只要能跟您在一起——再沒別的了。” 他撫摩著她的頭發,低聲往下說: “明天我上托爾基去取些錢,給你買几件不會引人注意的衣服,然后咱們溜走。等咱們到了倫敦,也許不久,如果你充分愛我的話,咱們就結婚。 他感覺到她搖頭時頭發的顫動。 “啊,不!我不能。我只要跟您在一起!” 艾舍斯特沉醉于自己的騎士精神,繼續嘟嚷著: “是我配不上你。呀!梅根,你什么時候開始愛我的?” “就在路上看見您,您瞧著我的時候。第一天晚上我就愛您了;可是我從來沒有想到您會要我。” 她突然身子往下一滑,跪在地上,要親他的腳。 艾舍斯特嚇得打了個寒噤;他把她抱起來,緊緊地摟著——心亂得說不出話來。 她低聲說:“為什么不讓我親?” “是我要親你的腳!” 她微微一笑,使他的眼淚涌到了眼眶里。她那被月光照亮的臉那么白皙,跟他的臉靠得那么近,她那張開的嘴唇呈現著淡淡的粉紅色,這臉和嘴唇的顏色有著苹果花的那种活的超塵脫俗的美。 接著,突然,她的眼睛張大了,痛苦地瞪著他旁邊的什么地方;她從他的怀里掙脫出來,低聲說:“看!” 艾舍斯特什么也看不見,只有那照亮的河水,抹上了淡橙色的金雀花,閃閃發光的山毛櫸和樹背后月光下的廣大的山影。只听得她在背后膽戰心惊她輕聲說:“吉卜賽鬼!” “哪儿?” “哪儿——石頭邊——樹底下!” 他滿腔惱怒,跳過小河,大踏步向山毛櫸林子走去。月光開的玩笑嘛!什么也沒有!他在大圓石和山楂樹間沖進奔出,跌跌撞撞,嘴里嘰咕著、咒罵著,可是心里又禁不住有點儿害怕。荒謬!可笑!他回到苹果樹那儿,可是她已經走了;他听見一陣悉索聲,那几口豬又輕輕地叫著,大門嘎地關上了。人去園空,只剩下這棵老苹果樹!他刷地抱住了樹身。這跟她那柔軟的身体多么不一樣呀;貼在他臉上的是粗糙的蘚苔——這跟她那溫柔的面頰又多么不一樣呀;只有那气味,像樹林子里的气味,有點儿相同!在頭頂,在周圍,苹果花更有生气了,被月光照得更亮了,仿佛在熒熒放光和呼吸似的。 七在托爾基車站下車后,艾舍斯特猶豫地漫步在海濱,原來他并不熟悉英國水鄉中的這個特殊名城。沒有意識到自己穿的是什么衣服,他并不知道自己在當地居民中間十分惹人注目,卻自穿著他那諾福克短上衣、沾滿塵土的靴子和破舊的禮帽,邁開大步走著,沒有留意人們正呆呆地注視他。他在尋找他倫敦那家銀行的分行,后來找到了,卻也發現了他那打算的第一個障礙。他在托爾基有沒有熟人呢?沒有。既然如此,就請他打電報到倫敦那家銀行去,他們將樂于接到倫敦的回電后滿足他的要求。從講求實際的庸俗世界吹來的這股不信任的气息不免使他想像中的前景為之黯然失色。但是他還是發了電報。 差不多就在郵局的對面,他看見一家店舖擺滿了婦女的衣著,不覺帶著奇异的感覺仔細瞧著櫥窗。要為裝扮他那鄉下情人而操心,不僅僅是有點儿傷腦筋。他跨進店堂。一個年輕婦人走上前來,她長著一雙藍眼睛,微微蹙著前額,流露出迷惑的神情。艾舍斯特默默地凝視著她。 “您買東西嗎,先生?” “我要一件年輕太太穿的衣服。” 那年輕婦人微微一笑。艾舍斯特皺緊眉頭——他突然強烈地感覺到他那要求的奇特性。 那年輕婦人急忙補充說: “您要什么式樣的—— 時髦點儿的嗎?” “不。朴素的。” “那位年輕太太的身材怎樣?” “不知道;我看大概比您低二...脊餼鞍傘!?“您能告訴我她的腰身大小嗎?” 梅根的腰身! “噢!普通大小就行!” “對!” 她走了之后,艾舍斯特站著悶悶不樂地瞧著櫥窗里的模特儿,突然他覺得簡直沒法相信:梅根——他的梅根——竟會脫掉他經常看見她穿戴的粗蘇格蘭呢裙子、質料低劣的短罩衫和壓扁的蘇格蘭圓帽,而換上別的服裝。那年輕婦人已經抱著好几件衣服回來了,艾舍斯特瞅她把這些衣服貼著自己漂亮的身子比著。有一件衣服的顏色他很喜歡,是淡灰色的,可是他實在不能相像梅根會穿這件衣服。那年輕婦人又去拿了几件來。但是這時艾舍斯特卻不知道怎么辦才好。怎樣選擇呢?她也需要一頂帽子,一雙鞋,一副手套;可是,如果他都買了,說不定它們會使她顯得很庸俗,就像假日的漂亮衣服叫鄉下人穿了總顯得十分庸俗一樣!為什么她不能穿著本來的裝束出門呢?啊!可是招眼卻是不好的;這是一次關系重大的私奔呀。他凝視著那年輕婦人,心里想:“不知道她有沒有猜測,把我當成個下流坯?” 請您把那件灰色的給我留著,好嗎?”最后他硬著頭皮說。 “現在我不能決定;我下午再來。” 那年輕婦人歎了一口气。 “噢!可以。這是件十分文雅的衣服。我想您再也找不到哪件會比它更能适合您的需要了。” “我看是找不到了,”艾舍斯特嘟噥著,走了出來。 擺脫了實際世界的那种不信任的庸俗气氛,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回到种种幻象中去了。在想像中,他看見了將要和他過共同生活的那個信任的美麗的小東西,看見自己和她偷偷地溜出去,在月光下的荒原上走著,他拿著她的新衣服,胳臂挽著她的腰,直走到一個很遠的林子里,那時黎明即將到來,她脫掉舊衣,換上了新裝,然后,在遠處的一個車站,一列早班火車把他們載上蜜月的旅程,直到倫敦吞沒了他們,愛情的美夢變成了事實。 “弗蘭克·艾舍斯特!腊格比分別后沒見過面呢,老朋友!” 艾舍斯特的愁眉解開了,靠近自己的那張臉長著一對藍眼睛,滿面陽光——這張臉屬于那樣一种類型,內心的陽光和外界的陽光在那里合而為一,變成一种光澤。于是他答道: “菲爾·哈利德,是你呀!” “你在這儿干什么?” “啊!沒什么。出來逛逛,取點儿錢。我在荒原上待著。” “你上哪儿吃飯去?上我們那儿去吃吧;我跟几個妹妹在這里。她們剛出過麻疹。” 艾舍斯特被這條友好的胳臂挽住,隨他一路走去,上山下山,來到了城外,哈利德的談話洋溢著樂天的精神,就像他的臉上洋溢著陽光一樣;他解釋為什么“在這無聊的地方,唯一好玩儿的只有游泳和划船”,如此等等。他們很快就來到了一列新月形的房屋面前,這里比海略高,离海略遠。中間一座房子是個旅館,兩人走了進去。 “到樓上我的屋子里來,洗一洗。馬上就要吃飯了。” 艾舍斯特在鏡子里打量著自己的容貌。經過兩個星期的居住在農庄臥室、只用一把梳子、只有一件替換襯衣的生活之后,這間雜亂地放著衣服和刷子的屋子簡直成了豪華的加菩亞;他想:“奇怪——真不明白——”但是到底不明白什么,他可說不上來。 他跟著哈利德上起坐室去吃飯。听到“這是弗蘭克·艾舍斯特——那是我的妹妹們”這句話,三張都十分白皙、都長著藍眼睛的臉猛地轉了過來。 兩個年紀的确很小,大約是十一歲和十歲。第三個大概十七歲,高高的身材,也是一頭金黃頭發,兩頰白里泛紅,略為晒黑了些,眉毛比頭發的顏色要深些,自中間向兩旁稍稍斜起。三個人說話都像哈利德,聲音高,興致好。她們筆直站起來,動作迅速地跟艾舍斯特握了手,端詳著他,接著又馬上走開,開始談論下午干些什么。真是道地的狄安娜和兩個待從仙女!經過一段農村生活之后,這爽快、熱烈而充滿了學生特种語言的談話,這清新、純洁而不拘形式的优雅風度,開頭顯得很奇怪,接著他又覺得是那么自然,使他剛剛离開的那個環境突然變得遙遠了。兩個小的似乎叫莎比娜和弗蕾達;最大的似乎叫斯苔拉。 忽然叫莎比娜的那個回過頭來對他說: “我說呀,你跟我們去捉小蝦好不好?——真有趣呢!” 對這沒有預料到的友好表示,艾舍斯特吃了一惊,他咕噥著說: “我怕今天下午得回去呢。” “呀!” “不能延期呢?” 艾舍斯特看著剛說話的斯苔拉,搖搖頭,笑了笑。她真美呀!莎比娜惋惜地說:“就延期吧!”接著談話轉到洞穴和游泳方面去了。 “你能游得很遠嗎?” “大概兩英里。” “啊!” “哎呀!” “多好玩!” 三對盯著他瞧的藍眼睛使他意識到自己的新的重要性。 這种感覺是挺愜意的,哈利德說: “我說呀,你就是得待下來,去海里洗個澡。還是在這里過夜吧。” “是呀,就這樣!” 可是艾舍斯特又笑了笑,搖搖頭。接著他突然發現她們在盤問他的体育才能。原來他參加過自己學院的賽船選手隊和足球代表隊,贏得過一英里賽跑的冠軍;吃完飯站起來的時候,他儼然是個英雄了。兩個小姑娘一定要他去看看“她們的”洞穴,于是她們就嘰嘰喳喳地出發了,艾舍斯特走在她們中間,斯苔拉和她哥哥在稍后的地方跟著。在那洞穴里,跟任何別的洞穴一樣,既潮濕又幽暗,最大的特色是一個水池子,其中可能有著可以捉來放在瓶子里的各种小生物,莎比娜和弗蕾達裸著模樣儿挺好看的棕色的腿,沒穿襪子;她們叫艾舍斯特也到池子中央去,幫她們一同把水放在篩了里濾過。他馬上也就脫掉了靴子和襪子。當你跟可愛的孩子們站在池子里,又有個年輕的狄安娜在池邊好奇地接受你捉上來的任何東西的時候,如果你懂得什么叫美的話,時間是過得很快的!艾舍斯特從來就不大有時間觀念,。當他摸出表來一看,已經三點過了很久,不覺吃了一惊。今天不能拿支票兌取現款了—— 等他赶到那里,銀行早就停止辦公了。看到他的神色,兩個小姑娘立刻同聲嚷著說: “好呀!現在你得留下來了!” 艾舍斯特沒有回答。他又回憶起梅根的臉來,吃早飯的時候,他曾悄悄地說:“我就上托爾基去,親愛的,把一切安排好;今天黃昏就回來。要是天气好,今天晚上咱們就走。你作好准備。”他又回憶起她怎樣顫抖著,認真地听著他的話。 她會怎么想呢?然后他定了定神,突然意識到另一個年輕姑娘的安靜的諦視——她站在池子邊上,那么頎長、美好、像狄安娜似的—— 意識到她那稍稍往上斜起的眉毛下面的兩只惊异的藍眼睛。如果她們知道他心里正在想什么——如果她們知道就在今天晚上他打算—— !那么,那時她們就會厭惡地輕輕咕噥一聲,丟下他一個人在洞里。于是他帶著又怒、又恨、又羞的奇怪心情,把表放回袋里,粗魯地說: “對,今天我算是吹啦。” “好呀!現在你可以跟我們去游泳了。” 對于這兩個可愛的孩子所表示的心滿意足,對于挂在斯苔拉嘴角的微笑,對于哈利德說的“好极了,老朋友!晚上的睡衣我借給你!”他不可能不稍稍表示一點屈服。但是艾舍斯特心頭又激動起一陣渴望和梅根,他抑郁地說: “我得去發個電報!” 水池玩膩之后,大家回旅館去。艾舍斯特的電報是發給納拉科姆太太的:“今晚有事,明返,甚歉。”梅根當然會明白,他忙不過來;于是他心里輕松了些,這是個可愛的下午,天气溫暖,大海平靜、蔚藍,而游泳正是他极愛好的事。兩個可愛的孩子對他這般親切,使他很得意;她們,還有斯苔拉,還有哈利德的樂滋滋的臉,都叫人瞧著高興;這一切似乎有點儿不真實,然而又是极端自然的——他好像正在最后窺視一下正常的生活,然后就要跟梅根一下子投入不平常的冒險中去!他拿著借來的游泳衣,跟大家一同出發了。哈利德和他同在一塊岩石后面換衣服,三個姑娘在另一塊岩石后面換。他第一個下海,立刻施展本領游了出去,要證明自己夸下的海口。他回頭看見哈利德正沿岸邊游著,姑娘們泡在水里,笨拙地打著水,乘著小浪一起一落。這都是他一向看不起的,可是現在卻認為很有趣、很合理,因為這樣才顯得他是唯一精通水性的人。但是游過去的時候,他不知道她們是不是歡迎他這樣一個外人去參加她們的潑水小組。靠近那個苗條的少女,他有點儿羞怯。后來,莎比娜把他叫去,兩個小姑娘爭著要他教浮水,忙得他應接不暇,甚至沒空去注意斯苔拉是不是習慣于他在場。直到突然听得她一聲惊呼,才看見她站在齊腰的水里,身体稍稍向前俯著,伸出兩條細長的白胳臂指著前面,濕漉漉的臉上由于陽光照耀和恐懼而呈現出慌張的神色。 “瞧菲爾!他是不是出了毛病?啊,瞧!” 艾舍斯特馬上看見菲爾是出了毛病。他正在打水掙扎,水深超過了他身体的高度,大概离他們有一百碼遠;他猛地叫了一聲,舉起兩條胳膊,沉了下去。艾舍斯特看見那姑娘刷地使勁向菲爾游去,便叫道:“回去,斯苔拉!回去!”說著沖了出去。他從來沒游得那么快過,正好在哈利德第二次冒上來的時候到達了他的跟前。原來是腳抽筋的緣故,把他救回去并不困難,因為他不掙扎。那姑娘停在艾舍斯特叫她站住的地方,等菲爾的腳一能著底,便馬上幫著扶住;一到海灘上,兩人就分坐在他的兩旁,揉擦他的手腳,兩個小的帶著惊懼的神色站在一旁。哈利德很快就露出了笑容。他說自己太不中用了,簡直不中用到极點了!如果弗蘭克扶他一下,他現在就能夠把衣服穿上了。艾舍斯特就去扶他,這時他看見斯苔拉的臉,又濕又紅,雙目眼淚汪汪,神情沮喪,完全失去了平靜;他想:“我叫她斯苔拉!不知道她會不會不高興?” 大家穿衣服的時候,哈利德靜靜地說: “老朋友,你救了我的命!” “胡說!” 穿好衣服之后,大家心里都有點儿別扭,便一同回到旅館里,坐下來吃茶點,只有哈利德沒參加,他躺在自己的屋里。吃了几片果醬面包之后,莎比娜說: “我說呀,你要知道,你真是個好人!”弗蕾達便應和著說: “沒錯!” 艾舍斯特看見斯苔拉垂下了目光;他很窘地站起來,走到窗前。他在那里听得莎比娜低聲說:“我說呀,讓咱們起個血誓。弗蕾達,你的刀子呢?”他打眼角里看見她們每個人都嚴肅地刺破了自己的皮,擠出一點血來,涂在一片紙上。他轉身向門口走去。 “別做鼬鼠!回來!”他的兩條胳臂被捉住了;兩個小姑娘把他挾著,帶回到桌子跟前。桌上放著一張紙,紙上用血畫著個人像,還有三個姓名—— 斯苔拉·哈利德、莎比娜·哈利德、弗蕾達·哈利德,也是用血寫的,都向著人像,宛如一顆星星發出的光芒。莎比娜說: “這是你。我們得親你,你知道。” 弗蕾達響應說: “啊!親吧——對!” 艾舍斯特來不及逃跑,几綹潮濕的頭發已經晃到他的臉上,鼻子上仿佛給輕輕咬了一下,接著左臂又被挾緊了,另一只嘴里的牙齒輕輕地湊到他的頰上。然后他給放開了,弗蕾達說: “現在該斯苔拉啦。” 艾舍斯特漲紅了臉,身子硬僵僵的,瞧著桌子對面也是漲紅了臉、身子硬僵僵的斯苔拉。莎比娜忍不住吃吃地痴笑。 弗蕾達嚷著說: “上勁儿呀——這樣糟啦!” 艾舍斯特突然泛起一陣使自己感到奇怪和慚愧的渴望,他便靜靜地說: “別鬧,你們這兩個小鬼頭!” 莎比娜又吃吃地笑了。 “好吧,那么讓她吻一吻自己的手,你再把她的手放在你的鼻子上。這的确便宜了你們!” 使他惊奇的是,那姑娘果真吻了吻自己的手,把它伸了出來。他庄重地握住這只又涼又纖小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 兩個小姑娘馬上拍起手來,弗蕾達說: “好了,不管什么時候,我們都得救你的命;這件事解決了。斯苔拉,我可以再喝一杯嗎,別那么淡得要命的?” 大家重新吃茶點,艾舍斯將把紙折好,放在自己的衣袋里。話題轉到了出麻疹的好處,可以吃寬皮小桔呀、一勺勺的蜂蜜呀,還可以不上學,如此等等。艾舍斯特听著,不說話,跟斯苔拉交換著友好的目光,這時她的臉上又恢复了正常的略受陽光影響的白里帶紅的顏色。跟這個快樂的家庭親密相處,是令人舒服的,面瞧著她們的臉,是令人神魂顛倒的。吃完茶點,兩個小姑娘壓著海草,他跟斯苔拉坐在窗口的座位上談話,瀏覽她的水彩畫速寫。此時此景好像是個快樂的夢;時間和事件都被擱在一邊,重要性和現實性也都暫時不存在了。明天他將回到梅根那儿去,除了袋里那張涂著這些孩子的血的紙以外,眼前這一切便都煙消云散了。說什么孩子!斯苔拉已經不能算孩子——跟梅根一般大了!她說話很快,有點儿生硬和費解,卻很友好;現在,他沉默著,她卻似乎談得很活躍;她的神態帶著點儿處女的恬靜和冷漠——她是個閨閣千金。吃飯的時候,哈利德因為海水喝得太多沒有來,莎比娜說: “我打算叫你弗蘭克了。” 弗蕾達馬上說: “弗蘭克,弗蘭克,弗蘭克。” 艾舍斯特笑著哈了哈腰。 “斯苔拉每叫你一次艾舍斯特先生,就得受一次罰。這太可笑了。” 艾舍斯特看看斯苔拉,她漸漸臉紅起來。莎比娜格格地笑著;弗蕾達嚷嚷說: “她‘冒煙’啦,‘冒煙’啦!——唷!” 艾舍斯特向左右兩邊伸出手去,一手揪住一把淡黃的頭發。 “听我說,”他說。“你們兩個!別惹斯苔拉,要不然我把你們拴在一塊儿!” 弗蕾達格格地笑著說: “哎唷!你真是個坏蛋!” 莎比娜小心地咕噥著: “你看,你叫她斯苔拉!” “為什么不叫?這是個好听的名字!” “好吧,我們准許你叫得啦!” 艾舍斯特松了手。斯苔拉!從此以后,她會叫他什么呢? 可是她什么也沒有叫,直到該睡覺的時候,他故意說: “晚安,斯苔拉!” “晚安,艾——晚安,弗蘭克!你真有趣呀,你知道!” “啊——這個!胡說!” 她迅速而直率地跟他握手,突然握緊,又突然放松。 艾舍斯特一動不動地站在空無一人的起坐室里。剛剛昨天晚上,在那苹果樹和活的苹果花之下,他曾經擁抱梅根,吻著她的眼睛和嘴唇。受到這突如其來的記憶的沖擊,他不由得喘不過气來。今天晚上他本來就該開始——開始跟這個僅僅希望同他在一塊儿的姑娘過共同生活。現在,還得過二十四個小時以上的時間,因為——沒有看表!正當他要跟天真無邪的生活和屬于這种生活的其他一切告別的時候,為什么他要跟這一家天真無邪的人交朋友呢?“可是我有心要娶她,”他想,“我這樣告訴過她!” 他拿了支洋蜡,點了火,到自己的臥室去,這間臥室就在哈利德那間的旁邊。他走過時,他朋友的聲音叫道: “是你嗎,老朋友?我說,進來吧。” 他坐在床里,吸著板煙,正看書呢。 “坐一會儿。” 艾舍斯特在開著的窗口坐下。 “我一直在想今天下午的事,你知道,”哈利德有點突然地說。“据說,一個人臨死時會想起全部過去的事。但我沒有。 大概我還沒有到那一步。” “你想起了什么來著?” 哈利德沉默了一會儿,然后靜靜地說: “是呀,我的确想起了一件事——挺奇怪的——想起劍橋的一個姑娘,本來我可以——你知道;我沒有對她做虧心的事,這我很寬慰。不管怎么說,老朋友,我現在還能在這儿,全靠你;要不然,我現在早葬身黑暗的大海里了。沒有床,沒有煙草;什么都沒有了。我說,你認為死是怎么回事儿?” 艾舍斯特嘟噥著說: “我看就像火焰似地熄滅完事。” “什么話!” “也許,我們可以閃爍一下,依戀一會儿。” “嗯,我看這有點儿凄慘。我說,我希望我的几個妹妹對你都挺好?” “太好啦。” 哈利德放下煙斗,兩只手交叉著放在脖子后面,轉過頭去看著窗子。“她們是不坏的孩子!”他說。 看他的朋友躺在那里,臉上帶著笑容,映著燭光,艾舍斯特打了個冷顫。挺對呀!本來他可能躺在那里,沒有笑容,那喜洋洋的神气一去不复返了!可能根本不躺在那里了,而是“擱淺”在海底上,等待著复活——在第九天,是不是?哈利德的笑容在他看來突然成為奇异的東西,好像生与死的差別、那小小的火焰、那一切——全都包含在這笑容里了!他站起來,輕輕地說: “好吧,我看你該睡啦。要不要我把火滅了?” 哈利德捉住他的手。 “我說不明白,你知道;但是死一定是很糟糕的。晚安,老朋友!” 艾舍斯特心里很亂,很受感動,他緊緊地握了握哈利德伸出的手,走下樓去。門廊里的門還開著,他走了出去,來到新月飯店前面的草地上。在十分幽暗的藍色天空中,星星顯得很明亮,星光下的一些丁香呈現著花儿在晚間特有的那种神秘的顏色,那是沒有人能夠形容的。艾舍斯特把臉挨著一個花枝;在他閉上的眼睛面前,突然出現了梅根,胸前抱著那只棕色的長耳朵小狗。“我想起一個姑娘,本來我可以——你知道。我沒有對她做虧心的事,這我很寬慰!”他把頭一偏,离開了那枝丁香,開始在草地上來回踱著。這時,在從草地兩頭射來的燈光下,一個灰暗的幻影一霎那間又出現了。他又跟她一同站在苹果花的那片活的、呼吸著的白光之下,河水在近邊潺潺地流著,月亮把鋼藍色的閃光投射在洗澡用的水池上;他回到了吻她那時候的快樂中——那張仰著的臉上流露著一片天真和卑恭的激情,回到了那個离經叛道之夜的美和惴惴不安中。他再一次站停在丁香的花影里。這里,夜的語聲是海,而不是小河;是海的歎息和微波聲;沒有小鳥,沒有貓頭鷹,也沒有蚊母鳥的叫聲或長鳴;只有一架鋼琴叮咚叮咚地奏著,白色的房屋在天空勾划出立体的曲線,丁香的香味儿充滿空間。旅館的一扇窗,高高的,亮著燈光;他看見一個人影移過百葉窗。他心頭激動著最奇怪的种种感覺,一种單一的情感在兀自翻騰著、纏繞著、轉側著,好像春天和愛情被弄得心慌意亂,正在尋找出路,卻又受到了阻礙。這個姑娘,她方才叫他弗蘭克,她的手那么突然把他的手緊握了一下——這個如此冰清玉洁的姑娘,她對于這种任性而不合法的愛情會有什么想法呢?他蹲下去,盤著腿坐在草地上,背對著房屋,一動不動,像一尊佛像。他是不是真的要突破清白,去做賊?竊取一朵野花的香味,然后—— 說不定——把它扔了?“想起劍橋的一個姑娘,我本來可以—— 你知道!”他把雙手放在草地上,一邊一只,掌心向下,使勁壓著;草地還是溫暖的——草剛剛有一點潤濕,又軟又牢靠又親切。“我怎么辦呢?”他想。也許梅根正站在窗口,看著窗外的花儿,在想他!可怜的小梅根!“為什么不呢?”他想。“我愛她!但是我——真的愛她嗎?是不是僅僅因為她長得那么美麗而且又愛我,我才要她呢?我怎么辦呢?”鋼琴繼續叮咚地響著,星星眨著眼睛;艾舍斯特凝視著前面黑暗的海,好像著了迷似的。最后他站起來,手腳麻木,覺得很冷。 所有的窗里都沒有燈光了。于是他進去睡覺了。 八一陣拳頭敲門的咚咚聲,把他從深沉得連夢也沒有的酣睡中喚醒。一個尖銳的聲音喊道: “嗨!早飯預備好啦。” 他跳起來。在什么地方——?啊! 他看見她們已經在吃桔子醬了,就在斯苔拉和莎比娜中間的空位上坐下。莎比娜端詳了他一下,說: “我說,你要赶快,我們九點半就要出發了。” “我們上伯里赫德去,老朋友;你一定得去!” 艾舍斯特想:“去!不可能。我得准備東西回去了。”他瞧著斯苔拉。她很快地說: “一定去!” 莎比娜附和說: “你不去就沒趣啦。” 弗蕾達站起來,走到他的椅子背后。 “你一定得去,要不然我可要拉你的頭發了!” 艾舍斯特想:“好吧—— 再等一天——仔細想想!再待一天!”于是他說: “就去吧!你不用揪頭發!” “好呀!” 在車站上他想再發個電報給農庄,但是寫好——又撕了;他說不出又不回去的道理。到了布里克瑟姆,他們換乘一輛十分窄小的游覽馬車。艾舍斯特擠在莎比娜和弗蕾達中間,他的膝頭碰著斯苔拉的膝頭,大家玩著“捉拿馬屁鬼”的游戲;他心頭的愁悶都被歡樂代替了。在這為了再仔細想想而多停留的一天里,他實在無心去想!他們賽跑、摔跤、赤著腳在淺水里走—— 今天誰也不想游泳——他們唱著輪唱歌曲,玩著各种游戲,把帶來的食物全部吃得干干淨淨。在回去的時候,坐在那狹窄的游覽馬車里,兩個小姑娘都靠在他身上睡著了,他的膝頭仍舊擦著斯苔拉的膝頭。三十個小時以前,他從來沒有看見過這三個淡黃色腦袋中的任何一個,這似乎是不能相信的。在火車里,他跟斯苔拉談到詩歌,發現了她喜愛哪些詩人和詩篇,并且把自己喜愛的告訴了她,感到一种令人高興的优越感;最后她突然用很低的聲音說: “菲爾說你不相信人死后還有靈魂,弗蘭克。我想這是可怕的。” 艾舍斯特很窘,他低聲說: “我既不相信也不是不信—— 我實在不知道。” 她迅速地說: “這我可受不了。那樣的話,活著還有什么用呢?” 看著那兩道緊鎖的往兩邊斜起的美麗的眉毛,艾舍斯特回答: “我不贊成為相信而相信。” “但是,如果人死后就沒有靈魂的生活,那么為什么要希望复活呢?” 說著,她正正地注視著他。 他不想傷她的感情,但是憋不住的支配欲使他又說道: “一個人活著的時候,很自然地總是想永遠活下去;這是生活的一部分。但是,也許就只是這么回事啦。” “那么,你到底相信不相信圣經呢?” 艾舍斯特想:“現在,我可真的要傷她的感情了!” “我相信‘山上的講道’,因為它是那么美,而且是永遠适用的。” “可是你相信不相信基督是神圣的呢?” 他搖搖頭。 她馬上把臉向著窗子;他驀地又想起梅根的禱告來,那是尼克告訴他的:“上帝保佑我們大家,保佑阿舍斯先生!”除了她,誰會為他禱告呢?她這時一定在等他,等他走過那個小巷哩。他突然想:“我真是個坏蛋!” 那天晚上,這個想法不斷兜上他的心頭,但是,正如并不是少見的那樣,每次這樣想時的沉痛卻愈來愈淡,直到最后,仿佛做坏蛋几乎是理所當然的了。而且,說來奇怪,他不知道到底是決心回去看梅根,還是決心不回去看她,才是坏蛋。 他們在一塊儿玩牌,后來兩個孩子被打發去睡了,斯苔拉就去彈鋼琴。艾舍斯特坐在差不多是幽暗的窗口的坐位里,打那儿遠遠地瞧著坐在几支洋燭中間的斯苔拉——瞧那長在細長、洁白的脖子上的美麗的腦袋隨著雙手的動作而俯仰。她彈得很熟練,沒有多少表情;但是,她构成了一幅何等樣的圖畫!那淡淡的金黃的光輝,一种天使的气氛,滯留在她的周圍。在這搖動著身体、穿著白衣、長著天使般腦袋的姑娘面前,誰能有情欲之念或非分之想呢?她彈奏著舒曼的一支曲子,叫做“Warum?”。這時哈利德拿出支長笛來,那迷人的情調就給破坏了。后來,他們叫艾舍斯特唱一本舒曼歌曲集里的歌,斯苔拉給他伴奏,正唱到“Ichgrollenicht”的時候,兩個穿藍色睡衣的小家伙溜了進來,想躲在鋼琴底下。 晚會在混亂中收場,莎比娜管這叫做“快樂的喧鬧”。 當天晚上,艾舍斯特几乎沒有睡著。他在床上翻來翻去,苦苦地思量。最近這兩天強烈的家庭親熱气息,哈利德家的這种特殊气氛的力量,似乎把他團團圍住了,使得那個農庄和梅根——甚至連梅根——都似乎不真實了。難道他真的向她求過愛,真的答應過帶她去同居嗎?他一定是受了春天、夜和苹果花的迷惑!這五月的狂熱只能把他們兩個都毀啦!要娶她—— 娶這不滿十八歲的單純的孩子為妻的念頭,現在使他充滿了恐懼,盡管這個念頭還能刺激他,還能激蕩他的熱血。他自言自語說:“真可怕,我干的什么—— 真可怕!”舒曼的樂聲悸動著,跟他那發燒似的思想交織在一起,斯苔拉的神態冷靜、皮膚白皙,頭發金黃的形態,還有那俯著的脖子和圍繞著她的那种奇怪的天使的光輝,又出現在他的眼前。 “我一定是——一定是瘋啦!”他想。“我著了什么魔啦?可怜的小梅根!‘上帝保佑我們大家,保佑阿舍斯先生!’‘我要跟您在一塊儿——只要跟您在一塊儿!’”他把臉埋在枕頭里,抑制住一陣啜泣。不回去是可怕的!回去呢——更加可怕! 感情這東西,你在年輕的時候,一旦果真把它發瀉了,就會失掉折磨你的力量。他想:“有什么了不起——就不過親了几下——一個月就全忘啦!”——于是他睡著了。 第二天上午,他把支票兌取了現款,但像逃避瘟疫似的避開那家給他留著那件淡灰色女服的店舖,卻給自己買了几樣日用必需品。他整天心情很怪,對自己怀著一种惱怒的情緒。過去兩天的那种求之不得的叨念沒有了,心頭是一片空虛—— 全部強烈的渴望都化為烏有,好像已經在那一陣熱淚中得到了滿足。吃過茶點后,斯苔拉把一本書放在他旁邊,羞澀地說: “你看過這本書嗎,弗蘭克?” 原來是法拉爾的《基督傳》。艾舍斯特笑了笑。她那么關心他的信仰,他覺得好笑,但卻是很感人的。同時也許又是傳染性的,因為他開始情不自禁地直想為自己辯護,如果不是想改變她的信仰的話。晚上,兩個孩子和哈利德在補蝦网,他說: “依我看來,在正統的宗教背后,老存在著酬報的觀念——做了好事,你就能得到些什么;這無异是乞求恩德。我想這根源全在于恐懼。” 她正坐在沙發上,用一根繩子打拱結,听到這句話,馬上抬起頭來。 “我認為宗教要比這深刻得多。” 艾舍斯特又感覺到那种支配的欲望。 “你以為是這樣,”他說;“但是響往報答是咱們大家的老根!要究明這老根的底細,可不是容易的!” 她不解地皺緊眉頭。 “我覺得不懂你的話。” 他固執地繼續說: “好,你想,那些最虔誠的宗教徒,是不是就是那些覺得這現世的人生沒有完全滿足自己欲望的人?我相信做個好人,因為做好人本身是件好事。” “那么,你真的相信做好人哩?” 現在她看去多美——跟她好是容易的事!于是他點點頭,說: “我說,教給我,這結是怎樣打的!” 在撥弄那根繩子的時候,她的手指碰到他的手指,他覺得十分快慰。后來他上床睡覺,便有意地老想著她,把自己裹在她那漂亮、文靜而姊妹般的光輝里,好像裹在一件防身衣里一般。 第二天,他發現大家已經安排好,打算坐火車到陶特納斯去,在伯里波默羅古堡野餐。他跟大家一起坐上馬車,背向馬坐在哈利德的旁邊,心里還是堅決要把過去忘掉。接著,在海濱,快到火車站附近那個拐彎的地方,他的心几乎跳到了嘴里。梅根——就是梅根!——正在遠處小路上走著,穿著她那條舊裙子和短上衣,戴著那頂蘇格蘭圓帽,仰起了頭看行人的臉。他本能地舉起手來遮掩,然后便假裝擦除眼睛里的塵埃;但是從手指縫里,他仍舊看得見她在走動,不是踏著她那自由自在的鄉下人步子,而是搖搖晃晃,迷迷惘惘的,怪可怜的樣子—— 好像小狗失掉了主人,不知道應該向前,還是向后——不知道往哪里去。她怎會這樣到這里來的? 她是憑什么借口出來的?她抱著什么希望?車輪滾滾,載著他离她越去越遠,他的心發出反抗和呼叫,要他把車停住,离開車,到她那里去!馬車拐彎向火車站駛去的時候,他再也按捺不住,便推開車門,咕噥說:“我忘帶東西了!走吧—— 別等我!我坐下一班車到古堡跟你們會合!”他跳出去,一個踉蹌,轉了几個身,便站住了腳跟,然后向前走去;馬車繼續前進,哈利德兄妹都覺得十分惊异。 從拐角上,他剛剛望得見梅根正在前面很遠的地方。他跑了几步,便止住自己,放慢步子走著。每走一步,离梅根愈近,离哈利德一家人愈遠,步子就愈加緩慢。這次看見她——這能使形勢發生什么變化呢?自己去見她。和由此必然產生的后果,怎樣才能顯得不那么丑惡呢?無庸諱言,自從遇見哈利德一家人之后,他已經漸漸确切地感覺到他是不會跟梅根結婚的了。如果他們結合的話,那不過是一段荒唐的戀愛生活,一段不安的、悔恨交集的、別扭的生活——接著—— 不錯,接著他就會厭倦,就因為她給了他一切,她是那么單純、那么信任,那么像朝露一般。而朝露——是不長久的!那個褪了色的小圓點,她那蘇格蘭圓帽,遠遠地在前面搖晃著:她抬頭瞧每個行人的臉,瞧每家人的窗子。有哪個男子經歷過這樣殘酷的考驗呢?不管怎么辦,他覺得他總是個禽獸了。他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使一個過路的護士轉過頭來向他盯了一眼。他看見梅根停住腳步,靠在防波堤上,瞧著海;于是他也停了腳步。很可能她從來沒有見過海,因此在這憂患中也禁不住要流覽一下景色。“不錯——她什么也沒有經歷過,”他想:“她的一切都還在前頭哩。可是僅僅為了几個星期的熱戀,我會毀了她的一生。我宁愿自己吊死,也不干這個!”突然他似乎看見斯苔拉的沉靜的目光注視著他,前額上那綹柔軟的頭發在風中飄拂。啊!那樣做會是發瘋,會意味著放棄他所尊敬的一切,放棄他自己的自尊心。他回頭快步向車站走去。但是,回憶中那個可怜的、迷惘的小小身影,那雙在行人中尋找的焦急的眼睛,又在十分強烈地折磨著他,叫他受不了,于是他重新回身向海走去。那頂帽子已經看不見了;那小小的有色圓點已經消失在中午的人流中。生活有時似乎把一樣東西迅速推開,使你拿不到手,這時你會有如饑似渴的感覺,就是在這种饑渴的感覺和熱切的想望的推動之下,他匆忙地向前走去。什么地方也找不到她;找了半個鐘頭,他便在海岸的沙灘上趴下了。他知道,要找到她,只要到車站等她,她尋找沒有結果,便會回車站乘火車回家;或者,他自己乘車回農庄去,她一回家便看見他了。但是,他躺在沙灘上不動,瞧著周圍一群群玩著小鏟小桶漠不關心的孩子。她那個彷徨無主、東找西尋的小小身影所引起的怜憫,几乎淹沒在他那血液的春情奔流中了;原來現在剩下的全是放浪的感情了——那騎士精神的部分,以前是有過的,此刻已經消失了。他再次渴念著她。渴念她那熱吻、她那柔軟小巧的身体、她那放任、她那全部銳敏熱烈而不受禮教約束的感情,渴念著那天晚上在月光明亮的苹果樹下的那种奇情异景;他強烈得可怕地渴念著這一切,像牧神渴念著林間的仙女一樣。那明亮的有鱒魚的小河里的潺潺流水,金鳳花的耀目的光彩,老“野人”光顧的岩石,布谷鳥和綠色啄木鳥的啼聲,貓頭鷹的呼呼的叫聲;還有那紅色的月亮從天鵝絨般的黑色云朵里窺視著生气勃勃的一片白茫茫的苹果花;還有在窗口的她的臉—— 差一點儿就可以接触到——那樣的為愛情而出神;還有在那苹果樹下,她的心貼著他的心,她的嘴唇回答著他的嘴唇—— 這一切都包圍了他。但是,他躺著不動。到底是什么東西在抗拒著怜憫和這种強烈的渴望,使他癱瘓在溫暖的沙子里的呢?是三個亞麻色的腦袋,一張長著親切的淡藍眼睛的漂亮的臉,一只緊握著他的手的纖小的手,一個叫著他的名字的活潑的聲音——“那么你真的相信做好人哩?”不錯,還有一种气氛,仿佛是在一個圍牆里的古老的英國花園中,其中有石竹和矢車菊,有玫瑰,有熏衣草和那丁香的香味—— 玉洁冰清,一塵不染,几乎是神圣的——這一切都是純洁和美好的,都是從小受的教養使他能夠体會的。 這時他突然想道:“她可能又到這海濱來,那就看見我了!”他站起來,向遠在海灘一端的岩石走去。在那里,冰涼的水花濺在臉上,他可以更加冷靜地思考。回到那個農庄去,在野外的樹林里、在岩石間去愛梅根,周圍的一切都是荒野的,又都是跟這种事情相稱的—— 這個,他知道,是不可能了,完全不可能了,把她移植到大城市里去,把像她這樣一個完全屬于大自然的人關在一套公寓房間里——他的詩人气質對此是有反感的。他的熱情將只是一种官能的放縱,很快就會過去;在倫敦,她那种天真無知,她的缺乏一切文化教養,都只能使她成為他的秘密玩物—— 不可能再是別的。他坐在岩石上,兩只腳挂在一潭淺綠的海水上搖晃著,海水正從這里退出:他這樣坐得愈久,對這一點就看得愈清楚。現在,仿佛是她的胳臂和她的整個身体正在從他身上慢慢地、慢慢地滑下去,落到了水潭里,將要被海水帶到海里去;她仰視著,她那失神的臉色帶著央求的目光和濕漉漉的黑發——這又縈繞他、侵扰他、折磨他!最后,他站起來,爬上低矮的石壁,往下走進一個隱蔽的海角。也許在海里,他可以恢复自制—— 消滅這陣狂熱!他脫下衣服,游了出去。他要使自己疲倦,好丟開一切,就不管好歹地游著,淤得又快又遠;接著,他又毫無理由地害怕起來。如果不能游回岸邊,如果潮水把自己卷走,或者抽起筋來,像哈利德似的,那怎么辦!他轉身往里游。那紅色的山壁看去似乎很遠。如果他淹死了的話,他們會發現他的衣服的。哈利德一家會知道的;但是梅根也許永遠不會知道——他們在農庄里是不訂報的。于是他又想起菲爾·哈利德的話:“劍橋的一個姑娘,本來我可以——幸虧我沒有對她做虧心的事!”在這沒來由的恐懼時刻,他發誓不對她做虧心的事。于是,他的恐懼消失了;他很容易地游了回去,在陽光下晒干身体,穿上衣服。他有點儿傷心,但是不再悲痛了;至于他的身体,那已經神清气爽了。 在艾舍斯特這樣年輕的時候,怜憫并不是強烈的情緒。他回到哈利德家的起坐室里,狼吞虎咽地吃了一頓茶點,覺得很像是發了燒剛好似的。一切都顯得新鮮和爽朗;茶,奶油吐司加果醬,都异乎尋常地好吃;煙草從來沒有那么香。他在空屋里來回走著,東摸摸,西瞧瞧。拿起斯苔拉的針線籃,他擺弄著那些線團和一綹色彩鮮艷的絲線,聞聞斯苔拉放在線團中間的一個裝著車葉草的小香袋。他坐在鋼琴前面,用一個手指彈著曲子,心里想:“今天晚上她會彈琴的;我要看她彈;瞧著她使我很舒服。”那本書還留在她放在他身旁的地方,他拿起來,想看。但是梅根的凄楚的小身影立刻又出現了,于是,他站起來,靠在窗口,听新月飯店花園里的畫眉鳥歌唱,凝視著樹下夢一般的藍色的海。一個仆人進來收走茶點,他依然站著,吸著傍晚的空气,竭力什么也不想。接著,他看見哈利德兄妹打新月飯店的大門進來了,斯苔拉稍稍走在菲爾和兩個孩子前面,大家都拿著籃了。他本能地退縮了。他的心剛受過那么嚴酷的折磨,突然看到斯苔拉,就有些怕接触,然而卻又需要這种接触的親切的安慰——一面抱怨對他的這种影響,一面又渴求這影響的那种宁靜的純洁無邪的气氛,以及瞧著斯苔拉的臉的時候所獲得的快感。他靠在鋼琴后面的牆上,看她走進來站著屋里,神色有點儿發呆,好像很失望似的;然后她看見了他,便露出微笑,笑得那么快,那么明朗,使艾舍斯特既覺得溫暖,又感到惱火。 “你根本沒有來找我們,弗蘭克。” “沒有;我有事不能來。” “瞧!我們采來了這樣可愛的晚紫羅蘭!”她伸出握著一束紫羅蘭的手。艾舍斯特把鼻子湊過去,心頭激起了种种迷惘的渴望,可是他又看見梅根仰起焦急的臉注視著行人,立刻就冷了半截。 他說了一句“多好啊!”便走開了。回到樓上自己的房間里,听得兩個孩子正走上樓梯,為了避開她們,他便一歪身倒在床上,兩條胳臂交叉著放在臉上,就這樣躺著。現在,他覺得事情已經真正作了決定,梅根已經放棄;他恨起自己來,几乎也恨起哈利德兄妹來,還恨他們那种英國式家庭的健康幸福的气氛。他們為什么偏偏碰巧到這里來,驅逐了他的初戀——而且向他表明,他即將是一個普通的勾引女性的好色之徒而已?斯苔拉有什么權利用她那洁白羞澀的美貌,使他确切地知道自己決不會跟梅根結婚,而且在徹底破坏了這件事之后,給他帶來了這樣刻骨難忘的愧悔和這樣的怜憫?梅根這時總該回家了,由于可悲的尋找而筋疲力盡了——可怜的小東西!—— 說不定還在盼望到家能夠看見他哩。艾舍斯特咬著袖子,抑制悔恨交迫的呻吟。他去吃晚飯的時候,悶悶不樂,一聲不響,他這种情緒甚至對兩個孩子也投下了一層陰影。這個晚上過得很陰郁,大家的脾气都不大好,因為他們都疲倦了;他几次看見斯苔拉在瞧他,流露出委屈和迷惑的神色,這使心情不好的他反而高興。他睡得很糟,一早起來,便走了出去。他來到海灘上。獨自待在宁靜的、藍色的、陽光照耀的大海的邊上,心頭稍稍輕松了點儿。真是個自負的笨蛋—— 以為梅根會那么難受!只要過一兩個星期,她就差不多全忘了!他呢——不錯,他會獲得善報!一個善良的年輕人!如果斯苔拉知道的話,她會祝福他,因為他抵抗住了她相信的那個惡魔;他冷酷地笑了一聲。可是慢慢地,大海和天空的宁靜和美,還有那些飛著的寂寞的海鷗,卻使他感覺羞愧,他游泳了一陣子,便回去了。 在新月飯店的花園里,正是斯苔拉坐在一張折凳上畫畫。 他偷偷走到她背后。你瞧,她是多美:專心致志地彎著身子,端著畫筆,估量著遠近大小,皺著眉頭。 他溫和地說: “斯苔拉,昨天晚上我太不好了,請你原諒。” 她嚇了一跳,回過頭來,臉漲得緋紅,習慣地迅速說: “沒有什么。我知道有件什么事儿。朋友之間這是不要緊的,是不是?” 艾舍斯特回答: “朋友之間——咱們是朋友了,是不是?” 她仰臉看著他,使勁地點頭,那排上齒又閃露在快速而明朗的微笑中了。 三天后,他和哈利德兄妹同行,回到倫敦去。他沒有寫信到農庄去。他還有什么可說的呢? 第二年四月的最后一天,他和斯苔拉結婚了……。 以上就是艾舍斯特在銀婚日那天靠牆坐在金雀花中間的回憶。就在這個現在他擺開了食物的地方,當初他第一次看見梅根映著天空站著。為什么偏偏這樣湊巧!他心頭激起一陣渴望,要下去再看看那個農庄和果園,還有那吉卜賽鬼出沒的草地。去一遭不會花很長的時間;斯苔拉也許要過一小時才過來呢。 這眼前的景物,他記得多么清楚——屋后的那座陡峭的草山,山頂上的那几棵樹!他在農庄的大門口站停了。矮矮的石屋,水松构成的門廊,開花的紅醋栗——絲毫沒有改變;連那張陳舊的綠漆椅子也仍舊在窗下的草地上,那天晚上他正是站著這里向她伸出了手接那鑰匙的。接著,他轉身朝小巷里走去,站著倚在果園的門上——這個破敗的灰色大門,也跟當初一樣。甚至還有一口黑豬,在那邊樹木間走來走去。是真的過了二十六年,還是他做了一個夢,現在醒來,而梅根正在那棵大苹果樹下等他呢?他不自覺地抬起手來摸摸花白的胡子,終于使自己回到了現實中。推開大門,他向前走去,穿過那些雜草酸模和蕁麻,直走到河邊,找到了那棵大苹果樹。沒有改變!除了青灰色的鮮苔更多一點儿,增添了一兩個枯枝之外,別的都跟那天晚上一樣,那時,他在梅根去后,抱住了這長鮮苔的樹身,吸著它的木香,而頭頂沐著月光的苹果花似乎活了起來,在呼吸——這些仿佛都僅僅是昨天晚上的事。在這早春時節,已經有几顆芽發出來了;畫眉鳥正在高聲歌唱,一只布谷鳥叫著,陽光燦爛而和暖。一切都跟過去一模一樣,令人能難以置信——那水聲潺潺的有鱒魚的小河。那狹小的池子——他每天早晨都泡在里面,把水潑在側腹和胸膛上;而在那邊荒野的草地里,依然是那山毛櫸林子和那塊据說有吉卜賽鬼去坐的大石頭。然而,青春永逝了,愛情和甜情蜜意消磨盡了,艾舍斯特感覺到像有什么東西卡住了脖子似的,當然+B減〨哏p穢瓾言n拇□厴希邑噊?是應該盡情歡樂的,就像這天和地包含著無限歡樂一樣!但是實際上呢,卻辦不到! 他走到河邊,俯視著池子,心里想:“說什么青春和春天! 誰知道,它們都怎么樣儿了?”這時,他突然怕碰到個什么人打斷他的回憶,便回到小巷,抑郁地由原路重新來到十字路口。 汽車旁邊有一個灰胡子的老雇農,拄著拐杖,在跟司机說話。一見他來到,老雇農馬上停止談話,好像犯了不敬之罪似的,用手碰一下帽檐,打算瘸著腿往小巷里走去。 艾舍斯特指著那青青的狹長土墩。“這是什么,你能告訴我嗎?” 老頭儿站住了,他的神色似乎說:“先生,你找對人啦!” “是個墳,”他說。 “可是為什么葬在這野地方呢?” 老頭儿微笑著。“這里有個故事,您可以這么說。講這個故事,我已經不是第一次了——許多人都問起這個草皮土墩的來歷。在這儿附近,我們都管它叫‘姑娘墳’。” 艾舍斯特遞過自己的煙袋荷包。“抽一筒?” 老頭儿又碰一下帽檐,慢慢地裝滿一只古老的粘土煙斗。 他的兩只眼睛打一團皺紋和頭發中間向上瞧著,還是挺明亮的。 “如果您不見怪的話,我想坐一坐——我的腿今天有點儿不好受哩。”說著,他就在長草皮的土墩上坐下了。 “這墳上總有一朵花儿放著。它也并不太冷清;現在,有許多人經過這儿,坐著他們的新汽車,穿著新衣服——跟過去的日子不一樣啦。她在這儿有好多伴儿呢。她是個自殺的可怜人。” “明白了!”艾舍斯特說。“葬在十字路口。我不知道這風俗還流行著。” “啊!可是,這是很久以前發生的事儿。那時我們這里的教區牧師是個十分敬神的。讓我想,到下個米迦勒節,我領養老金就有六年啦,可是出事那年我才五十呢。沒有一個活著的人對這件事儿知道得比我更清楚了。她住在离這儿很近的地方,就在我常去干活的納拉科姆太太家的農庄上——現在是尼克·納拉科姆當家啦。我還給他干點儿零活呢。” 艾舍斯特靠在大門上,正在點他的煙斗,他那兩只彎著的手在臉前停留了好一會儿,雖然火柴早已熄滅了。 “還有呢?”他說,自己覺得嗓音沙啞而奇怪。 “她是百里挑一的,可怜的姑娘!我每回經過這儿,都要放一朵花儿。她是個美麗的好姑娘,雖然他們不答應把她葬在教堂里,也不答應葬在她自己指定的地方。”老雇農停了停,把一只毛茸茸的、因艱苦的勞動而變了形的手,平放在墳上的野風信子旁邊。 “還有呢?”艾舍斯特說。 “可以這么說,”老頭儿往下說,“我想是為了鬧戀愛—— 雖然誰也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哪知道姑娘們的心事,那不過是我的想法。”他的手捺著墳上的草皮。“我很喜歡這姑娘——不知道有誰不喜歡她的。可是她太好心腸了——毛病就出在這儿,我想。”他抬起頭來。艾舍斯特的嘴唇在胡子底下哆嗦著,他又咕噥道:“還有呢?” “那個時候是春天,也許正是現在這光景,要么還要晚一些——開花的季節——有一個大學里的年輕的先生,住在這農庄上—— 人也是挺好的,就是有點儿顛三倒四。我很喜歡他,看不出他們兩個有什么關系,不過依我想,他打動了姑娘的心。”老頭儿打嘴里拿出煙斗,吐了口唾沫,繼續說: “您瞧,有一天他突然走啦,從此就沒有回來。他的背包和一些東西,現在都還保存在這儿呢。使我一直想不透的是——他再也沒來要這些東西。他的名字叫阿舍斯,要不也跟這差不离儿。” “還有呢?”艾舍斯特又說。 老頭儿舐一下嘴唇。 “她什么也沒有說,可是打那天起,她變得好像昏頭昏腦啦,完全不正常啦。我這輩子沒見過一個人變得那么厲害的——從來沒見過。庄上還有一個年輕人——名字叫做喬·比達福德,對她也是挺好的,我猜他那种親熱体貼勁儿,常常折磨著她。她變得瘋瘋顛顛的。有時候,傍晚我赶牛回來,老看見她;她站在果園里那棵大苹果樹底下,直瞪瞪的瞧著前面。‘呀,’我總想,‘不知道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可是你叫人瞧了太可怜啦,這准沒錯儿。’”老頭儿重新點著煙斗,沉思地抽著。 “還有呢?”艾舍斯特說。 “記得一天我問她:‘什么事儿,梅根?’——她叫梅根·戴維,是威爾士人,跟她姑母納拉科姆老太太一樣。‘你是有心事啦,’我說。‘不,吉姆,’她說,‘我沒心事。’‘有,你有心事!’我說。‘沒有,’她說著兩顆眼淚滾了下來。‘你哭啦—— 那又為什么呢?’我說。她把手掩在心口,‘我難受,’她說;‘可是很快會好的,’她說。‘不過要是我有個三長兩短,吉姆,我希望葬在這儿這棵苹果樹底下。’我笑啦。‘你有什么三長兩短?’我說;‘別傻。’‘不,’她說,‘我不傻。’好吧,我知道姑娘們的脾气,也就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直到兩天后,大概傍晚六點光景,我赶著小牛經過,看見河里躺著個黑胡胡的東西,就在那棵大苹果樹附近。我對自己說:‘難道是口豬——豬走到這地方,真好笑!’我走過去一瞧,才看清楚啦。” 老頭儿打住了;他的眼睛向上瞧著,目光明亮,神色痛苦。 “就是那姑娘,在狹窄的小池里,那是一塊大石頭堵住了水變成的—— 我看見那年輕的先生在這里洗過一兩回澡。她趴著躺在水里。有一棵金鐘花打石縫里長出來,正好在她的頭頂。我瞧了她的臉,十分可愛,十分美,像娃娃的臉那么平靜——真是美极啦。大夫瞧了說‘就那么一點儿水,要不是著了迷,是死不了的,啊!瞧她的臉,她正是著了迷。真美——害得我傷心地哭了一場!那時候已經六月啦,可是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找來剩下的一點儿苹果花,把它插在頭發里。所以我才認為她是著了迷,這樣打扮了去走這條路。可不是!水還不到一英尺半呢。不過我要告訴您一件事——那個草地里有鬼呢。這個,我知道,她也知道;誰也不能叫我相信那儿沒有鬼。我把她對我說過的話告訴大家,就是說她要葬在那棵苹果樹底下。可是,我想這一說倒使他們變了主意—— 看起來太像是她存心要尋短見的;他們就把她葬在這儿啦。那時候,我們的教區牧師是十分認真的,他是十分認真的。” 老頭儿又用手捺著墳上的草皮。 “看起來真是了不起,”他慢慢地補充說,“姑娘們為了愛情,會干出這樣的事來。她是個好心腸的;我猜她的心是碎啦。可是我們到底什么都不知道呀!” 他抬起頭來,好像等待對方稱贊他講的這個故事,但是艾舍斯特早已走了過去,仿佛根本沒有他這個人似的。 在小山頂上,就在他擺好了野餐的那個地方再過去一點儿,他挑了個別人看不見的處所,趴在地上。他的德行獲得了這樣的報應,愛的女神“塞浦琳”就是這樣報了她的仇!在他那蒙朧的淚眼前面,現出了梅根的臉,淺黑的濕頭發里插著那枝苹果花。“我做了什么錯事?”他想。“我到底做了什么呀?”但是,他無法回答。春天,春天的激情,春天的花和歌—— 他和梅根心里的春天呀!莫非就只因為愛神要找一個犧牲者!那么,那個希腊人是對的——《希波勒特斯》里的話直到今天還是真實的! 因為愛神的心如痴如狂,他的翅膀發著閃閃金光;當他創造出了他的春天,眾生拜倒春的魔力跟前;一切野生的年青的生命,無論在小河、大海和峻岭,無論出生自大地的泥土或呼吸在紅色的陽光中;而且還有人類。寶座高据,塞浦琳,你獨自群臨万眾! 那個希腊人是對的!梅根!梅根!打山上走來的可怜的小梅根!在那棵老苹果樹底下等待著、張望著的梅根!死了的,打上美的烙印的梅根!…… 有個聲音說: “呀,你在這里!瞧!” 艾舍斯特站起來,接過妻子的速寫,默默地呆視著。 “前景畫得對嗎,弗蘭克?” “對。” “可是似乎缺少了點儿什么,是不是?” 艾舍斯特點點頭。缺少?缺少的是那苹果樹、那歌聲和那金子! 1916年 黃子祥 譯 ------------------ 竹露荷風整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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