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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瑪格麗特·杜拉斯 我已經上了年紀,有一天,在一處公共場所的大廳里,有個男人朝我走過來。他在做了一番自我介紹之后對我說:“我始終認識您。大家都說您年輕的時候很漂亮,而我是想告訴您,依我看來,您現在比年輕的時候更漂亮,您從前那張少女的面孔遠不如今天這副被毀坏的容顏更使我喜歡。” 我常常憶起這個只有我自己還能回想起而從未向別人談及的形象。它一直在那里,在那昔日的寂靜之中,令我贊歎不止。這是所有形象中最使我愜意、也是我最熟悉、最為之心蕩神馳的一個形象。 在我的生命中,青春過早消逝。在我十八歲的時候,繁花似錦的年花早就枯萎凋零。從十八歲到二十五歲之間,我的容貌朝著一個意料之外的方向發展。十八歲的時候我就衰老了。我不知道是否每個人都是這樣,我從來也沒有打听過。似乎有人對我說過,當你正在經歷一生中最年輕、最受贊美的年華時,這段時光的突然推進有時會使你感到吃惊。這种衰老來得太唐突了。我眼看著我的相貌日漸衰老,我那線條的比例也隨之改變,眼睛變得更大,嘴巴更加突出,額頭也刻下一道道深深的皺紋。我對此并沒有感到惊恐,相反,我是帶著一种似乎象是追求小說中情節發展的興趣去觀察我那衰老的面容的。那時我同樣也曉得我并沒有弄錯,我相信總有一天這种衰老會緩慢下來,恢复正常的速度。那些在我十七歲回法國時認識我的人,在兩年以后,即我十九歲時重新見到我時都感到惊奇。后來我終于保留下了那副新的面孔。它曾經是我的面孔。當然它還會衰老下去,不過其速度畢竟要比原先緩慢一些。我現在有一副面容衰老、布滿枯深皺紋的面孔。可它卻不象某些容貌清秀的面孔那樣驟然沉陷下去,它依舊保留著原來的輪廓,只不過質地被毀坏罷了。我有一張被毀坏的臉龐。我還能跟你說些什么呢?我那時才十五歲半。 那是在湄公河的渡船上。 這個形象在整個渡江的過程一直存在著。 我才十五歲半,在那個國土上并沒有四季之分,我們正處在那唯一的季節中,炎熱而又單調,我們正處于地球上狹長的熱帶地區,沒有春天,沒有更新。 我在西貢一所國立寄宿學校里住宿。我只是在那里睡覺、吃飯,但我在外面一所法國中學念書。我的母親是一位小學教師,她希望她的小女儿能夠接受中等教育。對你來說,你應該上中學。這對母親來說已經是心滿意足了,可女儿卻再也不以此為滿足。先上完中學,然后再爭取得到中學數學教師的學銜。自從我開始上學,就一直听媽媽嘮叨這句口頭禪。我從來沒有想象過我會逃避數學教師學銜考試這一關,我很高興能讓媽媽有這個盼頭。我總是看到媽媽無時不在為她的孩子以及她自己的前途而操心。到了那一天,當她再也無法望子成龍時,她也只好另做打算,雖說孩子們沒有多大的出息,但也總算是那么回事,他們也算盡了自己的職責,沒有虛度年華。我還記得小哥哥(指作者的二哥)學習會計課的事。他學的是函授學校的教材,任何年齡、任何程度都可以學。母親常說,應該好好追上去。小哥哥補習數學最多能持續三天,從來也堅持不了四天,沒有,從來沒有。每當搬家的時候,小哥哥就得輟學。于是他只好到另外的學校里從頭開始。母親整整堅持了十年之久讓小哥哥選學課程,到底也沒有學出什么名堂來。就在哥哥不在的時候,媽買下了一塊租地,這可是一种冒險,不過對我們兩人來說也沒有什么可怕的。 我常听說我之所以過早地衰老是由于整個童年時期受陽光強烈照射的緣故。但我從來就不相信這种說法。也有人對我說過窮人的孩子愛多思。不過,實際情況并非如此。由于嚴重的饑饉而造成少年老成的現象是有的,但并非我們這些人,我們從沒有挨過餓,因為我們是白人的孩子,我們曾經為此而感到羞恥,雖然我們也賣過自己的家具,但我們并沒挨過餓,我們還雇過一個佣人,雖然有時我們倒也真的吃過一些烏七八糟的東西,吃過水鳥,吃過凱門鱷,不過這些髒東西也是仆人替我們煮好的,并且是由他伺候我們吃的。我們有時也拒絕吃這些東西,因為我們可以擺闊而不想吃。不,當我十八歲的時候,突然發生了一件事(指作者的大哥把她奸污了),使我在這個年齡更加枯干、衰老。事情是在夜里發生的。我當時真害怕我自己,也害怕上帝。只是到了白天,我才不那么害怕,死亡也不顯得那么嚴重。但是死神的魔影仍不离開我。當時我真想把我哥哥殺了,真想把他殺掉。我真想制服他,就是一次也罷,然后看著他死去。那是為了當著我母親的面,除掉一件她心愛的東西,就是她這個儿子,他恩將仇報,他懲罰母親卻是因為母親對他如此厚愛,同時,我想也是為了從哥哥的手里拯救出小哥哥的生命。哥哥可以說是小哥哥身上一塊遮著陽光的黑布,是一個無法無天、為所欲為的人。他雖屬人類,卻行禽獸之道,在我的小哥哥有生之時,他無時無刻不在他的生活中制造恐怖,而當這惊恐怖及他的心靈的時候,遂即令其喪生。(作者的二哥在二十七歲時因病死去。她認為二哥是因為長期受大哥恐嚇致死的。) 我對我家里人的描寫已經花了許多筆墨,不過當我描寫他們的時候,我的母親和我的兄弟還活在世上,可我只圍繞著他們,圍繞著這些事情來描寫,并不直接破筆其中的底細。 我一生的歷史是不存在的,的确不存在。從來就沒有什么重點,沒有道路,也沒有線索。有些寬闊的地方會讓人們以為那里必定有人存在,這不是真的,其實那里一個人也沒有。我年輕時那一丁點儿故事我已經多少寫過一些了,我想說的就是那段依稀可辯的歷史,我所說的正是這個故事,也就是我那段過河的故事。不過我這里所寫的既不相同又卻一樣。從前,我所說的是那些明亮的時光,那些被照亮的時刻。而這里我要說的是那同一青春里被隱藏的時光,我將通過某些事實,某些感情,某些事件把這段歷史挖掘出來。我是在一個使我十分害羞的環境中開始我的寫作生涯的。那個時候為他們所寫的東西還是合乎道德的。可現在寫起東西來似乎就再也沒有那么多講究了。有些時候我也懂得這個道理:如果思路不清的話,樁樁往事就會混淆在一起,假如是出于虛榮心,隨風飄蕩的話,那么寫出來的東西必將一文不值;有些時候,我也懂得這個道理:如果思路不清的話,所有的事物就會被一种無可名狀的溶劑化為一体,這時寫出來的東西充其量不外是一篇廣告。但是,我往往缺乏主見,我覺得所有的場地都敞開了,再也沒有牆壁,使得你落筆之后就無法尋找藏身之處,不知如何收場,如何表達,并且讓你那些有失統的言行不再受人尊敬。不過,在此以前,我并沒有想那么多。 現在我看到當我還很年輕的時候,十八歲,甚至十五歲,我的臉上就挂著后來人到中年,酗酒成疾而顏容盡毀的先兆性痕跡。對我來講,酒完成了上帝所沒有的功能,它還會殺我,殺人。我這張酗酒的面孔早在酗酒之前就有了。酒只不過起了公認的作用。我自己早就有好酒的愿望,這一點我和別人一樣,原先就知道了,只不過這种嗜好來早了。這如同我身上早就有情欲的愿望一樣。我在十五歲的時候臉上就挂著享樂的模樣。可我當時還不懂得什么是享樂。我的這副面孔實在太明顯了。恐怕媽媽早就看出來了。我的兩個哥哥也看得出來。對我來說,一切就是這樣,從我這張外在的、疲乏不堪的面龐和這雙過早帶有黑圈的眼睛開始的。 十五歲半,這正是人生過渡的年華。每當我旅行回到西貢的時候,尤其是當我乘車旅行的時候,我總要在這里乘船過渡。那天早上,我在沙瀝搭車,媽媽是那里一所女子學校的校長,當時正是學校假期結束的時候,我再也記不起是哪個假期。我到媽媽工作的那間小小的屋子里度假。那天我正要返回西貢那所寄宿學校去。當地人乘坐的客車是在沙瀝市廣場發車的。和往常一樣,媽媽送我上車,并把我托咐給司机,她向來是把我托咐給西貢客車的司机,以便面對万一路上發生了什么事故,火災、強奸、海盜的襲擊以及輪渡半途拋錨等事故時好對我有所照顧。和往常一樣,司机讓我坐在前面,挨著他的身邊,這個座位是專門留給白人坐的。 就是在這次旅途中,那個形象清楚地呈現出來了,它本來可以畫得更清楚,更完整,它本來可以保存下來,本來也可以拍下一張照片,就象在別的地方拍下其他的照片一樣。可惜沒有給這個形象留下一個鏡頭。也許是由于眼光過于淺薄而沒有產生留下一個鏡頭的動作。如果能早預料到這次過河事件對我的一生將是如此重要的話,這個形象原該收入鏡頭而保存下來。然而,正當這個形象出現的時候,人們甚至還沒感覺到它的存在。只有上帝才認識它。因此,這個形象也只能如此而已,也許它根本就不存在。它被疏忽了。它被遺忘了。它并沒能脫胎而出,沒有露出清晰完整的輪廓。可這正是它美的所在,絕對的美,是美的化身。 就在乘渡船橫渡湄公河的一條支流時,我從客車上走下來。這條渡船往返于永隆和沙瀝兩地之間。在交趾支那南方的一片泥和稻田的遼闊平原——“鳥鄉”平原我下了車,我向著船舷走過去,觀看著眼前的河流。媽媽曾經對我說,我一輩子再也看不到象湄公河和它的支流這樣美麗、壯觀而又洶涌澎湃的河流。這些河流注入大海,這些水鄉的土地也將消失在大海的胸怀之中。在這一望無際的平坦土地上,這些江河水流湍急,仿佛大地是傾斜的,河水直瀉而下。每當汽車爬上輪渡的時候,我總是要從汽車上走下來,哪怕是在夜間過河也得一樣下車,因為我總是害怕,害怕那渡船的拉繩折斷而把我們漂泊到海洋里。在那急流旋渦之中,我看到了我性命的末日。流水是如此無情,它可以帶走一切,無論是石頭、還是教堂、甚至連整座城市也都難以幸免。在大河的流水深處,正掀起一陣風暴,陣陣狂風相互撕打。 我穿著一件真絲的連衣裙,它已經破舊不堪,几乎是透明的。從前這件連衣裙是媽媽的,有一天她不想再穿它了,因為嫌它過于透亮,所以把它給了我。這是一件無袖的、袒胸露肩的連衣裙。那真絲是茶色的,在當時是一种十分流行的顏色。這是我所記得的唯一一條連衣裙。我覺得它很合身。我在腰部系了一條皮帶,也許那是我哥哥的一條皮帶。我已經記不得當年穿過什么鞋,我只記得那几條穿過的裙子。我常常光著腳丫穿著一雙布拖鞋,我指的是在我到西貢上中學之前的情況。自從我上了中學以后,當然我是一直穿鞋的。那一天,我該穿上這雙少有的金絲高跟鞋。那天因為我找不到別的鞋可穿,所以就把它穿上了。這是媽媽給我買的處理品中的處理品。我穿著這雙金絲鞋上中學去。我上中學穿著這雙綴有用廢金絲編成的小圖案的鞋上中學去。這是我自己的意愿。我只穿得慣這雙鞋,甚至現在還是如此,這雙高跟鞋是我有生以來頭一雙皮鞋,它很漂亮,超過以前我穿過的所有為了跑步、玩耍而穿的平底白布鞋。 可是那一天,并不是因這雙皮鞋使小姑娘打扮得奇裝异服。出奇的是那一天姑娘頭上戴著一頂平邊男帽,一頂玫瑰紅色的軟氈帽,上面圍著一條很寬的黑色飾帶。 正是這頂帽子使得姑娘變成一個不倫不類的形象。 這頂帽子到底是怎么落到我手里的,我現在已經忘掉了。我也記不清是誰給我的。我想可能是媽媽依我的要求給我買的,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這帽子是處理品中的處理品。為什么會買這么一頂帽子呢?在那個時候,在這塊殖民地中,沒有一個女人,沒有一個姑娘會戴這种男式氈帽。這連當地的婦女也不戴。事情可能是這樣發生的:為了開玩笑,我試戴了一下這頂帽子,就這樣,我在帽商的鏡子里照了照,我發現:在這頂男式帽子下面,我那不討人喜歡的單薄身段,那种孩童的缺陷,立即變成了另一副模樣。她再也不是自然界中粗暴和倒霉的角色,恰恰相反,這种選擇使她變成了另外一個不同的人,這是一种明智的選擇。突然間,有人喜歡她了。突然間,我也發現我已經成了另一個人,一個在外面令人刮目相看的人。她將為大家所有,在眾目睽睽之下溶化在城市里的人流之中,溶化在公路上,溶化在欲望之中。戴著這頂帽子,我再也不和它分离,我有了這頂令我屬于它的帽子,我再也不离開它。對于我那雙皮鞋來說,情況也該有所相似,但僅次于帽子,可這雙鞋和這頂帽子卻是矛盾和不協調的,正象這頂帽子和我那瘦弱的軀体不相稱一樣。因此對我來說,這雙鞋也是最合适不過的了。我同樣也不會拋棄它,在外面,不論是什么天气,不論是什么場合,我總是隨時隨地穿著這雙鞋,戴著這頂帽,就是進城也是這番打扮。 我找出一張我儿子二十歲時的照片。是他和他的朋友艾麗卡和伊麗莎白·萊納爾在加利福尼亞拍的。他瘦得很,看上去就象一個烏干達的白种人。我發現他帶著一絲傲慢的微笑,有點不在乎的樣子。他想裝出一副瘦弱書生的怪模樣自鳴得意。可以說,這張照片和當年渡船上那位沒有留影的姑娘的形象极為相似。 給我買下這頂帶著寬邊黑飾帶子的平邊帽的女人就是她,就是某張相片里的這個女人,她就是我的母親。我從這張相片里要比從其他較近期的相片里更容易把她認出來。這張照片是在河內“小湖”邊上一幢房子的院子里拍的。母親和她的孩子們都在一起,我當時只有四歲。媽媽就坐在我們中間。可以看得出來,媽媽是多么難受,她毫無笑容,似乎在不耐煩地等著相片快點拍完。從她那疲乏不堪的神態,從她那過于簡朴的衣著,從她那遲鈍無神的眼光,我知道當時正是酷暑天,媽媽精疲力竭,煩躁不安。不過,我是從我們這些孩子寒酸的穿著想起當年母親有時精神狀態不正常的情形的。就在照片里的這個年齡,我們就已經懂得她犯病的征兆,她常常會突然間就不懂得給我們梳洗,不會給我們穿衣服,有時甚至想不起來給我們做飯。母親几乎天天犯著這种對生活完全喪失信心的毛病,這毛病有時持續很久,有時到了夜里就消失了。算我走運,碰上這么一位絕望的媽媽,而她的絕望是如此徹底,就連生活中高興的事,不管如何強烈,也往往難于令她完全驅散臉上的愁云,讓她消遣散心。我一直不了解是什么緣故使得媽媽如此疏遠我們。那一次,也許就是因為媽媽糊涂了才會買下這幢房子——相片上的這幢房子——一幢我們毫不需要的房子,尤其是當時父親已經病得很厲害,沒過几個月的功夫就去世了。莫非她剛剛知道自己也染上了父親那种致命的疾病?事物往往是巧合的。我所不明白的是媽媽所遭受的到底是什么性質的打擊,使得她對生活完全失去了信心。這一點恐怕媽媽自己也不曉得。莫非是因為父親危在旦夕?抑或是她自己青春的消遁?是怀疑當年這檔婚事?怀疑這個丈夫?怀疑這些孩子?或者是因為她所有的財產已經化為烏有? 母親的這种病態日复一日,天天如此。這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這該是多么粗暴唐突。在每一天的某一個時刻,她就會頓時陷入失望的絕境之中,然后緊接著就是無法入睡,或百無聊賴,無所事事。有時又恰恰相反,情緒一來竟買起房子,搬搬家,有時則又大發脾气。正是由于她這個脾气,經常使她疲憊不堪,所以有些時候,她儼然象一位愛擺闊的王后,問她要什么,給她什么她就要什么,所以就這樣無緣無故地買下“小湖”邊上的這幢房子。這并非因為父親奄奄一息而另想出路,也不是因為女儿愛戴那頂平邊帽子和那雙飾有金絲的皮鞋招搖過市而需易地而居,什么原因也沒有,她就這么一個人,渾渾噩噩,糊涂至死。 我從來沒有在電影里看過這些頭上戴著一樣的平邊帽,胸前垂著兩條辮子的印第安人。那一天我也有兩條辮子,我沒有和往常一樣把它往上撩起,只是我那天梳的辮子和往常不一樣。我也和這些在電影里從沒有見過的女人一樣,身前拖著兩條長長的辮子,不過那是兩根小孩的辮子。自從我有了這頂帽子以后,為了能夠把它戴上,我再也不把頭發撩起。自從某些時候以來,我把頭發梳理得很緊、很緊,我把它往后梳,盡量把它壓平,好讓別人看起來我的頭發并不那么厚。每天晚上我總要梳梳頭,并且在睡覺以前按媽媽教我那樣重新梳理一下。我的頭發又粗又軟,是一頭令人傷感的齊胸長的赤色的頭發。人們常說這頭發是我最漂亮的地方,按我的理解,這只不過是人他們想說我的長相并不漂亮罷了。這頭出色的頭發在我二十三歲的時候,也就是离開母親五年之后,在巴黎我把它剪掉了。我說:剪吧!理發師就給剪了。只需一剪刀就全部給剪下來了,為了讓發腳整齊,那冰涼的剪子几乎從我脖子上擦過。頭發掉在地上,理發師問我要不要自己的頭發,如果要,他可以替我包起來。我說不要。從此以后,再也沒听人說過我有一頭美麗的頭發,我說的是人們再也沒有象從前我剪發之前說得那么好听,只是說:她的眼睛真好看,她那微笑也不錯。 在那條渡船上,瞧我,我還留著那頭美麗的頭發。我才十五歲半,可我已經開始涂脂抹粉。我天天擦“托加濃”香脂,以便掩蓋我那面頰上部、眼睛下面的那些雀斑。在“托加濃”香脂上面,我又抹上“護皮康”香粉。這香粉是媽媽的,她只是在去參加市政府的晚會才抹這种香粉。那天我還有一支唇膏,暗紅色的,象櫻桃一樣。我不知道我是從哪儿弄來的,也許是埃萊娜·拉戈奈爾從她媽媽那里偷來給我的,我已經記不清了。我沒有香水,媽媽家里只有花露水和棕欖洗衣皂。 在那條渡船上,在客車的旁邊,有一輛黑色的“里摩辛”大轎車,里面坐著一位穿白色棉布制服的司机。是的,這就是我在一些書上所寫過的那輛大型的靈柩車。這就是那輛莫利斯.萊昂-波萊。法國駐加爾各答大使館的那輛黑色的“朗西亞”轎車還沒有開進我的文學作品中。 在司机和主人之間還有一道玻璃拉門。還有可折疊的加座。車子真是大得象一間屋子一樣。 在那輛“里摩辛”汽車里有一位儀表端庄的俊俏男子正在看著我。他不是一個白人,但他一身西式裝束,穿著一套西貢銀行家所穿的淺色榨絲綢制服。他一直盯著我。我已經習慣人家看著我。在殖民地那里,當地人常常愛盯著那些白人婦女,就邊十二歲的白人姑娘也不放過。可三年來,當我上街的時候,連白种男人也看著我,甚至每當媽媽那些男朋友的妻子到“育俱樂部”打台球的時候,這些男人也經常熱情地邀請我到他們家里吃午后點心。 也許是我誤會了,我總覺得自己長得和那些漂亮女人一樣好看,和那些總讓別人看的女人一樣吸引人,因為的确有許多人愛看我。不過我心里明白,其實問題不在于你長得漂亮不漂亮,這里頭必另文章,比如說,是的,一定有別的原因,比如說心理上的原因。我愿意怎么打扮就怎么打扮,如果有人覺得我漂亮或者好看,那我也就漂亮好看,比如說對家里的人來說我是漂亮的,這也只是對家里人而言。凡是別人要我打扮成什么樣子,我就可以變成什么樣子,并且自信不疑。我相信我是可愛的。每當我自以為很美的時候,而當這种美在看我的人的眼里變為真實,并且同時希望我能投其所好的時候,我心里也是明白的。因此,我實在可以打扮成一副嬌媚可愛的樣子,甚至在因小哥哥病故使我心神不安的情況下,我仍然有一副可愛的樣子。至于小哥哥的死,只有一個同謀,那就是媽媽。我這里所用“可愛”一詞指平常我周圍的人對我或者對孩子們所說的意思。 我已經有所准備。我已經懂得一些事情。我知道,對一個女人來說,她的漂亮否并不取決于她的衣著服飾或她那美容的手藝;也不取決于她臉上的香脂价格的貴賤,甚至于她身上的首飾名貴与否也無足輕重。我知道奧妙在于其他方面。但我不知道奧妙到底在哪里。我只知道女人自己也不會相信那些衣冠外表能有如此魅力。在西貢街頭,在鄉下的衙門里;我觀察過許多女人。她們當中有的長得非常漂亮,皮膚洁白如玉,她們在這個地方特別講究梳妝打扮,尤其是在鄉下的衙門里更是這樣。她們成天無所事事,只知道自我保養,為了她們的歐洲,為了她們的情人,為了來日到意大利去度假,為了那三年一次長達六個月的休假,到那個時候,她們將可以津津有味地談起這里所發生的一切,這种殖民地特殊的生活,談談這些人,這些男仆如何服貼,伺侯得如何周到。還有這里的花草樹木,舞會,這些在偏辟村鎮里當官的白色別墅,房子又高又大,會讓你暈頭轉向。這班女人在等待著。她們的穿著毫無目的,她們只是互相觀看。在這些別墅的樹蔭下,她們為了來日互相觀看,她們認為自己正在過著一种小說般的生活,在她們那些長長的壁櫥里,早已塞滿了五光十色的服飾,多得簡直不知如何處置才好,這些衣著都是她們在整個等待的期間如同積贊時間一樣一件件搜集起來的。她們當中有的因為無聊之极而變成瘋子。有些女人因為斥責那些被丈夫勾引而不吭聲的年輕女仆而挨了丈夫一記響亮的耳光。響亮這個詞的意思就是說擊中了她們,形容這耳光所發出的聲音,即丈夫所給的耳光發出的聲音?有些也因此自殺了。 這种婦道人家何必為自己爭風吃醋而釀成過失,自討苦吃,我總覺得這是一种謬誤。 并沒有什么可以勾引性欲的東西。它在于她身上對他的挑逗,或根本就不存在。當第一次目光相遇的時候,或者這個東西就已經存在,或者從來就不存在。這目光或者是性交的直接信號,或者根本什么也不是。這一點、我也早在“体驗”之前就有所領悟了。 唯獨埃萊娜·拉戈奈爾能夠逃脫這种謬誤的法則。因為她是一個發育遲緩的女孩。 長期以來,我一直沒有一條自己的連衣裙。我的連衣裙都是一些口袋之類的東西,它們都是用媽媽的舊連衣裙翻改的,而媽媽的這些連衣裙本來就是一些口袋之類的東西。除了有几條是媽媽叫杜阿姨替我做的連衣裙例外。她是一位從不离開媽媽身邊的女管家,哪怕媽媽回到法國去,哪怕哥哥曾經在沙瀝市的房間里企圖把她強奸,哪怕我們手頭拮据無法給她開工資的時候,她仍然不愿意离開母親。杜阿姨是在修女院里長大的,她擅長刺繡,會做褶子,會象几個世紀以前那樣用手工做針線活。她用的針細得象頭發絲一樣。因為她會繡花,所以媽媽叫她繡床單。因為她會做褶子,媽媽就讓她替我做百褶裙。鑲邊飾的裙子,穿在我身上就象一個布口袋,因為這些裙子的式樣早已過時,并且總是童衣的款式,前面弄兩道褶子,領子做得特別笨,裙子過于貼身,要不就是接上一道斜裁布邊。我穿著這些口袋般的連衣裙,一系上腰帶,形狀也就變了樣,于是這些連衣裙就變成永久的、久穿不變的衣服了。 當我十五歲半的時候,我的身材十分苗條,甚至是有些瘦弱,胸部還是孩子的模樣,臉上擦著淺玫瑰色和紅色的胭脂香粉,加上這身會叫人笑話而實際上誰也不笑的衣著。我已經懂得周圍的事物,對我來說,周圍的一切我都看在眼里,一切都已經在我的眼里。我想寫東西。我已經和媽媽說過:寫作就是我的志愿。第一次,她听完以后并沒有回答。后來她問我:寫什么?我說寫書,寫小說。她生硬地說:當你通過數學考試之后,你想寫什么就寫什么,与我無關。她反對我的想法,認為這是沒有出息的,寫東西不算是工作,這只不過是開玩笑的話——后來她干脆對我說:這是孩子的胡思亂想。 戴著氈帽的小姑娘被河里的反光照映著,孤零零地憑倚在輪渡船舷上。這頂男式的氈帽把整個場面都染成了玫瑰色。這是唯一的色彩。在河上那帶霧的炎熱的陽光下,兩岸模糊不清,河流似乎和天際相連。河水靜靜地流著,沒有發生任何聲音,宛如血液流動一樣。水流的外面沒有風。渡輪的馬達是整個聲面唯一的聲音,這是一台鑄鐵做成的老式搖臂式發動作。有時也傳來一陣輕輕的說話聲。爾后又听到家犬的叫聲,這叫聲從四處傳來,從那晨霧的后面傳來,從所有的村庄里傳來。小姑娘從小就認得這位渡船上的艄公。老艄公對她微笑,向她打听“校長太太”的消息。他說他經常看見她的母親夜里從這里過河,說她經常到柬埔寨那邊的租借地去。姑娘說母親很好。渡船的四周就是河水,河流兩邊是光禿禿的,流動的河水穿過稻田里停滯的死水,可兩股水并不摻混在一起。這條河流來自柬埔寨森林,它撿拾著一路上所遇到的任何東西。它把所有投入它怀里的東西統統帶走,這里面有草屋、森林、被火燒過的殘骸、死鳥、死狗、淹死的老虎、溺死的男人和他們的女人,帶著粘水的風信子簇團,所有這一切都流向太平洋,它們還來不及漂泊就被那暗流中的深邃而又急劇的風暴所帶走,一切都懸浮在大河的威力之上。 我對她說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寫作,只此而已,沒有別的。可她嫉妒起來,沒有回答,只是驀地瞟我一眼,輕微地聳一下肩膀,露出一副令人難忘的模樣。當時我這樣想,我將是頭一個出走离家的人。可還得等待几年的功夫才能讓她失去我,失去她這個女儿,她早就知道,有朝一日她終歸要走,終歸要离開家門。她法語得了第一名。校長對她說:太太,您的女儿法語考了第一名。媽媽卻一聲不吭,什么都沒說,她并不高興,因為不是她的兩個儿子法語考了第一名。我這個齷齪的媽媽又問他:數學考得怎么樣?校長說:這次還不是第一名,不過遲早會考個第一名的。媽媽問:啥時候才能考個第一名?校長回答說:當她獲得第一名的時候,太太。 我的母親,我的母愛,我的難于相信的怪物,她穿著一雙杜阿姨替她縫補過的棉線長筒襪子,在這熱帶的地方她還覺得必須穿上長筒襪子才象個校長太太,她那些可怜的連衣裙,又破又難看,都是杜阿姨替她縫補過的,她繼承了她在庇卡底農庄的習慣,也就是不管什么東西,她總得用到底,她覺得應該物盡其用。她那雙皮鞋,鞋跟早就穿坏了,穿著它,走起路來歪歪斜斜,難受不堪。她的頭發梳得緊緊的,盤成一個和中國女人一樣的發髻,她真叫我們難為情,她在街上,在學校門口真叫我丟臉。每當她乘b.12路公共汽車來到中學門口的時候,大家都看著她,可她卻若無其事,從不以為然,真該把她關押起來,痛打一頓,把她給殺掉。她看著我,對我說:也許你該出來混個日子過。不論白天黑夜,她總是打定這個主意。她從不要求我學點什么東西,而認為我早該退學出來混日子。 當母親接触到新鮮空气的時候,她就會從絕望中掙脫出來,她終于發現這頂男式帽子和這雙飾著金絲的皮鞋。她問我這是什么東西,我說什么東西也不是。她看著我,這些東西使她感到高興,她微微地笑了。她說這些東西不錯,對我來說還滿合适,一打扮模樣就變了。她沒有問這些東西是否是她買的,她肯定知道是她買的。她明白她還有這個能力,有些時候,也就是我說過的那些時候,我們可以從她那里騙取我們想要的東西,而她拿我們毫無辦法。我對她說,這些東西一點都不貴,你不必心疼。她問這是從哪買的。我說是從卡蒂納街買的,是處理商店里的處理品。她高興地看著我。她可能覺得女儿有這般想象力,能夠想出這番打扮,無疑給人一种感到欣慰的跡象。她不僅同意我這种滑稽的打扮,這种有失体統的穿著,盡管她是一個安份守已的寡婦,穿著灰色的服飾,宛如一個還俗的修女,可我這番不合禮儀的打扮卻使她感到高興。 這頂男式的帽子實際上和家境的貧困也有聯系,因為不管采用什么方式,總得想法給家里弄點錢。在這個家的周圍,乃是一片不毛之地,儿子們也是不學無術之輩,他們將一事無成,就連土地也是咸的,肯定是白花了一筆金錢,肯定毫無希望。剩下的只有這么一個日見長大的女儿,也許她有朝一日懂得如何為這個家撈些錢財。正是為了這個緣故,母親才允許她的女儿穿著這身幼娼的打扮上街去,這一點女儿原先并不知道。可正是為了這個緣故,小姑娘也已經無師自通,懂得如何把人們對她的注意力轉移到金錢方面來。這可使母親笑逐顏開。 如果姑娘真的出去賣身賺錢,媽媽肯定不會加以阻擋。姑娘將會告訴媽媽:我向某一個嫖客索取了五百個皮阿斯特,以便回法國去。媽媽一定會說,那太好啦,要想回到巴黎去安家,可不正需要這筆錢,她還會說:能給五百皮阿斯特就行了。姑娘心里明白,這种買賣,正是原先媽媽讓她的女儿所選擇的行當,只要女儿有膽量,有力气,只要她不是為此天天感到痛苦而筋疲力盡的話。 在我的書里有關我童年故事的敘述,我忽然間弄不清我回避了些什么,說了些什么,我想大概說過我們對母親的愛,可我不知道是否說過對母親的恨,說過我們彼此之間的恩愛和怨恨,無論是愛還是恨,在這個家庭的破產和毀滅的共同歷史中都是如此地強烈,可這一切在當時仍然超出我的理解能力之外,對我來說尚無動于衷,只是深深地隱藏在我的血肉里。因為我象一個剛落地的新生嬰儿一樣看不見眼前的一切。而這個家庭的毀滅正是緘默的開端。從此以后,我一直在沉默中生活,在沉默中干了一輩子,我現在還活著,面對著當今古怪的年青一代,同樣我(鵯的奧秘也有著一\\□。我自以\\*際從來也沒有*\\帳\\*自以*\\際上從來也沒有\\*我掣端在這關閉的大門前面等沒有任何作\\*?)***此處沒法校*** 當我在湄公河上搭渡船的時候,也就是我遇上那輛黑色的老式轎車的那一天,媽媽還沒有放棄她那塊海堤里面的租借地。我們仍然和從前一樣夜里行路,仍然三人同行,到那里小住一些日子。我們住在那幢有走廊的平房里,面對暹羅的大山。過后我們又動身回城里。媽媽在那里沒有什么事干,可她仍然不時地回到那里去。在那邊的走廊里,我和小哥哥呆在母親的身邊,對面就是森林。這時候我們都已經長大了,再也不好意思到湖里洗澡,也不再去河口的沼澤地里捕黑豹,我們既不再去森林里,也不再去胡椒動植園的村庄里。我們周圍的人都長大了。無論是在那水牛的背上,或者是其他地方,再也見不到孩子的蹤影。我們也染上那古怪的毛病,那种曾經感染過媽媽的遲鈍緩慢,如今我們也被那种遲鈍緩慢所感染,我們不學無術,只學會瞧著森林,等待、哭泣。那片低洼的土地徹底完蛋了,那些佣人只耕种高地上的那些零碎的土地,我們把稻谷留給他們,他們呆在那里沒有工錢,他們只利用媽媽叫人修建的那些茅屋。他們喜歡我們就象他們家里的親人一樣。他們仍然和過去一樣看管著這幢房子。那些破舊的餐具一件也不少。被雨水腐蝕的屋頂繼續在消失。可家具仍被擦得一干二淨。整幢屋子仍然保持著原先的形狀,清晰如畫,從路上舉目可見。屋子的門每天敞開著,好讓涼風進來,吹干屋里的木料。夜里門窗緊閉,以防野狗和山里的走私犯竄進來。 因此,你們可以看得出來,我并非象我從前所寫那樣在雷安姆飯館里見到那位有黑色轎車的富翁,而是在我們放棄那塊租借地的兩三年后,在渡船上見到他的,也就是我所說的那一天,在那帶霧而炎熱的陽光下見到他的。 在那次邂逅一年半之后,媽媽帶著我們回到了法國。她賣掉所有的家具。后來又最后一次到水壩那里去看看。她坐在走廊里,面對那下山的太陽,再一次向暹羅那邊望去,這可是最后一次,以后從沒再去過,甚至當她后來重新离開法國,再次改變主意,又一次回到印度支那,去西貢辦理她的退休手續時,也再沒有去過那座大山前面,看看那黃色的天空,綠色的森林。 是的,我說什么好呢?在她的生命中,已經為時太晚,可她卻從頭開始。她辦了一所法文學校,“新法語學校”,這使她可以為我支付一部分學費,并且在她有生之年,贍養她那位長子。 小哥哥患了支气管肺炎,得病三天就死去了,他的心髒無法支持下去。就在這個時候我离開了媽媽。那正是日本占領時期。一切都在那一天宣告結束。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向她打听過我們童年的事情,也沒有打听過關于她自己的事情。對我來說,小哥哥一死,她也該死去,就連哥哥也不例外。我真無法忍受突然間他們使我感到憎惡的心情。他們于我都已無足輕重。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任何有關他們的信息。她到底如何替她那些体弱多病的孩子還清所有的債務,迄今我仍迷惑不解。有一天他們全都消失了。我仿佛看見他們坐在沙瀝的小客廳里,身上穿著白色的纏腰布,他們整月、整年地呆在那里,一言不發。我听見媽媽在那里哭泣,在咒罵那些孩子,她呆在她的房間里,不愿意走出來,她叫喊著要大家讓她安靜,但他們全都是聾子,微笑著,安靜地在那里呆著。后來,我什么都不想了。如今,母親和我那兩個哥哥全都死去了。對于我的記憶來說也是一樣,同樣是回憶不起什么。現在我再也不喜歡他們。現在我的腦中再也沒有留下當年母親皮膚的芬芳气味,我的眼睛也失去了她那雙眼睛的顏色。我再也記不起她的音容,除了由于勞累有時她在晚上發出的一些溫柔的聲音。至于笑聲,我再也沒有听過。沒有笑聲,沒有喊叫。一切都完了,一切都從我的記憶中消失了。正是因為這個緣故,如今我寫起她來是如此地容易,可以如此長篇累牘,她已經成了我信筆寫來的流暢文字。 媽媽可能是在1932年至1949年之間在西貢居住。我的小哥哥是在1942年12月去世的。從那以后,她再也不出家門。她說,她仍然留在那里,已經接近墳墓,入土在即。后來,她只好回到法國去。當我們重新見面的時候,我的儿子已經兩歲。這真是相逢恨晚。這點從她最初的目光里我就看得出來。此時此刻已經再也沒有什么可以重新追求的了。除了她那個大儿子之外,其他一切都完蛋了。她到盧瓦爾-歇爾省的一座冒牌的路易十四城堡里生活,并且死在那里。她和杜阿姨居住一起。那時她夜里仍然害怕,于是她買了一支步槍。杜阿姨在城堡最頂層的房間里為她警戒著。她還曾經為大儿子在安布瓦茲附近買下一塊地產。那里有許多樹林。他雇人把樹木砍下來。他到巴黎一家紙牌賭博俱樂部賭錢。那些樹林在一夜之間就被輸光了。就在他把那片樹林輸個精光之后,我對他的印象改變了,因為這個,我的大哥使我傷心落淚。我所知道的就是后來人們發現他躺在蒙帕納斯附近古波爾咖啡館門口的汽車里,他想輕生了事。后來的事我就一無所知了。而她把城堡糟蹋成什么樣子,著實難以想象,而這一切都是因為她這位活到五十歲還不懂得掙錢的儿子造成的。她買了一批小雞孵化器,把它們放在底層的大廳里。她一下子就獲得六百只小雞。可是由于她在操作遠紅外線加熱器時出了差錯,結果沒有一只小雞能夠進食。那六百只小雞的嘴都無法合攏起來,因而全被活活餓死了。此后,她再也不重新嘗試了。我是在小雞出殼那一天來到城堡的,那可是喜气洋洋的日子。后來,死雞和雞食臭气熏天,弄得我在母親的城堡里一吃飯就想嘔吐。 她終于死在杜阿姨和那個她稱之為儿子的人之間,在二樓上她那間大屋子里。在她最后的歲月里,每當冰凍的季節,她總是把四到六頭羊赶到她這個房間里,讓牲口在她床周圍睡覺。 就是在這個地方,在她那盧瓦爾的最后一處房子里,當她在這個家庭的事情處理完畢而結束她那來來往往遷徙不停的生活時,我終于頭一次看清了她那种精神病。我發現母親确實是瘋了。我知道杜阿姨和大哥哥對她的這种精神病一直有所感覺。至于我,原先我并沒有見過她發瘋。其實她早就有這种毛病。生來就有這种毛病,血緣里就有這种毛病。她并不為這种毛病而感到痛苦,因為杜阿姨和大儿子對她的病早已習以為常,她也象健康人一樣生活著。除了杜阿姨和大儿子之外,誰也無法理解其中的奧秘。她總是有許多朋友,她不僅能夠長年累月地維持這些朋友,同時還能交結許多新的朋友。這些新交往都是一些剛從鄉下來的年輕人,或者是都蘭地區的人,他們之中有的是從法國殖民地告老返鄉的。她能夠把許多年齡不同的人維護在自己的身邊,象他們所說的,因為媽媽聰明,又如此地活躍,由于她的快活,還有她那無可比擬的不知疲倦的天性。 我不知道是誰拍下了這張絕望的照片。就是在河內住處院子里拍的那張。這也許是我父親最后拍下的一張照片。几個月個后,他就由于身体不佳而被送回法國去,不到一年他就去世。在此之前,他被調到金邊任職,在那里也僅僅只呆了几個星期。當時媽媽可能拒絕跟隨他回法國去,她還是呆在原來的地方,沒有什么變化。就在金邊這座對著湄公河的豪華住宅里,在這座當年柬埔寨國王的宮里,在這座令人可怕的寬大的花園之中,媽媽總是感到害怕。一到夜里她就更使我們害怕。我們全家四口都睡在一張床上。就在這座住宅里,媽媽得知父親去的噩耗。在電報到達的前夕,媽媽早已有了預感。那天半夜,唯獨她看見、听見一只發瘋的鳥在呼叫,并且落在房子北側父親的那間辦公室里。同樣也是在那間辦公室里,在她的丈夫去世的前几天,也是在半夜時分,媽媽突然看見她自己的父親的身影。她把燈打開。外祖父果真站在那里。他站在那個八邊形的大客廳里的一張桌子旁邊。他看著她。我還記得她听到一聲叫,就喊起來。她把我們叫醒,向我們講述剛才發生的事情,講他如何穿著他那套星期天穿的灰色制服,他是如何站在那里,兩眼直看著她。她說:我象小時候那樣叫著他。她說,她沒有害怕。她朝著那消失的形象跑過去。外祖父和父親都死于飛鳥和人影出現的同一日期。從那以后,我們無疑對媽媽的學問多少有點崇拜,因為她無所不知,就連人的死亡也能先知先覺。 那位英俊的男人從那輛“里摩辛”大轎車里走出來,他正抽著一支英國香煙。他瞧著這位頭戴男式氈帽、腳穿金絲皮鞋的姑娘。他慢慢地朝她走過來。可以看得出來,他有點膽怯。起初,他連笑容都不敢露出來。他首先給她遞過一支香煙。他的手在顫抖。他們之間有個民族的差別,因為他不是白人,可他又必須凌駕在姑娘之上,所以他才發抖。她對他說她不抽煙:不抽,謝謝。她沒有說別的,她沒有對他說請不要打我。這時他稍為放心一點,并且對她說,他似乎是在做夢。她并沒有回答。她等待著。這時候他問她:您是從哪儿來的?她說她是沙瀝女子學校那位女教師的女儿。他思索了一陣,然后說他听說過這位太太,她的母親,听說過她在柬埔寨那邊買下了一塊租地很不走運,是這么回事吧?是的,是這樣。 他反复地說能夠在這條渡船上碰見她實在難得。就在那天早上,一個長得如此漂亮的姑娘,一個白人姑娘,出乎他意料之外,居然登上一輛當地人的客車。 他對她說這頂帽子對她來說是最合适不過的了……戴著一頂男式帽子……實在獨出心裁,為什么不行?她是如此的美麗,她想怎么打扮就可以怎么打扮。 她看著他。她問他是誰。他說他剛從巴黎學習回來,他也住在沙瀝,就在河邊那幢帶著藍色琉璃欄杆圍牆的大房子里,那就是他的家。她問他是什么人,他說他是中國人,他來自中國北方的撫順市。您允許我把您帶到西貢您的家里嗎?她同意。他叫司机從客車上把姑娘的行李取下來,然后裝進那輛黑色的轎車里。 這個中國人屬于那些操縱著當地民間全部房地產的少數華裔金融界人士。他就是那天渡過湄公河前往西貢的那個青年人。 她坐進那輛黑色轎車。車門一關,一种剛剛能感覺出來的憂傷油然而生,我頓時覺得有些困倦,河面上的陽光也隨之暗淡下來。還有一种輕微的耳聾感,一切都籠罩在迷惘的晨霧之中。 我再也用不著乘坐當地土著人的客車去旅行。我將有一輛里摩辛大轎車可以送我去上學,可我也將永遠生活在悔恨之中,悔恨我的所作所為,我所獲得的一切,悔恨我所拋棄的一切,好坏都一樣,讓我感到悔恨。那輛熟悉的客車,那位我曾經和他開過玩笑的客車司机,那些坐在行李架上的孩子們,還有我那沙瀝的家庭,那沙瀝家庭里的令人討厭的家伙,和它那出奇的确靜。 他正在對我說話。他說他厭惡巴黎的生活,厭惡那些可愛的巴黎姑娘,那些婚禮,那些炸彈,啊啦啦,還有那古波爾和羅丹特咖啡館,我還是更喜歡羅丹特咖啡館,那些夜總會。這些都是他所度過的那兩年“精彩”的生活。她聚精會神听著他那長篇大論中有關他家財富的情況,其實他要是能說出家里一共有多少個百万也就用不著羅嗦半天了。他繼續講下去。他的生母已經去世,他是一個獨生子,眼下只剩下掌握金錢的父親。可您知道父親是個什么人,他被他那根鴉片煙槍整整住了十年,他整天對著湄公河,躺在他那行軍床上管理他的財富。她說明白他的意思。 后來將是他這位父親拒絕他的儿子和沙瀝鎮上這位白人小娼妓的婚事。 當他在渡船的舷欄和這位白人姑娘攀談之前,這個形象就開始形成了,當他從那輛黑色的里摩辛轎車走出來的時候,當他向她靠近的時候,她就感覺出來了,就知道他害怕了。 從那最初一剎那開始,她就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她已經明白他已經受她的支配。縱然不是他,就是換一個別的男人,當愛會降臨的時候,也同樣會任由她擺布。她同時也知道事情的另外一面,從今以后,令她身不由己的時刻也可能已經到來,她將無法擺脫自己應盡的某些義務。那一天她也曉得,這种事千万不能讓媽媽或者哥哥有任何覺察。當她一坐進那輛黑色的里摩辛轎車里的時候,她完全意識到這是她有生以來頭一次,并且也將是終身脫离自己家庭的開始。從今以后,家里人再也不應該過問她可能遭遇的一切。就讓人們從他們手里把她搶走,傷害她,糟蹋她,所有這些他們都再也不應該知道。無論是媽媽還是哥哥,他們全都不應該知道。從此以后,這將是他們的命運。這些念頭已經足夠使她在這輛黑色的里摩辛轎車里傷心落淚。 從此以后,小姑娘就將開始和這個男人打交道,這是頭一個,就是那個在渡船上出現的男人。 事情很快就在星期四那天發生了。他每天都到中學接她,并把她送到寄宿學校去。后來有一次,在一個星期四下午,他特地來到寄宿學校把她帶到那輛黑色的轎車里。 這是在堤岸。這里和那些把中國城和西貢市中心聯接起來的林蔭大道形成鮮明的對比。在這些美國式的寬闊馬路上,有軌電車、人力車、大客車來回穿梭,好不熱鬧。這時已是午后時分,時間還早。她逃避了寄宿學校的姑娘們強制性的午后散步活動。 這是坐落在城里南面的一個單間的房子。房子很現代化,家具都是一些摩登的款式,不過看來似乎是匆忙布置起來的。他說:我沒有好好選擇一下家具。房間里光線相當暗淡,但她沒有叫他打開百葉窗。她并沒有意識到一种能夠确切形容的感情,既不情愿也不反感,也許這就意味著某种欲念。當他頭天晚上邀請她到這里來的時候,她就立刻滿口答應了。她終于來到了這個她應該來的地方。她似乎有點害怕。因為看來事情不僅必須跟她所期待的一致,而且還必須和她自己的具体情況相吻合才行。她很留意當時的環境,留意那光線,那城里的嘈雜聲,因為整個房間都被包圍在這些嘈雜的聲音之中。而他,他正在那里發抖。首先他看著她,似乎要等她開口。可是她一言未發。于是他也就不再動了。他并沒有去脫掉她的衣服,他只是對她說他愛她愛得發瘋,他說話時聲音壓得很底。然后他便緘默不語。她沒有回答他的話。她滿可以對他說她并不愛他,可她什么也沒說。突然間,她頓時意識到他并不了解她,并且將永遠了解不了她,因為他淺于世故,也不懂得去繞那么多圈子把她抓住,這一點他將永遠也辦不到。只有她才能懂得這一切。只有她心里是明白的。她与他雖素不相識,毫無了解,可她卻頓時恍悟:就在渡船上,她對他早已有好感。她喜歡他,事情只取決她自己了。 她對他說:最好您還是別愛我。那怕您喜歡我也罷,我愿意您能象平常和別的女人在一起時那樣隨便。他十分离奇地看著她。他問:您所希望的就是這些嗎?她說是。他開始感到難過,在這間屋子里,這是頭一次,在這一點上他再也不撒謊了。他對她說,他已經知道她將永遠不會愛他。開始她說她不知道。后來她就讓他說下去。 他說他很孤獨,因為他愛她,所以這种孤獨感對他來說就更殘酷。她對他說,她也是一樣感到孤獨。她并沒有說出為什么。他說:您一直跟著我來到這個地方,要是換任何另外一個人,您大概也能照樣跟著他。她回答說她無法知道,因為她從來還沒有跟過任何男人到房間里去。她對他說,她并不愿意他老跟她說話,她希望他能象在當他和別的女人單獨在他的房間里一樣。她求他能夠這樣對待她。 他脫下了她的連衣裙,接著就是她那條白棉布的小三角褲,然后把她赤身裸体地抱到床上。他背朝著她哭了起來。這時她輕輕地把他拉過來,開始脫他的衣服。她閉著眼睛,慢條斯理地替他脫。他想動手幫她一下,可她不讓,她要自己來。她說她愿意自己動手。終于,他的衣服也被脫光了。當她要求他的時候,他輕輕地把身子靠過來,似乎是為了不惊動她。 那皮膚給人一种特殊的溫柔的感覺。他的身軀瘦弱頎長,沒有力气,沒有肌肉,他可能得過病,可能正處在康复時期,他沒有胡子,沒有男子的确概,他很虛弱,他似乎正因某种凌辱的折磨而忍受其痛苦。她沒有看著他,只是撫摸著他。他在呻吟,他在哭泣。他在忍受著他那令人憎恨的情愛的折磨。他几乎是哭著和她在一起盡興的……她覺得她似乎被慢慢地舉了起來,騰云駕霧,被帶到一個极樂的世界……大海,沒有形狀,只是因為它無可比擬。 也許早在那渡船上,這個形象就已經預感到此時這一瞬間的情景。 有一次我突然感到那個穿著補丁長襪了的女人的形象在情人的房間里閃過。我似乎感到和她的女儿一樣在這种場合里出現過,其實儿子們都已經知道媽媽年輕時那段羅曼史。而女儿,當時還不知道。他們將永遠不會在一起談論他們所知道的,并且使他們疏遠她的這件事,這是媽媽年輕的一件關鍵的、最后的風流事。媽媽不懂得什么是享受。 我真不知道還會出血。他問我疼不疼,我說不疼,他說他真幸福。 他把血擦了,給我洗干淨。我看著他。當他泰然自若地走過來時,又一次產生強烈的欲望,我不知道我怎么能有這股勇气去違背媽媽對我的禁忌,而且是如此情愿,如此堅決。真不明白我是如何落到“一條胡同走到底”的境地的。 我們雙目相視。他摟著我。他問我為什么會來這里。我說這是我應該做的,就象是一項義務。這是我們頭一次談起話來。我對他訴說我那兩位哥哥的生活情況。我還說我們沒有錢。一無所有。他認識我那個大哥。他曾經在鎮上的煙館里見過他。我說我這個大哥盡偷媽媽的東西去抽鴉片煙,他還偷過佣人的錢,有時候煙館的老板還上門來向媽媽討債。我還向他說起那些修筑海堤的事。我說我媽媽快死了,她已經維持不了多久了。我還說母親死在臨頭肯定和我今天發生的事有關聯。 我發現我喜歡他。 他可怜我,我說不,我并不可怜,除了我母親,誰也不可怜。他對我說:你之所以來,那是因為我有錢。我說我喜歡他,同時也喜歡他的錢,而且當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已經在這輛汽車里頭,已經在這些金錢當中,所以我真不可能知道,如果他不是個有錢人的話,我又該會怎樣對待他。他說:我真想把你帶走,和你一起遠走高飛。我說在媽媽還沒有被折磨死之前,我還不能离開她。他說看來他絕對絕對沒有這份福气,但他仍然將會給我錢,叫我不用擔心。他又重新躺下來。我們又重新沉默不語。 城里的嘈雜聲很歷害。在我的記憶中,它就象一總電影的音響放得過高,震耳欲聾。我記得很清楚,當時房間里非常暗淡,我們沒有作聲,整個屋子都處在城里那些無休止的吵鬧聲的包圍之中,似乎是一輛開進城里的火車。窗戶上沒有安上玻璃,只有窗帘和百葉窗片。透過窗帘可以看到在陽光下從人行道上走過去的人影。這里整天總是人山人海。窗帘上的影子被百葉窗的葉片划成一道道規則的條紋。那些木屐的噠噠的響聲令人頭昏腦脹,人們的說話聲尖銳刺耳,中國話本身就是一种叫嚷的語言,就象我一直所想象的一樣,是一种沙漠里的語言,這真是一种令人難于置信的奇怪的語言。外面正是傍晚時分,因為從外面的喧嘩聲和過路人那些越來越嘈雜的吵鬧聲中就可以分辨出來。這是一座習慣于夜間沸騰的城市。此時此刻,太陽已經下山,夜幕已經降臨。 這扇帶著木條的百葉窗和這塊棉布的窗帘把這張床同城市分隔開來。沒有任何堅硬的物質把我們同其他人分隔開來。他們,他們不知道我們的存在。而我們,我們卻可以覺察到他們的某些東西,听到他們全部的聲音,看出他們的一些蹤影,就象汽笛發出的聲嘶力竭的、憂郁的、沒有回響的叫聲。 焦糖的味道一直傳到屋里來,還有炒花生、廣味的稀粥、烤肉、草藥、茉莉花、塵土、燒香、木炭火等等一類東西的味道。在這里,木炭火可以被裝在籃子里運來運去,沿街叫賣。城市的味道也就是鄉村的味道,森林的味道。 我忽然看見他在漆黑的浴室里。他坐著,手里端著一杯威士忌酒,抽著煙。 他說我剛才睡著了,他沖了個澡。其實我剛覺得有點睡意。他在一張矮桌子上面點亮了一盞燈。 這是一位風月場上的老手,我突然間想起他來,他該經常到這個房間里來,他該有過許多攀柳折花的生活,這是一個膽小如鼠的男人,為了消除內心的恐慌,他只好沉溺于情欲之中。我對他說我想他一定有許多女人,最好我也是這些女人當中的一個。我們互相看著。他明白我剛才說的意思。突然間他眼神變了,變得非常虛假,仿佛被一种痛苦、死亡所縛。 我叫他來,叫他必須來找我。他來了。他身上有一股英國香煙的味儿,還有高級香水和蜂蜜的确味,再加上他皮膚兼有桑絲、榨絲和金子的味道,所以他真叫人動情。我向他表示我對他的情欲。他沒有動。他和我說話,他說早在那天過河的時候他就知道,知道我在交上第一個情人之后就會變成這個樣子,說我將會熱衷于情欲,他還說他已經知道我一定會把他給騙了,就象我將會欺騙所有跟著我的男人一樣。他說至于他,他早已成了不幸的代名詞。我很高興听到所有他對我吐露的這些真情,并且對他說出我的這种心情。他突然變得粗魯起來,他的感情极端沖動,他朝著我扑過來,吮著我那少女的乳房,他大聲叫喊、咒罵。我閉著雙眼,承受著那過份強烈的動作。我想:他真老練,這是他的家常便飯,他的生活就是性愛,僅此而已。他那雙手熟練、神奇、十全十美。我真幸運,很明顯,這一行當如同他的職業,他能夠本能地知道該干些什么,該說些什么。他拿我當做一個妓女,一只破鞋,他對我說我是他唯一的愛情,而這當然是他所應該說的,因為當你任憑他胡言亂語、為所欲為,當你身不由已、任其隨意擺弄,竭盡百般猥褻之能事的時候,他會覺得什么都是精華,沒有糟粕,所有的糟粕都被掩蓋起來,在那情欲的推動下,全都迸入洪流之中流走了。 城里的嘈雜聲是如此地逼近,以至于可以听到他們摩擦著百葉窗上的木板條的聲音。听到這种聲音仿佛覺得他們就要走進房間里來。就在這种噪音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來往之中,我在這里,在這里撫摸著他的身子。大海,匯總在一起的無邊無際的大海,時而遠去,時而歸來。……。 他點燃了一支香煙,遞給我。接著,他貼著我的嘴,輕聲地和我說話。 我也和他低聲耳語。 因為他不習慣吹捧自己,我便奉承他;因為他也沒有意識到他身上有一种典雅過人的風度,我便對他直言起來。 此刻夜幕已經降臨。他說我將終身銘記著這個下午,甚至當我忘掉他的面孔、他的名字的時候。我問他是否還能回憶起這間屋子。他對我說:那你就好好看看吧。我看了一下。我說這幢房子很普通,和別處一樣。他說是的,是這樣,到處的房子都是這個樣? 今天我又見到他的面孔,我又記起他的名字。我還見到那粉刷過的白牆,那塊對著爐子的平紋布窗帘,那另外一扇通著另一個房間的拱形的門,并且通向一個露天花園——里面的花木全都因為炎熱而枯死——周圍是藍色的欄杆圍牆,就象沙瀝城里那幢向著湄公河的有陽台的大別墅一樣。 這是一個苦惱的、破滅的地方。他問我在想什么。我說我想我媽媽,如果她知道事情真相的話,那她一定會把我殺了。我看他正在盡力想個詞,然后他說他懂媽媽將會說什么,他學著說:干這种缺德事!他說如果我們能成婚的話,他就不能接受這种看法。我看著他,他也看著我。他驕傲地為自己辯解。他說:我是一個中國人。我們彼此笑了一下。我問他是否對我們現在的這种憂傷感到習慣。他說那是因為我們在白天做愛的緣故,而且是在一天中溫度最高的時候進行的。他說事情過后總是很難受的。他笑了笑,他說:不管彼此是否有感情,事情過后總是很難受的。他說這种難受到了晚上就會過去,一到夜里馬上就會好受了。我對他說這并不只是因為在白天,我說他弄錯了,我的意思是說我現在正處在一种我所期待的憂愁之中,而這种憂愁純粹是來自我自己本身。我說我向來就是一個憂郁的人,甚至從我的這种憂郁,可以認得出來,是和從前的憂郁一樣,由于這种憂郁和我是如此成為一种,我几乎可以給它起一個和自己一樣的名字。可今天,我對他說,這种憂郁卻成為一种福气,就象每當媽媽在她那空虛的生活中大聲吼叫的時候對我所說的倒霉的福气。我對他說:我不十分理解媽媽說這話的意思,但是我知道這間屋子正是我所盼望的地方。我一口气說下去,不期待他的表示。我說媽媽曾大聲責罵那些她認為是上帝派來的使者。她大聲疾呼永遠也不要等待什么,無論是哪一個人,或是哪個政權,無論是什么上帝,統統都不要對他們有所期待。他听著我說,兩眼一直盯著我,只要我開口,他就看著我的嘴,我赤裸著身子,他撫摸著我,也許根本就沒听我說話。我說對我個人的處境,我并不感到不幸。我對他訴說,我們全家只靠著媽媽的工資,生活非常困難,甚至連吃飯、穿衣都成問題。我越說越難過。他說:你們是怎么過來的?我對他說我們常常在外面,因為貧窮,連家都弄得支离破碎,我們常在外面浪蕩,誰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們全家都是一些下流放蕩的人。正是因為這樣,我才會在這里跟著他。他俯在我身上。我們就這樣呆著不動。在外面一片都市的喧鬧聲中呻吟。開始我們還听見外面的嘈聲,后來就什么也听不見了? 他在我身上的一陣親吻不由得使我傷心流淚。看來親吻可以給人以安慰。我在家里從來不哭。可是一天,在這間屋子里,淚水既安慰了過去,也安慰著未來。我對他說我遲早會和母親分离,并且遲早也將會失去他的愛。我哭著。他把頭貼在我身上,一看見我哭,他也哭了起來。我跟他說,在我童年時候,媽媽的不幸成了我夢中的主題。只要做夢就是媽媽,從來也沒有夢見過圣誕樹。有時夢見她受苦難被活活地剝了皮,有時夢見她在荒漠中喃喃自語,她或者在尋找食物,在沒完沒了地訴說她自己——瑪麗-勒格朗.德魯拜斯——的遭遇,她訴說她的無辜,她的簡朴,她的希望。 透過那扇百葉窗看出夜幕降臨了。嘈雜聲又喧鬧起來,變得更加響亮、刺耳。淡紅色的路燈亮了起來。 我們從屋里出來。我又重新戴上那頂飾著黑色綢帶的男帽,穿上那雙金絲皮鞋,涂上深紅色的口紅,穿著一身綢料連衣裙。我衰老了。我突然間意識到這一點。他看出來了,于是說你累啦。 人行道上,嘈雜的人群熙熙攘攘,絡繹不絕,有的慢條斯理,有的匆匆忙忙。我們只好從人群中擠出一條路。這人流象是一群無主的、惹人討厭的狗,又如一班漫無目的的叫化子東竄西溜。這就是中國的人群。這种人群就是在今天繁榮的景象中也仍然可以看到。他們那种喜歡結伙成群走路的習慣,從來不慌不忙,擠身在那嘈雜的人群中卻似乎旁若無人,似乎沒有幸福,沒有憂傷,也無好奇之心,只知道走路,看不出他們要上哪,只是這儿走走,那儿逛逛,他們孤零零地在人群中,可從來卻不感到孤獨。 我們來到一家有樓座的中國飯館,它占了整個建筑物,就象百貨商店那么大,里面有許多單間,臨街都有陽台或露台。從這些建筑物里傳出來的聲音在歐洲是不可思議的。首先是餐廳顧客要菜的叫喊聲,然后是廚師的高聲附和聲。在這种高級館子里,席間本應該是沒有人說話的。平台上有中國樂隊。我們來到最安靜的一層,這是專門供歐洲人就餐的樓層,其實菜單也都一樣,只不過這里不那么大聲吆喝罷了。這里安有電風扇,牆壁上還有厚厚的隔音板。 我問起他關于他的父親是怎樣發財致富的。他說一談到金錢,他就覺得沒勁,不過我堅持要他說說,他也樂意就他所知的情況跟我敘說。他說最初父親在堤岸為當地人修建了許多單間住宅,一共建了三百套。當時有几條街都屬于父親的資產。他操著一口巴黎音的法語,只是語調稍為生硬一點,他一談起金錢的事自然大方,毫不拘束。他接著說,父親本來有許多房子,后來都被賣掉,為的是在堤岸城南重新賣地蓋房,就連沙瀝的水稻田也都被賣掉。我對他提出一些有關流行病的問題。我說由于鬧鼠疫,我見過有几條單身住宅的街道全被隔离起來,連房子的門窗都被釘死封住。他說這里瘟疫比較少,因為這里滅鼠運動要比鄉下搞得好。他忽然向我吹起那些小單間房子的确點來。說什么它們的确錢要比普通房子低得多,要比那些分散的房子更适合當地人的需要,因為這里的居民喜歡生活在一起,尤其是這些窮苦的居民更是這樣,他們都是從鄉下來的,所以也喜歡在外面,甚至在街上生活。不應該去破坏窮人的生活習慣。他父親正好剛剛蓋了許多帶著臨街有騎樓的房子,形成一條條防雨的長廊。這一來,街道就顯得更加明亮,更加討人喜歡。人們喜歡在長廊下面度過白天。逢上天气很熱的時候,他們還可以在那里睡覺。我說我也很喜歡在外面長廊里生活,當我小的時候,在屋外睡覺還成了我的理想。我突然間感到有點疼痛。不過很輕微,剛剛能感覺得出來。這是因為心髒的跳動稍有不同,因為他剛剛給我留下的傷口,就是他,這個正在和我說話的人,這個今天下午在我身上尋歡作樂的人。我再也听不見他說什么,我再也沒有听他說話。他看出來了,把話收住了。我叫他再說下去。我又重新開始听。他說他很想念巴黎。他覺得我和那些巴黎人很不相同,我遠不如她們熱情。我說那檔房子的生意不見得就能賺那么多錢。他再也沒回答我的問題。 在我們相處整整一年半的時間里,我們一直談論各方面的話題,但從來不談我們自己,因為我們共同的前途是從來也是永遠不可能實現的,因此我們從不談前途問題。我們只談論一些類似新聞的消息,似懂非懂,胡扯一通。 我對他說他在法國的那段生活對他來說肯定是富有誘惑力的,他同意我的觀點。他說他在巴黎什么都買:女人、知識和思想。他比我大十二歲,這一點使他有點擔心受怕。我听著他的訴說,說他如何上過當,說他如何愛我,等等,這一切都帶有一种既習慣而又真摯的戲劇性。 我對他說我將把他介紹給我家里的人,他一听馬上就想跑掉,我笑了。 他只能通過滑稽可笑的模仿來表達他的感情。我發現他并沒有勇气去反抗他的父親,以達到愛我、娶我、把我帶走的目的。他常常傷心流淚,因為他找不到能夠凌駕于害怕之上的力量來愛我。他的英雄气概表現在他對我的愛可對他父親的金錢,他則奴顏婢膝,俯身屈首。 當我一談起我的哥哥,他就會立即害怕起來而原形畢露。他原先以為我周圍的人都在等待著他的求婚。可他現在知道,他在我家人的眼里已經失去希望,而且對這么一家庭來說,他只能越輸越慘,最后終將連我也得失掉。 他說他曾經去巴黎一所商業學校念,不過他總算說了實話,他在那里根本什么也沒有學到,一事無成,弄得父親只好斷絕對他的接濟,并且給他寄去一張回程的确票,使他無可奈何,被迫离開法國。這一來,鑄成他的悲劇,因為他還沒有學完這所商業學校的課程。他說他打算在這里通過函授課學完這一專業。 他是在堤岸的大飯店里開始同我的家人會面的。當時媽媽和兩個哥哥都到西貢來,我對他說應該趁此机會請他們上最大的中國飯館,因為他們沒見過這些大世面,他們從來也沒有上過大飯館吃過飯。 晚餐總是按同樣的方式進行的。我那兩個哥哥只顧狼吞虎咽,從來顧不上跟他說話。甚至連看他一眼都沒功夫。要是他們懂得對他以禮相待的話,那他們早就該學有所成,并且會懂得如何順從社會生活中這些最基本法則。晚餐上,只有媽媽一個人說話。不過她的話也不多,主要是在開始的時候,說一些關于菜肴太貴的話,接著,也就緘默不語。至于他,頭兩次的時候,他鼓起勇气,企圖談談他在巴黎的光輝業績,但是枉然。他也仿佛沒話可說,或者說了他們仿佛也沒有听見。他的企圖也只好消失在沉默之中。我那兩個哥哥仍在那里繼續大口大口地吃,他們的那种貪婪的神態,我似乎從來也沒見過。 他付了帳,把錢放在茶托里。大家都瞧著他。我記得頭一次他付了七十七個皮阿斯特。當時我媽媽几乎要狂笑出來。大家起身走出飯館。沒人說謝謝,誰也沒吭一聲。對這么一頓丰盛的晚飯,他們從沒向他道個謝,也不向他問個好,不說再見,也不問他怎么樣,從來彼此一句話都沒有。 我那兩個哥哥從來沒跟他說過一句話。對他們來說,似乎他是不存在的,無足輕重,無法被他們所感覺,他們對他視而不見,听而不聞。這是因為他此刻正拜倒在我的裙下,有求于我,而且他們可以斷定,我是不會愛他的,那是不可能的,因此他可以忍受我的任何壓力,只要這樁情愛不至于告吹就行。此外,還因為他是一個中國人,而不是一個白种人。大哥之所以默不作聲,無視我的情人的存在的做法正是來自這种信念,他的行為就是我們的楷模。因此,面對著我的情人,我們全家都學著哥的樣子。我也一樣,在他們面前,我也不能和他說話。當著我家人的面,我永遠也不該和他說話在,除了偶然替他們傳個話之外。比如說,吃完晚飯以后,我那兩個哥對我說他們想去“泉水”舞廳喝酒和跳舞。首先他裝作沒有听見的樣子。而我,我不應該,按照我大哥的邏輯,我不應該重复他剛才所說的,不能說第二遍,如果說了這將是不對的,我必將遭到我情人的埋怨。于是他終于回答我。他低聲細語,以示親密,他說他還想能單獨和我相處一小會。他說這個話的目的是為了謝絕方才的請求。這時我又只好佯裝沒有听清楚,似乎這又增加了一個隱藏著的危險,似乎他說這個話的用意是想擴大事態,非難一下哥哥。既然如此,我還是不理為好。可是他還沒完,接著又對我說——他還真有這個膽量說——看你們的媽媽已經很疲倦了,你們應該留著照顧她。誠然,媽媽每當在堤岸的中國飯館吃完丰盛的晚餐之后就難免感到困倦。我并不敢多搭話。這時我听見哥哥的聲音,他說了一句很短的話,尖刻、明了。媽媽立即夸起他來:我這三個孩子就數他會說話。話音一落,我哥哥就等待著。大家都停下來;我看出我的情人的膽怯,二哥也同樣害怕。他再也頂不住了。于是我們上“泉水”舞廳去。媽媽也跟著上“泉水”舞廳,她將去“泉水”舞廳打盹。 在我哥哥面前,他只好佯裝正經。其實,他依然是我的情人,只不過此時此刻對于我來說他什么身份也不是罷了。他成了一個可望而不可及的人。而我的情欲也必須屈從大哥的威嚴,是他否定了我的情人。每當我同時看見大哥和情人的時候,我就覺得無法忍受。在我大哥面前,他成了一個不可告人的無恥之輩,我們的關系也成了一种應該隱瞞的羞恥。我不能反抗大哥這些無聲的命令,要是我的小哥哥,我滿可以和他頂撞一番。對于我的情人,我從感情上是無法克制自己的。今天當我一提起這些往事的時候,我就會重新看到大哥在和我的情人一起吃飯時那張虛偽的面孔和他那心不在焉的神態,他常常望著別處,若有所思。然而,從他那輕輕咬著牙關的神態中可以看得出來,他正在因為玩弄那种卑鄙的行為而感到煩惱和不安。他總覺得沾我的情人之光上高級館子館飽吃一頓乃是天經地義的事。回憶之中,那獵人之夜的情景又歷歷在目。耳邊響起一陣刺耳的警報聲,一陣儿童的喊叫聲。 在“泉水”舞廳里也一樣,誰也沒有和他說句話。 大家各要了一杯馬爹利。我那兩個哥哥一飲而盡,接著又要了第二杯。我和媽媽把自己的酒都讓給了他們。這哥倆很快就喝得酩酊大醉,他們不但仍然不和他說話,反倒說起風涼話來。尤其是二哥。他埋怨這個地方太令人愁悶,說這里沒有舞女。的确,“泉水”舞廳這個地方除了周末之外,平常顧客很少。我和二哥跳起舞來。我也和我的情人跳舞,但是我從來也不和我大哥跳舞,因為我意識到某种危險,有一种令人不安的擔心一直在阻撓著我,這种危險在于他對任何人都可能施展這种不吉利的引誘,也在于我們身体的接近。 我們兄妹長得非常相似,尤其是臉部更象得出奇。 那位堤岸的華人正在和我說話,他的眼淚几乎要奪眶而出,他說:我到底怎么得罪了他們呢?我叫他不必為此感到不安,因為他們總是這個樣子,就連我們一家人之間也是如此,無論何時何地,我們一直就是這樣過日子。 當我們在他那單間宿舍里相會的時候,我就會向他解釋。我對他說,我大哥的這种粗暴、冷淡、盛气凌人的作風都是沖著我們的事而來的。他本能的反應就是殺人,就是毀坏生活,支配生活,蔑視別人,赶走別人,讓別人受苦受難。我叫他不必擔心害怕,說他不會冒什么風險。因為大哥唯一害怕的人就是我,他在我面前自然會出奇的膽怯。 從來就沒有說過你好,晚安,新年好。從來也沒說過聲謝謝。從來就不交談,從來就不需要交談。全都呆在那里,默默無言,人遠情疏。這是一家鐵石心腸的人,僵化透頂而無任何接近可能的人。每天我們都企圖傷害對方,甚至互相殘殺。我們之間不僅不說一句話,就連相互看一眼也沒有。即使迎面碰上,彼此也視而不見。誰要是瞟誰一眼,那就意味著會有好奇之心而有失身份。因此,相互不屑一顧。交談這個詞在我們之間已經不复存在了。我想在這里最恰當的詞莫過于“厚顏無恥”和“狂妄自大”。整個集体,無論算不算家庭,對我們來說都是可憎、可恥的。我們全都認為生活本身就是一种恥辱。這就是我們兄妹三個共同歷史中最根本的因素,因為我們都是這位善良的、被社會所殺害的母親的孩子。我們站在這個曾經迫使媽媽淪入絕境地的社會的一邊。由于人們對我們這位如此和藹、自信的媽媽的所作所為,使我們憎恨生活,也憎恨我們自己。 媽媽并沒有預料到她的失望將會給我們帶來什么樣的后果,我說的主要是指那些男孩子,那些儿子們。不過,縱然她已經預見到了,那她能夠對她自己的身世保持緘默嗎?能佯裝她的音容,她的目光和她的母愛嗎?不會的,對她來說,她早該自殺,早該解散這個難以相處的家庭。早該讓老大和那兩個兄妹徹底分開。可她并沒有這樣做。她是如此粗心,她是如此輕率,她是如此不負責任。她向來就是如此。她已經不在人世。我們三個對她的愛超過一般的母子情。就憑這一點,她本來就不應該對我們守口如瓶,隱瞞、撒謊。盡管我們兄妹三個性格特點,可我們對她都有著同樣的一顆儿女之心。 這段歷史是漫長的,它整整持續了七年。開始時我十歲,然后我十二歲。然后我十三歲。然后十四歲、十五歲。然后十六歲、十七歲。 母親經歷了這些年代,整整七年。而最后她的希望終于破滅了,理想終于被拋棄了,就連阻擋海水的雄心壯志也被拋棄了。我們在陽台間的陰涼處望著對面的暹羅山,盡管烈日當空,陽台間里則常暗淡,几乎一片漆黑。小哥哥死于1942年12月日本占領時期。1931年,在我通過第二次中學會考之后我就离開了西貢。在這十年當中,他只給我寫過一封信。到底是為什么,我百思不得其解。他那封信寫得很得体,信是重新謄寫的,沒有錯誤,書法也很講究。他在信中告訴我他們都很好,媽媽的學校也搞得很順利。這是一封寫滿兩頁紙的長信。我還能認出他小時候的筆跡。他還告訴我他有一套房子,一輛汽車,還告訴我汽車的牌名。他說他又重新打起台球,說他很好,一切都順利,還說他如何地喜歡我,緊緊地擁抱我。他沒有談到戰爭,也沒有談到我們的大哥。 每當我提起我那兩個哥哥的時候,我總是把他們看作一個整体,就象媽媽那樣,她也總是這么做的。我說:我那些哥哥,她在外邊也這么說:我那些儿子。她總是愛用一些難听的話來形容她那兩個儿子的力气如何之大。至于他們的外表長相,她卻從不細談,她不說老大要比老二強壯得多,她只是說老大和她那些北方農民兄弟一樣強壯。她為她的儿子气壯如牛感到驕傲,就象她往日為她那膀壯腰圓的兄弟感到驕傲一樣。和大儿子一樣,她也瞧不起那些身体虛弱的人。對于我這位堤岸的情人,她和我哥唱著一個調子。我不想把他們那些言語寫出來,因為那些挖苦的話猶如沙漠里腐爛的尸体一樣叫人惡心。我說:我那些哥,那是因為從前我就是那么說的。只是到了后來我才改了口,因為那時候我的小哥已經長大成人,并且也成了一個受虐待的人。 在我們這個家里,不僅從來不過任何節日,從來沒有見過一棵圣誕樹,沒有一條繡花的手絹,也沒有擺過一束花;甚至連一個入土的祖宗也沒有,既沒有一座墳墓,也沒有任何一個值得怀念的人。唯獨只有她自己。大哥后來成為殺人犯。小哥哥則就死在空虛大哥的手里。而我卻遠走高飛,總算逃脫出來。直到她死的時候,只有大哥跟著她。在那個時候,媽媽因為我那個堤岸的形象——我的情人而暴跳如雷。她對在堤岸發生的一切毫無所知。但是,我看出她在窺探我,我知道她早已有所怀疑。她了解她的女儿,她發現不久以來這個孩子神態失常,看來似乎變得有點持重,引入注目,說起話來也比往常更加慢條斯理,過去她對什么都感到好奇,而如今卻變成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連眼神也都變了。她已經成了她母親不幸的旁觀者,仿佛她正在步母親的的后塵。這一切給媽媽的生活帶來了突然的不安,因為她的女儿正冒著最大的危險,她將永遠嫁不出去,永遠無法在社會中立足,面對著這個社會,她將一無所有,毫無希望,孤單寂寞。媽媽大喊大叫地向我扑過來,她把我關在房間里,用拳頭捶我,打我耳光,剝光我的衣服,湊近來聞我的身子,聞我的內衣,她說她發現我身上有那個中國人的香水味,她還迫近我,看我的內衣褲上是否有可疑的污跡。然后她便大聲嚎叫,好叫全城都能听到她的聲音,說什么她的女儿是個婊子,她將把她赶出家門,說她恨不得看我立即暴死,還說再也沒有誰會要我,說我臭不要臉,連狗也不如。她一邊哭,一邊說養這么個女儿有什么用,還不如趁早把她赶出家門,名得弄髒這塊地方。 我大哥正呆在關著我的這間屋子的牆后。 大哥在那里替媽媽幫腔,他對她說這個孩子該打。他的聲音低沉、親切、溫柔,他對她說無論如何必須弄清事情的真相,不能讓這個丫頭誤入歧途,不能讓媽媽灰心失望。媽媽使盡全身力气抽打著我。二哥嚷著叫媽媽別管我。二哥跑到花園里去,他躲起來,他害怕我會被打死,他害怕,他總是害怕這個陌生人——我們的大哥。小哥的害怕使媽媽平息了怒气。她為她生活中的災禍和她那有失体面的女儿面哭泣。我也和她一道哭起來。我發誓在我生活中沒有發生過任何事情,就連一個親吻也沒有過。我說:你想我怎么能夠和一個中國人,怎么會和一個長得又丑、又嬌弱的中國人干出這种事?我知道大哥正靠在門外,他在那里听著,她知道媽媽在干什么,他知道妹妹正光著身子挨打,他希望媽媽能繼續打下去,直到打出毛病。媽媽并不知道大哥這一陰險、毒辣的用心。 那時我們都還很小。大哥和小哥哥往往無緣無故地打起來,經常是哥哥對弟弟說了一句:滾開,別在這里礙事!說著就動手打起來。他們只顧互相打,誰也不吭一聲,只听見他們喘气、喊疼、還有那拳頭的悶響聲。無論在任何情況下,媽媽總是用一种大喊大叫的歌劇般的嗓門來給這戰斗的場面伴奏。 他們都一樣善動肝火,而這种肝火也只有在兄弟之間、姐妹之間或父母之間才能看到。大哥不在家里家外隨心所欲、作惡欺人就感到難受。而小哥哥則因為目睹大哥這惊恐怖行徑無能為力而苦惱。 當他們互相的時候,我們既擔心小哥會被打死,同樣也擔心大哥會被殺掉。媽媽常說,他們在一起總是打架,從來也沒有一起玩過,從來也不在一起聊聊天。他們唯一共同之處,就是他們有同一個媽媽,尤其是有同一個妹妹,不過那也只是血統相同而已。 我想媽媽也只有在提起大哥時才說:我的孩子。有時候她也這樣叫他。而對其他兩個孩子,她總說:那兩個最小的。 家里的這些事,我們在外面什么也不說,我們首先學會對我們生活中最要緊的事——貧窮——保持緘默。還有,對其他的一切也一樣保持緘默。那些最初的秘密,這個詞顯得有點言過其實,那就是我們兄妹的情人,我們那些在村外的幽會,最初是在西貢的街頭,后來在客輪上、火車上,爾后則無處不去。 傍晚時分,尤其是在旱季,媽媽突然心血來潮,她叫人把屋子上上下下徹底洗刷一遍,她說這是為了干淨,為了涼爽。我們的房子就建在土堤上,和園子隔開,使它免遭毒蛇、蚊子、紅螞蟻、湄公河的水患以及季風帶來的水患的襲擊。由于房子地勢較高,所以大掃除時可以用大桶水、大桶水地沖洗,可以讓它象園子一樣全都泡在水里。水順著台階往下流,流進了院子、灌進了廚房。那些小男仆特別高興,我們和他們在一起嬉戲,大家互相潑水,然后我們用馬賽的肥皂洗刷地面。大家都光著腳丫,媽媽也光著腳丫。媽媽笑啦。這個時候我們怎么鬧她都不會反對。整座房子香气扑鼻,它有一股被暴雨沖刷過的濕泥土所散發的那种清香气味,這股泥土的气味一旦和馬賽肥皂的气味,和純正、正派的气味,和那襯衣的味道、母親的味道,和母親那純朴、寬宏的味道摻雜在一起的時候,就會產生一种令人心曠神怡的香味。水一直流到小道上。男仆的家屬都來了,連他們的客人也來了,鄰居白人的孩子也來了。看著滿屋子家具橫七豎八、雜亂無章,媽媽非常高興。有時媽媽會格外高興,每當她忘掉苦惱的時刻,每當她清洗屋子的時候,那就是她最幸福的時刻。媽媽走進客廳,彈起鋼琴,她只會彈那首早先在師范學校學過的、如今還背得出來的曲子。她唱著歌。有時甚至邊彈邊唱。她站起來,一面唱、一面跳。房子突然象一個池塘,一塊河邊的田地,一片水灘,一個沙灘。而我們才感到高興。 正是那兩個最小的孩子——小妹妹和小哥哥——首先樂极生悲,想起不愉快的往事,于是立即收起笑容,向那暮色蒼茫的園子中走去。 寫到這里的時候,我突然想起當我們用清水洗房的時候,大哥并沒有在永隆,當時他住在我們在法國的保護人——洛特-加龍省的一位鄉村神甫家里。 大哥偶然也有笑的時候,可他從沒有象我們一樣笑得那么歡。我把什么都忘記啦,我忘了談起這個,我和小哥哥都是愛笑的孩子,我們常常笑得喘不過气來。 戰爭和童年給我留下了同樣灰色的記憶。我把戰爭時期和大哥在家里的統治混淆在一起。這也許是因為小哥哥就死在烽火連天的時刻:他的心髒,就象我上面所說過的已經停止跳動。我相信,在戰爭期間,哥哥一直沒再見過弟弟。對他來說,弟弟的死活再也沒有了解的必要。我覺得這場戰爭就象他本人一樣,四處漫延,無孔不入。偷竊、毒害,無處不在,一切都和它攙和、攪混在一起,它存在于軀体中,存在于心靈里,醒時可見,夢里縈繞,就在那塊令人愛慕的領土上,它時時刻刻無不為熱衷于侵占孩子、弱者以及被征服的人民軀干而苦惱,這一切全都是因為邪惡就在那里,在家家戶戶之中,殘害生靈。 我們又回到他那單身的住處。我們相親相愛,難分難舍。 我有時并不回寄宿學校,而在他身邊過夜。我不大愿意躺在他那熱扑扑的确里睡覺,只是和他同屋就寢、同床入夢。有時我也逃學。夜里,我們上城里的館子吃飯。他給我洗澡、給我化妝、給我穿衣服,他喜歡我。我是他生活中最喜愛的女人。他總是害怕我另有外遇而整天擔心受怕。而我對這种事情從來就不在乎。也無懼怕。他之所以擔心吊膽,還因為他意識到,我不僅是一個白人姑娘,而且我年紀太輕,万一泄露天机,那他將鋃鐺入獄。我是守口如瓶,并打算繼續向媽媽、專項是大哥撒謊。我嘲笑他膽小如鼠。我對他說我們家窮得很,媽媽根本就打不起官司,再說過去她也打過不小官司,可全都一敗涂地。無論是為了那本土地冊,還是抗議行政當局或地方總督,甚至反對現行法律,她無不一一以失敗告終,她不懂得吸取教訓,叫她心平气和地等待、再等待,她辦不到,她大聲疾呼,那也不過是白費唇舌,枉費心机。對我們的事,她也將會如此而已,全然不必擔心害怕。 瑪麗-克洛德.卡彭特是一個美國人,我好象記得她是從波士頓來的。她那雙灰藍色的眼睛十分明亮,總是那樣炯炯有神。那是1943年的事。瑪麗-克洛德.卡彭特是一個紅顏剛謝的金發女郎,長相相當俊俏,她常常露出一絲轉瞬即逝的微笑。我突然想起她說話時那种和她尋細尖嗓子不大協調的低沉的聲音。她也已經四十五歲了。她住在十六區,就是在阿爾木橋附近。她的寓所就在塞納河岸邊一幢樓房的最高一層。我們常常到她家里吃飯;冬天吃晚餐,夏天吃午餐。飯菜都是從巴黎一流的館子訂來的。菜色總是相當体面不過份量不算多,只是勉強夠吃。我們向來只能在她家里才能見到她,從沒有在外面見過。有時候,她家里也來一個馬拉爾梅式的詩人,可經常也有一兩個,甚至三個文人,不過他們往往只來一次就再也不見露面了。我一直弄不清楚她是從什么地方邀請來這班人,在什么地方認識他們的也搞不明白到底她為什么要邀請他們來。這班文人,我從來也沒有听說過一個,既沒有讀過,也沒有听別人說過他們的作品。用飯的時間并不長。大家談了許多關于戰爭的事,那是斯大林格勒戰役的事,時間是1942年終末,瑪麗-克洛德.卡彭特听得多,打听的也多,就是很少說話。竟然有這么多的事她都不知道,她常常為此感到惊奇,她笑了。一吃完飯,她就起身告辭,因為听她說,她還有事要做。她從來也不說到底她在忙什么。每當我們人數較我的時候,在她走了以后,我們繼續在那里呆上一兩個鐘頭。她常對我們說:你們想呆多久就呆多久。在她不在的時候,誰也不議論她。其實我想誰也廣議論不了她。因為實際上誰也不了解她。我告辭回家,心里總有种似乎白天做了場噩夢的滋味,好象是在陌生人家里呆了几個鐘頭,那些客人也都如此,彼此都不認識,似乎都在那里消磨時間,得過且過,沒有任何人情或其他方面的動作。到了那里就象穿越了第三國國界,又好象是乘火車旅行,或者是在醫院的候診室里,在旅館或在廣場。夏天的時候,我們就在那向著塞納河的寬闊的平台上進午餐,并且在占滿整個屋頂的花園里喝咖啡。那里還有一個游泳池,可誰也沒下去游泳。大家舉目眺望巴黎,那空蕩蕩的大街,還有河流和小巷。在那些行人稀少的街巷里,卡特萊蘭花綻開著絢麗的花朵。我常常看著這位瑪麗-克洛德.卡彭特,几乎是隨時都盯著她,弄得她有點不好意思,但我卻無法移開視線。我之所以盯著她,目的是想看到這位瑪麗-克洛德.卡彭特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為什么她總在這里而不去別處?為什么她要從如此遙遠的波士頓來到這里?為什么她是如此富有?為什么人們對她竟然一無所知,絲毫不了解她的任何底細?為什么她總要似乎是迫于無奈地接待這些客人?為什么在她那深邃的眼睛里有某种死亡的微粒?為什么瑪麗·克洛德·卡彭特所有的裙子都似乎缺少一點令人說不出來的東西,使得這些裙子仿佛不完全是她自己的,仿佛要是這些裙子穿在別人身上也會有同樣的效果。這些裙子顏色都不鮮艷,端庄正統,非常淺淡,甚至是白色的,好象嚴冬里穿起雪白的夏裝一樣。 還有一位名叫貝蒂.費爾南代茲的。每當女人的形象在記憶中回蕩的時候,男人的形象永遠也不可能在這個時候擠進來。貝蒂.費爾南代茲也是一個外國女人。一提起她的名字,她就仿佛展現在你的眼前,你看,她正漫步在巴黎街頭,她是個近視眼,看東西總要湊得很近很近。她常常眯起雙眼,以便看得更清楚,當她向你問好的時候,手總是輕輕一握,你好!身体好嗎?如此而已。現在她早已去世了。也許已經有三十個年頭了。我還記得她那瀟洒文雅的風度,現在想把她的風度忘掉已經是不可能的,沒有什么東西能損坏她那完美的形象,不管在任何情況下,在任何年代里,無論是寒冷還是饑餓,無論是德國的失敗還是那罪孽的徹底暴露,這一切都將永遠無損于她。她永遠凌駕于歷史之上而出現在巴黎街頭,盡管這段歷史是可怕的。她的雙眼炯炯有神。她穿著一身玫瑰色的舊裙子,頭上戴著一頂沾滿塵土的遮陽帽,步行在陽光下的馬路上。她身村頎長,苗條,仿佛是一幅中國的水墨畫,又象是一尊雕刻出來的藝術品。街上行人都不禁駐足觀看,都為這位低頭前行的确國女郎的美麗姿容感到惊訝。真是一位絕代佳人。人們從來也不知道她是從哪里來的。大家只是估計她來自外鄉,來自异邦。她很漂亮,她的美貌? 貝蒂·費爾南代茲不但接待客人,而且也有她的“接待日”。有時我也去赴約。有一次,我在里還見到了德里厄.拉羅歇爾,此人明顯患了傲慢症,他沉默寡言,為了不顯得屈尊受請,他用假嗓子、用一种類似翻譯的語言說話,吞吞吐吐、极不自然。可能當時還有布拉齊亞克,不過我已經記不清了,真是后悔莫及。薩特是從來不上那個地方去的。當時還有許多蒙帕納斯的詩人,可惜我也記不得他們的名字,一點也回憶不起來了。當時沒有德國人。我們不談論政治,只談論文學。拉蒙.費爾南代茲高談闊論巴爾扎克。我們常可以听他說個通宵達旦。他對巴爾扎克真正偉大之處談不出半點,几乎忘得精光,而所談的實際上也是十有九虛。他并沒有提供多少有關巴爾扎克的情況,只是發表自己的見解。他談論巴爾扎克就象談論他自己的的經歷一樣,相傳他本人曾一度試圖成為巴爾扎克其人。拉蒙.費爾南代茲具有崇高的謙恭精神,甚至在他的學問中也充滿著這种精神。當他在利用他的知識的時候,他便帶著這种固有的坦白態度,從不立足于自我表現。他是一個誠懇的人,如果您有幸能在街上或在咖啡館里碰見他,确實是一件高興的事。他同樣也會很高興見到您,并且說真的,他的确樂于向您致意。你的身体好嗎?這句話是按英語的句式說出來的,句子中間沒有逗號,并且帶著一陣笑聲。須知這笑里藏刀,不怀好意。對這么一場赤裸裸的侵略戰爭,以及由此而來的不可逃脫的災難,“抵抗運動”、“法德合作”,還有挨餓、受凍、迫害与恥辱等等,能付之一笑了事么? 她,貝蒂.費爾南代茲,她也只會談論人,談論那些她在街上看見的,或者是她所認識的人,談論他們的身体健康如何。談論商店貨柜里還剩下什么可以賣的東西,還有什么增加牛奶和魚類的配給供應,緩和供應短缺以及解決人們挨凍受餓的措施等等。對生活她向來了解得細致入微,在這方面她一貫表示對人的友好和關怀,既真摯,又溫情。費爾南代茲一家人都是“合作者”。貝蒂.費爾南代茲曾經看著德國占領下那些空無一人的街道,看著巴黎,看著廣場上那些芬芳吐艷的卡特萊蘭花。她和另外一個女人瑪麗-克洛德.卡彭特一模一樣。她們都有“接待日”。 他用他那輛豪華的黑色轎車把她送回寄宿學校去。為了背人耳目,他把車停在离校門梢遠的地方。此時已是茫茫夜色。她一走下車就跑了起來,連回個頭也沒有。一走進大門,她就看到寬闊的操場上仍然燈火輝煌。當她剛在走廊露面的時候,她就發現她正在那里等著她,她已經顯得非常不安,筆直地站在那里,臉上沒有一絲笑容。她問她:你上哪儿去了?她說:我沒有回來睡覺。她并沒有解釋為什么,而埃萊娜·拉戈內爾也沒有追問下去。她摘下那頂玫瑰色的帽子,然后把辮子松開,打算上床睡覺。今天你連學校也沒去吧?是沒有去。埃萊娜說他們已經給我們學校來過電話,所以她才知道她逃學了,還叫她必須找總學監去。有許多姑娘呆在操場上黑暗的角落里,她們全都穿著白色的衣服。樹上挂著一些特大燈泡。有些教室仍然是燈火通明。有的學生還在學習,有的則呆在教室里聊天,打扑克牌,或者唱歌。學校沒有給學生規定睡覺的時間,因為白天實在太熱,所以夜里就隨便一些,學生們和那些年輕的女舍監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在這所國立寄宿學校里,我們倆是唯一的白人姑娘。這里有不少混血儿,其中大多數都是被她們的父親所拋棄的,這些父親都是一些士兵、水手,或者是海關、村鎮、公共工程等部門的小職員。他們多半是來自公共救濟處。這里還有几個“四分之一混血姑娘”。根据埃萊娜·拉戈爾內的猜想,法國政府將把這些姑娘培養成為醫院護士,或者孤儿院、麻風病院、精神病院的女監護。埃萊娜·拉戈內爾還認為有些姑娘將被送到霍亂和鼠疫患者的檢疫站去工作。這就是埃萊娜·拉戈內爾所相信的,所以她哭起來,因為這些工作沒有一個是她愿意干的,她常常說她無論如何要從這所寄宿學校逃出去。我去見那位值班女舍監,她也是一個年輕的混血女人。她很注意埃萊娜和我的行動,她說:您沒有上中學去上課,昨天夜里也沒有回這里來睡覺,我們只好通知您的母親。我對她說我沒有別的辦法,但是從今天起,我將盡量每天回到寄宿學校睡覺,我還說這件事沒有必要跟我母親說。年輕的女舍監看著我,微笑地看著我。 后來我又重新開始原先那种生活。事先我也給媽媽打過招呼,她特意來到寄宿學校找女校長,請求她晚上讓我自由活動,不要硬性規定我歸校的時間,同時也要求她不必強求我參加寄宿生的假日散步。她說;我這個孩子自由慣了,如果不給她自由,她就會跑掉,就連我這個當媽媽的,對她也毫無辦法可想。我就得讓她自由。 女校長允許我象住旅館一樣住在她的寄宿學校里。 很快,我的手上就帶上一枚訂婚的鑽石戒指。那些女舍監也就不再給我提意見了。人們原先以為我根本就沒有和人訂婚,可是這顆鑽石价值昂貴,誰也不會怀疑它不是真貨,而正是這顆送給年輕姑娘的貴重的鑽石戒指使得誰也無話可說。 我回到埃萊娜·拉戈內爾身邊。她正躺在一條長椅子上哭泣,因為她以為我馬上就要离開寄宿學校。我坐在長椅上。埃萊娜·拉戈內爾躺在我身邊,她那柔美的身軀在華麗的連衣裙里面自由自在,著實令我傾心。我從沒有見過象她那樣美的胸脯。我從沒有碰過它。埃萊娜·拉戈內爾還是一個不懂得害羞的姑娘,她不知道什么叫害羞,她竟然能一絲不挂,光著身子在走廊里走來走去。上帝賦予人間最美的事物,莫過于埃菜娜·拉戈內爾的身軀,那真是不可言狀的美。她的身村和她那一對挂在胸部而又似乎欲脫离胸部的乳房顯得十分對稱。沒有什么東西能比她那丰滿的乳房更富有魅力,她的乳峰丰滿外凸,仿佛令人垂手可得。在如此奪目的光輝面前,連小哥那苦力般的身軀也不免黯然失色。男人的軀体總是顯得干癟、內秀。可他們的体形卻經久不衷,這和埃萊娜·拉戈內爾大不一樣,她的形態無法長期保持,只不過一朵季節花,不久便會葉落花謝。埃萊娜·拉戈內爾來自大叻高原。她的父親是鎮上的官員。不久前她正好在學期中間來到這里。她膽怯害怕,常常愿意呆在你的身旁不言不語,或是哭泣流淚。她有一种山里人特有的暗紅的膚色,因此人們很容易認出她來,因為這里所有的孩子都由于貧血和天气酷熱而臉色蒼白、發青。埃萊娜·拉戈內爾不上中學課程,她不知道上學,也不懂得學習,她什么也記不住。她在寄宿學校里讀小學的課程,而上這些課根本毫無用處。她依偎著我哭了起來,我撫摸著她的頭發和她的雙手,我對她說,我將跟她一起留在寄宿學校里。埃萊娜并不知道自己長得非常漂亮。她的父母也不知道要把她培養成個什么樣的人材,他們只想盡快把她嫁出去,埃萊娜可以隨意找到任何一個未婚夫,可她并不想去找,因為她不想結婚,她一心想跟著媽媽回國去。最后,她還是按著媽媽的愿望嫁人了。她要比這個頭戴小丑帽、腳穿金絲鞋的我長得更加漂亮,但我要比她更加成熟,更加接近結婚的年齡。當然埃萊娜·拉戈內爾也滿可以出嫁,可以配偶成婚,只是她什么也不懂,你可以嚇唬她,可以給她解釋會使她害怕的一切,可以叫她呆在那里,乖乖地等著。 埃萊娜·拉戈內爾還不懂得我所懂的一切。然而她已經是個十七歲的大姑娘了。就如我所猜想一樣,我所知道的,她永遠也不會知道。 埃萊娜·拉戈內爾的軀体沉甸甸的,天真無邪,她的皮膚就象某种水果的表面一樣光滑柔嫩,而這种柔嫩很快就將會感覺不出來,只能讓你產生少許的幻覺。埃萊娜·拉戈內爾令人產生殺她的念頭,令人做起親手殺她的美夢。她身上雖然有一副象似精白面粉的形象,可她自己卻無所感覺,這些東西將賜給玩弄它們的那雙手,賜給吸吮它們的那張嘴,而她卻不把它們記在心上,也不了解它們,更不了解它們那神奇的威力。我真想吮埃萊娜·拉戈內爾的奶,就象他在中國城那間房子里吮我的奶一樣,我每天晚上都到那里去,去那里加深我對上帝的認識。我對她那宛如精白面粉的酥胸貪婪無厭。我真想把她帶到我每天晚上所去的地方去,讓他和她在一起,我將可以通過她獲得一种徹底的享受,然后我死也甘心。 我愛慕拉戈內爾如同愛我那堤岸的情人一樣,我把他們看成是一樣誘人的血肉,只不過拉內爾的膚色更加明亮,更加洁白無瑕。她的每一個舉動,每滴眼淚,每個缺點,每一處無知,都可以使他的形象反复展現。埃萊娜·拉戈內爾就是這個可怜男人的妻子,這個堤岸的、中國的難以理解的男人。埃萊娜·拉戈內爾也是屬于中國。 我沒有忘記埃萊娜·拉戈內爾。我沒有忘記這個可怜的男人。自從我動身回國以后,自從我和他分手以后,整整兩我沒有接近過任何一個別的男人。而這种神秘的忠誠應該是屬于我自己的。 我當時還是這個家庭的成員,因為那是我栖身的地方,除此之處,別無他處。就在這個冷漠無情,艱難困苦的環境中,我最深深地相信我自己,我有我自己最基本的抱負,那就是將來我一定要從事寫作。 我在堤岸情人單身宿舍里渡過的那些時光,曾經給這塊灰暗的灰暗的地方帶來了短暫的歡快。這是一個令人窒息的地方,是和死神咫尺相鄰的地方,是暴力、痛苦、失望、蒙受恥辱的地方。這就是我那堤岸的委身之處。它在大河的彼岸。然而有朝一日,我將會渡過大河去尋找新的歸宿。 我不知道埃萊娜·拉戈內爾后來的情況,也不知道她現在是否還活著。是她第一個离開了寄宿學校,比我動身回法國早得多。那時是她媽媽要她回到大叻去。我好象記得是讓她回去結婚,因為她可能碰上一個剛從大城市來的人。也許我弄錯了,我把我想象的和埃萊娜·拉戈內爾奉母親之命被迫回國一事混淆在一起。 讓我也向你們說說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事情是這樣的:為了抽鴉片煙,我大哥偷了佣人的錢,還偷了媽媽的錢。他翻箱倒柜,又偷又賭。父親臨死前在那名叫“兩海之間”的地方買下了一座房子。這就是我們唯一的家產。由于他在賭場連連失利,媽媽只好把房子賣掉替他還債。可這也不夠。永遠沒有夠的時候。當我還很小的時候,他就企圖把我賣給古波爾咖啡館的顧客。正是為了他,媽媽才有心思活下去,為了他能夠吃飽、睡暖,為了他還能听得見呼喚他的名字。媽媽省吃儉用,用了十年的積蓄替他在安布瓦茲附近買下一塊地產。可這塊地產一宵之間就被他抵押出去。媽媽只好支付利息。從我說過的那片林場砍下來的木頭也都被他一宵之間輸個精光。他還偷竊我這位快死的媽媽的錢。他是一個專門翻箱倒柜的家賊,他嗅覺靈敏,善于搜索,無論是成堆的布料還是細小的藏物都難逃厄運。他還偷過親戚的東西,什么首飾、食品等等,一偷就是一大堆。他還偷過杜阿姨、男仆人和我小哥哥的東西。至于我,他自然也沒有少偷。他差點沒把自己的媽媽也給賣掉。當媽媽剛剛斷气而尸骨未寒的時候,他便急急忙忙把公證人請來,假惺惺地擠出几滴鱷魚的眼淚。他最善于逢場作戲,此時此刻他如喪考妣。公證人說這份遺囑無效,因為死者過于偏袒她的長子的利益而損害我的權益。差別之大,令人覺得可笑。我必須當机立斷,或接受,或拒絕。我表示接受:我簽了字。我終于接受了這份遺囑。大哥兩眼低垂,說了一聲謝謝。他嗚咽地哭起來。他可能由于在南方當過法奸与敵人合作而遭當局追捕,他再也不知道哪里能有藏身之處。他終于跑到我家里來避風。我一直也不很清楚其中的底細,可他畢竟避開了一次危險。也許他曾經出賣過一些人,出賣過一些猶太人,這些事他都可能干得出來。每當他殺了人之后,或者需要你幫忙的時候,他總是顯得十分溫順、親熱。當時我丈夫還被關在集中營里,大哥還表示同情他。他在我家里住了三天。我忘記了他的老毛病,所以每當出門的時候,我什么東西都沒有鎖起來。當時我把用自己的配給證買下來的白糖和大米儲存起來,以便等我丈夫回來時可以食用。他到處搜查,隨意取走我的東西。他還翻弄我臥室里的小衣柜。他終于找到他可以下手的東西。他把我全部的積蓄五万法郎統統拿走,分文不留。他帶著贓物离開了我的公寓。后來當我見到他的時候,我并沒有和他清算這筆老賬,這對他來說實在太丟臉了,我真不好意思開這個口。在他登到那張偽造的遺囑之后,為了換得一口面包,他竟然把那座冒牌的路易十四城堡也給賣掉了。這筆買賣也象那份遺囑一樣,也是弄虛作假,魚目混珠。自從母親死后,他就孤零零地一個人,他在世上沒有一個朋友。他從來就沒有交過朋友,他在蒙帕斯曾經有過几個女人在他手下“干活”,有時他并不叫這些女人干活,至少開始的時候不叫她們干活,有些時候也雇用一些男人,不過這班男人往往還得向他倒貼錢。他孑然一身,生活在极端孤獨之中,尤其是他的晚年過得更加凄涼。他也只不過是一個坏蛋,他的動作是微不足到的。他讓他周圍的人感到害怕,只此而已。和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他就喪失了他那真正的王國。他還不是一個強盜,只是一個家里的二流子,一只翻箱倒柜的家鼠,一個赤手空拳的殺人犯。但他從不感到絕望。既然所有的坏蛋都能活著,他也照樣能活下去,他沒有果敢之處,整天擔心受怕,惶惶不可終日。自從母親死了以后,他就過著一种古怪的生活。在圖爾,他只認識咖啡館里的侍者,拿他們做為他了解情況的“渠道”,那班酒气熏天的常客則是他在咖啡館后廳打牌的陪客。他亦步亦趨,開始效仿他們,他拼命地喝酒,兩眼充血紅腫,嘴巴歪斜,模樣凶狠。他在圖爾已經一無所有。當他把兩處地產變賣抵債之后,兩袖清風,空空如也。他在母親租下的那間家具貯藏室里住了整整一年。他睡了整整一年的扶手椅。多虧當時房東開恩,允許他進屋栖身,使他能得在那里呆了一年。后來,房東終于下逐客令,把他拒之門外。 在這一年期間,他何嘗不想贖回他那塊已經典押出去的地產,他把母親留在家具貯藏室里的家具一件一件地輸光了,還銅制佛象,銅制器皿,后來連床、衣柜和床單也都拿出去當賭注。最后終于全被輸光,除了身上穿的衣服之外,一無所有。孑身一人,孤苦零丁。在這一年里,誰也不愿意收留他。他給巴黎的一個表兄弟寫信求援。終于在馬爾賽普市弄到一個勤雜員的房間。這位五十開外的老光棍總算謀得有生以來第一個職業,領到有生以來頭一份工資。他是海運保險公司的勤雜員。我想他在那里足足干了十五年。他進了醫院,但沒死在那里,而死在自己的家里。 媽媽從不對誰說過這個孩子的不是。她從不抱怨自己的儿子。她從未對任何人說過這個偷雞摸狗、翻箱倒柜的人。這种母愛簡直就是一种罪過。他一直隱瞞這种罪惡的母愛。如此母愛著實令人費解,對任何不了解她的儿子的人來說,就是當著上帝的面也無法解釋。關于她的儿子,她總是喜歡談論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本來在我們兄妹三個當中該數他最聰明、最賦有“美感”,最精明能干,并且還是一個最愛他母親的人。總而言之,他可算是最了解她了。她說,我真沒想到一個男孩子竟然能夠如此敏感,如此富有深厚的感情。 我們后來見過一次面,他和我談起小哥哥死時的情景。他說,我的小哥哥,我們的小保羅死得可怕极了,簡直叫人惡心。 我腦子里迄今還留下這么一幅我們家庭生活的景象:那是在堤岸家里的飯桌上。我們兄妹三個在飯廳里吃飯。他們都是十七、八歲的人了。媽媽沒跟我們一起吃飯。開始,哥哥看著我和小哥哥吃飯,后來他把叉子一擱,兩眼直盯著小哥哥。他仔細地瞧著他,然后他突然冒出一名難听的話。他說的是有關吃東西的事,他說小哥哥應該自量一點,吃東西不要沒個夠。小哥哥沒有吭聲,照樣吃下去。他又提醒一句,說什么那些大塊的肉是專門留給他的,叫他別忘啦。他說:別來這一套。我問他:為什么這些肉光是留給你的?他說因為本來就是留給我的。我說:我真盼望著你死去。我再也吃不下去了。小哥哥也沒法吃下去。他正等待著,只要小哥哥敢于還口,哪怕是說出一句話,他那雙擺在桌上的拳頭就會砸爛他的腦袋。小哥哥仍然一聲不吭。他臉色蒼白,淚水從睫毛之間掉了下來。 大哥死的那天是個陰沉沉的天。我記得是在春天,四月份的某一天。那天有人給我來電話。他們沒說別的,只說他死在他房間里的地板上。死神終于在他的歷史行將結束時,提前降臨。其實在他活著的時候他的命運就早已注定了,只是死神來得太遲了。自從小哥死了以后,他的命運就已經在劫難逃了。 媽媽曾經要求把他和自己安葬在一起。我已經記不清在什么地方,埋在哪處公墓里,我只知道在盧瓦爾省。他們倆雙雙被埋葬在同一個墓穴里,而且僅僅是他們倆個。這是千真万确的。一幅不堪入目、令人難以容忍的景象。 一年到頭,黃昏總是在同一時刻降臨。暮色非常短促,几乎驟然而至。每逢雨季,整整几個星期看不見天日,天空總是霧气沉沉,就連月光也無法透過。而旱季則恰恰相反,万里睛空,洁白如洗。即使那些沒有月亮的夜晚也仍然光亮可見。大地上,水面上,公路上和牆壁上,投下了一個個平行的影子。 我記不清白天的景象。因為陽光的照射使自然的色彩失去了光澤,遭受了破坏。而夜間的景象,我卻記得一清二楚。那藍色就在天際的盡端,在那濃云密霧的后面,覆蓋著整個世界的天穹,對我來說,天空就是這藍色底下的純洁的光跡,這种混合的冷色賽過其他任何顏色。當我們還住在永隆重的時候,有時當媽媽心情不好的時候,她就叫人套上那輛舊式的雙輪馬車,我們駕著馬車前去觀賞那間奇妙的景色。月光從天上落下來,撒在清晰透明的瀑布上,撒在寂靜的、紋絲不動的空气中。空气也是藍色的,人們可以把它捧在手里。天空就是這种不斷閃爍的光芒。月光照亮了一切,照亮了大河兩岸的田野,無邊無際,直至那視野的盡頭。每個夜晚都有不同的景色,都可以叫出不同的名字。而那夜間的聲音就是鄉村家犬的吠叫聲。它們神秘地吠叫,此起彼伏,互相呼應,村村相傳,漫無邊際,通宵達旦。 在院子里的小徑上,番荔枝樹的影子漆黑如墨。整個花園都凝固在一种冷漠的靜止之中。房子也是一樣,既宏偉壯觀,又憂郁悲傷。小哥哥跟在我后面走著,這時候他一再觀望著那扇朝著寂靜的大道敞開的柵欄門。 有一次他沒有來到中學的門口等著我。只有司机一個人坐在那輛黑色的轎車里。他對我說,少爺回沙瀝去了,因為他父親病了。還說他——司机——奉命留在西貢負責送我上學,接我回寄宿學校。數日之后,少爺回來了。他又重新坐在那輛黑色轎車的后排座位上,因為怕被人看見,他總是把臉扭過去,他總是提心吊膽。我們互相親吻,一聲不吭,一再地擁抱接吻,完全忘記這是在學校的大門口。他一邊親吻,一邊哭泣。他的父親還得活下去。他最后一線希望幻滅了。他曾經對父親提出過這個要求。他央求父親讓他繼續把我留在他身邊,求他理解他的心情,還說他父親一生當中至少也會經歷過一次如此強烈而且不可阻攔的愛情。他央求父親也允許他享受一次与這位白人姑娘的瘋狂的愛情,他求父親允許他在姑娘被送回法國之前充分地去愛她,至少再愛她一年的時間。因為對他來說,這剛萌芽的愛情是如此的強烈,無法拋棄,這肉体的分离實在是太可怕了,何況父親也知道,以后這樣的愛情是永遠也不會產生的。 父親一再對他表明,他不愿看著他的儿子早日死去。 我們一起泡在浴缸里的涼水中,我們互相吻著,嗚咽著,痛不欲生,可這一次,我們的确是因為所享受的是一种無法得到的安慰而痛苦万分。后來我對他說,沒有什么值得悔恨的,我向他重复剛才他所說的話,說我隨時都可能動身回國,因為當時我也無法決定我自己的行動。他說從今以后,這一切他將無能國力,因為大局已定,無法挽回。我對他說我同意他父親的意見,我也表示不再繼續和他混下去。可我并沒有陳述我的理由。 永隆一條長長的大街延伸到湄公河的岸邊。入夜以后,這條大街總是空無一人。那天晚上,就象几乎每個晚上那樣,突然停電了。事情就在這個時候開始發生。當我剛踏上這條大街的時候,當花園的柵欄門剛剛在我身后關上的時候,電就被切斷了。于是我拔腿就跑,因為我害怕黑暗。我越跑越快。突然間,我似乎听見在我身后也有另外一個人在跑。我肯定后面那個人正跟著我的腳步追著我跑過來。我一面跑,一面回頭看。我于是看見:這是一個又高又瘦的女人,瘦得象死人一樣,她邊跑邊笑。她光著腳丫,緊跟在我后面,想把我抓住。我認出她了。她就是鎮上的女瘋子,是永隆的那個女瘋子。我頭一次听到她說話,她總是在夜里才說話,而白天卻睡大覺,并且常常在這條大街上,在這個花園門前。她一邊跑,一邊用一种我听不懂的語言叫喊。我十分害怕,以至想叫人都喊不出聲來。那時我可能只有八歲。我听見她那狂笑聲和嚎叫聲。她肯定是在拿我開心。留在我的記憶中的就是這种內心的害怕。要是說這种害怕超越我的理性,超過我的确力,那未免說得太輕了。我當時簡直是魂不附体了。當時如果那個瘋子用手碰我一下,哪怕是輕輕地一碰,我也將會比死去還可怜,我也將會變成一個瘋子。我跑進鄰居的花完里,我想鑽進屋子里去,可當我剛爬上台階的時候,我就摔倒在門前。后來過了好些日子,我仍然心有余悸,無法敘述我在那天晚上的遭遇。 長期以來,我一直擔心母親精神狀態的惡化——我還不能給她這种病態定性——每當她和她的孩子分离的時候,她就會處于這种狀態之中。我想只有我才知道我當這一天到來的時候情況將會怎么樣,而我那些哥哥是不可能知道的,因為他們無法想象媽媽那种精神狀態。 那是在我們徹底分別的前几個月,當時我們還住在西貢,有一天,天已經很晚了,我們還都坐在代斯達爾街那座房子的陽台上。杜阿姨當時也在場。我看著媽媽。起初,我有點認不出她來。后來,她的形象突然變得模糊不清,轉眼間她面目全非,連我一點也認不出她來了。突然間,在我的身邊在媽媽那個位置上,坐著一個陌生的女人,她不是我的媽媽,可她的面貌卻和媽媽頗有相似之處,不過這個女人絕對不是我的媽媽。她的神態有點滯呆,兩眼注視著花園里的某一個角落,仿佛在突擊探某种緊迫事件的發生。她窨看見了什么,我百思不得其解。她身上有一种青年人的線條和目光,有一种由于腆而被克制住的幸福感,看來她是一個慣于腆的女人。這個女人長得很漂亮。杜阿姨就坐在她身邊,可是她似乎什么也沒有發現似地。我的确駭不僅在于我對她的描述,她的線條,她那幸福的神態,以及她的美貌,而令我感到吃惊的是她就坐在媽媽剛才的那個位置上,成了媽媽的替身。我非常清楚,誰也沒在媽媽這個座位上坐過,所以只能是她自己,可是就這么一個無法頂替的真人卻突然消逝,再也無法呼喚她重新出現。沒有任何東西可以來頂替這么一個活人的形象。我神志清楚地看著自己變瘋了。我嚷了起來。我發出一聲微弱的喊聲,我想借助這呼喊來砸碎這個死死凝住著眼前這個虛幻場面的鏡子。鏡子終于粉碎了,媽媽的形象恢复過來了。 我感到整座城市到處都充滿象大街上那個女叫化子一樣的女人,不管是城里的、鄉下的,暹羅山下的,或者湄公河畔的,她們都是從那個使我害怕的瘋女衍化而來,她來自四面八方。無論她來自何處,最后終于來到加爾各答。小姑娘總是睡在校園里那些蕃荔枝樹蔭下,而媽媽也總是在身邊照料她,替她治療那雙被虫咬破、落滿蒼蠅的腳丫。躺在媽媽身旁的,就是本故事中的姑娘。是媽媽把這位姑娘從兩千公里遠的地方帶來的。可現在這位媽媽對姑娘已經感到厭煩,她想把姑娘給人,她說:喏,把她領去吧!她再也不要孩子了。她身邊無儿無女。孩子們全都死去,或被遺棄,不然的話,到了晚年,孩子就成了一大群。那個睡在蕃荔枝樹蔭下的姑娘還沒有死去,她將受到世人的哀悼。 她站在路邊稻田的斜坡上,她大聲嚎哭,放聲大笑。她那仁慈善良的筆,可以喚醒九泉之下的死者,可以喚醒任何愿意傾听孩子筆的人們。有一次,天剛朦朦亮,她就醒過來,于是便起床上路。這一天她動身了。也許由于她看見平原那邊黃色和綠色的天空,她穿越平原。開始朝著大海。朝著大地的盡頭走去。她大步地從森林的斜坡下次下來。這里都是一些充滿瘴气的大森林,是气候炎熱的地區。這里沒有海上那种令人精神煥發的清風,只有那蚊子成群的嘈雜聲,還有那些夭折的嬰尸。雨,天天下個不停。最后終于來到了三角洲。這是地球上最大的三角洲。這里全都是黑色的泥沙。河流在這里匯合流向吉大港。一天,她終于來到大海之濱。她歡呼雀躍,她象飛鳥一樣發出一陣陣神奇的咯咯的笑聲。由于她的笑聲,她在吉大港喚來了一條正渡海的帆船,船上的漁民很樂意收留她,帶著她橫渡孟加拉灣。 后來,人們開始在加爾各答郊區的垃圾場附近發現了她,以后就再也見不到她的蹤影。后來她又回來,人們看見她在這座城里法國大使館的后面。她在公園過夜,身邊有丰富的食物,肚子吃得鼓鼓的。 一天,我也來到這個地方,我是臨時打從這里經過的。當時我只有十七歲。這里是英國人住宅區,是大使館的花園。這時正是季風時節,台球場空無一人。沿著河邊,一群群麻瘋病患者在歡笑。 由于我們乘坐的班船發生故障,所以來到加爾各答作短暫停舶。為了打發時間,我們參觀了這座城市。翌日傍晚我們又重新起航了。 當我十五歲半的時候,我的名聲在沙瀝鎮上傳播得可快啦。光我這身打扮就會叫人感到我是一個不成体統的人。媽媽對什么事情都沒有個主見,就連怎么培養這個小女儿也沒個准星儿。多么可怜的孩子。你別以為這頂帽子是天真無邪的,還有那滿嘴的口紅,所有這些都有所用意,都不是天真無邪的,也就是說,那只不過是為了惹人注目,招來金錢。還有兩個坏蛋的哥哥,大伙說,這個中國人是億万富翁的少爺,他在湄公河畔擁有一座藍色琉璃瓦的別墅。他的父親并不賞識這個白人姑娘,他絕不允許自己的儿子找這么一個姑娘,一個白人坏蛋家庭的姑娘。 那位被稱之為“太太”的女人是從沙灣拿吉來的,現住在永隆。她的丈夫被封官,准備前來永隆上任。可是整整一年,人們在永隆沒有見過這位太太露過面。由于這位在沙灣拿吉當行政副官的青年馬上就要來到永隆上任,太太和她的情夫再也無法鬼混下去。太太知道丈夫被委派到永隆來工作,而且身邊還帶著他們的女儿,她告訴她的情夫,這种關系該結束了。所以在她的丈夫离開沙灣拿吉來到永隆的當天,就在鎮上的廣場上,在光天化日之下,一顆子彈穿過了這位情夫的心髒。 每天晚上,這個墮落的姑娘總是來到堤岸這個聲名狼藉的居民區里,讓那個下流的百万富翁的中國人撫弄軀体。可白天,她依然上中學念書。學校里的學生全都是白人姑娘。她們一個個都是白人的少年女運動員,她們正在“体育俱樂部”里練習潛水爬泳。有一天,校方給這些姑娘下了一道命令,禁止她們和沙瀝那個小學女教師的女儿說話。 課間操的時候,她孤零零地一個人靠在風雨操場里的柱子上,凝視著外面的街道。關于她在學校里受冷落的情況,她一點也沒向媽媽透露過。她繼續坐著這個堤岸中國人的黑色大轎車上學來。姑娘們看著她走,所有的姑娘都不和她說話,無一例外。這种孤獨使她想起了永隆的那位太太。當她來到永隆的時候,她是三十八歲,而那個時候小姑娘只有十歲。而現在,當姑娘回想起這段往事的時候,已經十六歲了。 這位女人站在她房子的平台上,眺望著湄公河畔的大街,每當我和小哥哥听完教理課回來的時候,我總是看見她站在那里。她的房子就在帶有頂篷平台的華麗建筑物中間,而建筑物正座落在皆有歐洲夾竹桃和棕櫚樹公園的中心。這位太太和這個頭戴平邊帽的姑娘都有同樣与眾不同的地方,使她們和鎮上的其他人隔絕開來。她們兩人都在凝視河邊那漫長的大街,她們都是一樣的貨色。她們兩個都為世人所孤立。只有她們成了本地引人注目的風流人物。她們的不幸不言而喻。她們倆之所以信譽掃地,完全歸咎于她們那軀体的本性,這軀体被情人所玩弄,所親吻,沉溺于按她們所說的——一种极度的快感之中,一种和那些沒有愛情的情人結合所產生的神秘的快感之中。正是因為這种神秘的快感是如此地強烈,使她們极力追求,無所忌憚,無論是在城里,在鄉公所,在各地首府,在招待會上,以至在總署的舞會上,處處都談論著這類風流韻事。 這位太太剛剛又重新公開露面會客,她認為事情早已過去,沙灣拿吉的那個青年男子早已被人忘記。因此她又重新組織一些晚會,好讓這里的人們能夠時不時地互相見面,從那可怕的孤獨寂寞中掙脫出來,因為這些人終年在偏僻的村鎮工作,周圍都是大片的水稻田,是充滿恐怖、狂熱和被人們遺忘的地方。 傍晚放學的時候,總是那輛高級的黑色轎車和那個頭上總是戴著那頂放肆的帽子、穿著那雙金絲鞋的姑娘,她去了,去委身于那個億万富翁的中國人,他在噴頭底下替她洗澡,慢條斯理地洗得十分仔細,就象每天晚上她在媽媽家里一樣。他用那缸專門為她准備的涼水給她洗澡,然后把濕淋的她抱到床上,打開電風扇,然后一股勁地渾身上下吻她,而她也總是央求他繼續、繼續吻下去。然后她又回到寄宿學校,誰也不懲罰她,不打她,不羞辱她。 他是在拂曉時分自殺的,就在鎮上燈光閃亮的廣場上。而她此時正在跳舞。后來,天也亮了。他的軀体蜷縮著。后來過了一陣時間,陽光的照射使得尸体變形了。她知道后不敢前來收拾。到了中午時分,那里就被清洗得干干淨淨了。 媽媽跟寄宿學校的女校長說:這沒關系,所有這些都不要緊的,您看見了么?這些破舊的小裙子,這頂玫瑰色的帽子,還有這雙金絲鞋,所有這些她穿起來不都挺合适嗎?每當媽媽談起自己的孩子的時候,總是眉飛色舞,顯得十分嫵媚。寄宿學校里那班年輕的女學監興致勃勃地听著媽媽在那里瞎扯。她說:鎮上所有的男人都圍著她轉,無論是結過婚的還是沒結婚的,全都想要這個小丫頭,這個還沒有完全成熟的小東西,你們看,她還是個孩子呢。有人說,這是不知羞恥!可我問你:怎么能把天真無邪當做不知羞恥呢? 媽媽口若懸河,滔滔不絕也說個不停。她還對她們說起我這個体面的交際花的事。而邊說邊笑,她笑這個過河孩子的丑事,笑她那滑稽的打扮,她那歪戴的帽子,還有她那舉世無雙的美貌,她笑在這塊法國殖民地里這种無法抗拒的東西——白种女人的皮膚,這年輕姑娘的皮膚。她說她的姑娘原先一直被埋沒在窮鄉僻壤之中,而如今時來運轉,猶如明珠出土,大放光芒,成了城里有目共睹的知名人物,并且在城里眾目睽睽之下和一個中國億万富翁的大流氓勾搭在一起,手上還戴著一顆鑽石戒指,活象上個女銀行家似的,說著說著,她不禁哭了起來。 當媽媽見到這顆鑽石戒指的時候便低聲地說:這顆戒指使我想起當年我跟我第一個丈夫訂婚時的一段小小的姻緣。我叫他奧斯古爾先生。我們一听到這個古怪的名字就都笑了起來。她說:這就是他的名字,而且是真的。 我們互相仔細地打量著,然后她微微地一笑,笑得非常地溫柔,略帶一點嘲笑的意思,顯露出她對自己的孩子是如何了如指掌,也明白將來等待著他們的是什么,我差點把我在堤岸的秘密泄露給她。 我并沒有說出來,我永遠也不會說出來。 她一直等著我開口,然后她用一种十分親切的口吻對我說:你知道不知道對你來說一切都完蛋了?你知道不知道你在這里將永遠嫁不出去?我聳聳肩膀,笑了一笑。我說:我要是想嫁人的話,我在哪儿都能嫁得出去。媽媽搖搖頭,表示這不可能。她說:不行,你的事在這里全讓人知道了,所以你在這里永遠也嫁不出去。她瞧著我,說了一些叫人難忘的話:男人喜歡你嗎?我回答:是的,他們當然喜歡我。她說這個話的意思是:象你這個樣子還能使男人喜歡。 她還問我:你去見他僅僅是為了錢嗎?我猶豫一下,然后回答說:是的,我只是為了錢。她又久久地瞧著我,她并不相信我的話。我說:我從前可不象你一樣,我雖然學習比你吃力,但我卻非常正經,這正經的時間太長了,晚啦,我已經沒有那种閒情逸致了。 那是在沙瀝假期的一天,她躺在康樂椅上休息,兩只腳架在一把椅子上面,她叫人把客廳的門和飯廳的門都打開,好讓過堂風穿過。這時候她很安詳自在,一點也不厲害。突然她看見她的小女儿,她很想和她說說話。 那時我們很快就要結束在這里的日子,我們將拋棄堤壩里的那塊土地。這時候离我動身回法國的日子也不遠了。我看著她在躺椅上進入了夢鄉。 有時媽媽突然發出命令:明天全家上照像館去。她埋怨照像的确格太昂貴,可是為了拍一些家庭的照片,她仍然舍得花這筆錢。提起照片,我們倒有時拿出來一起看看,可平時我們之間誰也不看誰,你看你的像片,我看我的像片,連一句評論的話也沒有,大家只是看看照片,彼此之間則視而不見。大家都從像片里頭看著家里其他成員,或個人的,或合影的。在那些舊像片里,當我們還都很小的時候,還可以看到大家在一起,可是在這些新的像片里,我們就只好你看著我的,我看著你的,再也找不出一張合影的像片。我們之間的裂痕越來越深了。這些像片一旦被看過就被夾在衣服里頭放在衣柜里面。媽媽叫我們照像為的是能看看我們,看看我們是否正常成長。她常常仔細地看著這些像片,就象別的媽媽看著自己的孩子的像片一樣。她把這些像片互相比較,喃喃自語地訴說我們每個孩子成長的情況。可是誰也沒有和她搭話。 媽媽只讓孩子們照像,從來是不照別的。我沒有永隆的照片,一張也沒有,也沒有一張花園里的,大河邊的,或者這塊法國征服地上那些兩旁站著望羅子樹的筆直大街的相片。沒有我們居住過的這幢房子的照片,這些用白灰粉刷的房間,里面擺著涂著金粉的大黑鐵床,房間里被馬路用的淡紅色的大燈泡照得和學校教室一樣通亮,那些用綠色鐵皮做的燈罩,所有這一切,這些令人難以相信,一直是臨時性的地方,簡陋得不堪入目的地方都沒有留下一張像片。媽媽就在這些地方安營扎寨,以便等著來日回到法國以后,根据她的脾气,年齡和憂傷的心情,選擇她終生挂在嘴上的地區——在巴德加萊和“兩海”之間的地方,并在那里過個象樣的日子。可后來,當她告啼笑皆非還鄉來到盧瓦爾省安居樂業的時候,她那個房間仍然和上面所說的昔日在沙瀝鎮上的那個房間一樣,雜亂無章,不堪入目。也許她早已把當年的宏圖忘得一干二淨。 她從不拍名胜古跡、地理風光一類的像片,只拍我們,她的孩子,而且常常叫我們湊在一起,以便省點照像錢。我們那几張粗糙馬虎的像片是媽媽的朋友拍下來的,他們都是媽媽的新同事,剛剛來到這塊殖民地,所以照了許多熱帶風光,椰子樹、苦力等像片,好寄回去給他們的家屬欣賞? 每當媽媽放假的時候,她總是悄悄地把我們的像片帶去給她娘家的親人看。我們都不愿意上這個家去。我那兩個哥哥從來就沒有去過。我是家里最小的女孩,所以開始媽媽總是把我帶去。后來連我也不再去了,因為我那些姨媽,嫌我的品質不好,行為不端,所以不讓她們的女儿和我接触。因此,媽媽也就只好帶著我們的像片去讓她們看。對于媽媽來說,把自己的孩子的像片讓自己那些嫡親姐妹看看也是符合邏輯、理所當然的事。她應該這樣做,所以她也就做了。她那些嫡親姐妹可算是媽媽家里唯一留下來的親人,所以應該把家人的像片帶去給她們看看。她們能從這個女人所作所為中領悟出某种秉性么?的确,她凡事必將堅持到底,死不回頭,她絕不會對自己的姐妹撒手不管,對待眼下的苦難處境也不會退卻、罷休。這一點我是可以相信的。也正是從這种屬于民族的荒誕的勇气當中,我發現了她那种天賦的美德。 當她年邁衰老、白發蒼蒼的時候,她也上照像館照像,她是自己一個人去的,和她那件暗紅色的漂亮的連衣裙一起照像,還有她那兩件首飾,一條挂在胸前的長項鏈和一根頭上鑲金的玉簪子。在像片上,她的頭發梳得十分整齊,連一點波浪式的皺褶也沒有,儼然象一張標准像。生活富裕的當地人也上照像館照像,不過一生當中只去一次,當他們看到死神快要臨頭的時候才想起去照個像,留個影。他們照的照片尺寸很大,可全是一樣的規格,全都鑲以金色框子,并且總是挂在祖先祭台的旁邊。我看見過許多照像的人都照出同一副模樣像片,其相似之极,令人吃惊。這不僅是老人總有相似的面容,而且所有的相片總是經過修整,這一來,臉上的某些特征,縱然還保留著的話,也都大為減弱而造成千篇一律,万人一個像的結果。他們的臉譜總是按一樣的模式加以修整,以便留芳千古,并且總是用淺化的手法,使其形象返老還童,變得年輕。這當然是人所共有的愿望。這种外表的相似,這种衣冠楚楚的形象,必將為他們在家庭歷史中所留下的記憶披上一層美麗的外衣,同時也顯示出這种留念的特殊性和它的真實性。這些面貌越是相象,就越證明他們不屬同一家族的成員。此外,所有的男人都圍著一樣的頭巾,而女人都梳著一樣的盤在頭后的發髻,都一樣把頭發梳得緊緊的,男人和女人都穿著一樣豎領的長袍。他們全都是一樣的表情,不過我仍然可以分辨得開。媽媽在她那張穿著紅袍子的像片上的表情就和他們一模一樣。有的人認為這是一种庄重的表情,而有的人則認為這种表情平凡,沒有個性。 他們倆再也不談論未來的終身大事。因為此事大局已定,要想叫他父親答應讓他娶她為妻是毫無希望了。當父親的可謂是鐵石心腸,對儿子毫無怜憫之心。這位父親對誰也不會發善心。在所有在這里從事經商的中國移民當中,要數這位搖擁有藍色琉璃瓦的平台的中國人派頭最大,最為闊气。他的資產遍布沙瀝之外最遠的地方,一直到堤岸——這個法屬印度支那的華人首府。這位堤岸的青年知道父親和姑娘的決定是一致的,大局已定,無可挽回。他們至少開始明白,只要女的一走就能使他們倆分開,而這將是結束他們之間關系的一個好机會。他們也明白這個白人姑娘根本也沒有堅持非嫁給他不可,她跟誰結婚都可以,應該把她拋棄,把她忘掉,把她還給白人,還給她的兄弟。 自從他醉心于她的軀体以來,姑娘就再也不因為自己長得單薄而苦惱,而且,奇怪的是媽媽也再也不象往日那樣替她得擔心,似乎她也發現這個軀体終于說得去,如同別人一樣,也能為人所接受。而他,這位堤岸的情人,他則認為這位白人姑娘的發育由于天气過度炎熱而受到影響。他自己也是在這种炎熱的環境中誕生、長大的。他發現自己和她也有相似之處。他說由于這些年來她一直在這种令人難熬的确候條件下生活,所以使她變成了一個印度支那的姑娘。還說她和她們一樣,有纖細的手腕,濃密細長的頭發,給人一种身強力壯的感覺,尤其是這皮膚,這一身用當地專門留給女人、小孩用的雨水沖洗出來的皮膚。他說法國的女人和當地的女人比較起來,法國女人皮膚顯得較為堅硬,甚至是粗糙的。他還說熱帶地區食物貧乏單調,不是魚就是水果,這也是產生差別的一引起原因。還有這里人們穿著的棉布、絲綢一類的衣服總是又寬又大,不緊貼著身体,從而使身体自由、裸露。 堤岸的情人沉溺在這位白人少女的春情之中,如痴如醉。每天晚上他從她身上尋歡作樂,消磨了他的時間,消磨了他的生命。他几乎再也不說話了。也許誰都不會明白他這种心思,這种連自己也說不清楚的心思。 他瞧著她。甚至閉上雙眼也仍然在瞧著她。他在她的臉上呼吸。他閉著雙眼呼吸著她的呼气,呼吸著這股從她嘴內呼出來的熱气。他越來越分辨不清楚這個軀体的界線,這是一個与眾不同的軀体,它并沒有完全形成,在房間里還在繼續長大,它還沒有定形,它時時刻刻都在變化,它不只是存在于他目所能見的地方,在別處也有它的身影,這軀体朝著喪命的嬉戲伸展開來,超越他的視線,它溫順靈活,一味沉溺于享樂之中,象一個年紀成熟的軀体。它并不調皮,百依百順,而且机智靈巧,令人吃惊。 我看著他如何處置我,如何擺弄我,而我從沒想到他會這樣做,甚至超越我的期望,可卻完全符合我那天生軀体的需求。就這樣我便成了他手中的孩子。對我來說,他也變成另外一种形象。我開始意識到他的皮膚,他的整個軀体,也有著一种難以言喻的舒服感,超越過他自身之外。另一個男人的影子也可能會在這間屋子里出現,這就是那個年輕凶手的影子,只不過當時事情還沒有發展到這個地步,所以還沒有任何影像會出現在我的眼前。另一個年輕人的影子也同樣會在屋子里出現,不過,這個影子我是知道的,有些時候它會出現在我那歡樂之中。我曾經向他說過,向這個堤岸的情人說過,說過他的軀干那种難以形容的舒适感,以及他在森林中,在黑豹出沒的河口中所表現出來的膽量。不管我說什么都能迎合他的欲望,而更加令他把我占有。我變成了他的孩子。每天晚上,他正是跟著他的孩子尋歡作樂。可有些時候他也會突然害怕起來,他擔心她的身体,好象他已經意識到她死在臨頭,并且突然想起他遲早會失去了她。她的确質是如此單薄,有時使他突然害怕起來。他還擔心她的頭痛病,這毛病常常使她形容憔悴,臉色蒼白,有气無力,眼睛上蒙上一條濕布條。他也擔心她有冒出厭世的情緒,而當她情緒低落的時候,她就會想起媽媽,想到她無法改變現狀,無法讓媽媽在閉眼之前能夠過上幸福的日子,無法去殺盡那些制造這种災難的人,這時候她就會變得驟然號叫起來,痛哭流涕。他把臉貼在她的臉,擦拭她的眼淚,他緊緊地摟著她,她的眼淚和她的怒气激起他一股瘋狂的情欲。 他抱著她就象抱著他的孩子。他拿孩子的軀体當玩藝,把她翻來轉去,他用小孩的身体捂著他的臉,他的嘴,他的眼睛。而她,她繼續听任他的擺弄。而突然間,她卻央求起他來,她并沒有說出求他做什么,可是他,他卻叫她別作聲,他大聲地嚷他再也不要她了,再也不想拿她取樂了,可眼下他們又重新湊合在一起,禁錮在不安之中,他們就這樣,整天沉溺于不安、淚水、失望和幸福之中。 他們整個晚上都緘默不語。在那輛送她回寄宿學校的黑色大轎車里,她把頭靠在他的戶膀上。他緊緊地摟著她。他對她說,法國的輪船很快就要到達港口了,并且將把她帶走,使他們分离。一路上,他們默不作聲,有時候,他叫司机把車開到河邊去兜兜風。她疲乏不堪,倚著他,睡著了。是他的吻使她從昏迷中醒過來的。 走廊里的燈光是藍色的。人們還可以聞到一股燒香的味道,每到黃昏的時候,人們總是要燒燒香。熱得呆滯不動,所有的窗子都敞開著,連一絲風都沒有。我把鞋脫下,免得走路出聲,不過我很放心,我知道女舍監不會起來,因為現在寄宿學校已經允許我夜間隨便什么時候回來。我立即去看看埃萊娜的床位,我總是有點不放心,總是擔心她在白天就逃离出寄宿學校。她在那里。埃萊娜睡得很香。我記得那是一种固執的、甚至是敵意的沉睡。一种執拗的困睡。她那裸露的雙臂放松地盤著頭。她睡覺的姿勢也和其他姑娘不同,她雙腿彎曲,看不見她的臉部,她的枕頭已被滑到一邊去了。我猜想她剛才一定在等著我回來,后來因為等得不耐煩,生气了,于是這樣委曲入睡了。她剛才一定也哭過,爾后便墮入了失望的深淵。我真想把她弄醒,以便一起說點悄悄話。因為如今我与那個堤岸的男人已經沒有什么話可說,他也不再跟我說話,此刻我正需要听听埃萊娜對我的問話。她對那些不听話的人總有一副無可比擬的好心腸。可惜我不忍心把她弄醒。有過一次,她就曾經這樣在半夜里被我弄醒,結果她再也無法重新入睡。她起床了,要出去走走,她真的出去了,她跑下樓梯,穿過走廊來到空曠的院子里,她一邊跑,一邊喊著我,她是如此地快活,誰也沒法阻攔她,而當你不讓她散步的時候,你就會知道這正是她所等待的。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覺得不行,終于沒有把她叫醒。蚊帳里熱得叫人喘不過气來,每當把蚊帳撩下來的時候,就會令人感到難以忍受。不過我知道,我剛從外面回來,剛從河邊回來,河邊的夜晚總是涼快的。我已經習慣了,我躺在里面一動也不動,等待著這股熱气慢慢消失。熱气終于過去了。可我從來也不可能立刻進入夢鄉,盡管我有生以來從沒有這樣疲勞過。我想著堤岸那個男人。此時此刻,也許他正在“泉水飯館”旁邊的夜總會里頭,和他的司机在一起安靜地喝著酒,每當他們在一塊的時候,他們總是喝米酒。或許此時此刻已經回到家里,并且已經在他那房間伴著燈光入睡了,從不對誰說一句話。那天晚上,我一想起堤岸那個男人我就無法忍受。而且一想起埃萊娜時我也無法忍受。仿佛他們之間已經有著美滿的生活,而這种生活是來自他們自身的軀体之外。我似乎覺得和她相比起來,我遠不如她幸福。媽媽說過:這個姑娘永遠也不知足。我覺得我的生活已經開始在捉弄我。我覺得我已經明白了這一點,于是產生了一种模模糊糊的自殺的念頭。我已經無法在我的生活中擺脫這個念頭。我覺得我已經產生一种獨身生活的模糊的念頭。我還發現自從我告別了童年,自從我离開了這個“獵人”的家庭,我再也不是孤單一人了。我將著書立說。這就是我對未來的憧憬,是一幅展現在那浩瀚無際的沙漠中的人生的宏圖。 我已經記不清當時從西貢發來的電報是怎么寫的。到底電文上是寫小哥哥已去世,還是寫著:小哥哥已為上帝所召回。我似乎記得上面寫的是小哥哥被上帝召回。不過有一點我是記得清楚的:電報并不是她發出的。小哥哥已經死去了。起初我感到困惑不解,可后來驟然間,產生了一陣絞心的痛苦,它來自四面八方,來自世界的底層,這痛苦几乎要把我吞噬,把我卷走,我已經不复存在,唯有滿怀的苦衷。我不明白這痛苦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因為數月前我失去了一個孩子而讓悲傷占据了心頭,抑或是一种新的痛苦?現在我明白了,那是一种新的痛苦,因為我那個死去的孩子是在他出生的時候就夭折了,我根本沒有見過這個新生儿,并且也沒有因此象先前那樣痛不欲生而想尋短見。 既然小哥哥已經死去,一切也都將跟隨著被埋葬。 小哥哥死去的軀体是無法感覺到后人對他追思的心緒。在他二十七年的一生中,他一直隱藏著某种令人忘怀的東西,只不過他自己并無所覺察罷了。 我方才弄錯了。這几秒之間鑄成的大錯殃及天地万物。小哥哥是不會死的,只不過是我們再也見不到他罷了。當他還活著的時候,那不朽的精神也和他同歸于盡。當今的世界也正是這樣,喪失了這個為人過問的軀体,也失去人們的過問。人們完全弄錯了,謬誤殃及天地万物,無恥之積,蒼天難容。 誰也沒有我了解得那么清楚。那么,既然我已經有了這個認識,而這個認識又是如此簡單,小哥哥的軀体就是我的軀体,那么,我本也該死去。我已經死去。 應該事先把這些常識告訴人們,讓他們懂得不朽的東西也是會消亡的。這种事情過去發生過,現在也仍然續繼發生。要讓人們懂得,不朽的東西并不以其不朽而引人注目,不,從來也不是,它只不過是絕對的雙重性。它不存在于事物的細節之中,而只存在于原則之上。某些人完全可以隱匿它的存在,除非他們不懂如何去隱匿。要知道,正是當它還存在的時候,生命才是不死的,不朽也方有存在的可能。這不是一個時間長短的問題,也不是一個死亡与否的問題,如果說,不朽既無始也無終,那也是錯誤的。應該說,它是隨著精神的存在的消亡而開始和結束的。既然它是屬于精神的范疇,那也就類似狂風的追逐。你看沙漠里那些紋絲不動的沙粒和那些夭折的嬰尸:不朽并沒有從那里經過,它只不過是停下來而又繞了過去。 對小哥哥來說,他有一种完美無缺的、令人追思無已的東西,他的形象純洁無瑕,無可比擬。小哥哥長眠九泉之下,毫不需要大聲疾呼,他沒什么可以埋怨,無論是在別處,還是就在這里,他都沒有什么怨言可說。他沒有受過教育,他一直學不到任何東西。他不擅長辭令,只能勉強看懂點書,勉強寫几個字,有時人們還覺得他連痛苦的感覺也沒有。他是一個什么也不懂而只知道害怕的人。 我對小哥哥所怀著的這种瘋狂的愛對我來說依然是一個深奧莫測的秘密。我不明白為什么我愛他會愛到這個地步,甚至想跟隨他一起死去。其實當事情發生的時候,我已經和他分手十年了,這期間,我很少去思念他。仿佛我還一直喜歡著他,永遠喜歡著他,并且任何新的感情都無法達到這种境地。我甚至忘記他已經長眠于九泉之下。 我們很少在一起說話,很少談起我們的大哥,也不訴說我們的不幸,媽媽的不幸和這种鄉平原的不幸。我們喜歡談的是打獵,馬槍,机器和汽車。他曾經由于他那輛汽車被撞坏而大發脾气,他還向我訴說,向我描述他后來弄到的那些舊汽車。當然,我們也談論打獵的危險,一不小心就會被老虎吞食,如果在激流中繼續游泳就會淹死在湖泊里面。他是比我大兩歲的小哥哥。 風停下來了,樹底下出現一道神奇的光線,接著便下起雨來。著了魔似的鳥儿聲嘶力竭地呼叫,他們磨尖自己的嘴巴,靠拼命的呼叫來抵御寒風的侵襲,他們張開嘴巴拼命地呼叫,叫聲震耳欲聾。 那些大型客輪沿著西貢河逆流而上,它們關閉了發動作,由拖輪牽拉著,一直駛到湄公河的一條支流,名字叫西貢河。客輪在這里停泊一周的時間。每當輪船入港停泊在碼頭上的時候,仿佛法國就在你的跟前。人們可以上輪船去吃一頓法國飯,還可以在上面跳舞。不過對媽媽來說,那里的飯菜太貴了,再說她也沒有必要上那個地方去,除非跟著堤岸的情人一道去,那倒也未嘗不可。可惜他并不想上那個地方去,因為他害怕被人看見,看見他帶著一個如此年輕的白人姑娘。這一點他并沒有說出來,但是姑娘心里完全明白。在那個時代,其實也還不是多久以前的事,也就是五十年前,只有輪船可以四通八達,讓你遨游世界。那時在那遼闊的大陸上還沒有公路,也沒有鐵路。在方圓几百公里,几千公里的地盤上,只有一些古老的道路。當時有几艘法國郵輪公司的客輪,如“波索斯號”、“達達尼翁號”和“阿拉米斯號”,正是這“三個火槍手”把印度支那和法國本土聯接起來。 那次海上旅行持續了二十四天。這些遠洋客輪本身就是一座城市,有街道、有酒吧和咖啡館,還有圖書館和會客廳,在那上面同樣有幽會,有情人,甚至紅白喜事,樣樣俱有。輪船上形成了一個偶然組合的社會,這些社交是必不可少的,大家都知道,也不會忘記,因此這些臨時組合的社會也就變得舒适、更隨和,有時甚至會成了一种令人難以忘怀的樂趣。乘船旅行可以說是女人一生中唯一的旅行,尤其是對許多女人來說。當然有時對某些男人也是這樣。乘船前往殖民地旅行成了她們一生中真正的一次冒險之舉。對于媽媽來說,這些海上的旅行以及我們童年的時光,是她所說的“她一生中最美好的事情”。 又一艘客輪起航了。每次起航總是一個模樣。每次總是載著頭一次出海遠航的旅客,而他們總是在同樣的痛苦和絕望之中和大地分离。盡管如此,也阻擋不了男人的出航,阻擋不了那些猶太人、思想家和那些難得做一次海上旅行的游客去漂洋過海,同時也阻擋不了女人讓丈夫离鄉背井,而她們自己卻留在故鄉。正是這种家族世系,這故里的資產,成了浪子他日回歸的緣由。多少個世紀以來,海上航行旅途較之今日更為漫長,也更為凄涼。旅途的時間和地理上的空間往往成了自然的正比。那個時候,人們習慣于陸地上和海洋讓這种人類緩慢的速度,習慣于這些耽擱,等待海風的到來,等待晴天的出現,也習慣于船舶失事,烈日驕陽,還有無情的死神。這位白人姑娘的乘坐郵輪已經是世界上最后的一批遠洋客輪,因為空中航線的開辟從她年青時代就開始了。從那以后,空中旅行慢慢地使人類放棄了那海上漫長的旅行。 我們仍然天天到堤岸那單身宿舍里去。他仍和往常一樣,用缸里的涼水替我洗澡,然后把我抱到床上。他來到我身邊,也躺了下來,不過他已經無精打采,毫無心思。我動身回國的日期盡管還很遙遠,可是自從我決定回國以來,他對我的軀体就再也無能為力了。當時我是瞞著他做出這個決定的,這對他來說著實過于唐突了。他的軀体再也不喜歡這個即將离去、叛逆不忠的軀体。他說:我再也無法和你一起玩了,我本來以為還是可以的,沒想到現在我再也不行了。他說他已經死了。說著還微笑了一下表示歉意,他還說從今以后他將永遠喪失這种興致了。我問他是否愿意這樣。他几乎笑了出來,他說:我不知道,也許現在是愿意這樣的。他的溫情全存在于痛苦之中。可他從來不說出這种痛苦,他對這种痛苦從來只字不提。有時候他的臉頰顫抖著,他閉上眼睛,咬緊牙關。但是,面對著這些出現在他那緊閉的雙眼后面的形象,他總是默然無聲。看上去似乎覺得他喜歡這种痛苦,猶如他喜歡我一樣,非常強烈,甚至死也甘心,而此時此刻,他喜歡這种痛苦更有甚于我。有些時候他對我說,他之所以愿意撫摸我,那是因為他知道我也有這种強烈的愿望,而每當樂趣盎然時,他總是愿意看著我。他一面看著我,一面拿我當他的孩子似的叫著我。我們曾經下過決心,從此不再相見,可是談何容易,因為這本來就是不可能的事,每天晚上,我又重新看見他在學校門口等著我,依舊坐在他那輛黑色的轎車里面,由于害羞而總是把臉背過去。 當起航的時刻快要來臨的時候,輪船發出了三聲汽笛聲。那很長很長的汽笛聲,震耳欲聾,整個城市都能听得到,剎那間,港口那邊的天空被烏煙染成一片漆黑。這時候,拖輪向著客輪靠近過去,然后牽著它,沿著中心河道開去。當任務完成以后,拖輪松開系泊的纜繩,又回到自己的港來。這時候,客輪再次鳴笛告別,重新發出那可怕的吼叫聲音是如此神秘,如此凄涼,令人听之不禁黯然落淚。不僅是那些遠行的乘客,不僅是那些离別的人們,就連那些前來看熱鬧的人,那些無所牽挂的人,也都會聞聲而淚落。然后,輪船靠著自己的力量,慢慢地在河流中行駛。人們久久地看著它那高大的身影朝著大海前進。許多人仍然留在碼頭看著它,繼續揮動著他們的頭巾、他們的手絹,向親人告別,可他們的動作越來越緩慢,越來越气餒。最后,大海終于把輪船的身影淹沒在它那彎曲的地方。在天气晴朗的時候,人們可以看到輪船慢慢消失在遠方的海平線上。 她也一樣,當輪船響起第一遍告別的汽笛聲時,當舷梯被吊起來的時候,當拖船開始拉著客輪离開大地的時候,她也哭泣起來。可她沒有讓人們看見她的眼淚,因為他是一個中國人,再說也不應為這樣的情人揮淚告別。她也沒有對媽媽,對她那位小哥哥流露出難過的感情,她若無其事,似乎在他們之間,离別是一件習以為常的事。他那輛大型的轎車還停在那里,又長又黑,車里的前頭,坐著一個穿白制服的司机。他那輛車孤零零地停在离法國郵輪公司停車場稍遠一點的地方。她從那些手勢中認出了他。站在后面的那個人就是他,他的形象依稀可辨,他痴呆地站在那里,沒做任何動作。她知道他在看著她,她也看著他。當她再也看不見他的時候,她仍然望著那輛黑色的轎車。最后,連車子也看不見了。港口消失了,接著,大地也消失了。 客輪必須穿過中國海、紅海、印度洋和蘇伊士運河。清早,旅客都醒過來。輪船正在前進,盡管感覺不到發動作的顫動,大家仍然知道輪船正在前進,在浩瀚寂靜的大海中前進。首先必須穿過這個印度洋。這是最遙遠、最遼闊的海洋,它和南极洲相接,從錫蘭到索馬里,這兩個中途站之間的距离最長。有時候,大海是如此的平靜,晴空万里,風和日麗,足以令人忘記是在大海中航行。于是全船的人都活躍起來,所有的客廳、通道和舷窗全都敞開著。旅客們紛紛离開他們那悶熱的船艙,在甲板上席地而睡。 有一次在旅途中,當輪船正橫渡這個大洋的時候,有個旅客在深夜中死去了。她已經記不很清楚到底是在這次旅行中,還是在另外一次旅行中發生的事。當時有一些旅客正在頭等艙里打牌,在這些打牌人當中,有一個青年男子,忽然間,只見這個男子二話沒說,把牌一摔便走出酒吧,跑步穿過甲板,然后縱身跳進海里。當這艘正在全速前進的輪船停下來的時候,他的軀体已經無影無蹤了。 不,寫到這里,她眼前看到的并不是那艘輪船,而是另外一個地方,那個她曾經听過故事的地方,也就是沙瀝那個地方,跳海的男子就是沙瀝行政長官的儿子。她認識他,因為他也在西貢中學念書。她記得他的個子很高,容貌溫和,棕色的頭發,帶著一副玳瑁架子的眼鏡。在他的船艙里沒有發現任何可疑的東西,連一封信也沒有。他的年齡可怕地留在她的記憶之中-—他也是個十七歲的青年。拂曉時分,輪船又重新起航。最可怕的莫過于這重新起航。太陽出來了,大海空蕩蕩的,而那停止搜索的命令意味著人間和他永遠的訣別。 另一次,也還是在這次旅途中,同樣在橫渡這個大洋的時候。當夜色已以降臨,從主甲板上的大廳里突然傳來一陣音樂聲,那是一首肖邦的圓舞曲。她認得這首曲子,并且和它有過一段隱秘的關系,因為她曾經學過這首曲子,可是盡管她整整花了几個月的功夫也仍然無法彈好這首曲子,最后弄得媽媽只好同意她放棄練習彈鋼琴。這天夜里,這位姑娘在此以前已經在輪船上熬過了許許多多個迷茫的夜晚,當肖邦的這首曲子在明朗的天空中回蕩的時候,她正在場。當時連一絲風都沒有,這樂聲傳遍整艘黑暗的輪船,它象上天的旨意,不曉得与什么有關,它又象上帝的命令,不知道其中有什么內容。這位姑娘筆直地站在那里,仿佛她也想投身于茫茫的大海之中。后來她哭了,因為她想念那位堤岸的男人,她突然不敢肯定她沒愛過這個男人,沒有這种她沒有見過的愛情,因為這愛情已經在歷史中消逝,就象流水消失在沙漠里一樣。可現在,也僅僅是現在,當這首樂曲撒遍大海的時候,她才重新發現這种業已消逝的愛情。這一發現正象小哥哥后來通過死亡獲得了他的永生一樣。 在她的周圍,人們都熟睡了,雖然樂聲縈繞在他們身邊,但卻沒有把他們吵醒,他們全都安詳地睡著。姑娘覺得她剛剛經歷過了一個最寂靜的夜晚,后來在整個橫渡印度洋的旅途中,再也沒有出現過這种寂靜的夜晚。她覺得就在那天夜里,她仿佛看見她的小哥哥和一個女人出現在甲板上。他倚在舷牆上,把她抱住,于是他們便互相接吻。姑娘躲在一旁,以便看得更加清楚。她認出來這個女的是誰。她已經和小哥哥結合在一起,他們再也不分离。這是一個結過婚的女人,可她的丈夫似乎一點也沒有覺察出來。在旅途的最后日子里,小哥哥和這個女人整天都呆在船艙里,只是到了夜里他們才出來。在這些日子里,小哥哥看著他的媽媽和他的妹妹,不過看來他并沒有認出她們來。媽媽變得非常凶狠,她默不作聲,嫉妒眼紅。而她,小妹妹,她卻有所擔心。她覺得這個女人很幸福,可同時她又擔心小哥哥后來所遭的厄運。她原以為他會扔掉她們,自己跟著這個女人去,然而沒有,在回到法國的時候,他又和她們團聚了。 她不知道在那個白人姑娘走后多長時間他才執行父親的旨意,和那個十年前就被家里指定嫁給他的姑娘結了婚。這個姑娘也是一個千金小姐,渾身披金帶玉,珠翠滿頭。這個中國姑娘原籍也是北方撫順市人,跟隨父母來到此地。 他一定很長時間無法和她相處,無法給她播下傳宗接代的确子。他和那個白人姑娘的往事一定記憶猶新,她那軀体一定還在那里,橫躺在床上。白天姑娘也一定長時間依舊受到他那情欲的支配,使她沖動,情意綿綿而陷入愁思之中。后來這一天終于到來了,一切都變成可能的了。正當他對那位白人姑娘的情欲發展到無可忍耐的地步時,在那狂熱之中,他一定會重新發現這個白人姑娘的形象,而他正是怀著對這個白人姑娘的那种強烈的欲望和另一個女人結合了。他一定是通過想象來使自己從這個女人身上獲得滿足,并且也是通過想象去完成家庭、天意以及那北方的祖宗對他所賦予他的使命:傳宗接代。 也許她已經知道原先這個白人姑娘的存在。她曾經用過沙瀝當地的女仆,而這些女仆都知道這段歷史,她們一定會對她透露一點風聲。她一定會很痛苦。她們兩個可能都是同歲人,十六歲。在那洞房花燭夜,她是否看見她的新郎在悲傷落淚?而她會去安慰他嗎?一個十六歲的姑娘,一個三十年代的中國未婚妻,能夠体面大方地安慰一個成年人的這种應該由她承擔的苦楚嗎?誰曉得?也許她自己欺騙自己,也許她和他抱頭大哭,一宵之間彼此沒說一句話。后來,痛哭之后,情感終于代替了悲傷。 她,白人姑娘,她對這些事從來就一無所知。 戰后多少個歲月過去了,從前的那個白人姑娘几經結婚、生育、結婚、寫書。一天,那位昔日的中國情人帶著妻子來到巴黎。他給她挂了個電話。是我。一听到這聲音,她便立刻認出他來。他說:我只想听听你的聲音。她說:是我,你好。他有點膽怯,他和從前一樣感到害怕。他的聲音突然顫動起來,而這一顫動,使她突然發現他那中國的口音。他說他知道她已經寫過好多書,他是從她媽媽那里听來的,他曾經在西貢看見過她的媽媽。然后他對她說出心里話,他說他和從前一樣,仍然愛著她,說他永遠無法扯斷對她的愛,他將至死愛著她。 ——完—— 棋琪書吧\\youth重新校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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