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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伯提沙撒的宴會:有待應驗的預言
  這番漫步在嘉莉心中所引起的百般感受,使得她在接著看戲的時候的心情极易于接受戲中的傷感情調。她們去看的演員,以表演輕松喜劇而聞名,這种劇中加進了足夠的傷感成分,形成和幽默的對照及調劑。正如我們十分了解的那樣,舞台對于嘉莉有著巨大的吸引力。她從未忘記過她在芝加哥的那一次成功的演出。在那些漫長的下午,當她唯一的消遣是坐在搖椅上,看最新出版的小說時,那次演出便縈繞在她的心頭,占滿了她的腦海。每當她看戲時,她自己的才能就會栩栩如生地浮現在腦海里。有几場戲使得她渴望能在其中扮演一個角色,將她自己處在那個角色的地位所感受到的感情表現出來。她几乎總是要把那些生動的想象帶回去,第二天獨自加以琢磨。她生活在想象中,就如同生活在日常生活的現實中。
  她在看戲之前被現實生活攪得心神不宁,這种情況還不常出現。可是今天,在看到那些華麗的服飾,歡樂的場面和那些美人之后,她的心里輕輕地唱起了一支渴望之歌。啊,這些從她身邊走過的成百上千的女人們,她們是些什么人?這些富麗的高雅的服裝、五光十色的鈕扣和金銀小飾物,它們是從哪里來的?這些美人儿住在什么地方?她們生活在什么樣的优雅環境之中,有精雕細刻的家具,裝璜華麗的牆壁,還有五彩繽紛的挂毯?她們的那些凡是金錢能買到的東西都應有盡有的豪華公寓在哪里?什么樣的馬廄喂養著這些漂亮机靈的馬儿,停放著這些豪華的馬車?那些衣著華麗的下人在哪里閒逛?啊,那些高樓大廈、華燈、香水、藏金收銀的閨房還有擺滿山珍海味的餐桌!紐約一定到處都有這樣的閨房,否則哪來那么些美麗、傲慢、目空一切的佳人。有暖房培育著她們。讓她感到痛心的是,她現在知道自己不是她們中的一員--天哪,她做了一個夢卻未成真。她對自己兩年來所過的寂寞生活感到惊訝--她居然會對沒有實現原來的期望無動于衷。
  這出戲是那种根据有閒階層的人在客廳里閒談的資料編寫的作品,戲中那些盛裝的漂亮的小姐、太太和紳士們,在金碧輝煌的環境之中,遭受著愛情和嫉妒的折磨。對于那些終日渴望著這樣的物質環境但卻永遠得不到滿足的人,這种輕松戲劇始終具有魅力。它們的魅力在于表現了什么是在理想環境中的受苦。誰不愿意坐在鍍金的椅子上傷心呢?誰不愿意在散發著香味的挂毯、舖有座墊的家具和身穿制服的仆人之間受苦呢?在這种環境中感到悲傷便成了一件誘人的事。嘉莉渴望能置身其中。她真想自己能在這樣的世界里受苦,不管是什么樣的苦都行,要是做不到這一點,至少能在舞台上的這种迷人的環境中模擬一番。她剛才的所見所聞极大地影響了她的心情,因此,這出戲現在看起來特別的美妙。她很快就沉浸在戲里所描繪的境界之中,真希望就此不再回到現實中來。
  在轉場的時候,她打量著在前排座位上和包廂里看戲的那些光彩照人的觀眾,對紐約潛在的种种机會,有了一种新的認識。她肯定自己沒有看到紐約的全部,這個城市簡直就是一個快樂幸福的旋渦。
  從劇院里出來后,還是這條百老匯大街給她上了更為深刻的一課。她來時看到的場面現在更為壯觀,達到了高潮。她可從未見過如此華麗揮霍的盛況。這更加堅定了她對自己的處境的看法。她等于沒有生活過,根本談不上享受過生活,除非她自己的生活中也能出現這种情景。她每走過一家高雅的店舖,都能看到女人們花錢如流水。鮮花、糖果和珠寶看來是那些貴婦人的主要興趣所在。而她呢,她甚至沒有足夠的零用錢讓自己每個月都能這樣出來玩几次。
  那天晚上,那套漂亮的小公寓顯得十分乏味。這個世界上的其他人可不是住在這种地方的。她冷眼看著仆人在做晚飯。
  她的腦海里則閃現著劇中的一場場戲。她尤其記得一個漂亮的女演員--飾演劇中那個被人追求并且得到的情人。這個女人的風姿征服了嘉莉的心。她的服裝是完美藝術的体現,她的苦惱又是如此的真實。她所表現的痛苦,嘉莉都能感覺得到。她的表演很出色,嘉莉确信自己也能演得同樣出色,有的地方她甚至還能演得更好。于是,她默默地念起了台詞。啊,但愿她也能演一個這樣的角色,那么她的生活將會擁有多么廣闊的空間!而且,她也能演得富有魅力。
  嘉莉正在悶悶不樂,赫斯渥回來了。她坐在搖椅里,邊搖邊想。她不愿意有人打斷她的那些誘人的想象,所以她很少說話,或是不說話。
  “你怎么啦,嘉莉?"過了一會儿,赫斯渥說,他注意到了她那沉默的、几近憂郁的神態。
  “沒什么,"嘉莉說。"我今天晚上感覺不太舒服。”“該不是生病了吧?"他走得很近,問道。
  “哦,不是,"她說,几乎想發火了,"我只是覺得不大好受。”“那太糟了,“他說著走開了。剛才他稍稍俯了俯身,這時他把背心拉拉好,"我原想今晚我們可以去看場戲的。”“我不想去,"嘉莉說。她心里那些美麗的幻想就這樣被打斷和打消了,她很為惱火。"我今天下午去看過戲了。”“哦,你去看過戲了?"赫斯渥說,"是出什么戲?”“《一座金礦》。”“戲怎么樣?”“很好,"嘉莉說。
  “你今晚不想再去看戲了嗎?”
  “我不想去了,"她說。
  可是,當她從憂郁的心境中清醒過來,被叫到飯桌上吃飯時,她改變了主意。胃里進點食也會產生奇跡。她又去看了戲,而且這樣一來又暫時恢复了她的平靜。然而,那令人覺醒的重重的當頭一棒已經擊過。現在她能常常從這些不滿情緒中恢复過來,這些不滿情緒也會常常再現。時間加上重复--啊,這真是奇妙!水滴石穿,石頭終究要徹底地認輸!
  這次看日戲過后不久,大約一個月后,万斯太太邀請嘉莉和他們夫婦一起去看場夜戲。她听嘉莉說起赫斯渥不回來吃晚飯。
  “你為什么不和我們一起去呢?別一個人吃晚飯。我們要去謝麗飯店吃飯,然后去萊西姆劇院看戲。和我們一起去吧。”“好吧,我去,"嘉莉回答。
  她3點鐘就開始打扮,准備5點半動身去那家有名的飯店,當時它正在与德爾莫尼科飯店競爭社會地位。從嘉莉這次的打扮上,可以看得出她和講究打扮的万斯太太交往的影響。
  后者經常不斷地提醒她注意有關婦女服飾各個方面的新花樣。
  “你打算買某某、某某种的帽子嗎?"或者"你看見飾有橢圓珠扣的新式手套了嗎?"這只是一些例子,類似這樣的談話還很多。
  “下次你買鞋時,親愛的,"万斯太太說,"要買帶扣的,有厚實的鞋底、專利鞋扣和漆皮鞋頭。今年秋季這种鞋十分時髦。”“好的,"嘉莉說。
  “喂,親愛的,你看到奧爾特曼公司的新款襯衫了嗎?那里有几种非常可愛的款式。我在那里看到一种,你穿上一定漂亮极了。我看見時就說了這話。"嘉莉很感興趣地听著這些話,因為比普通常那些漂亮女人之間的一般談話,這些話更帶有友情。万斯太太非常喜歡嘉莉那始終如一的善良本質,把最時新的東西告訴嘉莉,真是她的一大樂事。
  “你為什么不去買一條漂亮的嗶嘰裙子來穿呢?洛德--泰勒公司有賣的。"一天,她說,"那是圓筒式的,很快就要流行起來。你穿一條藏青色的肯定非常漂亮。“嘉莉認真地聆听著。在她和赫斯渥之間從來沒有這類的談話。不過,她開始提出這樣或那樣的要求,赫斯渥答應了這些要求,但是并不加以評論。他注意到了嘉莉的新愛好,听到很多有關万斯太太和她那快樂的生活方式的談論,因而終于猜到了這种變化是從哪里來的。他不想這么快就提出哪怕是最小的异議,可是他感覺到嘉莉的需求在不斷地擴大。這并不讓他感到高興,但是他愛她有他獨特的方式,所以也就任啟發展。可是,在具体的交涉中,有些事情使嘉莉覺得她的要求并不討他的歡心。對她買的東西,他也不表示熱心。這使得她認為自己漸漸受到冷落,因此他們之間又出現了一道小裂痕。
  然而,万斯太太的那些建議畢竟有了效果,表現之一就是這一次,嘉莉總算對自己的打扮有些滿意了。她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不過她感到欣慰的是,即便她不得不穿上一件自己最好的衣服,但這衣服她穿在身上很相宜,很合身。她看上去是個打扮得体的21歲的女人,万斯太太稱贊了她,這使她那丰滿的面頰更加紅潤,兩只大眼睛也更加明亮。看來天要下雨,万斯先生遵照太太的吩咐,叫了一輛馬車。
  “你丈夫不一起去嗎?"万斯先生在他的小客廳里見到嘉莉時,提醒她說。
  “不,他說過不回來吃晚飯的。”
  “最好給他留張條子,告訴他我們去哪里了。他也許會來。”“好的,"嘉莉說,來此之前她沒有想到這一點。
  “告訴他,8點鐘之前我們在謝麗飯店。我想他知道那個地方。"嘉莉穿過過道,裙子的下擺沙沙作響,連手套都沒脫,胡亂草了一張條子。當她回來時,万斯家里來了個新客人。
  “惠勒太太,我來給你介紹我的表弟艾姆斯先生,"万斯太太說,"他和我們一起去,是吧,鮑勃?”“見到你很高興,"艾姆斯說,禮貌地對嘉莉鞠了鞠躬。
  嘉莉一眼看到的是一個十分高大健壯的大塊頭。她還注意到他的臉刮得很光,容貌端正,年紀很輕,但僅此而已。
  “艾姆斯先生剛到紐約,要在紐約待几天,"万斯插話說,"我們想帶他看一看這里的風光。”“哦,是嗎?"嘉莉說,又看了一眼客人。
  “是的,我剛從印第安納波利斯來到這里,准備待一星期左右,"年輕的艾姆斯說,他坐在一張椅子的邊緣上,等著万斯太太梳洗打扮完畢。
  “我想你已經發現紐約很值得一看,對嗎?"嘉莉說,她想找點話說,以避免可能出現的死气沉沉的場面。
  “這么大個城市,一星期恐怕逛不完吧,"艾姆斯愉快地答道。
  他是個非常和气的人,而且一點也不做作。在嘉莉看來,他現在還只是在力圖完全擺脫青年人害羞的痕跡。他看上去不是個善于交談的人,但衣著講究和大膽無畏是他的可取之處。嘉莉覺得和他談話不會是件難事。
  “好啦,我看現在我們都准備好了。馬車等在外面。”“走吧,伙伴們,"万斯太太笑著進來,說道,"鮑勃,你得照顧一下惠勒太太。”“我會盡力而為,"鮑勃含著笑說,挨近嘉莉一些。"你不需要多照顧的,是吧?"他以一种討好和求助的口气說,顯得很是主動。
  “希望不會太多,"嘉莉說。
  他們走下樓來,上了敞篷馬車,万斯太太一路提著建議。
  “行了,"万斯說,砰的一聲關上車門,車子就上路了。
  “我們去看什么戲?"艾姆斯問。
  “索桑演的《查姆列勳爵》,"万斯說。
  “哦,他演得好极了!"万斯太太說,"他簡直是滑稽透頂。”“我注意到報紙的評价很高,"艾姆斯說。
  “我絕對相信,"万斯插話說,"我們都會看得很開心的。"艾姆斯因為坐在嘉莉身邊。便覺得自己責無旁貸地要照顧她一些。他饒有興趣地發現,她這位太太竟然這么年輕,又這么漂亮,不過,這种興趣完全出于尊重。他毫無那种專事追逐女人的風流男子的派頭。他尊重婚姻,心里想的只是印第安納波利斯的那几位已到了婚齡的漂亮姑娘。
  “你是土生土長的紐約人嗎?"艾姆斯問嘉莉。
  “哦,不是的,我來這里才兩年。”
  “哦,是這樣,不過你也有足夠的時間好好領略紐約的風光了。”“我好像還沒有領略多少,"嘉莉回答。"對我來說,它現在和我剛來這里的時候差不多一樣陌生。”“你是從西部來的,對不對?”“不錯。我是威斯康星州人,"她答道。
  “是啊,看來這個城市的多數人來這里都不太久。我听說這里有很多和我是同行的印第安納州人。”“你干的是哪一行?"嘉莉問道。
  “我為一家電气公司工作,"年輕人說。
  嘉莉繼續這樣隨便地談著,万斯夫婦偶爾也插上几句。有几次,大家都談起話來,還有几分詼諧,就這樣到了飯店。
  嘉莉注意到沿途那喜慶熱鬧和尋歡作樂的景象。到處都是馬車和行人,五十九街的有軌電車十分擁擠。在五十九街和第五大道的交叉處,挨著普拉扎廣場的几家新旅館一片燈火輝煌,向人們暗示著旅館里的那种豪華生活。在第五大道,這個富人的安樂窩里,擠滿了馬車和身穿晚禮服的紳士。他們到了謝麗飯店門口,一個儀表堂堂的看門人替他們打開車門,扶他們下了車。年輕的艾姆斯托著嘉莉的胳膊,扶她上了台階。
  他們走進已經賓客滿堂的門廳,脫下外衣后,進了豪華的餐廳。
  在她這一生的經歷中,嘉莉還從未見過這樣的場面。她在紐約待了這么久,可是赫斯渥在新的處境里的經濟狀況,不允許他帶她來這种地方。這周圍有一种几乎難以形容的气氛,使得初來的人相信這里才是該來的地方。這种地方,由于費用昂貴,只有那些有錢的或者喜歡作樂的階層的人,才會成為這里的主顧。嘉莉經常在《世界晨報》和《世界晚報》上看到有關這里的消息。她見過關于在謝麗飯店舉行舞會、聚會、大型舞會和晚宴的通告。某某小姐茲定于星期三晚上假座謝麗飯店舉行晚會。年輕的某某先生茲定于16日假座謝麗飯店設午宴款待朋友。諸如此類有關社交活動的常規的三言兩語的通告,她每天都忍不住要掃上一眼,因此她十分清楚這座美食家的圣殿的豪華和奢侈。現在,她自己也終于真的來到了這里。她真的走上了由那個身強力壯的看門人守護的堂皇的台階。她真的看見了由另一個身強力壯的人守護的門廳,還享受了那些照看手杖和大衣之類物品的身穿制服的仆人的伺候。這就是那個華麗無比的餐廳,那個裝璜精美、四壁生輝、專供有錢人進餐的地方。啊,万斯太太真幸運,年輕、漂亮、還有錢--至少是有足夠的錢乘馬車到這里來。有錢真是美妙呀!
  万斯領頭穿過一排排亮閃閃的餐桌,每張桌上用餐的有兩至六人不等。這里的一切都顯得大方而庄重,初來乍到的人尤其能感到這一點。白熾燈及其在擦得雪亮的玻璃杯上的反光和金光閃閃的牆壁相輝映,形成了一片光的世界。期間的差异,只有靜心觀察一陣子,才能加以區別和辨認。紳士們洁白的襯衫衣襟、太太們鮮艷的裝束打扮、鑽石、珠寶、精美的羽飾--這一切都十分引人注目。
  嘉莉同万斯太太一樣神气地走進去,在領班為她安排的座位上坐下。她敏銳地注意到一切細小的動作--那些美國人為之付費的侍者和領班的點頭哈腰獻殷勤的小動作。領班拉出每一把椅子時所表現的神態,請他們入座時做的揮手姿式,這些本身就要值几塊錢的。
  一坐下,就開始展示有錢的美國人特有的那种舖張浪費且有損健康的吃法。這种吃法令全世界真正有教養、有尊嚴的人感到奇怪和吃惊。大菜單上列的一行行菜肴足夠供養一支軍隊,旁邊標明的价格使得合理開支成為一件可笑且不可能的事情--一份湯要5毛或1塊,有一打品种可供選擇;有四十种風味的牡蠣,六只要价6毛;主菜、魚和肉類菜肴的价錢可以供一個人在一般旅館里住上一宿。在這份印刷十分精美的菜單上,1塊5和2塊似乎是最普通的价格。
  嘉莉注意到了這一點,在看菜單時,童子雞的价格使她回想起另一份菜單以及那個十分懸殊的場合,那是她第一次和杜洛埃坐在芝加哥一家不錯的餐館里。這只是個瞬間的回憶--如同一首老歌中一個悲傷的音符--隨后就消失了。但是在這一剎那間看見的是另一個嘉莉--貧困、饑餓、走投無路,而整個芝加哥是一個冷酷、排外的世界,因為找不到工作,她只能在外面流浪。
  牆上裝飾著彩色圖案,淡綠藍色的方塊塊,周圍鑲著絢麗的金框,四角是些精致的造型,有水果、花朵以及天使般自由翱翔的胖胖的小愛神。天花板上的藻井更是金光閃閃,順著藻井往中央看,那里懸著一串明燈,白熾燈和閃光的棱柱以及鑲金灰泥卷須交織在一起。地板是紅色的,上了蜡,打得很光。到處都是鏡子--高高的、亮亮的斜邊鏡子--無數次地反复映出人影、面孔和燈台。
  餐桌本身沒有什么特別,可是餐巾上的"謝麗"字樣,銀器上的"蒂芬尼"名字,瓷器上的"哈維藍"姓氏,當裝有紅色燈罩的小燈台照耀著這一切,當牆上的五光十色反射在客人們的衣服和臉上時,這些餐桌看上去就十分引人注目了。每個侍者的舉手投足,無論是鞠躬或是后退,還是安排座位或是收拾杯盤,都增加了這里的尊貴和高雅的气氛。他對每一位顧客都悉心專門地伺候,半彎著腰立在旁邊,側耳傾听,兩手叉腰,口里念著:“湯--甲魚湯,好的。一份,好的。牡蠣嗎,有的--要半打,好的。蘆筍。橄欖--好的。”
  每位客人都能享受同樣的服務,只是這次万斯主動地為大家點菜,征求著大家的意見和建議。嘉莉睜大眼睛打量著這里的人們。紐約的奢侈生活原來如此。有錢人原來就是這樣打發他們的時光。她那可怜的小腦袋里所能想到的,就是這里的每一個場面都代表著整個上流社會。每一個貴婦人都必定是下午在百老匯大街的人群中,看日戲時在劇院內,晚上在馬車上和餐廳里。肯定到哪里都是風風光光,有馬車等待著,有下人伺候著,可是這一切她都沒有份。在過去那漫長的兩年中,她甚至壓根沒來過這樣的地方。
  万斯在這种地方如魚得水,就像赫斯渥從前一樣。他大方地點了湯、牡蠣、烤肉和配菜,還要了几啤酒,放在桌邊的柳條籃里。
  艾姆斯正出神地望著餐廳里的人群,這樣嘉莉看到的是他的側面,很有趣。他的額頭長得很高,鼻子大而結實,下巴也還可愛。他的嘴長得不錯,寬闊勻稱,深棕色的頭發稍稍朝一邊分開。在嘉莉看來,他還有點儿孩子气,盡管他已經是個十足的成年人了。
  “你知道嗎,"沉思過后,他回頭對嘉莉說。"有時候,我認為人們這樣揮金如土是件可恥的事。"嘉莉看了他一會儿,對他的嚴肅表情有一絲吃惊。他像是在想一些她從未考慮過的事情。
  “是嗎?"她很感興趣地回答。
  “真的,"他說,"他們花的錢遠遠超過了這些東西的价值。
  他們是在大擺闊气。”
  “我不明白,既然人們有錢,為什么不應該花它,"万斯太太說。
  “這樣做也沒什么坏處,"万斯說,他還在研究菜單,雖然已經點過菜了。
  艾姆斯又轉眼望去,嘉莉又看著他的額頭。她覺得他似乎在想些奇怪的事情,他在打量人群時,目光是溫和的。
  “看看那邊那個女人穿的衣服,"他又回頭對嘉莉說,朝一個方向點了點頭。
  “哪邊?"嘉莉說,順著他的目光看去。
  “那邊角上--還遠一點,你看見那枚胸針了嗎?”“很大,是吧?"嘉莉說。
  “這是我見過的最大的一串寶石,"艾姆斯說。
  “是很大,不是嗎?"嘉莉說。她覺得自己像是很想附合著這個年輕人說話,而且与此同時,也許在此之前,她依稀感到他比她受過更多的教育,頭腦也比她好使。他看上去似乎是這樣,而嘉莉的可取之處正在于她能夠理解有些人是會比別人聰明。她一生中見過不少這樣的人物,他們使她想起她自己模模糊糊地想象出的學者。現在她身邊這個強壯的年輕人,外表清秀,神態自然,仿佛懂得很多她不大懂但卻贊同的事情。她想,一個男人能這樣是很不錯的。
  談話轉到當時的一本暢銷書,艾伯特·羅斯的《塑造一個淑女》。万斯太太讀過這本書。万斯在有些報上見過對它的討論。
  “一個人寫本書就能一舉成名,"万斯說。"我注意到很多人都在談論這個叫羅斯的家伙。"他說這話時看著嘉莉。
  “我沒听說過他,"嘉莉老實地說。
  “哦,我听說過,"万斯太太說,"他寫過不少東西。最近的這本書寫得很不錯。”“他并沒有什么了不起的,"艾姆斯說。
  嘉莉轉過眼去看著他,像是看一個先哲。
  “他寫的東西差不多和《朵拉·索恩》一樣糟,"他下結論說。
  嘉莉覺得這像是在譴責她。她讀過《朵拉·索恩》,或者說以前讀過很多篇連載。她自己覺得這本書只能說還可以,但是她猜想別人會以為這本書很不錯的。
  而現在,這個眼睛明亮、頭腦聰明、在她看來還像個學生似的青年人卻在嘲笑它。
  在他看來,這本書很糟,不值得一讀。她低下了頭,第一次為自己缺乏理解力感到苦惱。
  可是艾姆斯說話的口气沒有絲毫的嘲諷或傲慢的味道。
  他身上很少這种味道。嘉莉覺得這只是個從更高的角度提出來的善意見解,一种正确的見解,她想知道按他的觀點,還有什么是正确的。他似乎注意到了她在听他說話,而且很贊賞他的觀點,于是從這以后他說話多半是對著她說的。
  侍者鞠躬后退,摸摸盤子看看是否夠熱,送上湯匙和叉子,殷勤地做著這些小事,為的是能使顧客對這里的豪華環境產生印象。在這期間,艾姆斯也微微側著身子,向她講述著印第安納波利斯的事情,顯得很有見識。他确實長了一個充滿智慧的腦袋,他的智慧主要体現在電學知識方面。不過他對其它各种學問和各類人物的反應也很敏捷、熱烈。紅色的燈光照在他的頭上,頭發變成了金黃色,眼睛也閃閃發亮。當他俯身向她時,她注意到了這一切,覺得自己非常年輕。這個男人遠遠在她之上。他看上去比赫斯渥明智,比杜洛埃穩艦聰明。他看上去天真、純洁,她覺得他十分可愛。她還注意到他雖對她有些興趣。但和她之間相距甚遠。她不在他的生活圈內,有關他的生活的任何事情和她都沒有關系,可是現在,當他談起這些事情時,她很感興趣。
  “我可不想做有錢人,"吃飯時他告訴她說,那些食物激發了他的同情心,"不想有太多的錢來這樣揮霍。”“哦,你不想嗎?"嘉莉說,她第一次听到這种新觀點,給她留下了鮮明的印象。
  “不想,"他說,"那會有什么好處呢?人要幸福并不需要這种東西。"嘉莉對此有些怀疑,但是從他口里出來的話,對她是有份量的。
  “他孤身一人可能也會幸福的,"她心里想。"他是這么強壯。"万斯夫婦不停地插話,艾姆斯只能斷斷續續地談些這類難忘的事情。不過,這些已經足夠了。因為用不著說話,這個青年人帶來的气氛本身就已經給嘉莉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的身上或者他所到之處有某种東西讓她著迷。他使她想起了那些她在舞台上看到的場面,伴隨著某种她所不懂的東西,總會出現种种憂愁和犧牲。他那特有的一种從容不迫、無動于衷的气度,減輕了一些這种生活与她的生活對照所產生的痛苦。
  他們走出飯店時,他挽住她的手臂,扶她進了馬車,然后他們又上路了,就這樣去看戲。
  看戲的時候,嘉莉發現自己在很專心地听他說話。他提到的戲中的細節,都是她最喜歡的、最令她感動的地方。
  “你不認為做個演員很不錯嗎?"有一次她問道。
  “是的,我認為很不錯,"他說,"要做個好演員。我認為戲劇很了不起。"就這么一個小小的贊許,弄得嘉莉心頭怦怦直跳。啊,但愿她能做個演員--一個好演員!這是個明智的人--他懂--而且他還贊成。倘若她是個出色的演員的話,像他這樣的男人會贊許她的。她覺得他能這樣說真是個好人,雖然這事和她毫不相干。她不知道為什么自己會有這樣的感覺。
  戲終場時,她突然明白他不准備和他們一起回去。
  “哦,你不回去嗎?"嘉莉問,顯得有些失態。
  “哎,不了,"他說,"我就住在這附近的三十三街上。"嘉莉不再說什么了,但不知怎么地,這事使她很受震動。
  她一直在惋惜這個愉快的夜晚即將消逝,但她原以為還有半個小時呢。啊,這些個半小時,這些個分分秒秒,期間充滿著多少痛苦和悲傷!
  她故作冷淡地道了別。這有什么了不起的?可是,馬車似乎變得冷冷清清了。
  她回到自己的公寓時,心里還在想著這件事。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再見到這個人。可這又有什么什么關系--這又有什么關系呢?
  赫斯渥已經回來了,這時已上了床。旁邊凌亂地放著他的衣服。嘉莉走到房門口,看見他,又退了回來。她一時還不想進去。她要想一想。房里的情景令她感到不快。
  她回到餐室,坐在搖椅里搖了起來。她沉思時兩只小手捏得緊緊的。透過那渴望和矛盾的欲望的迷霧,她開始看清了。
  啊,多少希望和惋惜,多少悲傷和痛苦!她搖晃著,開始看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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