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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机器和少女:現代騎士
  那天晚上回到家時,嘉莉感到公寓里的气氛与往日不同。
  其實一切都沒變,只是她的情緒變了,這使得她對這個家有了新認識。敏妮受了當初嘉莉找到工作時興奮情緒影響,現在正等著听好消息,而漢生則認為嘉莉有了工作該知足了。
  “怎么樣?"當他穿著工作服走進門廳時,他隔著門問嘉莉,她正在隔壁的吃飯間,"今天干得怎么樣?”“不好,"嘉莉說道,"這個活太累了,我不喜歡。"她身上流露出的神气比任何話語更明白地表示她又累又失望。
  “干的是什么活?"在轉身進洗澡間之前他停留了一會儿,問道。
  “開一台机器,"嘉莉回答。
  顯然,他關心的只是嘉莉的工資會增加家庭收入這一點,至于別的他并不關心。他有點惱怒,因為嘉莉那么幸運地找到了工作,卻竟然不滿意這個活。
  敏妮燒飯時已經不像嘉莉回來前那樣興致勃勃了,煎肉的絲絲聲也不像剛才那樣听上去令人愉快了:嘉莉已經表示她對工作不滿。至于嘉莉,在辛勞一天以后唯一渴望得到的安慰是一個歡樂的家,一個滿怀同情接待她的家,能夠開開心心地吃一頓晚飯,听到有人對她說上句:“這樣吧,再堅持一段時間,你會找到個更好一點的工作。"可是如今這一切都成了泡影。她看出他們對她的抱怨不以為然,他們只希望她不出怨言地繼續干下去。她知道她要為食宿付4塊錢。她感到和這些人住在一起,生活太枯燥無味了。
  敏妮實在不是她妹妹的好伴侶--她的年紀太大了。她的思想已經定形,安于一板一眼地順應現實。至于漢生,如果他有什么愉快的想法或者快樂的情緒,至少從表面上是看不出來的。他的思想感情從來不流露出來,他安靜得就像一間沒人住的房間。而嘉莉呢,她的身上奔流著青春的血液,腦子里充滿著幻想。她還沒有戀愛,談情說愛對她來說還是個神秘的謎。她耽于想象,想象她想做的事,她想穿的衣服,她想逛的地方。她腦子里整天想的就是這些事。可是在這里,沒有人提起她感興趣的事,她的情感也得不到共鳴響應,這使她感到事事不順心。
  她一心只想著白天的遭遇,又要向她姐姐姐夫解釋自己的工作,所以把杜洛埃可能來訪的事早忘到九霄云外去了。現在看出他們夫妻倆不愛應酬待客的脾气,她希望他還是別來。
  她不知道万一杜洛埃來的話她該怎么辦,怎么向他解釋。吃過晚飯,她換了衣服。她穿戴齊整時,真是個可愛的小姑娘,長著大大的眼睛憂傷的嘴,她臉上流露出期望、不滿和郁郁寡歡的复雜表情。碗碟收拾起來以后,她在屋里轉悠了一會儿,和敏妮聊了几句,就決定到樓下去,在樓梯腳站一會儿。如果杜洛埃來了,她可以在那里碰到他。她戴上帽子下去,臉上露出了几分高興的神色。
  “嘉莉好像不喜歡她的工作。"漢生手里拿著報紙到吃飯間來坐几分鐘,敏妮于是告訴她丈夫。
  “無論如何,她應該干一段時間再說,"漢生說道。"她下樓去了嗎?”“是啊,“她答道。
  “我是你的話,我會勸她做下去。不然的話,也許會好几個星期找不到活干呢。“敏妮答應和嘉莉說說。于是漢生繼續看他的報紙。
  “我是你的話,"過了一會儿他又開口說,"我不會讓她到樓下去站在門口。姑娘家站在外面不成体統。”“我會對她說的,"敏妮說。
  街上人來人往,嘉莉感興趣地久久看著。她不斷猜想著那些坐在車上的人要到哪里去,他們有些什么消遣娛樂。她想象的面很窄,不外乎是在跟金錢、打扮、衣服、娛樂有關的事上打轉轉。她有時也想到遙遠的哥倫比亞城,或者懊惱地想到她那天的經歷。不過總的來說,她周圍馬路這小小的世界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漢生家的公寓在三樓,一樓是個面包店。嘉莉正站在那里,漢生下樓來買面包。直到他走到她身旁,她才注意到他。
  “我是來買面包的,"走到嘉莉身邊時,他這么說了一句。
  思想有傳染性,這一點現在又顯示了出來。盡管漢生确實是下來買面包的,他腦子里卻想到,這下他可以瞧瞧嘉莉究竟在干什么了。他怀著這個念頭剛走近她,她馬上意識到了他的心思。當然她自己也不明白她怎么會想到這一點的,可是她開始打心眼里討厭他。她明白了她不喜歡他,因為這人疑心病太重。
  思想會影響人對周圍事物的觀感。嘉莉的思緒被打斷了,所以漢生上樓不久,她也上了樓。時間已經過去几刻鐘了,她明白杜洛埃不會來了。不知為什么她對杜洛埃有些不滿,就好像她受人嫌棄不值得眷顧似的。她上了樓。樓上靜悄悄,敏妮正坐在桌旁就著燈光縫衣服,漢生已上床睡了。疲勞和失望使她沒有心情多說話,她只說了一聲她想上床睡了。
  “是啊,你最好去睡吧,"敏妮答道。"你明天還要早起。"第二天早上嘉莉的心情并沒有好起來。她從自己睡的房間出來時,漢生正要出門。吃早飯時,敏妮想跟她聊聊,可是她們之間共同感興趣的事情并不多。像前一天一樣,嘉莉步行去上班。她已經認識到,她的4塊半大洋在付了食宿以后,剩下的錢連車費也不夠。這樣的安排也許會令人傷心,但是早上的陽光驅走了當天最初的疑云愁霧:朝陽總是這樣的。
  在鞋厂,她熬過了長長的一天,不像前一天那么累,但是新鮮感也大大地不如前一天。工頭在車間巡視時,在她的机器旁停了下來。
  “你從哪里來的?"他問道。
  “布朗先生雇來的,"她回答。
  “哦,是他雇的。"然后他又加了一句,"你要跟上趟,別讓人等你。"那些女工給她的印象比昨天還差。她們看來安于命運,只是些庸人之輩。嘉莉比她們多一些想象力,她也不習慣講粗話。在穿著打扮上,她的眼力和趣味天生高人一籌。她不喜歡听旁邊那女工說話,那人可以說是個老油子了。
  “我不打算在這里做了,"那人正在對身旁的女工說,"這里的工資這么低,每天還要干到這么晚,我可吃不消。"她們和車間的男工,不管老少,都很隨便,用粗野的話互相斗嘴打趣。那些粗話一開始著實嚇了她一跳。她看出她們把她當做同類看待,因此和她說話時用的是同一种口气。
  “喂,"中午休息時一個胳膊粗壯的做鞋底男工對她說:“你真是個小美人。”他以為她會像別的女工那樣回敬他:“去,滾你的!"可是嘉莉一聲不響地走開了,他討了個沒趣,尷尬地咧著嘴笑著走掉了。
  那天晚上在姐姐家的公寓里,她感到更孤單了--這种枯燥無味的生活越來越難以忍受。她看得出漢生一家很少有客人來訪,也許根本就沒有客人上門。站在臨街的大門口朝外看,她大著膽子往外走了一點儿。她的悠閒的步子和無所事事的神气引起了旁人的注意。這种注意雖然令人生气,其實也平常得很。她正走著,一個30來歲衣冠楚楚的男人走過她身邊,看了看她,放慢了腳步,然后又折轉回來對她搭腔說:“今晚出來散散步,是嗎?"嘉莉對這种主動搭腔微微吃了一惊。她詫异地看著他,惊慌之余回了一句:“喂,我不認識你。"一邊說一邊往后退卻。
  “噢,那沒關系的,"那人和气地回答。
  她不敢再說什么,慌忙退卻,逃到自己家門口時已經上气不接下气了。那人的眼神中有一种讓她害怕的東西。
  那一星期剩下几天的情況大同小异。有一兩個晚上下班時,她實在累得走不動了,只好花錢搭車回家。她身体不壯實,整天坐在那里干活使她腰酸背痛。有一天晚上,她甚至比漢生早上床去睡覺。
  花儿移栽往往并不成功,少女們換了環境也是如此。移栽要想成活,必須有更肥沃的土壤和更良好的生長環境。如果嘉莉不是那么急劇地改變生活方式,而是逐漸地适應新的水土,事情也許會好些。要是她沒有這么快找到工作,而有時間多看看她很想了解的城市,她會感到更适應一些。
  第一個下雨天的早上,她發現自己需要一把桑敏妮借了一把給她,是一把褪了顏色的舊桑嘉莉思想上有虛榮心,因此對這舊傘很煩惱。她到一家大百貨公司去買了一把新傘,從她小小的積蓄中花掉了1元2角5分。
  “你買這個干什么呀,嘉莉?"敏妮看到新傘就說道。
  “嗯,我要用,"嘉莉說。
  “你呀,真是個傻丫頭。”
  嘉莉對敏妮的責備很不以為然,可是她什么也沒有說。她想,她可不想做一普通的女工,她們別把她看錯了。
  第一個星期六的晚上,嘉莉付了4塊錢的伙食費。敏妮接過錢時,良心很不安。但是她不敢少收錢,因為那樣的話,她沒法向漢生交代。那位可敬的先生樂孜孜地少拿出4塊錢用于家庭開銷,心里想著要增加投資買地皮。至于嘉莉,她在考慮如何用剩下的這5角錢解決買衣和娛樂的問題。她左思右想,想不出個辦法,最后她煩惱得不愿再想下去了。
  “我到街上去走走,"吃過晚飯她說。
  “你不是一個人去吧?"漢生問。
  “是我一個人去,"嘉莉回答。
  “要是我的話,我不會一個人出去,"敏妮說。
  “我想去外面看看,"嘉莉答道。她說最后那几個字的口气par使他們第一次意識到她不喜歡他們。
  “她怎么啦?"當她到前屋去取帽子時,漢生問道。
  “我也不知道,"敏妮說。
  “她該懂點事了,不能一個人在外面跑。"不過嘉莉最終并沒有走遠。她折回來站在門口,第二天他們到加菲爾公園去玩,但是嘉莉玩得并不開心。她看上去气色不好。第二天在車間里,她听到女工們在添油加醋地談論她們那些微不足道的消遣。她們星期天玩得很開心。接著一連下了几天雨,嘉莉把車錢用完了。有一天晚上下班時,她去凡布倫街坐電車,全身都淋濕了。整個晚上,她一個人坐在前屋看著外面的街道出神,濕漉漉的路面上反映出燈光。她越想心情越感到憂郁。
  第二個星期六,她又付了4塊錢。當她把剩下的5毛錢揣進口袋時,心里感到絕望。她和車間里的有些女工現在已結識,能一塊儿說上几句。從她們的談話中,她得知她們從工資中留下自己花的錢比她多,她們還有小伙子帶她們出去玩。不過那些小伙子都屬于嘉莉自認識杜洛埃以后不屑理睬的那類人。她討厭車間里那些輕浮的青工,他們中沒有一個舉止文雅。當然她所看到的只是他們平常干活時的這一面。
  終于有一天,預示嚴冬即將來臨的第一陣寒流侵襲了城市。寒風使白云在天上疾馳,高煙囪里冒出的煙讓風刮得成了一條條薄薄的橫幅,一直飄出去很遠很遠。狂風在街頭拐角肆虐,橫沖直撞。嘉莉現在面臨著冬衣的問題。她該怎么辦呢?
  她沒有冬天穿的外套、帽子、鞋子。這事很難對敏妮開口,但她最后還是鼓起了勇气。
  “我不知道我的冬衣怎么辦,"一天傍晚她們倆在一起時,她開口說道,"我需要一頂帽子。"敏妮臉色很嚴肅。
  “那你何不留下一點錢買一頂呢?"她提議說,但是心里很發愁,嘉莉少付了錢以后該怎么辦。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這一兩個星期我想少付一點錢,"嘉莉試探著說。
  “你能付2塊錢嗎?”
  嘉莉赶忙點頭答應了。她很高興,總算擺脫了這個為難的問題。因為冬衣有了著落心里松了一口气,立刻興致勃勃地開始核計。她首先需要買一頂帽子。至于敏妮是如何向漢生解釋的,她從沒問過。他沒有說什么,不過從屋里的气氛可以看出他很不高興。
  要不是疾病打岔,這新安排本來是可行的。一天下午雨后起了寒風,當時嘉莉還沒有外套。6點鐘從暖和的車間出來,冷風一吹,她不禁打了一個寒噤。第二天早上她開始打噴嚏,到城里去上班使病情加重了。那一天她骨頭疼了起來,人感到頭重腳輕的。到了傍晚,她感到病得很重了。回到家時,她一點胃口也沒有。敏妮注意到她萎靡不振的樣子,就問她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嘉莉說,"我感到人很難受。"她蜷縮在爐子旁,冷得打顫。上床去的時候,病已不輕了。
  第二天早上,她發起了高燒。
  敏妮為這事很憂愁,不過態度一直很溫和。漢生說,也許她該回去住些日子。三天后她能起床時,她的工作當然已經丟了。冬天已在眼前,她還沒有冬衣,現在她又失了業。
  “我不知道怎么辦,"嘉莉說,"星期一我去看看能不能找個活儿干。"她這次找工作,如果說和上次有什么不同的話,那就是結果更糟。她的衣服根本不适合秋天穿,最后那點錢已經用來買了一頂帽子。整整三天,她在街上轉悠,灰溜溜的。敏妮家的气氛很快變得難以忍受,每天傍晚她都怕回到那里去。漢生神情非常冷淡。她知道,目前這局面不能維持多長時間了,很快她就得一切作罷,卷舖蓋回家。
  第四天,她整天在商業區奔波,從敏妮那里借了一毛錢在街上吃午飯。她到那些最低賤的地方去申請工作,仍然毫無結果。她甚至到一個小飯店應征當女招待,可是人家不要沒有經驗的姑娘。她在大群陌生人中走著,徹底地心灰意冷了。突然有人拉住了她的胳膊,使她轉過身來。
  “喂,喂,"有人在叫她。她一眼看到這是杜洛埃。他不僅气色很好,而且容光煥發,簡直是陽光和歡樂的化身。"嘿,你怎么樣,嘉莉?"他說,"你真是個小美人。你上哪里去了?"他的親切友好像一股不可抗拒的暖流,嘉莉不禁微笑了。
  “我出來走走。"她說。
  “你瞧,"他說,"我看到你在馬路對面,我就猜是你。我出來正想上你那儿去。不管怎么說,你好嗎?”“我還好,"嘉莉微笑著說。
  杜洛埃上下打量著她,看出嘉莉有些變化。
  “嗯,"他說,"我想和你聊聊。你沒有要上哪里去吧?”“眼下沒有,"嘉莉說。
  “那我們上那里去吃點東西。天哪,見到你真是太高興了。"和興致勃勃的杜洛埃在一起,嘉莉感到心里輕松了,感到有人在關心她,照顧她,所以她高高興興地同意了他的提議,盡管還稍稍帶點矜持的神气。
  “來吧,"他說著挽起了她的手臂。他說這話時情意拳拳,使她心里感到很溫暖。
  他們穿過門羅街,來到老溫莎餐館。那家餐館當時是家很舒适的大飯店,烹調手藝高超,服務熱情周到。杜洛埃選了一個靠窗子的桌子,從那里可以看到街上喧鬧的景象。他喜歡不斷變化的街景,邊吃著飯,邊看著行人,同時也讓行人看到自己。
  “好了,"他等嘉莉和自己舒舒服服坐定以后,開口說道,"你想吃些什么?”嘉莉看著招待遞給她的大菜單,并沒想去點什么菜。她很餓,菜單上的東西更激起了她的食欲,但是她注意到那上面的价格很昂貴。"嫩烤仔雞--7角5分;嫩牛排配蘑菇--1美元2角5分。"她曾模模糊糊听人說起過這些東西,可要從菜單上點這些菜,有些不可思議。
  “我來點吧,"杜洛埃叫了起來。"喂,招待。"那招待是個胸脯寬闊的圓臉黑人。他走近桌子,側耳听候吩咐。
  “嫩牛排配蘑菇,"杜洛埃說道,"西紅柿塞肉。”“是,"黑人點頭應道。
  “土豆肉醬。”
  “是。”
  “蘆筍。”
  “是。”
  “再來一壺咖啡。”
  杜洛埃轉身對嘉莉說:“吃了早飯到現在,我還沒有吃過什么東西呢。我剛從洛克島回來。我正要去吃午飯就看到了你。"嘉莉開心地笑了又笑。
  “你這一向在做些什么?"他繼續說,"跟我說說你的情況。
  你姐姐怎么樣?”
  “她很好,"嘉莉說。她只回答了他后面那個問題。
  他仔細地打量著她。
  “我說,"他又問,"你生病了,是嗎?”
  嘉莉點點頭。
  “哎呀,這太糟糕了,是不是?你看上去气色不好。我剛才就覺得你臉色有點蒼白。你在做些什么?”“在上班,"嘉莉說。
  “真的!在哪里?”
  她告訴了他。
  “羅·摩斯公司--那家商號我知道。在第五大街那里,是不是?那是家很摳門的商號,你干嗎上那里干活?”“我找不到別的工作,"嘉莉坦白相告。
  “這太不像話了,"杜洛埃說,"你不該給這种人干活的。他們的厂就在高店后面,是嗎?”“是的,"嘉莉說。
  “那家商號不好,"杜洛埃說。"無論如何,你不應該在那种地方干活。"他滔滔不絕地說著,問問這個,講講那個,一會儿談談自己的情況,一會儿又告訴她這家飯店有多棒,一直講到招待托著大托盤回來,里面裝著剛才點的美味佳肴,還冒著熱气。杜洛埃在布菜招待上很拿手。他坐在舖著白桌布擺著銀餐盤的桌子后面,舒展著手臂,舉刀拿叉,顯得瀟洒大方。用餐刀切肉時,他手上好几個戒指熠熠生輝,引人注目。他伸手去拿盤子,撕面包,或者倒咖啡,他身上的新衣服就發出窸窣聲。他給嘉莉挾了滿滿一大盤菜,態度又那么熱情,讓嘉莉感到溫暖,使她完全變了一個人。他确實是人們通常認為的那种漂亮角色,所以把嘉莉完全迷住了。
  這個追求幸福的小騎士,毫無愧色地接受了這新的好運。
  她稍稍感到有些不自在,但是這大餐廳使她寬心,看看窗外那些服裝華麗的人流,也似乎令人振奮。啊,沒有錢是多么讓人苦惱!能有錢到這里來吃飯多么開心!杜洛埃一定是幸運儿。
  他有机會坐火車旅行,穿得起這么漂亮的衣服,又身強力壯,能在這么漂亮的地方吃飯。他看上去真是個堂堂男子漢,這么一個人物竟然向她表示友誼和關怀,使她不胜詫异。
  “這么說,你因為生病,所以丟了工作,是嗎?"他說,"你現在打算怎么辦呢?““到處找工作啊,"她回答。一想到謀生的必要,像個緊追不舍的餓狗,等在這豪華大餐廳的外面,她的眼中掠過一絲憂愁。
  “噢,不!"杜洛埃說,"那怎么行。你找了多久了?”“四天了,"她回答。
  “想想看!"他說,講話的神气像是在對某個有疑問的人演講,"你不該做這种事情的。這些姑娘們,"他手一揮,把所有的女店員和女工都包括了進去,"是不會有什么出息的。你總不能靠此生活吧,對不對?"他的態度,像個哥哥。當他駁夠了做苦工的念頭以后,他的思想轉到了別的上面。嘉莉真是漂亮,即使眼下穿著簡朴的衣服,她仍顯得身材不凡,她的眼睛大而溫柔。杜洛埃注視著她,眉目傳情。她感覺到了他的傾慕。他的傾慕,加上他的慷慨大方,愉快和气,使她認為自己喜歡上了他--她會一直這么喜歡他的。她的心里還有一股比喜歡更深厚的感情暗流。他們的目光不時相接,交流和溝通了他們之間的感情。
  “你留在市中心和我一起去看戲,好嗎?"他說著,把他的椅子挪近了一些,那桌子本來就不大。
  “嗯,我不能,"她說。
  “你今晚有什么事嗎?”
  “沒事,"她情緒憂郁地說。
  “你不喜歡你現在住的地方,是嗎?”
  “我也不知道。”
  “如果找不到工作,你打算怎么辦呢?”“我猜想,得回老家去。"她這么說時,聲音几乎沒有顫抖。不知怎么,他對她的影響會有這么大。他們不用說話,就互相了解了-—他理解她的處境,而她明白他理解這個事實。
  “不,"他說,"你不能回去。"一時間他心里充滿了真正的同情。"讓我幫助你,我給你錢。”“噢,那不行!"她說著,向后一靠。
  “那你怎么辦呢?"他問。
  她坐在那里沉思,只是搖了一下頭。
  他非常溫柔地看著她,就他天性而言,實在是溫柔之极了。在他的西裝背心口袋里有些零碎票子--綠顏色的美鈔。
  它們軟綿綿的沒有沙沙聲。他的手指握住了這些鈔票,把它們捏在手心。
  “來,"他說,"我來幫你渡過難關。給你自己買些衣服。"這是他第一次提到衣服的問題,這使她想起自己寒酸的衣服。他用自己直來直去的方式一下子說到了點子上。她的嘴唇禁不住微微顫抖。
  她的手放在桌子上。他們倆坐的角落里沒有旁人。他把自己大而溫暖的手放在她的手上。
  “來吧,嘉莉,"他說,"你一個人能有什么辦法呢?讓我來幫助你吧。"他溫柔地握著她的手,她想把手抽出來,可是他握得更緊了。于是她不再抗拒,他把手上的鈔票塞進她手心里。當她想要推辭時,他在她耳邊輕聲說:“算我借給你的--那沒關系的。算我借給你的。"他強迫她收了下來。她現在感到一种感情的紐帶把他們聯系在一起。他們從飯館出來,他一路說著話,陪她一直朝南邊的波克街走去。
  “你不想和那些人住在一起吧?"走在路上時,他邊想心事邊問道。嘉莉听見了他的問話,不過沒有太注意。
  “明天到市中心來見我,好嗎?"他說,"我們一起去看下午場的戲。"嘉莉開始推托了一會,但最后還是同意了。
  “你什么也別做。給自己買一雙漂亮的鞋子和一件外套。"她几乎沒去考慮自己的尷尬處境。直到分手以后這個問題才開始困扰她。和他在一起,她和他一樣樂觀,認為一切都好解決。
  “不要為那些人煩惱,"分手時他說,"我會幫你的。"嘉莉离開他時,感到似乎有一個強有力的胳膊向她伸來,幫她把一切麻煩赶跑。她接受的是兩張軟軟的,漂亮的10元綠色鈔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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