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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通常情況下,在急診科里經過這么長的一段值班后,精疲力竭的凱特·福萊斯特會大大松口气,為又能自由地回到她那棟不大的公寓而備感高興。她全身上下每一塊肌体都渴望著她那張舒适的床,渴望一口气美美地睡足十几個小時的覺。
  但在今天這個特殊早晨的六點鐘,她卻絲毫沒有這种渴望。克勞迪亞·施托伊弗桑特的死亡在她心里投下深深的陰影。此外,另外一個病人也使她感到惴惴不安。她推開急診科的大門,走進醫院的主建筑群,坐電梯來到三層的小儿科。她找到哈維·戈爾丁大夫,見他在一間暗室里正觀察著一個幼儿身体各部位的一系列X光片。
  “哈維?”凱特叫道。
  哈維听出了凱特的聲音,目光卻依舊緊盯著挂在牆壁上的X光膠片。“凱特嗎?過來看一眼。”
  凱特走進玻璃牆壁,嵌在牆壁里的燈光把X光片照得雪亮。
  “凱特,你的猜測太對了!”戈爾丁大聲說,“看她左腿部兩處愈合的骨折。一處在股骨,另一處在脛骨。”
  “在她右腿的那個,那是不是我覺得不對勁的新傷?”凱特問。
  “沒錯,”戈爾丁說。“我都有點怕看她腦部掃描的結果了。”
  “你覺得會很可怕?”凱特問。
  “我正等著斯波伯爾。我需要做一次徹底的神經檢查,看看有沒有永久性傷害。”
  “可怜的瑪麗亞,”凱特說,“上帝,人們怎么能對孩子下這樣的毒手呢?”
  “要是你讓他們把她抱回去,就更不可想像了,”戈爾丁說。“你該為自己的做法感到驕傲,凱特。你今晚救了一條命。”
  救了一條命,失去了一條命,凱特暗想。從加減的角度看,算是扯平,但心里總不是滋味儿,一點儿也不舒服。
  “凱特,回家吧,你該美美地睡上一覺了,”戈爾丁口气愉悅地督促她。“你需要休息。”見她沒反應,戈爾丁詫异地扭過頭問:“凱特?凱特,你沒事吧?”
  “只是今晚太忙了,太忙了,”凱特說著走出了屋。
  通常在黎明時分,凱特在急診科值完夜班后都招手打的,全身完全放松地靠在車子的后座上,讓別人把她送回家。她和羅茜·庄共住一棟公寓。紐約的房租居全美之首,為了讓年輕的住院醫生和實習醫生能過上較体面的生活,醫院買下了一些公寓,以低廉的租金再租給他們。
  今晨凱特雖累得疲憊不堪,但她仍想步行回家,晚上的一場雨剛過,曼哈頓西區的街道濕漉漉的。雨水沖去了污染和塵埃,空气异常清新,從哈德遜河對面刮來一陣強風,吹來一股涼爽的清晨的空气。呼吸著這樣的空气,凱特平時會感到煥然一新,然而今天她卻沒有這种感覺。
  第九大道上,卡車正給街旁的雜貨舖、小餐館、肉店和菜市場運貨,為當天的生意做著准備。紐約的西區已經蘇醒,迎來了新的一天。
  凱特在忙著卸貨的司机和他們的幫手中間穿梭而行。他們用歆羡的目光注視著她,時不時喊出一兩句挑逗的話,不外乎是為了在枯燥乏味的活計中找樂儿消遣。
  凱特成長在伊利諾斯州的一個不大的農庄里,青少年都是在鄉下度過的,因而對紐約卡車司机、開出租車的和建筑工人的善意的挪揄總感到渾身不自在。起初她總覺得受到了侮辱,后來覺得很可笑,而今天她腦子里索繞的只有克勞迪亞·施托伊弗桑特的身影。
  她走到公寓單元門口,打開門上的兩把鎖,進到屋里。她喊了一聲:“羅茜?”
  沒有回答。凱特突然想起羅茜在門診值班,下午才回來。她走進自己的房間,開始脫衣服,忽然發現還沒往浴盆里放水。于是她擰開熱水龍頭,脫光了衣服,正要往浴缸里邁腳,電話鈴響了。她心里的第一個反應是:天哪,千万別是沃爾特。今天這個早晨再讓我應付個人問題,我實在是受不了了。但她從未養成故意不接電話的習慣,尤其鈴聲響得如此固執。響到第九聲時,她暗忖,不管我對沃爾特怎么看,也不管我跟他分手的決心有多大,至少我該听電話,他有給我打電話的權利。
  “喂?”
  “凱特……”果然是沃爾特。“對不起昨天夜里給你往醫院里打了電話。我太傻,過于沖動。不過我們倆得見一面,我要和你談談。”
  “沃爾特,我已對你說過了,沒用的。”
  “不管怎么說,我們曾互相擁有過,還做過計划……”
  “沃爾特,那些計划是你定的,可我也有我的計划。要想在醫院立住腳,我至少需要三四年甚至更長的時間。在此之前我不能考慮婚姻。”
  “你要是特別愛我就能結婚,”沃爾特激將對方。
  凱特緩慢而用心地答道:“沃爾特,親愛的沃爾特,我們倆的看法竟完全一樣。不錯,假如我要很愛你的話,我會嫁給你的。”
  “听我說,親愛的,只要我們再見一次面……”沃爾特仍不罷休。
  “沃爾特,你不能靠說服的辦法讓別人去愛你。恐怕我無法愛你,像你愛我那樣地愛你。求求你,沃爾特,我現在累极了。到醫院兩年來,昨天夜里的值班是使我感到最疲憊不堪的一次。我需要洗個熱水澡,需要睡覺。尤其需要獨處。所以請你……”
  沃爾特·帕默從凱特的聲音里听出一种不僅僅是疲勞的情緒,便說:“好吧,我過一陣再給你打電話。你需要時間。需要時間來考慮,按我的思路考慮。”
  說罷他挂上了電話。凱特把話筒放回机座時,竟發現自己哭了。她揮去淚水,心想:我是不是因与沃爾特分手而感到悲傷?畢竟,曾經一度我确實認為很愛他。這就是哭的原因嗎?抑或是想起了克勞迪亞·施托伊弗桑特?回憶起了她臨死掙扎時那張蒼白的臉和緊貼在額頭的一頭烏發?
  頃刻間她已明白,是那個十九歲的克勞迪亞使她黯然流淚。
  她下決心不再想她。這种事在醫學上時有發生,哪個醫生也挽救不了所有人的生命。洗個熱水澡放松一下,足足睡上一覺,到晚上時她就會重新精神煥發,精力充沛。
  然而凱特雖已困不可支,躺在床上卻怎么也無法入睡。她越是著急地想補足透支的睡眠,越是毫無睡意。她希冀將克勞迪亞·施托伊弗桑特的悲慘結局從頭腦中抹去,卻不料又將當時的情景一幕幕回憶起來。她回想著最初的檢查,克勞迪亞的泛泛而令人置疑的回答。她要是已處于如此危險的境地,為什么疼得不十分強烈?凱特又回憶著采取的每一個步驟:輸液、化驗檢查,化驗共做了三次,還有那個結果顯然是陰性的怀孕化驗。她本想做一個B超檢查,以證實她的判斷,但B超技術員偏偏不在。這是急診部門的一個不足之處。醫生急需的一些輔助手段往往不能利用的上。
  逐漸地,她從回顧當時的情形轉入分析解釋和為自己采取的措施尋找辯護。在醫學院上學時,沒有一個教授曾教過醫學是一門准确無誤的科學。只要你采取了應該采取的步驟,使用了正确的物理療法,開出正确的藥物,每個病人都應該恢复健康。但一個表面健康的十九歲少女在症狀不嚴重的情況下突然喪命,上述解釋便無法令人感到安慰。
  可是,內心不安的凱特又暗自辯解,如果她真地像她一出現時那樣健康的話,她也不會死掉。那么嚴重的大出血,原因何在?為什么檢查時看不出絲毫的痕跡,直到最后嚴重的無法控制?
  布里斯科也曾看過病人,他的觀察和結論与凱特的完全吻合。也許更确切的說,根本就沒有結論,沒有确診,從而根本沒有治療方案,是不是這樣?
  不過她又不得不承認,希圖將責任轉嫁到布里斯科身上,哪怕只是部分責任,都絲毫無法減輕她內心的痛楚。克勞迪亞·施托伊弗桑特從一開始就是她的病人。倘若治療上出了問題,惟一受責怪的人是凱特·福萊斯特醫生。
  凱特·福萊斯特從上小學開始就是优秀生,成績永遠在班里名列前茅。每當老師讓學生自愿回答問題時,她總是第一個把手高舉到老師面前。凱特·福萊斯特以优异的成績畢業于當地的高中,進入伊利諾斯大學,為了盡快考入愛荷華醫學院,她把四年的課程壓縮為三年完成。高中時,她年齡尚小,不符合在當地醫院做自愿服務者,但最終卻被破格錄取。在所有自愿者中,凱特·福萊斯特的好奇心最大,積极性最高。她申請醫學院時,三名醫生為她寫了推荐信,而且三人都是醫院各科的主任。
  醫學院比她料想的要緊張得多。這意味著她更加用功,強烈期待著做實習生和住院醫生的那一天,以便將掌握的全部知識和經驗運用到實際中去。她有意選擇了一家大型城市醫院,一家最大最有名的醫院之一——紐約市立醫院。她希冀向最优秀的內科外科醫生學習,与未來一代的出類拔萃和出色的內外科醫生們展開競爭。她猶如又返回到醫學院,在教師面前揮動著手臂,仿佛祈求道:朝我這儿看,叫我,考我,我知道答案!
  然而今天早上,凱特·福萊斯特魂不守舍,輾轉反側不能入眠,此際她只有暗自承認:我并非知道所有的答案。昨晚,一個年輕女子由于不明的原因在我手上葬送了生命,對于她的死因,昨晚和今晨我都找不到答案。
  凱特·福萊斯特疑竇頓生,不禁自問:我的抱負,我對醫學的投入,這些會不會都是一個錯誤?這個被送進急診科的病人最初只是胃部有些不适,什么時候突然變成了搶救的對象?
  是我失敗了嗎?
  凱特想盡力安慰自己。我太疲乏了,以致思路不清。內疚感也無法讓我保持理智。睡覺。我需要睡覺。
  然而一個驅之不去的問題困扰得她無法入睡:我記憶中曾采取的步驟是否真地都采取了?回憶、解釋、為自己辯護都無可非議,但我是不是對自己的表現解釋和辯護的過了頭?
  凱特越是問自己,越清醒得睡不著。最后她索性掀開被單,匆匆穿上衣服,決定赶回醫院重新查看克勞迪亞·施托伊弗桑特的病歷記錄,弄清她到底寫了些什么。
  她從靠街的一道門走進急診科。她依稀感到所有的人——護士、住院醫生、實習醫生、保安、衛生員——都用目光盯著她看。是她內心的想像嗎?她覺得惴惴不安。她對別人不加理會,徑直走到中間的台子前,尋找病歷。
  但施托伊弗桑特的病歷不冀而飛,令人不可思議。
  只有病人被轉到其他科室時,病歷才跟著一起走。譬如轉到特別護理室、外科或心髒監護室。但施托伊弗桑特按照法律要求被抬往了驗尸辦公室。因而病歷不應隨著她的尸体也被拿走。
  凱特不想問別人,但她別無選擇。問過領班護士后、后者解釋說:“噢,那份病歷,今天早晨卡明斯醫生叫人取走了。”
  卡明斯醫生?凱特納罕。負責整個市立醫院的官員為什么要花時間專門看這份病歷?卡明斯永遠忙于籌集資金,管市、州和聯邦政府拼命地要錢,連各科主任想找他反應問題時他都擠不出時間。我曾听主任們為此抱怨過多次。為什么卡明斯偏偏要看這份病歷呢?但倘若病歷真在他手中,我一定要見到他,不管他有多忙。
  當她赶到卡明斯的辦公室時,卻生出种不自在的感覺,因為与她料想的相反,似乎主人正期待著她的到來。她立即被引入院長漂亮寬敞的辦公室,里面的牆壁都是嵌鑲的,几排書架上擺滿了大部頭的醫學書籍。她見院長正埋頭仔細審讀病歷,還做著筆記。他頭也不抬地便說:“坐吧,福萊斯特醫生,請坐。”
  卡明斯依舊邊看邊做筆記,凱特只好不安地等待著,极想隔桌看一眼病歷,卻又得假裝什么也沒看。
  看完后,卡明斯開口了,像是自言自語,但口气似乎很放松。“很好。”他抬眼看向福萊斯特,“我說,福萊斯特——”這是他每次對下屬講話時的開場白,尤其是對年輕的住院醫生和實習醫生。
  “根据發生的情況,你的病歷記錄好像很沒什么問題,應該說很詳盡。不過還是有一個疑點,從病歷上看,找不出病人應該死亡的原因。不過我相信解剖驗證報告一出來,這個疑點就能澄清。拿到報告后我再找你。”
  “我能不能看一眼病歷?”凱特問。
  “當然可以。但不能拿出我的辦公室。你可以在接待室里看……”他將病歷遞給她時又說:“病歷寫得很好,可能會對目前的局面有所幫助。”
  雖然卡明斯說的是恭維話,他的眼神卻暗示著將會發生麻煩。凱特接過病歷,朝門口走去。到了門口她收住腳步,回過頭來問:“卡明斯大夫,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為什么要調看這份病歷?”
  “哦,”卡明斯說,“我沒告訴你嗎?今天凌晨我接到一個電話。在家里接到的。”
  “電話?”
  “是克勞德·施托伊弗桑特打來的。”
  听到此話,凱特重新查看病歷的心情更加強烈了。
  她把病歷中的每項記錄又研讀了一遍,包括每一份化驗報告。邊讀邊回憶起她依照病人的情況及化驗結果所采取的措施,同時還回想起每一個治療步驟的原因。那項怀孕化驗雖然結果是陰性,可她仍有進行的必要。實際上,惟一缺少的化驗單是那份毒性化驗。不過它不久也會出來的。
  此刻她對病人的病情及其發展脈絡有了一個更清晰的認識。她甚至還回憶起了因要及時處理其他急診病人而不得不几次中斷對克勞迪亞的治療。
  离開卡明斯的辦公室時,她心里感到极大的慰藉。對克勞迪亞·施托伊弗桑特的每一步治療步驟,她都能做出解釋和做出辯解。
  她走至小儿科,想看一眼小瑪麗亞的情形。戈爾丁已下班。馬上要接班的是小儿神經病醫生邁克·斯波伯。他將對小瑪麗亞做全面檢查,确定她神經上是否已造成永遠性損傷。
  凱特朝瑪麗亞呆著的房間里瞥了一眼。小女孩儿正酣睡著,睡得极安詳,仿佛已知道自己如今置身在一個安全的環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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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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