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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總是自稱“男孩”。 我有名字,可是不經常用,朋友們也不叫我的名字。我的父母得了一种特殊的病同時住進醫院,好像得的還是一种見不得人的病。因為我是他們的孩子,所以別人總是用异樣的眼光看我,我在學校常被人欺負,也被不認識的人揍過,所以我經常逃學。我的雙親不只是失去了健康,也失去許多東西,但是因為他們經營的是貿易生意,所以賺的錢多得用不完。我已經有兩年沒見著他們了。在他們身上沒長出紫紅色斑點之前,他們曾談到過我的將來。 “你是爸爸和媽媽有病前生的孩子,所以不會像爸爸媽媽一樣,但是這個世界的人并不這么認為,所以他們會歧視你。爸爸和媽媽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樣健康了,只能慢慢地等死。你才十三歲,根本不可能一個人生活下去。如果有爺爺奶奶或叔叔什么的就好了,遺憾的是我們連一個親戚也沒有。幸運的是,你腦子很聰明,電腦也懂得比爸爸多,也不用擔心錢的問題。你知道怎么跟香港和瑞士銀行上网通信吧?不必再去學校讀書了,去讀你想讀的書吧!去讀些新型電腦的使用手冊,還要把英語學好,你一定要成為英語听說讀寫都很棒的人。一個人生活雖然很辛苦,但如果上面的那些事情都能做到,你肯定會成為一個很了不起的人……” 以后我便開始一個人生活。首先遇到的是三餐的問題,因為家里有女佣,所以這不成問題。安排學校的事最麻煩,但爸爸已經安排我在他好朋友的私立中學就讀,我跟一位英籍老師學習我感興趣的网絡科學,當然還必須得上數學和物理課。基本課程就是英文。 女佣是個老太太,所以不能當我的朋友。我沒有朋友,因為我不會通朋友做不喜歡的事,而且我和同年齡的人也沒話可說。英國籍老師說他愿意做我的朋友,但他說起話來象個宗教家,十三歲的男孩怎么會听那一套。星期六和星期天英國老師放假。女佣說的話比較有人情味儿,可是她老是說些什么石頭、瓷磚、地板之類的事,因此我也不愿意和她交談。星期六和星期天我只好上网和電腦說話,但這總讓人有些不安和距离感,所以我只好利用上課以外的時間多和英國老師說話,好讓自己感覺到自己還活在這個世界上。 “昨天吃了什么?” “海帶沙拉和魚。” “女佣做的菜好吃嗎?” “嗯,好吃,這可是雇她的條件之一。” “你喝牛奶嗎?” “人家叫我喝才喝。” “不要那么被動嘛!” “知道了。” 通過這樣的談話,我那漂浮在空中的大腦才能回到身体上。我知道這叫做自我确認。我還有另外一個确認自己的方法,就是叫自己男孩。我常常自己一個人在房里敲著鑰匙,低聲叫著自己。 男孩很無聊…… 可是男孩并不寂寞…… 男孩想听歌,已經听了西洋樂曲…… 我就這樣自言自語著,大腦雖然仍在身体外,但我并不感到迷們。一段時間過后就歪著頭,最后跟自己說,男孩就是我。 有時我躺在地上像失去知覺一般。我曾在書上看過,一個人獨居是很危險的事,可是我別無選擇。 過了一年,我已經對英國老師感到厭倦了,雖然他的思想很開放,對于我雙親的病情并不抱偏見,但是面對已經十五歲的我講解原子能和叢林中的氧气時,他卻仍紅著臉。看他那樣說話很痛苦,可是要找個新的家教也是件費勁的事,于是我只好忍著。忍耐是一种精神負擔,這种負擔只有男孩游戲才能消解。男孩和我的距离越來越近,每次這樣呼喊時,我都覺得需要很大的努力。 當進步派的英國人花了兩個鐘頭對我解釋,如果不停止叢林采伐的話,世界上最美的猛獸將會絕种,會降下酸雨時,我對他說:“我不舒服,請您回去吧*于是剩下我一個人,我低聲喊著:“男孩……”只見男孩站著的地毯是媽媽生病前出差去中國時買的。男孩站在地毯上不知所措。男孩和我一樣,每當獨處的時候就會陷入迷惘,所以我必須對他發號施令。“我”不見了,越叫男孩我越覺得可怕。媽媽曾對我說:“如果你害怕,就慢跑讓身体動一動。這樣恐懼就不會纏上你了。”我打開門跑出去,可是“我”并不存在于任何地方,隨意跑出去的人只是男孩而已。 外面的景象很奇怪,月光是橙色的,街燈仍像平常一樣明亮,照得人影好長好長。出租車亮著“空車”的紅燈。空气中夾雜著一种异樣的東西。我記得很清楚的是,那時媽媽的身体還很健康,某個冬日我要到外面玩,媽媽說:“外面很冷,要穿外套。”打開門的那一瞬間,冷風吹得我不禁打了個寒顫。我對春天的感覺有點模糊,但是在冬天、秋天和夏天,就會感覺到溫度与濕度混合的空气中有一种异樣的東西。那是個男孩第一次到外面去的夜里,空气中有股酸奶油的味道。明明是從屋里打開門跑了出去,卻覺得好像是走進另一間更大的屋子里。我想“男孩”是第一次一個人外出吧!男孩跑下樓梯,站在路上。“好舒服的夜晚。”男孩低聲說著。就在男孩低語的瞬間,“我”完全消失不見了。 男孩想,一定要沖過這條街才行。這條街就在他身旁。男孩好像被什么指使著,他坐上了一輛出租車。 “你要到哪里?”司机問。司机似乎沒有察覺到事態的嚴重。 “沖過這條街,你看可以嗎?”男孩說。 “沖過去?是不是發生內戰了?怎么新聞報道沒說?” “不沖去過的話就慘了。” 男孩說得挂鑽有力,好像街道景色也變了。 “你看前面,有封鎖線!” 前方路上排了好多圓錐型的塑膠紅燈。四周站滿警察,机動車被迫停下來,一群穿皮衣的年輕人正大聲抗議。 “那是在取締飆車族!” 司机好像還沒有進入狀態。 “不是,那是穿警察制服和飆車族服裝的另一种動物。千万別停車,一停下來就會被襲擊的。” “可是不停下來會撞到人啊!” 接近現場時司机將車速放慢,警察和那些穿皮衣的男孩全往這里瞧,他們的眼神充滿憎惡。 “不要放慢速度。不然就會被襲擊!” 男孩還是這么說,但當警察揮揮手上的警棍,司机還是把車停了下來。頭上是高架橋,兩側并排聳立著高大的樹木,空气悶熱,月光撒在地面上,生物的喘吸聲像合唱般傳入男孩的耳中。一個穿皮衣的男孩將摩托車停好,他手里的鐵棒發出幄幄的聲音,跑過來砸出租車的擋風玻璃。玻璃上出現裂痕,男孩知道,要是再敲一下就碎了。那個穿著皮衣的男孩還想再揮舞鐵棒。“快跑,光倒車沖出封鎖線。”男孩推搖著已被嚇呆了的司机說。其他穿皮衣的男孩和警察也向這里走來了。“再不快跑就會被抓進拘留所,每天被嚴刑拷問呀!”男孩還是一個勁搖著司机的身体,讓他快開車。好不容易司机才恢复了意識,赶緊倒車准備沖破防線。當車子倒退時,前面的擋風玻璃全都掉落了,男孩覺得腳很痛。有兩名警察想阻止車子沖過防線。男孩一直叫著:“要是停下來就會被抓住。”司机這次不再放慢速度。一名警察赶緊跳起來躲避,另一名警察則被車子撞起來,像做体操運動似的飛起來掉到地上。司机沖過封鎖線后,過了好一會儿才把車停下來,嘴里不知道嘟噥些什么,也沒有開車門就走出去了。 男孩也下車向著寂靜無人的路上走去。男孩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但他确定是在東京的街頭。男孩很討厭那些閃爍的霓虹燈,他朝沒有燈光。兩旁滿是樹木的黑暗的小巷里走去。男孩想象四周圍一定有很多敵人。 避開人群,在樹林間走著,一輪滿月倒映在地面上,有個長椅,上面是一對正在擁吻的男女。他們說不定是敵人派來的間諜,為了小心起見,他沿著水池邊俯身前進。 “你也逃到這里來了?”一個穿著白色衣服,体型削瘦的女人突然叫住他問,女人站在池邊的柳樹旁。男孩想起三個月前曾和住在美國愛荷華州的一個患酒精中毒症的老年人上网通信的事。那個男人問他:“听說日本的幽靈都現身在柳樹下,是真的嗎?”男孩對日本的傳統知識一無所知。那個老男人還說:“還有,听說日本的幽靈都沒有腳。”他确認那個站在柳樹旁的女人有腳。 “你也逃到這里來了!”女人問。男孩點點頭。 “你還是個孩子,真難為你了。” 女人說完就走近男孩身旁,坐在旁邊的椅子上。她要男孩也過來一起坐,坐在這里正好可以看見地中央的月影。那月光映照著地面,好美,像是紅了臉的少女,讓男孩感到很有安全感。 兩人就這樣默默地注視著地面的月影。 不久,男孩先開了口。男孩覺得很不可思議,女佣人天天來做飯給他吃,還會站在旁邊看著他吃飯,并且一直跟他說話,但是男孩就是懶得回答她。對英國老師也是一樣,他從不會主動開口說話。 但是這個白衣女人不同,男孩好像被這個女人吸引住了,就算對他自己的雙親,也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感覺。可能是因為當男孩能說出些有道理的話時,雙親就已住院的緣故吧。 “我該怎么稱呼你呢?” “為什么這么問?”女人看著男孩。 “稱呼人可以有很多种方式,比如說你或阿姨之類的詞吧!叫奶奶也行,要是你不生气的話,不過你真的很像奶奶呢!” 男孩想女人可能不會說出她的名字,他覺得有點沮喪,但他還是想跟她說話。 “如果不會失禮的話,你可以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他鼓起勇气問。 “名字嘛,我有好多名字,有人叫我友代,也有人叫我春代,還有的叫我秋子或良子。” “有這么多名字真好!” 男孩說著,不知為什么哭了出來。他好久以前就想這么哭了,這种聲音多么令人怀念。“男孩沒有名字……”他邊哭邊說。他說了很多,關于雙親、電腦的事,男孩和自己的關系,英國人老師,最近新買机子的系統、左腳燙傷的疤痕,許多有關他的事他都說了出來。說到最后,男孩喃喃自語著,身体開始往一邊移動。當他說完時,女人抱住男孩的肩膀。 “再也不會有人知道了。”女人說。 “我是個跳芭蕾舞的,你知道什么是芭蕾舞吧?芭蕾舞對于人來講可以說是最嚴格的訓練。我已經到了极限,极限是說我的身体和年齡都已經到了跳芭蕾舞的极限,就是說我再也不能跳了。” 女人柔柔的聲音像一股暖流流過男孩冰冷的心,抱著他的手和這聲音讓他不再想放棄自己。 “后來我的神經就出現了异常,我常對自己說,我會不會得了精神病?知道自己有這种症狀卻無能為力,你能体會那种感覺嗎?” 男孩點著頭,他問;“像你這么堅強的人怎么會變得异常呢?” “這個嘛!” 女人撩起頭發,露出她的耳環。 “是送給我這個的人感動了我、改變了我。在我筋骨變硬時遇見了那個人,我為世上竟會有這樣的人存在而感動,他是那么的博學多識。你知道曙光女神嗎?” 男孩點點頭。 “那個人在阿拉斯加最北端見過曙光女神,女神教他好多稱呼自己的方法。他只要吹起口哨,曙光女神就會出現在他身旁。我看見他站在雪地上吹口哨,曙光女神就在他頭上飛來飛去,好美啊!真的很美,美得讓我情不自禁地顫抖。 “我們兩個人就這樣過游世界各地,是他改變了我,他自己也改變了。我們倆人決定一起從地球上消失,但最后我還是選擇了生存。” 女人指著耳環。 “這只是個塑膠耳環,不會褪色。這個耳環的四周是個小小世界,我現在還活在這個小世界中,就算變成老奶奶,我還是會一直戴著它。當那個人送我這對耳環時,我就已經這樣決定了。” 那耳環的形狀不像菱形,也不是方形,而是一种很奇特的形狀,在月光的照射下發出淡淡的白光。它的四周确實像個小小世界。 女人讓他摸了摸耳環,男孩問道:“每個人都可以擁有這樣的世界嗎?” 女人說:“你還是個小孩子,不可以想這樣的事情。”然后她指著池面上的月影。 “那就叫銀河,每當我想起那個人或是曙光女神時,我就來到這裹著銀河。”《銀河》是一首很有名的世界民謠,作曲者叫赫里馬斯尼,曲調美极了。歌詞的作者就不知道是誰了。我也不知道今后你該怎么辦才好,可是……” 女人說完“可是”后慢慢摘下一只耳環。 “雖然只有一個,送給你吧!” 男孩說這么貴重的東西他不能要。 “我還留著一個,沒關系。”女人微笑著說。 “在這公園外丑陋的舞台上,也許他們和我們一樣都很痛苦。所以為了共同對抗,我們就各拿一個吧!絕不要變成和其他人一樣,說不定哪一天你也能看見曙光女神,然后再把這個故事說給別人听。” 女人說完站起身來,消失在黑暗的叢林中。 黎明到來了。銀河從地面上消逝時,所有的東西都被手中那個耳環的白光吸引,男孩又回到了我身邊。 手握耳環漫步的“我”對男孩說,“走了好遠的路!” ------------------ 圖書在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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