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綠意


  東京的隅田川只有一個勁儿往上游走,才能恢复過去的“河上游”,但是,京都的賀茂川卻還是能進行“河上游”的。“四條”“三條”附近的市中心最終成了人工的街道,但是只要一登上“下鴨神社”、植物園周圍的坡,就是那接近自然的河岸和河面了。賀茂川以琵琶湖為源頭,運遠流到大阪灣,也許正因為這個緣故,它的水流与東京的隅田川和大阪的淀川都不同。讓京都美人皮膚細膩的原因就是這條河水吧。
  不用說,葵祭的游行從下鴨神社來到賀茂神社之前,堤上的車馬實行了交通管制。
  直木和女儿們學著京都人的樣,在河岸的青草上坐下來等著。他們打開了“瓢正”的“世卷壽司”當午飯。幸子知道直木不喜歡喝汽水、可樂等瓶裝或罐裝飲料,特地把茶水灌在熱水瓶里帶來。今天早上用心沏好的茶,倒出來全走樣了:
  “是這熱水瓶不好,香味都跑光了。對不起。”幸子給父親道歉。
  “不,還行。”直木一副老人相,躺在柔軟的草地上,頭枕著胳膊,眺望著遠處的比睿山。5月風清气和。比睿山讓薄薄的霧靄籠罩著,雖然樹木發新芽,蔥綠一片的季節已經過去了,但是,楠樹葉還是水靈靈地露出新綠。
  河灘已經离上賀茂神社很近了,正是賀茂川西堤往下走的地方。岸邊,并排著高大的樹。河灘上看起來已經有很多人在等著葵祭的游行隊伍了,細看其實并不全是,一些人在垂釣,還有孩子跑到河里去玩。那裸露的腳,看上去并無涼意。
  葵祭的行列12點到了下鴨神社,有個“社頭”之儀。然后,下午兩點,出了下鴨神社,跨過北大路橋,向賀茂堤進發,3點30分到達上賀茂神社,再舉行相同的“社頭”儀式,祭祀告終。
  從京都旅館,一路驅車而來的直木一家,到看見祭祀行列去上賀茂為止,還有相當多的時間。這“相當多的時間”里,他們在河原上等著,說不定直木和年輕的姑娘不一樣,他躺在青草地上徹底地放松,茫茫然似望非望地眺望著京都的山。清風拂面,晚春和初夏之際的陽光柔和溫暖,他覺得這一切似乎要比看祭祀游行更讓人快樂。鐮倉也好、東京也好,好像從沒有過這樣風和日麗的日子。
  今年進了5月,巴黎下了雪,從報紙上看到,京都也又是雪又是需的,還傳說北國有冷害的憂慮。可看著眼前的春暖花開之景,誰也無法把眼前的景象与“冷害”之類的話聯系起來。
  直木把胳膊從頭底下抽出來,仰面朝天,手腳伸開,睡成一個“大”字,說:
  “啊,真是好天气呀。年輕的時候,老是來京都,今天這樣舒舒服服地躺在河灘上可是一回也沒有。”
  “連我也是嘛,人在京都,可還從沒到賀茂川的河灘上來坐過呢。”幸子也說。
  “令我想起宮崎的旅行喲。”直木閉上了眼睛,“愛比高原的紅松呀,那可真是美。愛比高原硫磺噴出,有一种粗糙的感覺,周圍的山比京都的山更強有力。那紅松哇,真多。早晨,打開旅館的窗子,紅松林的樹干,讓朝陽照射著,實在是太美了。那紅松樹樹干的顏色也許比京都的更美。”
  “我還拿到了愛比高原紅松樹的畫片呢。”幸子跟著說。
  “畫片上很美不是?”
  “是啊。”
  “這個高原吶,傳說猩紅色特美麗。”直木像是努力回想著什么,“從愛比高原往高千穗鎮去,然后翻過山道,就來到了大分縣的竹田鎮,就這樣兜一大圈才回去的。高千穗的情況,回家后我都說了吧。天照大御神之高天原和天之岩戶,八百万神集中的天之安河原,天孫降臨的高千穗峰,這些遺跡啊,都湊在了高千穗鎮,就算是神話、傳說,說得太濫也就不合理了。小鎮因觀光而熱鬧起來,一點不像產生神話的地方,但處處有高高的小森林,還是別具一番神話滋味的。這里的‘高千穗夜樂’、民謠‘秋收之歌’在電視台里也唱過,幸子、秋子都知道吧。”
  “知道。”秋子回答。
  “可是,高千穗峰呀,在這里一處,在鹿儿島縣的确實還有另一處。傳說里,這樣的事還多著呢。卑彌呼和壹興的‘邪馬台國’,中國的古書明确而肯定地記載著,可它究竟在九州的某個地方,還是有‘大和’,到現在還沒有肯定的結論。就拿并不久遠的事情來看,《荒城之月》那首歌吧,大家都知道那是‘土井晚翠’在竹田鎮的城牆遺跡上作的詩,而且還建立了文學碑,但實際上‘晚翠’好像是在仙台寫的那首詩。作曲家瀧廉太郎是大分縣人,所以才讓人感覺到那是在竹田鎮城牆遺跡邊作的。也許瀧廉太郎讓‘大分’到‘竹田’的城牆遺跡給迷住了,才譜出那樣感人肺腑的曲子來的吧。大分市里還有瀧廉太郎的紀念碑呢。”
  “竹田的城牆遺跡,雖然不怎么大,可景色十分优美。那小小的鎮,進進出出都得鑽隧道,可有趣著呢,真是我喜歡的市鎮啊。《荒城之月》也許就此成了竹田的東西了。還有比這更有意思的呢:在竹田鎮,田能村竹田的房產和地皮,還是原封不動保存著。南畫家呀。咳,那房子可簡朴著呢。竹田用屋子前地里种的蔬菜、‘賴山陽’來招待客人,看來是真事吧。”直木慢悠悠地說,“我去竹田家,還看到過那菜地的,在鎮的高台上。”
  “我呀,這回在京都真想去參拜紫式部的墓。”秋子說。
  “去紫式部的墓嗎?”直木像是有些不以為然,“秋子是國文系的大學生嘛。可是,真有那個墓嗎?坑坑洼洼的‘新京极’小路上,据說還有《草枕子》作者清少納言的什么東西呢。”
  幸子特地准備了有關葵祭的小小說明書,她打算向爸爸和妹妹介紹那些角色的名稱和他們所穿的衣服,可是,有關所謂“王朝風景畫”的游行,幸子本身缺乏知識,她就是再讀几遍“說明書”,也還是弄不清楚。
  “秋子,先來看看這一段。”說著,她把書遞給了秋子,誰知秋子對王朝的服飾也是不甚了了。《源氏物語》、《落窪物語》、《枕草子》,還有《榮華物語》、《大鏡》、《今昔物語》和《徒然草》等等古典,都寫了葵祭的事;那些短文章,都讓說明書給引用了;盡管秋子竭力回憶當時讀這些原本時學過的東西,可她也不能深入淺出地把葵祭游行解說給父親听,就和幸子一樣。
  “初夏之際,枝頭尚未成蔭,僅略帶几分綠意;無霞無霧,蒼天一覽無余。夕陽西下,霧藹茫茫;入夜,細若游絲之聲自遠方而來,斷斷續續,似隱似現,想必虛怀言無所盡。祭祀將近,當日所需之衣物,匆匆卷起青朽葉、二藍之綢緞,紙等僅容真之体裁;忙忙碌碌,眾人你來我往,熙熙攘攘,煞是有趣。裙裾色濃,碎花亦亮,‘卷染’更具風采。”《枕草子》中所寫的,鮮明地表現出舊歷四月、新歷五月的季節感。“源氏”的正妻“葵之上”和“六條御息所”(齋宮之母)爭車,這個在《源氏物語》里為人們熟知的故事,說的就是這“葵祭”的事。
  《徒然草》里也寫道:“五月五日,爭看競馬;車前雜人蜂至,遮擋視線,甚難觀覽;紛紛降車,憑欄眺望;人稠密處,滴水不漏。”令人想見鐮倉時代“兼好法師”之時,葵祭熱鬧紛繁之景象。后來,足利、戰國的亂世中,這個祭祀活動像是斷絕了,直到江戶、元祿時期,才又恢复起來。可是,好景不長,沒能持續多久。到了明治時期,這個祭祀活動又經過了几度興衰。這也許是由于朝廷和公卿把政權移交給了幕府的“武家”,以后更是由于明治時遷都東京,改變政体所導致的。京都衰落下去,作為祭祀主体的公卿也衰敗下去了。
  戰爭以后,昭和二十八年,這個祭祀活動又复蘇了,而且在昭和三十一年加進了以“代齋王”為首的女子行列,于是,這祭祖就成了謳歌和平、贊美京都繁榮的一項標志性的活動了。這和“平安朝”祭祀鼎盛時期的意義,完全是兩回事。雖然不能說信仰、复古已完全淪落為觀光的一檔大節目,但行列里眾多的人們,不用說決不會成為王朝的公卿之流。游行隊伍里不太重要的角色,都是雇學生來做臨時工的,這些人攙著胳膊,嘴里銜著冰棍,吊儿郎當,破坏了祭祀的气氛,讓看游行的人們皺起了眉頭。
  盡管如此,游行隊列和服飾,大致按照王朝的風格。幸子拿來的薄薄小冊子說明書,讓現代人看了膩煩地介紹了游行的角色和服裝,雖然那布的名稱和顏色很難理解,可其實只要了解祭祀中的主要角色:敕使、牛車和“代齋王”不就可以了嗎?
  敕使當然是隊伍中位置最高的角色。過去,是由四個“近衛”來充當,現在則由舊公卿豪族的“掌典”來充當此任。古式的服裝,今天讀起來,著實复雜不過。“冠”的垂纓有花紋,菱形的花紋。束著腰帶,穿著黑色的“闕腋之袍”,半長袖。下邊的裙,則是“二藍”底,加進了紅色的菱形圖案。白平絹絲的外褂,大紅色的敞口罩褂,右腰上還別著銀色裝點的“魚袋”。金色的佩刀則是古風的直刀,刀柄上和刀鞘上都裝飾著花紋。腰帶是淡紫碎花圖案的唐綢。鞋是紅色繪錦鑲嵌的皂靴。
  他們騎的馬,叫做“佩唐鞍的馬”,罩著銀面具,綴著圓環腳鐙,戴著“尾韜”,結著“唐毛”。擋泥板是用叫做“大滑”的皮革做的,胸前和股下都吊著叫做“杏葉”的樹葉形東西,手提韁繩則是“蘇芳”淡黑紅色的細繩。馬身上披著織錦緞的馬衣,纏著腹帶,頭上還套著頭飾,尾上戴著“尾套”,韁繩是“蘇芳”淡黑紅色的圓帶。“云珠”馬枷沒有套在馬頸子上,而是讓馬夫拿在手上。
  那敕使的馬,就是這樣一种古代的裝束。沒有古代裝束知識的人,簡直看不懂。而且,那些東西又并不怎么打眼地就過去了。不用說敕使,就是各种“供奉”“衛士”,也都前呼后擁,還備著返程時的替換馬。打著“風流傘”,平添了一种初夏的情趣。初夏時節,下鴨神社的“札之林”、賀茂川堤上,一片青蔥翠綠,与游行隊伍的色彩相映成趣。
  “牛車”是供“王朝敕使”或“齋王”乘坐的車,是為了讓“行裝”更漂亮而制作的車,稱為“出車”“飾車”和“渡車”。車欄和車檻上都裝飾著正當時令的藤花、燕子花,或者是紅梅花、白花。
  “代齋王”穿著俗稱“十二單”的衣服,坐在轎子上。“日忌衣”上罩著“小忌衣”,發型當然是披肩長絲式的,還扎著“日陰絲帶”,怀里揣著紅色的怀紙,手里拿著檜扇,這不用說也是古式的裝束。
  “代齋王”在祭祀前淨身時,有女童子在背后服侍著。祭祀的行列里,這女童子和男童一起夾在游行隊伍里。童子和女童頭發上結著紅色“鳥子”紙,童女穿著內襯硬里子的大褂。童子的行列抹上了一片可愛鮮艷的紅色。雖然是葵花和雛子花的季節,這些童子的參加,平添了雛介子的風情。
  与平安神宮的新時代祭,舉著長矛巡游的熱鬧的祇園祭比起來,京都的三大祭祀里,要算葵祭最朴素了,可同時它又是嚴格遵循古制的活動,也許對現代人來說它不太注重外表。而且,它又是所謂“賀茂的祭祀”,從京都御所出來,經過下鴨神社、上茂神社,路程最遠。
  就像《徒然草》里寫的那樣,公卿、“檢非違使”在松樹之間行進而去,那模樣,令人最能想起王朝的過去,可現在的人只不過是看看熱鬧而已。
  直木一行打開盒飯,御園橋那邊,賀茂堤煞是美麗,再眺望葵祭的行列那就更漂亮了。不用說,游行的人是徒步來到這里的,即使在市政府休息了一會儿,又在下鴨神社舉行了神事,可他們還是相當累的。
  其實,直木本來不打算仔細瞧,也沒怀著研究古典之心來仔細看游行人的裝束、神事的;幸子和秋子要說知心話,秋子希望向姐姐袒露胸怀,直木是應幸子夫婦的葵祭招待而來的。
  “隊伍到這里,還要很多時間呢。”幸子說,“我去買上賀茂的特產烤年糕來給你吃。”
  “好吧。”直木仰望著天空回答說。
  “賀茂川流到這里,才是京都。”直木反复說,“沒多久以前,大堤和現在不一樣,听說西面是一大片麥田和菜花田。那里面,平常的農民屋子,東一點儿、西一點儿,看得才清楚呢。”
  直木又把手臂枕到頭下,望著天空繼續說:
  “秋子,你看現在的幸子怎么樣?”
  “什么怎么樣?”秋子反問了一句。
  “變成京都人了吧?嫁到京都來,看起來幸福吧。”
  “是啊。”秋子盯了一眼直木,“不管怎么說,我是一向不太喜歡宮本那個人的。”
  “嗯。”直木點了點頭,“這話下一回,能不能和幸子好好說一下試試呢?柔和一點地。”
  這話不用說也包括秋子自己的事。秋子感覺到了,說了聲:“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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