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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現昔日


  村松光一住的桑原照相館位于自由丘与都立大學之間。
  這里的設備十分破舊,沒什么新的東西。照相館內到處積滿了灰塵,里面擺著各种各樣過時的背景,還有畫的假草坪、破椅子、石膏像、舊窗帘及多年不用的十六毫米攝影机等,簡直就像一間倉庫。
  光一喜歡拍攝山間的景色,因此,他皮包里的攝影器材竟在這里也派上了用場。
  “光一,請來一下。”偶有客人光顧,光一往往被從二樓叫下來。在大阪上高中時,他常協助父親工作,于此道決非生手。
  門外的陳列窗里,發黃的牆壁上挂著新郎新娘的結婚照和祝賀孩子七五三1的呆板的照片。這些照片從未換過。
  
  1當男孩到了三歲、五歲,女孩到了三歲、七歲時,于當年的十一月十五日舉行的慶祝儀式。

  升學考試時,還有學生來照考試用的照片,除此以外,這里几乎沒什么生意。
  光一稱山井邦子為伯母,她在暗室里洗出來的照片,僅是業余水平,而且還比自由丘其他照相館收費高,因此,生意自然清淡。
  已戴上老花鏡的邦子,工作時間一長就腰疼,她常為收入少而抱怨不休。
  桑原是光一父親的故交,他在戰爭中撇下妻子离去了。為了使桑原照相館能夠維持下去,村松把自己的助手山井邦子介紹給了桑原的未亡人藤子。
  兩個無依無靠的女人湊在一起,一切似乎都是那么自然。邦子在這十年的生活中已把自己的命運同這里緊緊地連在了一起。
  藤子与邦子儼如一對親姐妹,對于藤子的女儿町子兩人也同樣愛如掌上明珠。
  “町子長大以后,絕不能再讓她受窮。”兩個中年婦女常把這句話挂在嘴邊。
  町子現在上中學二年級。
  光一的房費竟成了她們一家生活的主要經濟來源。
  二樓只住著光一一個人,顯得十分空曠,房里的榻榻米尚十分完好。牆壁雖已多處破損,但骨架還很結實。
  在光一看來,樓下的那些女人仿佛過著乞討般的生活。老姑娘邦子來到這里以后,把自己的心血都傾注到了町子身上,甚至比她的母親還要關心她。
  光一受托幫助町子學習,但町子根本就坐不下來,連作業都要光一代寫。
  帶她去自由丘散步時,她總是要買這買那,去咖啡店也總是點最貴的東西。
  光一在這個家里對一件事感到不快,那就是藤子和邦子常常隨便翻看自己的東西。
  “你們是怎么知道的?”
  有些事往往光一還未說,她們就知道了。光一對此十分不滿。
  在這里干活的邦子儼然成了這一家的主人似的。她動不動就說,想把這個破照相館賣掉,然后在自由丘或澀谷一帶開一爿小店。對于這個空想的小店,她作過种种設想,一會儿說要開一家酒館,一會儿又說要開一家飯館。
  光一曾忍不住問她:“伯母想干服務業?”
  “別小看我,我能干!這一行最适合女人了!”
  這個既未戀愛,又未結婚,且已眼花的女人,令年輕的光一不得不刮目相看。
  她常向光一請教改行的事,每當這時,光一都回答說:“我不知道。”
  似乎只要光一贊成,即使沒有計划和預算,邦子和藤子也會立刻改行。然而,單單兩個女人是很難下此決心的。她們不厭其煩地詢問,不過是想使人相信,她們尚未山窮水盡。
  光一大學畢業后,她們對他似乎越來越依賴了。光一煩得恨不得搬到別處去,可是,有時又不忍拋下她們不管。
  他父親也曾囑咐說:“結婚以前,你就一直住那儿吧。”
  無論光一回來有多晚,她們倆總是有一人會一直等著他。
  今晚是邦子在等他。光一剛進門,她就操著大阪話迫不及待地說:“光一,嘗嘗新茶。”接著,把茶端到了光一的面前。
  “好香啊!”
  “敢情,比別的貴五十塊呢!”說著,邦子自己也嘗了一口,“我那紫藤開的花一年不如一年,實在是讓人擔心。听說往根上澆點儿酒就可以了,是真的嗎?”
  “這個……我不知道。”
  邦子仿佛猛然想起什么似的說道:
  “對了,對了,有你一封快信,是一個你意想不到的人寄來的,我也認識那個人。”她賣了個關子,然后拿來了那封信。
  光一急切地接過信一看,白信封下面的落款是佐山市子。他感到一陣心跳。
  “她怎么會知道我住在這儿?”
  “佐山夫人不是你父親的老朋友的太太嗎?她人漂亮,手也巧。我住大阪時,在一次展覽會上見過她。”
  “……”
  光一見邦子在一旁看著不肯走,只好把信拆開了。
  “里面是什么?”
  “是一張電影票。”光一取出電影票給邦子看了看。里面還有一封僅寫了五六行的短信。
  “什么時候的?”
  “明天。”
  “她為什么請你看電影?”
  “信是几點收到的?”光一反問道。
  邦子終于覺察到了光一的不快,她開始收拾桌上的東西。
  光一急匆匆地進了帝國劇場,看樣子開演的鈴聲剛剛響過,走廊里不見一個人影。
  黑暗中,他在服務員的指引下找到了自己的座位。
  “對不起,我來晚了。”
  他向鄰座的佐山道歉說。坐在佐山另一邊的市子伸過頭來說:
  “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
  “對不起。”光一話音剛落,銀幕上便映出了連綿的雪山,這組鏡頭好像是飛机飛越瑞士的阿爾卑斯山時拍下的。
  弧形巨大銀幕上的畫面是由三架放映机放映出來的。除了正前方以外,在觀眾席的兩側和后面還裝有揚聲器,因此,景色与聲音交融在一起,產生了极強的立体效果,使人宛如身臨其境。
  光一是初次欣賞全景電影,那沿著冰道急速下滑的冰橇、滑冰表演和雪原滑雪等場面在美國黑人音樂的烘托下,給人以极強的震撼力。
  中場休息時,場內的燈亮起來。光一起身再次向佐山夫婦致謝道:“今天實在是太感謝了。”然后,目光瞟向了市子身邊的阿榮。
  “咦?”
  “你沒想到吧?”市子与阿榮會心一笑。
  “啊,我的确沒想到……”
  “阿榮歸我了。”
  “……”
  “你的住址,我是听阿榮說的。”
  “是嗎?”
  “討厭,干嘛一個勁儿地盯著人家!”阿榮拉起市子的手說,“伯母,咱們出去吧。”
  阿榮緊挽著市子出去了。光一迷惑不解地跟在兩人的后面來到了走廊上。
  “伯母,我想起了來東京時火車翻越雪山的情景,心里好激動啊!”阿榮興奮得眼睛發亮。
  “電影里有飛机飛越雪山和火車翻過雪山的場面吧。伯母您就在雪山的前面。”
  “那不是瑞士的阿爾卑斯山嗎?跟京都和米原一帶的山根本扯不到一塊儿呀!”
  “現實比電影更真實,盡管日本的山很小,而且電影的畫面變來變去的沒有意思。”
  “這是阿榮的至理名言呀!”佐山笑道。
  阿榮与佐山夫婦怎么那么親密?光一百思不得其解,因此,他難以插話。即便市子說阿榮“歸我了”像是一句玩笑話,但她們之間的親切神情卻不似作偽。
  誠然,阿榮亦有做給光一看的用意。
  光一与阿榮的姐姐愛子是青梅竹馬,小時候常在一起玩。因光一年幼,家里人擔心他過馬路有危險,而不讓他上三浦家,但他還是經常偷偷跑去玩。三浦家的那座老店就像古代神話一般,對光一有著特殊的吸引力。
  愛子比較早熟,雖然她与光一是同年,但從外表上看像是比光一大三四歲的樣子。他們玩過家家游戲時,愛子也總是充當母親的角色,而光一只能做孩子。
  不知從何時起,光一漸漸喜歡同阿榮在一起玩儿了。盡管他同任性、潑辣的阿榮時常發生口角,但兩人的關系反而越來越融洽了。
  光一還記得阿榮曾瞪大眼睛對他說:“我才不嫁給你這個愛生气的家伙呢!那樣的話,生出來的孩子也是個气包儿……”
  隨著年齡的增長,阿榮漸漸招致了姐姐的嫉妒,然而,她卻顯得十分開心。這樣一來,光一就難以再去三浦家玩了。
  光一的父親有時用阿榮做攝影模特,但從未用過愛子。
  光一上高中以后,常常收到愛子寫來的信。愛子常在信里抱怨光一疏遠自己,說想同他一起聊聊,談談儿時的趣事等等。光一覺得愛子更像一個成熟的女人了,因此,覺得与她交往很不自在。
  來到東京以后,光一從父親那里知道了愛子結婚和三浦家的其他一些事情。
  “阿榮,你是什么時候來東京的?”光一用親密的口吻問道。阿榮看著全景電影節目單,頭也沒抬地說:“山上下雪的時候。”
  佐山夫婦在走廊里找到一張二人長椅,于是兩人坐了下來,阿榮見狀也硬擠了進來。因座位很窄,她只好斜靠著市子欠身坐著。
  光一立在一旁。
  “我和阿榮從小就認識……”光一對市子說道。
  “是,我听阿榮講了。她母親和我是女校同學,村松先生和佐山也是老朋友。算起來,我們之間的關系倒很奇妙呢!”
  “我跟光一可沒什么關系!我們之間也沒什么友情可談,你說是吧。”
  阿榮生硬地對光一說道。
  “從今以后,也許就會產生友情了。”市子撮合道。
  “男人的友情跟陷阱差不多,還是女人之間的友情可靠。”阿榮說話毫不客气。
  昨天一听說能見到光一時,阿榮樂不可支,今天見了面卻又滿臉不高興。市子暗忖道,阿榮是否愛上了光一?
  全景電影的第二部分由巴黎觀光開始,直至美國的阿爾頓灣夜空中五彩繽紛的焰火結束了全片。
  呈現在觀眾眼前的有巴黎圣母院的彌撒、盧浮宮博物館的“蒙娜麗莎”,巴黎圣母院唱詩班的歌聲回響在帝國劇場的每一角落,觀眾們恍如坐在圣母院里。
  佐山買的六百元的A席位于一層中央靠前的地方,這是劇場內的最佳位置,給人以身臨其境的感覺。就拿畫面上出現的美國海軍噴气机來說,時而飛机從頭上一掠而過,時而又像是坐在飛机里。
  電影總共演了兩個小時才完。一出帝國劇場的大門,市子便手按太陽穴揉起來。
  “好累呀!真受不了這种刺激!”
  “全景電影的引人之處,就是刺激人的視听神經。”
  “喲,簡直像個老頭子……”阿榮譏笑光一道。接著她又說:“你別拍伯母的馬屁了。”
  “拍馬屁?”
  光一似乎摸透了阿榮的脾气,他調侃道:
  “你不累嗎?”
  “我想再看一遍,看看雪山、黑人的葬禮……”
  佐山望著皇宮護城河的方向自言自語道:
  “雨下得這么大,恐怕很難找到出租車。到隔壁坐坐?”
  “隔壁?”
  “是東京會館。那里有法國餐廳、快餐廳……”
  劇場前面,人們爭先恐后地往出租車上擠。
  “光一,對不起。事務所也許有人找我,所以我想先走一步。”
  “伯父,您不跟我們一塊儿去嗎?”說著,阿榮走到了佐山的面前,“我想看看伯父的事務所,一塊儿去不行嗎?”
  “有什么可看的!”
  “我要在伯父的事務所工作嘛!當然應該先看看啦!”阿榮此言一出,佐山大吃一惊。他与市子對視了一下,然后爽朗地大笑起來。
  “今天不行。今天要為光一開慶祝會。”市子大聲制止道。然后,她獨自打著雨傘向前走去。
  “慶祝什么?伯母……”
  佐山代市子答道:“當然是慶祝光一畢業和就業啦!”
  “怪不得下這么大雨呢!”
  “你就職的時候,還會下大雪呢!”光一甩下這句話,大步流星地追市子去了。
  阿榮斜打著傘,向佐山靠了過來。
  “伯父,也會為我開慶祝會吧?”
  “我可不給無所事事的人開慶祝會。”
  同佐山分手后,市子等人從對著護城河的側門進了東京會館。
  雖然僅僅是几步路,但雨傘已被淋透了。市子一邊收起雨傘,一邊思忖:妙子挨了淋會不會……忽然,阿榮在市子的身旁蹲了下來,同時,從提包里拿出草編拖鞋擺在了市子的腳前。然后,她摸了摸市子的襪子說:“伯母,襪子沒濕。”
  阿榮又麻利地將市子換下的木屐包了起來。走到衣帽間時,阿榮搶著為市子脫下了雨衣。
  “這孩子今天是怎么啦?”市子感到有些難為情,光一也在一旁愕然地看著。
  “光一,吃魚怎么樣?”
  “啊,可以。”
  “那就這樣定了。看電影看累了,我也不想吃肉。阿榮好像還不太累……”市子回頭對阿榮莞爾一笑,然后拉開法式魚菜館的門進去了。
  阿榮一進門,就站在門旁的玻璃櫥窗前聚精會神地瞧了起來。櫥窗內舖滿了冰塊,中央擺著一條大鮭魚,周圍是大龍蝦、基圍蝦、螃蟹、牛舌魚、河鱒及小加級魚等,上面還點綴著几個黃色的檸檬。
  靠窗的一排桌子是分別隔開的,市子在窗邊的一張桌旁坐了下來。綠皮椅子呈“X”形將桌子圍住,阿榮同市子并排坐在一起,光一坐在了阿榮的對面。
  “你坐到伯母的對面去吧。”阿榮對光一說。
  光一漲紅著臉向旁邊錯了錯,“又想吵架嗎?”
  “你不是想讓伯母為你慶祝嗎?我可不愿跟你大眼瞪小眼面對面地瞧著!”
  這時,侍者走來,將三份菜單分別遞給了他們。
  “我听伯母的……反正我也看不懂法語。”阿榮連看都不看就把菜單還了回去。
  “光一,你呢?”
  “我也不懂。”
  于是,市子就點了什錦小蝦,紙包小加級魚和湯等。然后,她又對侍者說:
  “再來一個牛舌魚的菜……”
  點完菜后,市子拿起水杯,目光移向了窗外。路邊的銀杏樹紛紛將它們那新綠的枝葉伸向高高的窗前,并且隨著落下的雨滴不停地搖曳著、透過枝葉的縫隙可以望見對面護城河里黑駿駿的石壁。遠處,從馬場前門至皇宮廣場的那段路上,隱約可見穿梭在雨中的汽車。往常,六點半時天還很亮,但現在天已經給雨下黑了。
  阿榮呆呆望著遠處的廚房,里面不時閃現出火光。
  “伯母,伯母!”阿榮向市子叫道,“里面的那些人是不是在相親?”
  對面的角落比其他地方高出一截,有八九個人圍桌而坐,看那情形像是兩家人。
  從市子這個方向可以看見其中兩位小姐的面孔,一位身穿和服的像是姐姐,另一位則穿著一身西服。她們都是圓圓的臉蛋,像是一對姐妹。雙方的父母似乎都已到場。背對著市子這邊坐著一個年輕人,從雙方那拘謹的態度可以看出,他是与兩姐妹中的姐姐相親。只有一個四五歲光景的女孩子顯得不太安分,她沒有坐在自己的位子上,而是在眾人的椅子后跑來跑去。
  這個小女孩不像是那兩位小姐的妹妹,席間還坐著三位中年男子,她或許是他們當中某人帶來的。
  “阿榮,別一個勁儿地看人家。”市子說道。
  “肯定是在相親!伯母,您瞧他們那規規矩矩的樣子!”
  “若是你去相親的話,大概不會那么規矩的吧?”
  “當然不會。”
  “是嗎?你去相親一定很有意思,我真想陪你一起去。”
  “要是有伯母陪著的話,我隨時都可以去。”
  “來一次怎么樣?”
  “來就來!”
  “如果把現在當作相親的話……”
  “現在?”
  “你可以跟光一相親嘛!”
  “我不干!伯母,您真坏,淨捉弄人!我從小就討厭光—……”
  “青梅竹馬,有什么不好?”
  “伯母,我可要生气啦!”阿榮拉住市子的手使勁地搖著。
  光一差點儿笑出來,同時,又顯得有些難為情。
  市子從阿榮的手上也隱約覺察到了什么。
  雖然市子是開玩笑,但也許正是面對光一和阿榮這對俊男俏女,才使她突發奇想的吧。
  阿榮松開市子的手,轉而對光一說:“我差點儿把伯母心愛的和服扯坏了。”她似乎想打破這尷尬的局面。
  “夫人的這套和服的确不錯,這江戶碎花樣式說來還是無形文化遺產呢!”光一附和道。
  市子穿著一件由小宮康助染的藏青色碎花和服。
  方才的那個小女孩由侍者牽著手來這邊看玻璃櫥窗里的魚。
  相親席中的一個中年人回過頭來,目送著小女孩的背影。市子定睛一看,不由得大吃一惊。
  幸而他只顧注意那小女孩,沒有發覺市子。
  “啊,清野他還活著!”
  一剎那間,万般情感一齊涌上市子的心頭,說不清是震惊還是喜悅,亦或是害怕。總之,他的出現宛如一道刺眼的閃電,使市子感到有些迷茫。
  市子常常想,清野也許早已在戰爭中葬身大海了。市子并非因同佐山結婚而竊望清野消失,只是由于清野是個水產技師,他与市子熱戀的時候也常常出海遠航,所以她才會這樣想。
  “那是清野的孩子?”市子留心看了看那個小女孩。
  小女孩給侍者抱著,全神貫注地瞧著櫥窗里的魚。
  過了不久,她又被侍者領著從市子等人的面前走了過去。她的眉眼与清野毫無相似之處。
  “終于被他瞧見了。”
  當小女孩走過自己身旁時,市子感到清野的目光隨之落到了自己的身上。她周身的血液几乎要凝固了。
  “見一面又能怎么樣?不就跟他有過一段戀情嗎?”市子自慰地想道。
  侍者端來了什錦小蝦,市子用叉子叉起一小塊送到嘴里,然而卻感到味同嚼蜡。
  “伯母,您怎么啦?臉色好難看呀!”阿榮關切地問道。
  阿榮的目光清澈明亮,引得市子不由得悲從中來。
  初次委身于清野時的情景又躍然浮現在市子的眼前。她仿佛又感到了身体里的那陣刺痛,周身的血液都沸騰起來了。
  她忽然感到一陣不安,与佐山同床共枕十几年的自己就像一個与丈夫同床异夢的蕩婦。
  “沒什么,是看電影太累了。”市子手撫著額頭說道。
  有這個敏感的姑娘守在身旁簡直有些受不了,她真想拔腿离開這里。
  光一問阿榮:“你真打算去佐山先生的事務所工作?”
  “啊,當然。”
  “你工作只會給人家添麻煩。”光一挪揄道。然后,他又不相信似的問市子:“夫人,是真的嗎?”
  “嗯。”市子木然地點了點頭。
  阿榮對光一不悅地說:“你少管。”然后,她又擔心似的問市子:“伯母,您是不是感冒了?”
  這時,坐在角落里的那群人走了過來。
  清野對市子連看都不看。當他將要從市子身邊走過時,猛然轉過身,“好久不見了。”
  “好久不見了。”
  清野沉靜而又鄭重地說了兩遍。
  他那張充滿男性魅力的臉上只寫著久別重逢,市子這才松了口气,而清野的話音卻仍留在耳畔。
  他聲音雖有些沙啞,但卻蘊藏著深深的情感,宛如從胸膛中發出的喚海的強音。
  市子想起了第一次伏在他那寬厚的胸膛上,被他緊緊擁抱時的情景,內心禁不住一陣狂跳。
  “時間是夠長的,大概十七八年沒見面了吧?”她的臉上泛起了一片紅潮。
  她似乎有意把相隔的時間說給阿榮听。
  “有那么長嗎?”清野注視著市子,“不過,你可是一點儿也沒變,還是那么年輕。”
  “不,我已經……”
  “雙親大人可好?”
  “他們都已去世了。”
  “是嗎?”清野沉默了良久。
  市子終于忍不住問道:“你還出海……?”
  “不,我現在已經解甲歸田了。”
  清野穿著一套可体的雙排扣西裝,顯得十分庄重。市子這才發現他已略微有些樹頂了,昔日那張被海風吹得黝黑的面孔也已不見痕跡。
  “市子,我想和你說几句話,不知……”
  “啊?”
  “我在大廳那儿等你,一會儿見。”他對坐在一旁的阿榮和光一恍若不見。
  市子突然感到有些害怕,心頭遮上了一片陰影。她委婉地說:“是不是還有人在等你?”
  “沒關系,那么……”清野轉過身,大步向外走去。
  阿榮睜大眼睛在一旁看著,她似乎覺察到了什么。
  一想到清野在外面等著自己,市子就再也坐不住了。
  “讓人家等著太不禮貌,我先出去看看。”
  “伯母。”阿榮叫了一聲。
  “什么?”
  已起身准備离去的市子不得不停了下來。
  “不,沒什么。我只想請您問問相親的情形。”
  “問那個做什么?”市子不耐煩地說道。
  阿榮目送著市子出了菜館的門,然后羡慕地說道:“伯母真漂亮!”
  “……”
  “剛才的那個人是伯母的情人。伯父和那個情人都很帥,你說是不是?”
  大廳臨窗的桌旁只坐著清野和小女孩兩個人。小女孩深深地坐在椅子里,雙腿伸得直直的,市子走到近前首先看到的就是她那雙紅鞋子。
  清野一直望著窗外的大雨。他從小女孩臉上的表情知道市子已經來了。于是,他回過頭將對面的椅子向前拉了拉,示意市子坐下,然后自己靠在椅子上。
  可是,市子站在那里沒有動。
  “你想說什么?”
  “唉,想說的話太多了。不過,我只想告訴你一句話,今天意外相見,我感到十分激動。”
  “……”
  “我做夢都想見到你,可是,我既不能去見你,也不能在你家周圍轉來轉去。我以為這一輩子再也見不到你了呢!”
  清野仰頭說話時發出的聲音喚醒了市子的記憶,使她憶起了從前那充滿溫情的熱吻。
  “這是你的孩子?”
  “不是,她是我妹妹的孩子。這孩子跟我很親,所以我就把她帶來了。”
  “你太太……”
  “她天生体弱多病,膽子小,我走南闖北常年在外。也沒能好好地照顧她……”
  “這是老天對你的懲罰。”市子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
  “什么?”清野愣了一下,隨后馬上老老實實地點頭承認說:“是的。我自暴自棄地想,反正也不能同你結婚了,于是就隨便找了一個,結果吃盡了結婚的苦頭。你或許与我不同……同我分手后,直到遇上佐山,你等了好几年……”
  “并不是我提出与你分手的。另外,我也不是為了等佐山。”
  清野沉默了片刻。
  “那兩個年輕人是……”
  “是我朋友的孩子。”
  “你一點儿也沒變。從前你就是個有人緣的小姐,別人都想從你這儿得到點什么……”
  “你是說,你也是其中之一?……”市子急欲离開。
  “那些不過是我听說的。在我這一生中,心里只有你一個人,而沒想過別的。”
  “先不要把話說死,你的一生今后還很長呢!”
  市子擔心佐山隨時都會出現,因此急于脫身。佐山是從位于丸之內的事務所直接來這里,她估計他會從正門進來。
  “据說佐山曾幫我們公司打過漁業權的官司,”清野說,“不過,我沒見過他……”
  “是嗎?”市子准備告別道,“佐山馬上就會來這里。”
  清野點了點頭。
  “你知道?”清野點頭就是要引市子繼續問下去。
  “我非常清楚你是佐山太太這個事實。”
  “哦?瞧你說的……”
  “你不喜歡听,是吧。我若不是這樣想,今天就決不會輕易放你回去。”清野的聲音里透出一股堅毅,他又說:“你從未想過要与佐山离婚嗎?”
  “你越說越离譜儿了!”
  “你難道不明白?我唯一的希望就是你能幸福!”清野說,“在遙遠的大海上,有人曾以你的幸福為自己的幸福。”
  “你這不是強加于人嗎?”
  “我的确是這么想的。”
  “你在遙遠的大海上,怎么會知道我是幸福的呢?”
  “因為那是我的期望。今日一會,就更加清楚了。我已心滿意足了。”
  “我是不是該說些感謝你的……”
  “話越扯越遠了。”
  “……”
  “佐山知道我的事嗎?”
  “我想他不知道,因為我沒說過……”市子心里反而猶豫是不是該告訴佐山。
  “那就好。”
  清野避開市子的目光,起身將孩子從椅子上抱了下來。
  “再見。”
  “……”市子只是用目光同他道了別。
  清野牽著小女孩的手,頭也不回地大步向大門走去。
  市子無力地閉上了雙眼。
  同佐山結婚的那天晚上,倘若他起疑心的話,市子就打算把清野的事告訴他。沒想到,市子的恐懼和羞怯反倒被認為是純洁。現在回想起來,她感覺羞愧難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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