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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公子想要個孩子,可為了繼續上學,得做手術,因這事來找證婚人商量或者說是報告來了。說是商量,看來還是報告。不管怎么說,兩人一起來談這事,御木覺得很少見,但并沒見公子有什么羞答答的表情。
  兩人一臉有事商量的神气,御木燒完屜原日記后,把波川夫婦叫進了書房,听他們講完,御木說:
  “叫一聲順子吧,我想順子一定會反對吧。”自己的意見模棱兩可。
  “波川和我也不是討厭孩子。要征得波川的同意看來有點困難。”
  公子像是作了出色的辯解似的說。
  御木看了看眼圈周圍有些消瘦的公子,想象挺著大肚子上學的公子那副模樣:“同家里人都商量過了嗎?”
  “沒呢。可我是學生,也許非得這么做了吧。”公子回過頭去看看波川。
  “那到底怎么樣還不知道呢。”
  “到底怎么樣還不知道吧。”御木又把波川的話重复了一遍,“我代替你們的雙親表示反對。”
  “先生您自己呢?”公子問了一句。
  “作為證婚人也反對呀。”
  “反對的人越多越讓人高興,像受人安慰似的。”
  “要是這樣的話,生下來不是挺好嗎?”
  “我們已經定下來了。”
  “以后不會后悔的吧?”
  波川和公子面面相覷,誰也沒回答。
  手術也許出不了什么大差錯,可往后能不能再生孩子卻沒有絕對的保證,就是生下孩子來,也和現在公子肚子里的孩子絕對不是一個人;這一半交織著御木感傷的話,會讓年輕的兩人心里發毛吧。跟御木比起來,這對學生夫婦也是健全的常識家呀。
  御木這樣想著,自己的反省不過是個常識家的想法而已。姑且采取先反對,后承認的形式。可是,考慮是否承認,也許是御木怪僻的自我欣賞吧。
  加上波川夫婦和三枝子,這星期天御木家的晚飯可夠熱鬧的。
  御木在家里,喝一杯威士忌酒就停下了,好太郎很厲害,想不到波川也是個好手。
  “那么,太太也能喝吧。”好太郎有些得意忘形地勸公子喝。
  “不行喲。還是學生夫婦,不准兩個人晚上來一杯什么的嘛。”公子開朗地笑著說。
  “今晚可是例外喲。”
  “我也是越喝越來勁的。但是現在得稍有些節制才行。”
  “在證婚人的家里嘛。”
  “說的是啊,可今天不行。”公子像是指怀孕的事。盡管要去做手術,可她畢竟還有些女人的矛盾,這會儿流露出女人特有的魅力。和婚禮早上見到的給新郎旅館打電話的公子比起來,連体態都不一樣了。
  好太郎有些醉了,竟一點沒覺察此事。
  “為什么就不行呢?”他糾纏著不放。
  “我,肚子里有孩子了……”公子說。
  “呃?”好太郎不意被刺了一下。
  順子、彌生和三枝子都“刷”地把眼睛轉向公子。御木也為公子毫不隱諱的態度感到惊奇。
  “是嘛,這可真得恭喜你喲。”順子一本正經地說。
  “啊。”
  公子在這時候無論如何說不了動手術的事,低下了頭。
  彌生和三枝子暫時都沒有做聲。
  “你生下來嗎?”好太郎醉眼惺松地望著公子。
  “正在考慮呢。”
  公子爽朗地岔開問題,臉也不紅。御木見了,總算松了一口气。
  “這可得好好考慮一下的呀。”順子說。這回答讓御木感到意外。
  未婚的彌生、三枝子,還有已婚但卻沒有生孩子的芳子,腦子里像是都丟不開公子的事似的,不敢隨便多嘴。看上去話題不知不覺成了以公子為中心的模樣了。
  公子夫婦回家后,三個年輕女人也說不出更多關于公子的什么話。
  “太早了喲。今后也會出現帶孩子的女學生去上學的事吧。”順子對御木說。
  “挺著個大肚子,走起來不方便吧。”
  “那有什么關系呀。教室里臨產了,學校的醫務室里接生也不賴嘛。過去可是無法想象的事呀。听說,現在中學生、高中學生也都養孩子。”
  芳子讓千代子幫忙,收拾廚房去了。
  彌生將三枝子的臥具搬到自己的屋里。這天夜里,兩人的說話聲一直持續到很晚。
  御木又清楚地听到千代子說夢話:
  “夠了喲,緊跟著呢。滾出去,滾出去。”
  也許夢見讓啟一追赶的事了吧。
  這以后又過了十天,波川打來電話。告知公子在醫院里手術做得很順利。電話是順子接的,御木簡直不知說什么才好。順子的話也很短,然后,她對御木說:
  “也許還真得去探望一下呢,稍有些奇怪吧。”
  “已經出院了吧。”
  “出院是出院了,波川說公子身体恢复的話,想回福岡住几天。”
  “她想家了呀。”
  “到底是女孩子家,做過那手術后,感到寂寞了吧。”
  回福岡后的公子,半個月沒有回東京來。
  波川大概有些不安了吧,跑到御木家來,問是不是能去九州接她。
  “你們兩人之間有什么事嗎?”御木問。
  波川焦躁不安地說:“出院后,公子變得有些怪了。打那以后,一點點小事也和我過不去。”
  御木想了一下:
  “你大概沒有好好安慰她吧?”
  “說要我安慰,兩個人商量好的事,我盡可能不去触及那件事。”
  “我覺得你寫封信安慰安慰她怎么樣。”
  “對娘家的父母親,公子也許沒有透露呢……”
  “到底怎樣了搞不清。女儿歸來總是很高興吧,她讓母親的感情纏住了吧。公子可是嬌生慣養的女儿呀。”
  “雖說結了婚,可娘家的母親,也有各种各樣難以啟齒的事。”
  御木也像要岔開所感到的不安。
  “結婚前的公子研究過你,這回呀,也許是研究以外的事情吧。”
  御木推測,波川夫婦之間隱藏著什么事。
  “你找我商量,可你自己怎么想的?去接公子小姐嗎?”
  “我不想在公子娘家父母的面前露臉呀。”
  “為什么?”
  “結婚后,我們兩人的生活費、學費,都是公子父母掏的錢。我就是去九州,也只能到別府那邊,把公子叫出來見面,那樣做不行吧。”
  “不行。那可是膽小鬼呀,你。即使是一千塊、五百塊,老婆娘家拿出了錢,你得認了;然后出去見對方的父母,不就是在心理上從那些錢里解放出來了嗎?”
  “結婚以前,我去找不固定的短工,苦得很呢。和公子在一起后,作為學生過得也有些太奢侈了。不是我精神松懈,公子不這樣過可受不了。我和她小時候的環境不一樣嘛。”
  “可是公子不會為這事回九州的吧。”
  “那倒是。我老捫心自問,這樣舒服的學生生活對我合适嗎?說得清楚些,比起夜間与公子一起學習,倒是更喜歡与她手拉手地互相說說話呀。”
  “那是因為你新婚的關系嘛。”御木笑著說。
  “我深夜學語文的習慣就此消失了。”
  “公子的成績呢?”
  “結婚后成績當然好起來了。把我當成了她的家庭教師了。”
  “哪有這樣好的家庭教師。”
  “哈。”波川也笑了。
  “去九州的火車錢還有嗎?”
  “單程的還湊合……”
  御木搞不懂他這句話,到底是說回來時和公子一起,路費全打算由公子出;還是這會儿跑自己這儿借路費來了呢?老婆就回娘家一個月,立刻就落到連飯都吃不上的地步,現在波川的學生生活也夠慘的。
  “公子是坐飛机回去的。”
  “這可夠奢侈的呀。回來也乘飛机的話,火車錢有單程就夠了?”御木打算輕輕地開個小玩笑,說了句能听得進去的諷刺話。繼而又慈祥地問了一聲:“公子小姐的身体怎么樣了?以后不會留下什么故障吧?”
  “是啊。”波川低下頭,紅了臉。御木怀疑,年輕的學生夫妻,手術后不久,波川就不讓公子保持安靜,有什么過分勉強的事吧。公子的臉龐可怜兮兮地浮現在眼前。
  “你去之前,我先給她寫封快信吧。”
  波川意外吃惊地望著御木:
  “請您幫忙寫個信,我去公子家也方便點儿了。”
  “可是,我要是寫信的話,假如你們之間有什么的話,不把它說清楚,我的信可就要貽笑大方了呀。你不是說,公子小姐只是為了些瑣碎的事和你不高興的嗎?我不太清楚,听起來好像是說對方不好吧。公子小姐為什么不高興呀。”
  波川答不上來。
  “大概你沒有好好体諒公子小姐吧。”
  “也許确實如此吧,公子說,那种事,大多是無法在一起的人,為了分手才干的呀;在醫院里一看,果然如此。她又說什么她在福岡讀高中時,有個拼命追她的男人,要是和那人結婚,她早就生下孩子了,就這樣拼命地挖苦我。我气得要命,打了她几下。公子的感情失去了平靜,連和我接個吻也都拒絕。”
  御木站起來了。來到茶室隔壁的房間里,從御木自己用的小柜子里去給波川拿買火車票的錢。
  御木正要從走廊回到書房去的時候,千代子躡手躡腳地跟了上來。
  “先生,那個人又到咱家門口了。”
  “什么‘那個人’?是啟一吧?”
  “是的。開著出租車來的。我听到有車在門口停下,赶快出去一看,他說什么拿到了出租司机的執照,分配給他一輛車。說是來請先生家隨便哪一個坐一坐車。我覺得太危險了,就跟他說家里人都出去了;可他卻說,讓我坐在助手席上,帶我兜一圈,我沒去理他。后來他又說,先生家要車的話,只要提前一天打一個電話去,什么時候都可以;還把名片給了我。現在還賴在門口不肯走,說非見到先生不可。”
  “是嘛。”御木瞄了一眼那張名片,回到了書房;又把那張印著“福山出租汽車公司”的名片遞給波川看。
  “就是上次那個請你幫忙抬到醫院去的人。那家伙成了出租司机,開著車到我家來打招呼了,車就停在咱家門前呢。”
  “他不是神經錯亂了嗎?在客廳里刺自己的那個人吧。”
  “是啊。也不是什么神經錯亂嘛,可我覺得他當出租司机有危險。上次來家對我說,他正在每天練習,我還對他說,危險呀算了吧……”
  “又弄到了執照,還進了出租汽車公司,神經錯亂該治好了吧。”
  “可坐車的人不安呀。出租車橫沖直撞的東京,當中肯定有神經出了毛病的司机,問題是我們根本無法知道嘛。”
  “真想租個包車,平時出出進進就不必坐其他車了。”
  “那可不行。不僅是出租車,各种各樣的危險包圍著我們人類,惡運襲來簡直是防不胜防哇。啟一也說絕對不會發生事故。可沒出事故前,誰都不說會發生事故的。啟一能成為出租汽車司机高興得忘乎所以了吧,他想讓我們家誰坐一坐,特地把車開來的吧。”
  “是嘛,那么我來給他坐一坐怎么樣?”波川天真地說,“我來換你們,讓我來坐吧。”
  “你?……”
  “我可不要緊。坐在他旁邊看著他開,我自信能防止他出事故。”
  “危險危險,還是打消這個念頭吧。”
  “我有個朋友家里有車,我也跟著學了兩招,也開過几回,甚至還想過,拿到駕駛執照后,去給人家打打短工什么的……那人自己歡天喜地,特地登門拜訪,來向先生表示感謝的吧。”
  “我也想去看看來著。”
  “去看看吧。”
  御木把車錢交給波川,波川羞紅著臉接了過去。
  “你和啟一真有什么奇怪的緣分吧。老在我們家碰頭。”
  御木想起那天波川還幫著拿抹布擦去客廳地板上沾著的血呢。
  他和波川走出大門一看。啟一正坐在駕駛員的位置上,悠然地吸著香煙。
  “啊,先生。”啟一從車上下來,“托您的福我成了司机。我跑過的街,就像美麗的樂譜一般,夾道歡迎我呢。”
  “那感情好。”
  “哈——”
  啟一盯著御木的眼睛里像是噙起了淚水。車是又老又舊的小型車。
  “一跑起來,什么旁的事也不會去想了。”
  “是嘛?你還記得這個人嗎?”
  “呃,那天,不就是他把我弄到醫院里去的呀。”
  “是啊。”
  “注意地一看,就想起來了。”啟一也遞給波川一張公司的名片。“我現在在這個單位上班。成績上去的話,我想不久就會分到一輛新車的。”
  “你成績怎么樣?”
  “還是個新手,得當心,速度不敢放快,跟著車流跑的時候,連大气都不敢喘。可是先生,我還算能跟上的喲。出租車也是不穩的生意;有時讓你賺飽,有時摔了個跟頭,讓你一點沒賺頭;反正一推出去,總能拾到几個客人吧。”他說的話實在太平常了,“先生您坐一次,我不知道該如何高興了。”
  “啊。”
  “你把我送到東京車站去怎么樣哇。”波川橫插進來說,“先生,我去東京站查一查列車時間表,先買好快車票。”
  波川比啟一先坐進了汽車。而且,還坐在助手席上,啟一一臉的困惑說:“先生,那我去去就來。代我向太太問好。”
  他沒有說彌生的名字。
  御木目送著小車開出去,左面轉過林蔭大道的街角就不見了。
  他想,波川也有夠意思的地方啊。
  不用說,沒發生什么事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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