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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的誕生



川端康成

  就像早晨人們見面的時候說聲“早上好”一樣,世上的人們只要看到孩子的臉,一定問:
  “媽媽呢?”
  這是為什么?
  為回答這個問題而感到為難,低頭不語,成了年幼的清一的毛病。沒有娘的孩子就像一只眼睛的人一樣,屬于殘疾人,就像心靈被扭曲的人,似乎是個罪人。使孩子乖僻到甚至產生那樣的疑心,那是因為人們問他“媽媽呢?”引起的。因此,清一自然而然地害怕“母親”這個詞了。也就是怕提“母親”這個詞。連母親的容貌也不記得的他,只能從“母親”這個詞而知道母親。
  清一能夠去東京上大學的時候,他叔父對他說:
  “你母親可能的确在東京當小學老師哪。已經是十年之前吧,曾經來過信,以后就無任何消息了。假如查找一下,也許能夠找到她的住處,你去見見她好不好?”
  “我不愿意!”他不容分說,斬釘截鐵地回答之后,神色相當痛苦。
  “你和你爺爺一個樣,你也頑固。你母親扔了你而离家出走,原因之一就是你爺爺的頑固促使的。就說你母親吧,儿子也到東京來了,可是不來看看她,你看,她是不是太可怜了?”
  動身去東京的那一天夜里,只有清一的未婚妻一個人去火車站送他。
  “到了東京見見我母親。”
  “是么?她在東京么。那就總算有了什么依靠,能放心了。”清一莫名其妙地看著朝子她那高興和明朗的臉。
  “你朝子在母親身旁,可以說有個依靠。我是除了你朝子之外不管什么樣的女人,一概不曾想過有可以當我母親的女人哪。”
  “是么?”善感的姑娘就像被吸往車窗那邊一樣,把身子靠過來。
  “那,我就像你的母親一樣,好好地安慰你,把你過去孤儿般的寂寞一掃而光。可是,你對于見到母親并不高興么?”
  如果是真的母親嘛,那還行——當然,那得肯定是真正的母親才行,哪怕我小時候讓我吃過一次奶,或者摸過我的腦袋,有如此等等的記憶也可以嘛。”
  “這种情緒我也理解呀!”話剛說完,車窗就從淚眼汪汪的朝子面前過去了。

  第二年春天,從女子學校畢業的朝子來到東京。她和她的哥哥一起租房外住,在女子大學走讀。
  清一屢屢去找朝子,在這過程中熟識了那位敦厚的房東太太。那天房東太太上樓送來一串非常好看的白葡萄,她把水果盤放在清一面前的時候,她的手有些顫。似乎是什么信號,朝子立刻仰起臉。
  “呶,你也住到這里來好不好?我可是怎么熱鬧都不在乎,呶,大媽!”
  “對,那已經是……”房東大娘喉嚨有些哽咽,同時用怯生生的眼睛瞥了一下清一。那熱烈的目光簡直要釘在清一身上。
  朝子的父母和哥哥如果同意,清一求之不得地想和朝子住在同一家房子,對清一來說再沒有比這事更高興的了。看過空閒屋子,只乘下他們兩個人的時候,朝子說:
  “我還是憋不住要說的話。那位房東太太是你母親哪!”
  “你說什么?”
  “我受你叔父所托,才住到這里的。給我的任務是在你的好時光到來之前不讓你知道,另外一個就是讓你們母子相認。”
  “讓我上當?”
  “所以我才和你挑明嘛。不過,听了母親的話我哭了。十五年來,所想的只是你一個人,就是這樣活著的。离開你兩三年之后,上了半年保育員培訓班,畢業以后湊湊合合當了幼儿園老師。和你一般大的孩子在一起為的是能夠想象得出身在遠處的你也會是這樣的吧?還有,在你上小學之前,拿到了小學老師的從業執照。但是,后來你上了中學。母親就沒什么辦法了,女人又當不了中學老師,所以母親就開始于起了家庭公寓。現在住進這個家的四個大學生,都和你的年齡相仿,是吧?她就是為了從這些人們身上想象出你來呀。她對我說,她一直都是把每個孩子都看作我的清一,費盡心思照顧他們。她哭啦。你信不?哪里有這么深的、崇高的、耐心強烈的愛呀?”
  清一被朝子感染得眼睛發熱了。他匆匆忙忙地下樓來到飯廳,一進來就斬釘截鐵地說:
  “給你添麻煩,看好了房子,可是因為情況有變,停止租用了。”
  朝子吃了一惊追他而來。母親一聲不響,為了不讓別人看見眼含熱淚,只好低著頭。然后從長火盆架的抽斗拿出剪報本,那是一個舊的剪貼簿子。
  “這里有一個千葉縣鄉村的故事。生孩子的母親和養育孩子的母親,一個要孩子,一個就是不給,兩人為此爭吵不休。最后爭吵的結果是讓孩子蒙上眼睛,兩個母親站在屋子的兩端,讓孩子走上前去,抓住哪個女人,她就領取孩子。孩子蒙起眼睛什么也看不見,誰站在哪一邊,無從得知,那故事結尾寫的是那孩子終于抱住了生他的母親。我總是想,我作為生孩子的母親,那樣的時刻有朝一日也會到來的吧……”
  清一跑出屋子。他沒有可說的,母親手忙腳亂地追了出來,追到門廳的時候,朝子赶上來抱住她的雙肩。
  “媽媽!”
  她听得出,那含著哭聲的喊叫是從她身后傳來的。
  出了母親的家還沒有跑出五十步,他就因為腳麻險些摔倒。他忽然想到,為什么往外跑呢?對他來說,他是害怕愛的,他知道,如果再在母親面前坐一分鐘,他就一定會大喊一聲“媽媽”而跑上前去抱住母親。
  為什么那樣就不好?原來,沒有母親的他,是祖父、父親養大的。因為他沒有母親,祖父和父親付出多少辛勞,以及自己幼小的心靈曾經多么凄涼,正因為他深知這些,所以他從小就知祖父、父親一起深深怨恨母親。他相信一點:你既然那么愛孩子,為什么那時把清一他們拋棄,揚長而去?
  時至今日,用等于騙人上套的手段,企圖使自己的孩子成為愛的俘虜。

  清一給了朝子一封措詞強硬的信,內容很簡單:只要你住那家庭公寓,我就決不去看你。這樣,朝子除了离開清一母親的公寓也別無辦法。因此,清一母的消息也就斷絕了。三四年之后,清一大學畢了業,和朝子結了婚。隨結婚的幸福而來的是另一個幸福。
  他在分娩室外的走廊上,抱著几乎凍僵的雙膝,在木板長椅上團成一個團,沒完沒了地等著,微明的光亮中只能听到下雪的聲音。
  終于听到了嬰儿的哭聲,他覺得渾身發熱,通身洋溢著喜悅。与此同時,分娩室開了一個縫,護士告訴說:
  “分娩順利,是個很可愛的男孩子!”
  听到洗嬰儿的水聲之后不久,朝子和嬰儿躺在一輛小車上從分娩室被推了出來。他一聲不吱地握住朝子的手。她像綻開的花瓣一樣向他微微一笑便慢慢地閉上眼睛。那神情,顯得多么滿足,多么安詳,多么清純啊。他緊緊地依傍著那輛小車,在長長的走廊上走去。
  他想在下雪的大街上大步地快些走。他忘記自己是忘了帶傘出來的。電車已經沒了,在這樣已經沒有電車的大道上,打算去哪里?清晨到來之前,說不定自己的身就被雪埋上。啊,在這之前,大概總能到達他生母的家吧。那是從那次以后已經四五年沒有來過的母親的家了。
  自己得子的高興,除了首先告訴生了自己的母親之外,還要先告訴誰呢?因為儿子誕生,他這才理解了母親的含義。“母親”不是語言上的一個詞,是真真正正的“母親”。
  過了不久,被雪弄得精濕的清一帶著母親回到醫院了,在走廊上,母親抓著他的肩,她說:
  “我的眼睛看不見。”
  母親的眼睛是因為剛得了儿子就立刻又得了孫子,高興得熱淚滾滾而弄模糊了。

  這樣,清一夫婦把母親迎接到家之后的第二年,他們借到海濱溫泉地帶的別墅過了冬。母親正在院子里晾晒洗過的衣物,這時,附近溫泉旅館的老板娘過來了。她對走廊上的朝子說:
  “你們家雇的那老太太可真好,就算夠意思的了。總不閒著,老干活儿呢!”
  朝子一听臉色立刻變了。清一粗暴地拉開紙窗隔扇,跑到廊檐上來:
  “媽!”他喊聲中有些發顫。
  “你老人家總是像個雇來的老佣人那么干,你別干了好不好?”
  溫泉旅館的老板娘悄悄地溜走了。清一從廊檐上下來,走近母親拉住母親的手臂說:
  “媽!你就別干了。老實說吧,是你老人家不對,所以人家拿你不當回事!”
  “讓我把手頭這些干完——別人說我什么我也不在乎。只要讓我在你們跟前……”
  “干嘛呀,這么說哪行啊,好像給自己的儿子當差的一般!”
  清一發了一通不知道對誰發的脾气。他這是頭一回跟自己母親動肝火。
  母親是因為自己過去的行為后悔万分,一遇到什么事就不免顧慮重重,或者深感自卑,至于清一呢,也因為母親早年的錯誤耿耿于怀。總而言之,分居二十余年,母子的隔閡因為頭一次對母親發脾气反而徹底消除了,因此,清一忽然感到毫無隔閡,心情非常輕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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