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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我要去洗澡了。”蘿拉大聲說。
  賈詹姆躺在床上,剛好從枕間的縫隙看到蘿拉放下活頁夾和筆。她天一亮就起來准備發言稿了。至于他自己,則一直讀到深夜才爬上床,而且一上床就睡得不省人事。說實話,他現在仍覺得昏昏沉沉的。
  “嗯……”他含含糊糊地回答。
  蘿拉遠望那個和她共度了一夜的男人。他彎曲著一條腿趴在床上,一只手臂則懸在床緣外。他仍然穿著牛仔褲和那件扣子已然開啟的襯衫,臉上也還帶著一臉濃密的胡子,以及顯現出他才睡了几小時的倦容。可能的話,他這副不修邊幅的模樣看來要比昨晚性感多了,但是老實說,這讓蘿拉心底起了一把無名火。
  “祝你有個明亮愉快的早晨。”她以不友善的口吻說著,一邊急著想找個可以拉遠他們之間距离的理由。
  “嗯……”賈詹姆再一次發出囈語,然后在蘿拉關上浴室門的同時,又合上眼睛了。
  過沒多久,她就已經站在溫暖且具有撫慰作用的速蓬頭底下了。她閉上雙眼,讓緊繃的肌肉慢慢松弛下來。她已經很久不曾有過這樣情緒緊張的經驗了。自從結婚過后,她的工作量就特別令她受不了。
  她轉身讓冒著蒸汽的熱水打在背上,企圖把昨晚夢中那個揮之不去的夢境驅离体外。然而它和她交戰著,把她包圍在淡淡的回憶之中。夢里有個男子,一個陌生男子,緊緊地跟隨著她。她覺得自己為他所吸引,然而他也令她畏懼,因為他似乎擁有可以傷害她的力量。
  然后夢境倏而變成她乞求父親不要离開的畫面。她知道那個陌生人就是父親,然而當他轉過身時,即換了一張陌生人的臉孔。她有种感覺,彷佛只要再努力一點,就能看清那張模糊的臉孔。但是,不管是那時或現在,她都拒絕去看他。她低下頭來,讓洁淨的水流入她的發絲里。
  她沒有听到電話鈴響。
  處在半夢半醒間的賈詹姆听到電話鈴響,哥地跳了起來。模模糊糊中,他夢到了他即將舉行的考試,結果他遲到了,被拒于門外,不准參加考試。另一方面,他清楚地听到了遠遠傳來的水流聲。他男性的本能自然地編織一副女性的胴体,一副赤裸裸的、火辣辣的、令人想入非非的胴体。電話鈴響之前,幻想中的他正要揭開浴帘,和蘿拉一起步入浴盆里。
  他低聲咒罵了几句,既气自己這种不當幻想,又气這討厭的電話鈴聲打斷了他的美夢。他從床上坐起來,以手指梳了一下頭發,然后起身去接電話。
  “喂?”他吼道。
  “賈詹姆?”
  電話中的聲音听來很熟悉,但賈詹姆听不出那是誰,“是的,我就是。”
  “我是聶道格。”
  他認出了他的聲音,“噢,嗨,道格。”
  “我知道你們兩個被逼著去度蜜月了。”
  “我們不妨說,是蘿拉的祖母太有說服力了吧!”
  兩人的對話停頓了一會儿。在這段時間里,賈詹姆發誓他這位法律教授真正想問的是,他們兩個互相把對方殺掉了沒。然而,道格卻很技巧地問:“情形如何?”
  “還好。”賈詹姆在心底又加了一句,對兩個想把對方殺掉的人而言。
  “我并不想打扰你們,但是,我有重要的事必須和蘿拉談談。”
  “她在洗澡。”賈詹姆再次陷入先前折磨著他的那個遐想,并和它交戰著。
  “真不巧!”一陣沉默后,道格接著說:“對不起,我有個不情之請。你能否幫我叫叫她。通常我會請她回我電話,但是因為我不知道我還會在這里待多久,而且老實說,我必須盡快和她聯絡上,事關即將開庭的案子。”
  “噢,好。”賈詹姆回答:“你等一下。”他放下听筒,朝浴室走去。浴室里的流水聲相當清晰,不知怎么的,他的脈搏跳得愈來愈快了。于是,他一邊咒罵自己像個白痴,一邊大聲喊:“嘿,電話!”
  除了水流的聲音外,沒有任何回音。
  賈詹姆敲敲門,再叫一遍,“嘿,你的電話。”
  還是沒有回音,還是只有水流的聲音,而且水流聲似乎愈來愈大。
  “蘿拉?”賈詹姆大聲叫。
  還是沒有回音,他一邊低聲咒罵了几句,一邊轉動門把。在他這么做的同時,他告訴自己,這樣其實不是明智之舉,然而一直等到他從門縫里窺伺到浴帘后面的人影,他才明白這么做簡直就是玩火。突然間,他覺得口干舌燥,手心出汗。他知道自己惹上大麻煩了。他要自己把頭轉開,但是做不到。他家中了邪似地,只能盯著蘿拉柔軟光洁的側影,盯著她弧形的頸項,看著水流過她的頭發,流過她小巧的,曲線玲瓏的胸部和臀部。
  突然間,水流停了。把門關上,賈詹姆告訴自己。接著有一只手從塑料浴帘后伸了出來,摸索著浴巾。不一會儿,浴巾就被拿進去了。賈詹姆再次告訴自己,關上門。然后,浴帘拉開的聲音充塞在這小小的空間。啊,糟了,賈詹姆心想,現在要關門也已太晚了。這個想法在蘿拉抬頭看見他時,當場得到了證實。
  有好長一段時間,他們兩人就這么對峙瞅著對方。賈詹姆看到的是一個索价高昂的律師,以女人的形像出現在他眼前,而且身上僅僅里著一條浴巾,臉上脂粉未施,只有濕潤的頭發貼著臉頰。蘿拉看到的,則是她一直刻意想要保持距离的臉孔。她現在才發現,她的努力根本徒勞無功,就好象她現在才發現,雖然里著毛巾,自己在這個男人的面前,還是一絲不挂。她還發現,這個男人就是出現在她夢里的陌生人。蘿拉不想再繼續后來這個想法,因為這實在令她有些卻步。
  “你要干什么?”她的語气听來好象他是個擅闖女人浴室的變態狂。
  他要干什么?噢,太多了。第一,他要他的心髒不要再像個鼓槌似的敲個不停。接著,他要蘿拉的唇別再誘惑他,別再吸引他去親吻她。然后,他最想要的是,和她一起走進淋浴間里,拉下她身上的浴巾,對她盡情愛撫。然而,最重要的是,他需要一個心理醫生來告訴他,為什么他會有以上的欲望,而對方根本是一個他不喜歡,甚至也不想去喜歡的女人。
  他大膽而鹵莽地帶著欣賞的目光,把蘿拉從頭到腳看了一遍,包括她裸露在外的每一寸肌膚,甚至包括她隱藏在浴巾底下的部份,然后慢條斯理地說:“我沒要干什么,万人迷,是聶道格想和你講話。”
  蘿拉雖不碓定她真正想听到的是什么,但絕對不是有關道格的部份。而且,她也絕不想在他的目光下露出燥熱惱人的不自在。這种感覺只有增添她的怒火,“那么,你可以給我几分鐘的隱私嗎?”
  “當然可以。事實上,我可以給你一整個世紀的隱私。”
  她嘲諷地微笑道:“多謝你的慷慨。”
  几分鐘后,蘿拉走出浴室接電話。賈詹姆則走進浴室。在浴室里,他脫掉了襯衫和牛仔褲,走進淋浴間。那冰涼的浴水似乎很适合他目前的情況。他讓凜冽的冷水沖擊著他,把引誘他的那些濕頭發、緊里的浴巾和嘴唇都隨之沖掉。然后,他強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蘿拉接的那通電話上。他敢打賭,她和道格一定在為某個有錢的客戶設計一場合法的陰謀。他還敢打賭,必定有個窮笨蛋要為這場胜利付出慘痛的代价了。最后的這個想法令賈詹姆覺得舒服多了。沒錯,蘿拉就是這樣的人。不管是作為一個律師或女人,她都不是他喜歡的那一型。
         ※        ※         ※
  終于,暴風雨結束了,包租的飛机穿越万里無云的晴空,一路飛回巴吞魯市。在和道格通過電話后,蘿拉除了以很短的時間打發了早餐及午餐外,其余的時間就一直不停地寫著開場辯論詞。現在,再過几分鐘就到巴吞魯市了,而蘿拉的請詞也已經完成。
  蘿拉深深吸了一口气,望著坐在走道另一邊的那個男人。她不知道為什么,只知道她很高興他沒有坐在她旁邊。自從浴室事件后,她必須和他保持安全距离,尤其在他仍然有辦法讓自己看來更性感,且面無愧色的時候。他已經洗過澡,也換上了干淨的牛仔褲和襯衫,但沒有刮胡子。性感的胡鬢使他看起來更粗獷。若是換作別的男人,那道胡鬢必定會今人覺得倒胃口,然而,這個男人——
  “寫完了嗎?”賈詹姆打斷她的思緒。雖然他應該專心讀書,但實際上,他大部份時間都在偷瞄她。他不知道為什么他提有關她講詞的事,也許是因為他必須先提醒自己,她是個律師,然后再想到她是個女人吧!
  “寫好了。”她努力不去注意他襯衫領口露出來的胸毛,以及他落在額前的一綹亂發。
  同樣的,賈詹姆也努力不去看蘿拉那覆蓋在臉頰上的秀發。在淋浴時,它也是這樣緊緊黏貼著她,今人忍不住想伸手摸它。
  “你呢?”蘿拉問。
  賈詹姆在合上書本的同時,也下定決心要結束紊亂的思緒,“我還有約四十頁要念。”
  “考前看得完嗎?”
  “應該可以,今天下午我就可以看完,晚上重新复習一遍。”
  “你為什么要念大學?”
  “你是說以我這么一大把年紀﹒﹒”
  “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事實上,你還算不上老。”
  “是嗎?我倒是經常覺得自己像個老秀才,尤其在開了整夜的出租車,第二天上課時又得努力保持清醒的時候。”
  贊佩之情在蘿拉心里掃過,但是她故意漠視它。雖然她并不想欽佩這個男人,然而她還是忍不住對他感到好奇,“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你為什么想重回大學念書?”
  賈詹姆聳聳肩,“我已經厭倦了居無定所的日子。過去我所做的工作,唯有“多彩多姿”四字可以形容。”
  “好比哪些工作呢?”
  “几乎什么都有。我在南方做過建筑方面的工作,也在緬因州沿岸的海面上釣過龍蝦,甚至還在麻州的膠帶工厂做過事。反正,對于你提的那個問題,我的答案是,我已經厭倦到處流浪的日子了。”賈詹姆的表情轉為嚴肅,“而且,我父親過世了。”
  “對不起。”
  賈詹姆抬眼看她,兩人的目光融合在一起。薩拉看見他的眼里有著某种深沉的悲傷。
  “沒關系。”他只說了這句話,但是他陰郁的表情更勾起了她的好奇心。
  “所以你就回來了,而且開始上學?”
  “對,我星期一到星期五上學,星期六和星期日就到我哥哥在哈蒙德附近的牧場幫忙。他是我們家里真正的牛仔。我只能做一些簡單的工作。”
  “什么工作?”
  “就是修理圍篱,蓋牲畜的房舍,把不听話的牛羊關起來等等。”
  蘿拉笑了,但是她的笑容很快就消退了,“你為什么要念法律?”
  陰郁的表情又回到賈詹姆的臉上,“其它的都不太适合我。”
  蘿拉知道他在回避問題,“為什么選法律?”她又重問了一次,然后等了差不多有一個世紀之久,就在她以為賈詹姆不會回答這個問題時,他終于開口了。
  “我父親是個單純的,沒有受過教育的人,也是個很容易相信別人的人,可是,最后他卻苦了自己。”
  如果他是想吊她胃口的話,那他已經得逞了,“我,呃,我不懂。”
  “是的,你們這种人是不會懂的。”
  蘿拉感覺得出他的憎恨。那种仇恨不但呼之欲出,而且偏執得令人窒息,“我想你該為我解釋一下。”
  也許是的,賈詹姆心想,或者,他只是想把長久以來隱藏在心里的傷痛全都說出來,
  “剛開始,我父親擁有一塊五十畝的地,并且和我哥哥在那塊土地上放牧牛羊。在他的隔壁,還有一塊五百畝的牧地,屬于一位名叫戴威爾的老先生。這個人生性孤僻,不喜言語,但是人還不錯。”
  他頓了一下,繼續說:“有一天,他來找我父親,問我父親有沒有興趣買一百畝土地。戴先生說他需要用錢。那塊地是上等牧地,所以我父親拿出了所有的積蓄,投資了這項他認為极為穩當的買賣。有了這塊地后,他就可以養更多的牛羊,而銀行也已經答應借錢給他擴大牧場規模。”
  蘿拉在賈詹姆停下來時說:“我猜事情并不順利。”
  賈詹姆苦笑道:“沒錯,大律師。我父親和戴威爾之間是所謂的君子協議。噢,他們把上面寫著我父親購買了那塊地的一些文件集中在一起,但是那些文件并沒有經過法院公證。也就是說,那些文件不具法律效力。我說過了,我父親既單純,又容易相信別人。”
  “后來呢?”蘿拉完全被這個故事給迷住了,雖然她有种很奇怪的感覺,好象她不會喜歡這個故事后來的發展。
  “一年后,戴威爾死于心髒病。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我們才知道有關他的一切。”
  “是什么……”
  “他來自普萊格教區一個非常富有的家族。他的女儿出現后,我才了解為什么威爾要逃离他的家人。我從沒有見過有人比她更貪婪了,總之,她請了一個收費很高的律師……”他吐出了最后那兩個字,彷佛他說的是條可怕的毒蛇,“那個律師證明了戴威爾頭腦不清,是我父親占了他的便宜。”賈詹姆再次苦笑起來,“戴先生也許稱得上是個怪人,但是他絕對和你我一樣清醒。”
  “所以你父親失去了他的土地?”
  賈詹姆的目光再次和蘿拉的交纏在一起,“是的,他失去了土地,以及他后來買的那些牛羊。有一陣子,他還和我哥哥一起努力想法子平衡收支,直到現在,我哥哥還一直朝這個目標努力。”
  “后來呢,你父親又為什么過世了呢?”蘿拉小聲問。
  “他的死亡證書上寫的是死于肺炎,但他其實是懮傷致死的。”
  蘿拉猜得沒錯。她不喜歡這個故事的結局,也不喜歡賈詹姆的暗示,雖然她可以理解他仇視律師背后的原因,“所以,你不信任收費高昂的律師和有錢人。”
  “我不信任他們,也不喜歡他們。以我的价值觀來說,他們都大貪婪了。”
  他這項指控再清楚不過了。“而我剛好是個高收費的律師,又是個有殘人。”
  這時,飛机已經著地,正在跑道滑行。沒多久,飛机就停了。
  “我可以給你一個忠告嗎?,”見到賈詹姆似乎沒有回答她的意思,她繼續說:“過去我有一個法律教授常說,一個好律師從來不會只看事情的表面。”
  賈詹姆沒有回答,而她也沒有給他回答的机會,因為她說完后就徑自拿起自己的行李,頭也不回地往前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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