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及的蘇丹喬裝為商人,備受托勒羅厚侍。托勒羅不久參加十字軍,与其妻約定日期, 如逾期無信息,即可改嫁。末几,托勒羅被伊斯蘭教徒擄去,因善于馴鷹,深受蘇丹器重, 并認出他就是托勒羅,遂殷勤相待。后來托勒羅思妻成疾,蘇丹施用法術,連夜送回故鄉, 正赶上妻子改嫁日期,幸在婚宴上為妻認出,夫婦重新團圓。 菲羅美娜的故事講完了,人人都稱道第圖斯那樣的感恩報德,實在了不起。國王既讓第 奧紐講最后一個故事,自己便接下去說道: 可愛的小姐們,菲羅美娜剛剛談論到友誼的那番話,真是切中肯要,她在末尾又指責當 今的人們已是完全不看重友誼,這指責也說得极有理由。假使我們現在的目的是在這里痛斥 世道人心。或是改正社會風气,那我也可以接下去發表一通長篇大論。可是我們的目的不是 這樣,所以我打算在這里說一個故事。這故事說的是薩拉丁的慷慨大度,雖然比較長些,卻 非常有趣。我說這個故事,目的就是要讓大家明白:雖然人類由于天性上的缺陷,彼此之間 很難建立真正的友誼,但我們至少可以樂于去幫助人家,那我們也許遲早有一天會得到報償 的。 現在我開始說故事了。根据多方面人士的證實,在國王腓特烈第一統治下,基督教徒為 了收复圣地,曾發動了一次大規模的十字軍。當時埃及的蘇丹名叫薩拉丁,是個高貴勇武的 君主,他早就風聞這件事,決定親自去觀察各個基督教國家的君主准備得如何,好定下一個 對付的辦法。他在埃及把一切事務料理停妥之后,就打扮成一個商人模樣,隨身帶了兩名足 智多謀的大臣和三個侍從出發,只說是去朝拜圣地。他們走遍了許多信奉基督教的國家以 后,行經倫巴第,准備越過阿爾卑斯山到法國去。 有一天晚禱時分,他們正走在從米蘭到巴維亞的路上,碰到了一位名叫托勒羅的紳士, 帶著鷹犬仆從等,正赶往台西諾河上他那美麗的別墅里去小住。托勒羅一看見薩拉丁這一行 人等,就看出他們都是外地來的高貴的紳士,湊巧蘇丹走上去向他的一個仆從打听,這里离 巴維亞還有多遠。當天是否赶得上進城投宿。托勒羅不等那個仆從開口,搶著回答道:“諸 位先生,你們今天赶不上進巴維亞城了。” “那么,”薩拉丁說,“我們人地生疏,是否可以煩你指點我們一下哪里有上好的客 店?” 托勒羅回答道:“十分樂意。我正打算派個人到巴維亞去辦件事情:我叫他跟你們一塊 儿走,把你們帶到一個地方去投宿,包管你們住得舒舒服服。” 說完這話,他就轉過身去悄悄吩咐他的一個親信仆人如此這般,打發他跟他們一塊儿 去;他自己則赶往別墅,吩咐下人預備好丰盛的晚餐,設置在花園里;各事預備停當,他就 站在門口迎候嘉賓。 再說那個佣人,他陪著外地的紳士一路上談天說地,帶領他們兜過一條條狹路小徑,不 讓他們生疑,最后把他們帶到他主人的別墅里。托勒羅一見他們來到,就赶忙走上前來迎 接,滿面堆笑地說:“諸位紳士,竭城歡迎你們!” 薩拉丁原是個頭腦靈敏的人,猜出了這位紳士開頭所以沒有說明邀請他們到他家里來, 為的是生怕他們不肯,因此才想出這個辦法把他們帶回家來,叫他們再也沒法推托,非在這 里過夜不可。于是他就答禮道: “先生,假使殷勤多禮也要招來責怪的話,那我們可要怪你了。你耽擱了我們的路程就 不說吧,可是你我只有一面之緣,你就強迫我們接受你這般高貴殷勤的接待,實在叫我們慚 愧!” 托勒羅本是個知情達理、善于言辭的人,回答道:“諸位紳士,從你們的舉止風度看 來,我這菲薄的招待,實在遠不能适合你們高貴的身分。不過巴維亞城外實在也找不出一個 好地方可以讓你們住得舒服,所以我只得累你們繞道來到這里,將就著住一晚了,請諸位多 多原諒。” 頃刻之間,仆人們都來到這些旅客身邊,幫著他們下了馬,再把馬牽進馬廄,卸下馬 鞍,飲水喂料。 接著,托勒羅先生就把那三位生客帶到事先給他們預備好的房間里,讓仆人們替他們脫 了鞋子,請他們先喝些冷酒提提精神,又陪著他們一直談笑到吃晚飯的時候。 薩拉丁和他的伙伴以及仆從人等,都懂得拉丁文,因此雙方的語言都完全听得懂。他們 都覺得,這位騎士的無上的風趣和殷勤健談,真是少見。再說托勒羅那方面,他也覺得這些 人都是些大富大貴的人物,遠非他開頭所想象得到的,因此,眼見不能在當天晚上辦出豪華 的筵席來款待他們,邀請些貴客來奉陪他們,心里很是懊惱。于是他決定明天再作補償,便 仔細吩咐一個佣人,打發他到巴維亞去把這件事告訴他那位賢慧過人、慷慨好客的夫人—— 原來巴維亞离這里很近,夜里根本不關城門。這樣安排好了之后,他就把這几位貴客領進花 園,客客气气地請教他們的姓名。薩拉丁回答道:“我們都是塞浦路斯來的商人,從塞浦路 斯到巴黎去料理一些商務。” “天哪,”托勒羅回答道,“但愿我們的國家能夠出几個紳士,抵得上塞浦路斯商人的 風度就好了!” 賓主熱烈攀談,不覺到了晚飯時分,托勒羅讓他們各自按照本人的身分地位順序坐定, 招待得十分殷勤,他們吃了這一頓臨時預備起來的晚飯。飯罷不久,托勒羅忖度他們一路上 的辛苦疲乏,就請他們安息,床舖被褥自然備极華麗;他自己不久也就寢了。 同時,托勒羅差遣到巴維亞去的那個仆人,已把這事告訴夫人。那夫人非但沒有娘儿們 腔,而且气派十分豪爽,立即把托勒羅所有的親友和仆從都找了來,幫著分頭籌辦豪華的筵 席,一面吩咐人連夜打著火把出去邀請合城的達官貴人,一面吩咐下人在家里挂上綢緞的窗 帷,舖上華麗的台布,挂上氈毯,一切都照著她丈夫的意思辦理。 第二天早上,薩拉丁和他的同伴們一起床,托勒羅就陪他們一塊儿上了馬,同時放出了 几只鷹,把他們帶到附近一個淺灘那里,指給他們看那些鷹飛得多么敏捷。薩拉丁請他派個 人把他們帶到巴維亞的一個上等客店里去,托勒羅就說: “讓我來做諸位的向導吧,因為我也正要進城去。” 他們信以為真,非常高興,就跟著他一塊儿出發。大約在晨禱鐘響的時候,他們就來到 城里,滿以為是到一家上好的客店去投宿的,卻被托勒羅帶到他自己家里去了。只見有五十 來個當地的上等人早已等在門口,迎候這些陌生的嘉賓,并且馬上走過去要替他們卸鞍系 馬。薩拉丁和他的伙伴們一見這情形,便知道這是怎么一回事了,就說道: “托勒羅先生,我們請求于你的并不是這個。昨天晚上已經打扰得你夠了,實在叫我們 受之有愧。今天你應該讓我們赶路了。” “諸位先生,”托勒羅回答道,“昨天晚上我有幸接待你們,只好算是机緣湊巧,因為 我是在路上偶然碰到你們的,而且時間已晚,只得讓你們在那座小屋里委屈了一夜。可是今 天諸位賞光駕臨舍下,我真是感激非凡了,就連我這許多親友們也要感激;如果諸位見外, 不肯与我這些親友一塊儿吃頓便飯,那我也不便勉強。” 薩拉丁和他的伙伴們給這一番話說得無法推辭,只得下了馬,讓主人家領著他們走進那 些布置得富麗堂皇的房間,脫下了旅行的服裝,休息了一會儿,就進入客廳,只見華麗的筵 席已經擺好。他們洗了手,然后入席;山珍海味,一道道端上來,主人又殷勤地勸酒進菜; 縱使帝王駕臨,也只能享受這樣的供奉了。薩拉丁和他的隨從雖然都是王侯公卿,看慣了珍 貴的物品,如今見了這番場面,也不免暗中惊异;因為他們知道這位主人只是個平民,并非 什么公卿大臣。 宴畢撤席,賓主歡敘了一陣,這時天气漸漸熱起來,托勒羅先生示意巴維亞當地的那些 紳士告辭回家。于是他獨自一人陪著三位貴賓,把他們帶進一個房間,又把他夫人請出來相 見,表示他沒有一樣貴重的東西隱藏著沒給他們看。夫人出來,只見她長得十分美麗,身子 修長,衣飾豪華,一手攙著一個天使模樣的孩子,向貴賓們請安。貴賓們都站起身來,必恭 必敬地向她問好,給她讓坐,又把那兩個孩子贊美了一通。她就愉快地和他們攀談起來,后 來托勒羅因事告退,她就客客气气地問他們從哪儿來,到哪儿去,他們便把以前回答她丈夫 的話,重新和她說了一遍,于是夫人和顏悅色地說道: “這樣看來,我這個婦人的見識總還算不錯,我要請求諸位賞個光——我打算送給你們 一些小禮物,希望你們不要見卻。不要忘了,女人家气量小,只能送些小禮物,但愿你們只 看重送東西的人的情意,而不要計較物品的价值,收了下來吧!” 說著,她叫人把禮物拿來,原來是每人兩件袍子,一件是綢子滾邊的,一件是皮滾邊 的,這种袍子不要說是平民、商人,就是王公大臣也穿得,她另外還給了他們三件線緞上衣 和三條麻紗短褲,說道: “請收下吧;我給我丈夫穿的也是同樣的衣服;至于其他几樣東西,雖然不值什么錢, 也許對你們還合用,因為你們和尊夫人隔离得那么遠,還得赶遠路,我知道生意人都喜歡穿 得整整洁洁的。” 三個伊斯蘭教徒十分惊异,只覺得托勒羅先生真是禮數周到,不愿意有絲毫的疏忽。他 所贈送的那些華麗的衣服,一個商人是不配穿的,難道說,托勒羅先生已經看出了他們的身 分了嗎?但他們當中有一個人回答道: “夫人,這都是些貴重的禮物,我們不能輕易接受,不過你情意深厚,再三要送給我 們,使得我們又不便推卻。” 這件事辦好,托勒羅先生回來了,夫人便告辭了他們,祈求天主為他們祝福,又拿了些 東西按照等級去分發給他們的仆從。托勒羅先生又挽留他們再住一夜;因此,他們小睡了一 會儿以后,就穿上新衣,騎著馬,跟他一塊儿繞城游覽去了。到了吃晚飯的時候,少不得又 有多少高朋貴友陪著他們豪飲了一頓。飯后,談笑了一會,就上床睡覺。第二天早上醒來, 他們又看見原來的三匹羸馬給換上了三匹肥大的駿馬,仆從們的馬也換過了。薩拉丁見了這 情形,就轉過身去對他的伙伴們說道: “我憑著真主發誓,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人比這個騎士更有修養,更懂得禮貌。更通 達人情世故的了。如果基督教國家的國王都象這個騎士一樣,埃及的蘇丹,就連一個也抵擋 不住,別說許多國王團結在一起,准備來侵犯蘇丹。” 他們知道這次的禮物又是推卻不得,就再三道謝,然后上了馬。托勒羅領著一大群人把 他們送出城去,走了好長一段路。薩拉丁這時已經對托勒羅頗有好感,不舍得和他分手,可 是他急于赶路,只得要求他們赶快回去。托勒羅先生固然也舍不下他們,但也只得說道: “諸位先生,既然如此,我也只得從命了。可是有一件事我必須和你們說明白:我不知 道你們是誰,也不愿意多打听,只是任憑你們怎么說。可是不管你們是何等樣人,我決不相 信你們是商人。天主保佑你們!” 薩拉丁告別了托勒羅的伙伴們以后,就回答托勒羅道:“大爺,也許將來有一天,我們 能把我們的商品拿給你看,那時候你一定會相信我們是商人了。再見!” 于是薩拉丁帶著他的隨從策馬前行,心里打定主意:只要能夠活著不死,只要他預料中 的戰爭不會給他招來殺身之禍,他一定要回敬托勒羅,象他所受的款待一樣隆重。他又在他 的同伴們前几次三番贊揚托勒羅夫婦:他們的處世為人和殷勤好客,只覺得越說越說不盡。 等他遍訪了西方各國,實在已是筋疲力盡,便和他的伙伴們乘船回到亞歷山德利亞去。他這 次外出,獲悉了不少敵情,便著手准備防御工作。再說托勒羅大爺,他回到巴維亞城里,想 了好久,始終想不出這些人是誰,甚至于連一個約莫譜儿也想不出。后來十字軍東征了,到 處都在招軍買馬,大事准備。托勒羅大爺顧不得他妻子再三的哀求和哭訴,毅然決然地參加 十字軍。等他做好了一切准備、正要上馬動身的時候,他對他心愛的妻子說道: 夫人,想必你也明白,我這次參加十字軍,一方面是為了我自身的榮譽,另方面也是 為了拯救我自己的靈魂。我把一切家務和我們的家聲,都托付給你。現在我走是走定了,可 是后事變幻莫測,我哪里料得准我一定能夠回來了所以我請求你答應我一點,那就是說,不 管我將來怎樣,若是遇到我生死不明的時候,你只消等我一年另一個月又一天,你就可以重 嫁,這期限就從今天我出發的日子算起。” 夫人失聲痛哭,回答道:“托勒羅,你這一走,給我留下的悲痛,真叫我不知怎樣才受 得了。可是,只要我能夠忍痛活一天,而你万一遭到什么不幸,不管你是生是死,都請你放 心:我活著是你的妻子,死了依舊是你的妻子!” 托勒羅說:“夫人,你的諾言我是信得過的。可是你正年青美貌,又是出身名門,你的 賢慧有哪個不知,哪個不曉?万一將來謠傳我死了,我擔保附近一定會有多少達官貴人要向 你的兄弟和親友們去求婚,那時候盡管你的意志堅如鐵石,恐怕經不起他們几次三番的硬 逼,也不由得你不順從吧。我所以只要求你等待我這么短短的一段時期,也就是為了這個原 因。” 夫人說:“我答應你的話一定會做到的,万一我非得走別的路不可,我也會照你的意思 做去。我但愿天主不會叫你我走到這一步。”說過這話,她就抱住他,一邊哭,一邊從手上 取下一只戒指,遞給他說:“万一我來不及見你一面就死了,那么你看到這只戒指,就會記 起了我。” 托勒羅接過戒指,上了馬,同親友們一一辭別,就出發了,不久就和他的一行伴侶來到 了熱那亞。他們在那里乘上了一條大帆船,沒多久就到了阿卡,在那里參加了基督教主力部 隊,那部隊里几乎立即蔓延著一种惡性疾病,死亡率很大。 正當這种疾病流行的時候,薩拉丁那方面不知究竟是由于戰術高明,還是由于運气好, 不費一兵一卒几乎把所有不曾染疾而死的基督徒都俘擄了,關在各個城里。托勒羅大爺也被 擄了,跟一些俘虜們在一起被送往亞歷山德利亞去。那里沒有人認識他,他也唯恐讓人家認 出,因此迫不得已,只好替人家養鷹。這本是他的拿手好戲,讓薩拉丁看見了,就把他從俘 虜中挑出來,叫他替他養鷹。 從此薩拉丁就拿“基督徒”稱呼托勒羅,雙方都沒有認出誰是誰。托勒羅一心記著巴維 亞,几次想要逃跑,都沒有逃成。后來有几個熱那亞人,以大使身分來到薩拉丁這里,和他 商談關于贖回俘虜的事,臨走的時候,托勒羅打算托他們帶封信給他妻子,告訴她說,他仍 然活著,一有辦法就赶回家去,希望她等著他。他當真寫了一封家書,找到了一個他認識的 大使,托他把信帶給巴維亞城西也爾—道羅地方的圣彼得修道院長,那就是他的叔父。 過了不久,有一天,薩拉丁和他談到養鷹方面的事情,他笑了一下,嘴唇一動,薩拉丁 想起了以前在巴維亞家里看到的他那种神情,因此想起了托勒羅,接著又盯著他看了一陣, 認出了果然就是他,于是他就掉換了話題,問道: “喂,基督陡,你是西方哪一個國家的人呀?” “主上,”托勒羅回答道;“我是倫巴第人,住在巴維亞城里,我是個出身微賤的可怜 人。” 薩拉丁听了這話,便斷定自己果然猜中了,心里好不高興。想道:“多謝老天爺賜給我 這個机會,讓我來報答他的厚意。” 于是他不作一聲,立即命侍從把他自己的衣飾全都拿到一間房里,再把托勒羅帶到那 里,問道: “瞧,基督徒,這些衣服里面,有沒有哪一件是你見過的。” 托勒羅望了一下,看見了他妻子送給薩拉丁的那几件衣服。可是又怕未必當真就是,便 回答道:“主上,沒有一件是我見過的;可是不瞞你說,有兩件倒很象我那年贈送給那三位 在我家里住宿過的商人的。” 這時候薩拉丁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連忙親切地抱住他,說道:“你是托勒羅·德·伊 斯特里亞大爺,尊夫人當年贈送衣服給三個商人,我就是其中的一個,當時我同你分手的時 候,曾對你說過,我總有一天可以讓你看到我做的是什么生意,現在是時候了。” 托勒羅听了這話,又是喜歡又是羞愧;喜歡的是,居然有幸接待過這么一位上賓;羞愧 的是,當初對待那三份貴賓實在太菲薄了。 一會儿,薩拉丁又說:“托勒羅大爺,既是真主有意把你送到這儿來,那么以后就把自 己當作這儿的主人吧。”兩人歡敘了一陣以后,薩拉丁就讓他換上王室的衣服,把他帶到一 些顯赫的公卿面前,先把他高貴的德性大大贊揚了一番,然后吩咐公卿們說,凡是想要獲得 國王恩寵的人,都得把托勒羅大爺當作國王本人一般尊重。大家都跟著他的旨意做去,尤其 是那兩位跟薩拉丁一塊儿在托勒羅家里作過上賓的人,更是對他殷殷勤勤。托勒羅突然受到 這般的优寵,几乎連思鄉之情也有些淡薄了,何況他還道他那封家信這時已經送到了他叔父 的手里。且說在那批被薩拉丁所俘擄的基督徒當中,有個普羅望斯地方的無足輕重的人,名 字叫做托勒羅·德·代尼斯,就在被俘擄的那天死了,下了葬,而托勒羅·德·伊斯特里亞 的慷慨好客的聲譽在這些基督徒中間無人不知,因此大家把那個托勒羅當作了這個托勒羅, 到處在傳說:“托勒羅死了!”他們既是做了俘虜,限于處境,自然無從弄明白事情的真 相,所以多少意大利人回到本國去的時候,都把這則消息以訛傳訛,有些人甚至不加思索地 說,他們親眼看到他死的,并且下葬的時候他也在場。他的妻子和親屬听到這個消息,真是 說不出地悲痛,不僅如此,甚至連認識他的人都為他難受万分。 至于他夫人如何傷心悲痛,自然不必贅述,只說她接連悲悼了几個月以后,哀痛逐漸減 輕,倫巴第的許多顯要人士都來向她求婚,她的兄弟和親屬等也都极力勸她改嫁。她痛哭流 涕,無論如何不肯答應,最后迫不得已,只得跟他們說,她和托勒羅有約在先,必須等到約 期過后,才能改嫁。可怜他夫人在巴維亞就處在這樣一种困境中,轉瞬之間只有八天工夫就 得改嫁了;誰料托勒羅在亞歷山德利亞有一天碰見了那個陪送熱那亞大使到熱那亞去的人。 他便招呼那人,問他一路上航行的情形如何,是几時到達熱那亞的。 那人說:“大爺,我是在克里特上岸的,我在那儿听說那次航程很不吉利,船駛近西西 里的時候,起了一陣狂暴的北風,把船刮到巴巴里沙洲上去了,沒有一個人逃得了命,我兩 個兄弟也葬身魚腹了。” 他說的話千真万确,托勒羅怎么能不相信?他記起了和妻子約定的期限再過几天就要到 期了,而巴維亞地方全然不知道他的下落,因此斷定他妻子馬上就要改嫁了。這樣一想,好 不難受,竟因此夜不安寢,食不下咽,臥床不起,只想一死了之。幸虧薩拉丁情誼深厚,听 到這情況,便來看他,問他,詞意懇切,弄明白了他傷心和得病的原因,大大地怪他為什么 不早講;接著又安慰了他一番,叫他放心,說是只要他振作起來,包管他赶上他妻子改嫁那 天到達巴維亞;最后又跟他詳細說明了使用什么辦法。托勒羅本來就听說過有這种奇事,并 且有多少人試驗過,現在听薩拉丁也這樣說,不覺安了心,只是催促薩拉丁快快實行。于是 蘇丹就把他從前求教過的一個高明的術士召來,叫他施展法力,讓托勒羅睡在床上當夜赶到 巴維亞。術士回說可以辦到,但是必須先讓托勒羅睡熟了,才能作法。 薩拉丁和術士約定之后,就立即回到托勒羅那儿,發覺他已下定決心,不管天大困難, 也要如期赶到巴維亞,若是辦不到,唯有一死。薩拉丁就說: “托勒羅大爺,你這般地寵愛你的妻子,唯恐她落到別人手里,我實在不愿意怪你,也 不能夠怪你,因為我覺得在我所看到的女人當中,無論是風度、舉止、儀態,都沒有哪一個 比得上她,實在是難能可貴——且不說她的容貌怎樣嬌艷,因為那不過是轉眼間就要凋殘的 一朵鮮花而已。本來,命運之神把你送到這儿,我非常樂意和你平起同坐,共同掌握國家大 權,但是你現在已打定主意,如果不能如期赶到巴維亞,宁愿一死;早知這樣,我原可以依 著我的心愿辦事,把你堂堂皇皇、前呼后擁地護送回家,這才适合你的身分。然而真主偏不 讓我如愿,你歸心似箭,因此我只有照我剛才所說的那個辦法送你回去了。” “主上,”托勒羅回答道。“你對我仁至義盡,我實在愧不敢當;你這些話即使不說出 來,我也會一輩子相信你對我的恩情;可是我現在既已拿定了主意,那么就請求你把剛才答 應我的那件事赶快辦到吧,因為明天就是她等我的最后一天了。”薩拉丁回說這件事一定給 他辦到,万無一失。第二天,他打算當夜把他送到家里,就命令手下人在大廳里預備好一張 富麗堂皇的有墊子的床,并且根据當地的風習,墊子全是用天鵝絨和金線做的。床上舖著一 條被,被上用貴重的珍珠寶石裝點出各种奇妙的花樣,這在意大利真要算是無价之寶,另外 還配上一對和床舖相稱的枕頭。安排好了以后,他就打發人去把托勒羅請來。托勒羅這時已 經精神振作起來,身上穿著一件從來沒見過的、堂皇富麗的、伊斯蘭教徒穿的袍子,頭上裹 著一條長長的頭巾。 等到天晚了,他就帶了許多公卿去到托勒羅斯住的那間屋子里,在他身邊坐下,几乎是 眼淚汪汪地說: “托勒羅大爺,時間迫近,你我就要分手了。由于你這次不比尋常的旅行,我不能送 你,又不能派個人護送你,只有在這個房間里和你話別了,所以我特地赶到你這里來。在我 和你分手之前,我憑著我們的交情和友誼,要求你不要忘了我——如果可能的話,等你到倫 巴第去把事情料理完了以后,至少來看我一次,一方面使我見了你高興高興,另方面也可以 彌補這一次由于你匆匆而去給我引起的遺憾;而且我希望你不要怕麻煩,常常寫信給我,隨 便你對我有什么要求,你都可以提出,請你放心,我樂意為你效勞,世界上再沒有第二個人 能夠象你這樣使我愿意效勞的了。” 托勒羅先生也忍不住流下眼淚來,喉頭已哽住了,只能勉強回答了几句話,說是他一輩 子也忘不了薩拉丁的好處和他的高貴的气度;只要這條命能夠活下去,一定照著蘇丹的吩咐 去做。接著,薩拉丁就熱情地擁抱著他,吻他,流著淚和他告別,走出房間。其他的公卿們 也都一一告辭了托勒羅,跟著蘇丹來到那預備好了床舖的大廳里。 現在時間已經不早,術士正等在那儿,急于送他啟程。有個醫生送來一些藥水,告訴他 說,喝了可以壯壯膽子。托勒羅一飲而盡,沒有一會工夫就睡著了。術士依了薩拉丁的指 使,等托勒羅一睡著,就把他抬到客廳里那張漂亮的床上,在他身邊放了一頂价值連城的美 麗的大王冠,王冠上刻了字,說明是薩拉丁贈送給托勒羅的夫人的。隨后他又把一只嵌著紅 寶石的戒指套在托勒羅的手指上,那光亮就好象一個火炬,真是件無价之寶。又在他腰間挂 上一把寶劍,劍上那些裝飾品的价值簡直無從估計。又在他胸前挂上一串垂飾,鑲滿了罕見 的珍珠和其他各种名貴的寶石。他兩旁都擺著一個大金盆,盆里裝滿了金幣、一串串的珠 子、戒指和玉帶等貴重物品,很難一一細說。各事齊備以后。他又吻了他一次,吩咐術士赶 快送他啟程。于是那張床就帶著托勒羅在他面前越飛越遠了,只剩下薩拉丁和公卿們在那里 談論著他。 托勒羅帶了這些珠寶和裝飾品,不消多少時候,果真到達了巴維亞城的西也爾—道羅的 圣彼得教堂;這時他還沒有醒來。夜禱鐘響了,教堂里的看門人拿著一盞燈走進來,突然之 間,看到這張富麗堂皇的床,不僅感到詫异,而且嚇得透不過气來,轉身就逃。修道院長和 眾修士看見他逃跑,都感到詫异,就問他出了什么事,他就把這件事跟他們說明白了。院長 說:“天呀,你既不是個小孩,又不是新教堂里來的,干嗎為了這么點儿事情就逃呢?讓我 們進去看看到底是誰扮了個妖怪把你嚇成這副樣子。” 于是院長和眾修士點了火炬,走進教堂,果然看到了那張富麗堂皇的床,床上熟睡著一 個紳士。他們帶著猶豫和恐懼的心情,望著那些珍珠寶石,不敢太走近床前,這時候托勒羅 身上的麻藥已經失去效力,醒了過來,歎了口長气,院長和眾修土看到和听到這情形,都嚇 得拔腿就跑,邊逃邊叫:“天主保佑呀!” 托勒羅先生張開眼來,朝四下望了一望,看見現在果然到了他要求薩拉丁把他送到的那 個地方,感到非常快慰。他于是坐起身來,仔細察看著身邊的一切,盡管他早已知道薩拉丁 的慷慨豪華,可是照眼前的情形看,還遠非始料所及,從此他對薩拉丁的慷慨的性格有了進 一步的認識。不過,他看見眾修士慌忙逃走,猜著了原因,便沒有動彈,只是喊著院長的名 字,叫院長不要害怕,因為他就是托勒羅,是他的侄子。院長听了這話,想起他早在好几個 月以前就死了,因此益發恐懼起來,過了一會儿,他才想通了,信以為真,又听得還是有人 在叫他的名字。這才消除了恐懼,放下了心,畫了個十字,走到那人跟前。只听得托勒羅 說: “叔父,你干嗎這樣害怕?多謝天主的恩德,我還活著,而且從海外回來了。” 他雖然長了那么一大部胡須,穿著伊斯蘭教徒的衣服,他叔父依舊一下子就把他認出來 了,這才完全放了心,拉住他的手說:“孩子,歡迎你回來。”接著又說:“你實在不能怪 我們害怕。因為這一帶沒有哪一個不以為你死了。我還得告訴你:你的妻子愛苔麗達,經不 起她娘家人的軟哄硬逼,迫不得已,只好答應改嫁,明天一大早就要到她新的丈夫家里去 了,婚宴和一切有關的事情都早已准備好了。” 托勒羅從那華麗的床上爬下來,滿心歡喜地招呼著院長和眾修士,請求他們不要跟外人 說起他回來的消息,因他自有主意。接著,他先收藏好了珍珠寶貝,再把他出門以后到目前 為止的一切遭遇都講給他叔父听。院長听到他幸運的遭遇,很是高興,而且和他一塊儿感謝 天主。隨后托勒羅又問起他妻子改嫁給誰。院長告訴了他,托勒羅就說道: “我打算趁人家沒有知道我回來以前,看看我妻子在這一次的婚禮上表示什么態度。我 知道神父們通常是不出席這類宴會的,可是我還得請求你,為了我的緣故,跟我一塊儿去 吧。” 院長回答道,非常樂意,于是天一亮,他就派人去告訴新郎,他想帶一位朋友一同前來 觀禮吃酒,新郎那方面回答道,竭誠歡迎。 到了開席的時間,托勒羅依舊穿著原來的服裝,和院長去到新郎家里。賓客們見了他, 一個個都惊异不置,可沒有哪一個人認出他來。院長逢人就說,他是個伊斯蘭教徒,是蘇丹 派他到法國去做大使的。因此主人家就請他坐在新娘對面的一張桌子上。他只見新娘面帶憂 色,分明是不情愿改嫁,這真叫他說不出的高興。新娘也對他望了几眼,可沒有認出他來, 一來因為他胡子長了,又穿著外國衣服,二來因為她認定他早已死了。 過了一會儿,他覺得應該是試一試她記不記得他的時候了,就從自己手指上取下當年夫 婦分手時她給他的那個戒指,又把新娘面前的那個小廝叫來,說道:“請你對新娘說,我們 伊斯蘭教國家有個風俗:凡是有陌生客人出席喜筵,新娘為了表示歡迎貴賓起見,必須用自 己所喝的酒杯斟滿了酒,來敬這位貴賓,等到貴賓隨意喝過以后,他就把杯子蓋好,讓新娘 把剩下來的酒喝完。” 小廝把這番話告訴了新娘,新娘本是個富有智慧教養的婦女,料想這位貴賓必然是個了 不起的人,為了表示歡迎起見,就吩咐小廝把她面前那只鍍金的杯子洗干淨,裝滿酒,送到 那位貴客面前去,那小廝果然照辦了。 托勒羅早已把那只戒指銜在嘴里,等到酒來了就趁沒人看見,把那戒指吐在酒杯里,于 是把酒喝得只剩一點儿,再把杯子蓋好,交給小廝送還給夫人。夫人為了遵守貴客的習俗, 接過酒杯,掀開蓋子,送到口邊,看到那只戒指,沉吟了一會儿,也沒有作聲。她看出了那 就是她在托勒羅臨走時給他的那只戒指,便把它拿了起來,一面仔細注視那個陌生的客人, 終于認出他是自己的丈夫,立即推倒面前的桌子,好象瘋了似地尖聲叫道:“那是我的丈 夫,那是托勒羅大爺!” 她立即向他的座位奔去,也顧不得自己的衣服或是桌上的東西,一下子扑過去緊緊地抱 著他,在場的人無論是用口勸,或是用手拉,都無法叫她松手,最后還是托勒羅叫她稍稍自 制一點,將來擁抱的机會多的是,她這才站起身來。這時婚筵已經陷于非常尷尬的局面,不 過很多賓客看見這位紳士回來了,卻越加高興。大家都依著托勒羅的要求,靜了下來,听他 講述從离家那天起直到目前的一切經過;他最后還說,這位新郎原是听說他死了才要娶他妻 子的。如今他活著回來了,把妻子接回去總不至于見怪吧。 新郎雖然失望,卻坦然而友善地回答道,這事情听憑托勒羅處理好了。于是那夫人立即 卸下了新郎給她的戒指和冠冕,戴上了剛剛從酒杯里拿起來的那只戒指以及蘇丹送給她的那 頂王冠。接著,他們夫婦倆就走出了這屋子,由婚宴上那些賓客們伴送他們回家。家里人和 親友四鄰見了他全都轉悲為喜,認為他這次的安然返回,簡直是個奇跡,都設筵相慶,熱鬧 了好一陣。 托勒羅分了些珍寶給那個新郎,算是賠償他舉辦婚宴的損失,又分了些給那位院長和好 多人。后來他寫了好多封信給薩拉丁,報告他平安到家的消息,而且在信上總是以薩拉丁的 仆人和朋友自居。以后他就一直和那位賢淑的妻子和諧終老,待人接物更加慷慨殷勤。 托勒羅夫婦飽經折磨、以及他們慷慨好客而獲得報償,這就是故事的本末。好多人都想 學他們的榜樣,可惜存心不正,還沒有給別人多少的好處,就想從別人那里得到大大的好 處,因此,如果他們后來得不著什么好處,那么,無論是他們自己,還是別人,都不必大惊 小怪。 ------------------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