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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密列西耶夫是第一個進去接受檢查的。高大臃腫的一級軍醫終于出差回來了,他坐在主席的位置上。他一下就認出了阿列克謝,甚至還從桌后走出來歡迎他。
  “怎么,沒有收您嗎?是的,我親愛的,您的問題不好辦。因為這是要違反規定的。可怎么個違反法?”他善意地同情道。
  他們甚至沒有檢查阿列克謝,軍醫就用紅色鉛筆在他的證件上寫道:“致干部處。我認為他可以派到空軍訓練學校去接受考驗。”阿列克謝拿著這個批件直接去見干部處的處長。他想見將軍沒有得到允許。密列西耶夫正想發火,可是看到將軍的副官——一個留著黑色小胡子,体格健美的年輕大尉——那張活潑、善良、友好的面孔時,一向不能容忍“天使長”的密列西耶夫,卻在小桌旁坐了下來,出乎意料地向大尉詳細地講了自己的遭遇。電話鈴常常把他的講述打斷。大尉也不得不一會儿离開一下,一會儿跑到首長的辦公室里去。但是,他一回來,就立刻坐到密列西耶夫的對面,用那雙孩子似的天真眼睛直視著他,那神情既好奇、又贊賞,甚至還有怀疑,他催促道:
  1指首長接待室里的副官。
  “喂,喂,喂,后來呢?”或者突然攤開雙手,迷惑不解地問:“說實話,您不是在撒謊吧!啊!真不簡單。”
  雖然大尉外表年輕,但是實際上,他對机關里的事卻相當內行。當密列西耶夫向他講述了自己到各机關辦公室奔走的情況時,他憤怒地喊道:
  “這幫鬼家伙,他們不該讓你瞎跑。你是一個优秀的,噢,我都不知該如何表達了,噢,一個非常出色的年輕人!不過他們是正确的,失去了雙腳怎么飛呢?”
  “能飛的,……這不……”密列西耶夫掏出雜志剪報,軍醫的批條和派遣證明。
  “可您失去了雙腳怎么飛行呢?怪人,不行。老兄,俗語說:失去腳的人是不能成為舞蹈家的。”
  要是別人,密列西耶夫一定會發脾气,也許還會發火,大罵他一頓。但是大尉那張生机勃勃的臉上盡是善意,所以阿列克謝不僅沒有這樣做,而是從椅子上跳了起來,用孩子般的熱情喊道:
  “不能嗎?”突然在接待室里跳起舞來。
  大尉贊賞地看著他跳舞,然后一言不發,抓起他的證明,跑進了辦公室。
  他在里面呆了很久。飛行員一邊傾听著門里傳出來的兩個低沉的回聲,一邊覺得渾身發緊,心跳加速,就好像駕駛高速飛机做急俯沖一樣。
  大尉很滿意地走出辦公室,臉上笑意盈盈。
  “這不,”他說,“當然了,關于派您到飛行團的話,將軍連听都不听。不過他立刻寫上了:派往地面維護營去做服務工作,軍餉照常,給養照常。明白嗎?照常……”
  大尉感到吃惊的是,他在阿列克謝的臉上看到的不是喜悅,而是憤怒。
  “到地面維護營去工作?任何時候也不去!!你們應該明白:我到處奔波并不是為了填飽肚子,也不是為了軍餉。我是飛行員,你們明白嗎?我要飛行,我想作戰……為什么誰也不明白這點?要知道這是最簡單不過的事啊。”
  大尉不知所措起來。真是個怪人,要是換了別人,這會儿又該跳舞了,可這人……真是怪人。但是大尉卻越來越喜歡這個怪人。他很同情他,想盡可能在這件非同尋常的事情上幫他一把。突然他的腦子里閃過一個念頭。他向密列西耶夫眨了眨眼,用手指叫他過來,回頭看了看首長的辦公室,對著他的耳朵小聲說:
  “將軍已經做了他力所能及的事,別的事他都做不了主。說實話,如果派一個失去雙腳的人去飛行組,那他本人不也就被當作瘋子了?最好直接去找我們的首長,只有他能幫上忙。”
  過了半個小時,密列西耶夫靠著他新結識的朋友弄到的通行證,來到了首長的辦公室。他緊張兮兮地在首長接待室的地毯上踱來踱去。當初他怎么沒想到呢?是的,他就應該來這儿,而且是馬上就該來這儿,那樣就不會白白浪費這么多時間。要么成功,要么失敗……听說,首長本人就是一流飛行員。他應該明白的!他是不會把一個殲擊机駕駛員派到地面維護營去工作的。
  几名將軍和上校威嚴地坐在接待室里。他們在小聲地交談著,還有几個人顯然很激動,抽了很多煙,只有上尉一個人在地毯上走來走去,步伐怪异,一跳一跳的。當所有的來訪者都進去過了,輪到密列西耶夫時,他快速走到一位開朗、年輕的圓臉少校的桌前。
  “上尉同志,您找首長嗎?”
  “是的,我本人有很重要的事找他。”
  “或許,您可以讓我了解一下您的事情?您坐下,坐吧。抽煙嗎?”他遞給密列西耶夫一個打開的煙盒
  阿列克謝并不抽煙,但是不知為什么拿了一支,在手里擺弄了一會儿,又放到桌上。他突然像對大尉那樣,一下子把自己所有的遭遇傾吐了出來。這一天,他徹底改變了對守候著將軍“洗澡更衣室”的“天使長”的看法。少校不僅僅是出于禮貌在听他的講話,不是,而是非常友好地、富有同情心地認真听著。他讀了雜志剪報,看了批語。被他的關切所激勵的密列西耶夫跳起身來,竟然忘了他是在哪儿,又想再表演一下他的舞技……可就在這當儿,一切差點儿前功盡棄。辦公室的門突然開了,一個瘦瘦的、高高的、黑頭發的人從里面走了出來。阿列克謝看過他的照片,所以立即知道了他是誰。那人一邊走,一邊扣著大衣上的紐扣,并對走在他后面的將軍吩咐著什么。看樣子,他正為什么事操心,甚至連阿列克謝在那儿也沒有發覺。
  “我要到克里姆林宮去。”他看了一眼手表,對少校說,“預訂一架六人坐的往斯大林格勒去的夜班飛机,在上波格洛姆那雅降落。”說完之后,迅速离開了,同出來時那樣快。
  少校立刻訂了飛机。他想起了密列西耶夫,攤開雙手,說:
  “您不走運,我們要飛走了。您不得不等待。您有住的地方嗎?”
  少校覺得,一分鐘以前,這個非同尋常的來訪者那黝黑的臉上還露出執拗、倔強的神情,而現在卻顯出了深深的失望和疲倦。這使他不得不改變了決定。
  “好吧……我了解我們首長,他也會這樣做的。”
  他在官方用的公文紙上寫了几句話,把紙條放進信封里,又在外面批注道:“致干部處處長。”他把信遞給密列西耶夫,握著他的手說:
  “我衷心祝您成功!”
  公文上寫著:“阿·密列西耶夫上尉被司令接見過。對他要特別關心。盡一切可能幫助他返回空軍飛行組。”
  過了一小時,留著小胡子的大尉帶著密列西耶夫走進了將軍的辦公室。身体肥胖、眉毛堅硬凌亂的老將軍看了看公文,抬起那雙淡藍色的、笑意盈盈的眼睛看了看飛行員,微笑著說:
  “已經去過那里啦!……真快,真快!看來我派你到地面維護營去工作,你是生气了。哈——哈——哈!”他轟然大笑著,“好樣的!我看得出你是個优秀的飛行員。地面維護營也不去,倒像是受了侮辱……有意思!……我拿你怎么辦呢?舞蹈家,啊!如果你摔得粉身碎骨。我的腦袋也該搬家了。為什么我這個老家伙派你去了?不過,誰知道你呢,在這場戰爭中我們的孩子足以讓全世界都惊奇不已……把公文給我。”
  將軍用藍色鉛筆漫不經心地在公文上寫道:“派往訓練學校。”他的字体很難辨認,而且每個字都不寫完,但密列西耶夫卻用顫抖的雙手拿起了公文。他在桌旁就讀了一遍,然后在樓梯間的平台上,后來在下面,在入口處檢查通行證的哨兵旁,在有軌電車里,最后站在雨中的人行道上又把它讀了一遍。所有生活在地球上的人當中,只有他一個人明白,這几個隨隨便便寫出來的字對他意味著什么,有著何等的价值。
  這一天,阿列克謝高興地賣掉了手表——師長的禮物——在市場上買了各种食品和一瓶葡萄酒,又給安紐塔打電話,請她想辦法在后方撤運站跟別人調換一兩個鐘頭的班,又邀請那對老夫婦,為了慶祝他的偉大胜利而大擺宴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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