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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維克多·亨利坐在薩沃伊的會客室里等候帕米拉和他那位戰斗机駕駛員。過往的人們多半穿著軍服,只有寥寥几個白發或禿頂的人穿著黑色常禮服。年輕婦女穿著色彩艷麗的、薄薄的夏季盛裝,容光煥發,活象一群多情的安琪儿。面臨希特勒強盜進犯的前夕,英國是他見到過的最輕松愉快的地方。
  這里一點沒有法國人五月里手持刀叉坐等滅亡的消沉的享樂主義。這個美國人已經緊張地參觀了一周,已經看過船塢、海空軍基地、工厂、政府机關和陸軍演習,不論到哪里,他都注意到英國人由于生產數字不斷提高而具有一种堅強、振奮的情緒。英國開始以前所未有的記錄生產坦克、飛机、大炮和船艦。他們現在宣稱,他們制造飛机的速度要比被德國擊落的速度快。問題將在于戰斗机駕駛員。如果他們告訴他的數字确實的話,開始投入戰斗的是一千名訓練有素的駕駛員。戰爭的傷亡驟增,而向空中補充生手是無濟于事的。他們不能殺傷德國佬,德國佬反倒能殺傷他們。僅僅靠現有的戰斗机駕駛員,英國在一九四○年的日子是很不好過的。可是,德國空軍熟練駕駛員的傷亡速度如何呢?梯萊特說,關鍵在此,但愿戈林已傾其所有。果真如此,只要英國人堅持下去,德國空中表演總有一天會停止的。梯萊特說,一旦他們開始對英國城市狂轟濫炸,那就是信號。
  “我們來晚啦,”帕米拉身穿紫紅色綢衣,象小鳥一般唧唧喳喳地喊著,輕飄飄地朝他走過來。和她一起來的飛行員身材矮小,面孔黝黑,鼻梁很寬,身体相當結實。他那一頭帶波浪的濃密的黑發實在應該理一理了。如果他不穿那身滿是皺折的藍軍服,這位伽拉德空軍上尉看來更象個青年律師或商人而不大象演員,盡管他那雙由于疲勞而深陷的美麗的藍眼睛閃閃放光,富于表情。
  帕米拉耳朵上的鑽石光艷奪目。她的頭發臨時隨隨便便一攏。帕格覺得她不象去過美容院,倒象剛從床上爬起來。但是,此時此地,卻非常漂亮!他這樣想,心中感到痛苦,恨不得自己年輕起來,好与別人競爭。他們在擁擠的烤肉間里坐下,要了飲料。
  “桔子水,”空軍上尉伽拉德說。
  “兩杯不帶甜味的馬提尼雞尾酒,一杯桔子水。好极了,先生。”銀白頭發的侍者低聲說著,深深鞠了一躬。
  伽拉德向維克多·亨利動人地一笑,露出整齊的牙齒。他這一笑倒使他看來象個演員了。他用左手手指在漿過的桌布上迅速地輕輕敲著。
  “在薩沃伊要這樣的飲料很不象話,對不對?”帕米拉對帕格說:“人家告訴我說,他過去簡直是個酒鬼。可是從我們宣戰那天開始,他就光喝桔子水了。”
  帕格說:“我的儿子是海軍飛行員。我希望他也喝桔子水。”
  “這主意不坏。在上邊,”伽拉德指了指天花板,“情況變化很快。你務必眼快心靈,要在別人看見你以前先看見別人。一旦發現以后,反應必須迅速,必須接二連三迅速作出決定。情況每秒鐘都在變換。你得為自己寶貴的生命駕駛這架飛机。現在有些青年嗜酒如命,他們說喝酒能消耗精力。我的工作可需要我的全副精力。”
  “我有很多事想問你,”維克多·亨利說。“可是今天晚上也許你不愿提起空戰吧。”
  “是嗎?”伽拉德好奇地注視了帕格好一會,然后朝帕米拉看了一眼說:“一點也不。說吧。”
  “德國佬到底怎樣?”
  “德國佬都是很好的駕駛員,优秀的射擊手。我們的報紙使我們很惱火,他們總說德國佬不堪一擊。”
  “他們的飛机怎么樣?”
  “109是好飛机,但噴火式戰斗机与它也不相上下。旋風式略微慢一些,好在它更容易操縱。他們那种雙引擎110比較次,看來不便于掌握。當然,他們的轟炸机都象孵蛋的鳥,很容易打中。”
  “英國皇家空軍的士气怎么樣?”伽拉德往嘴里送了一支煙,用一只手迅速地把它點燃。
  “我可以說,士气很高。但也不象報紙上宣傳的那樣。不是所說的那种英勇的愛國主義。我還記得我第一次在英國上空作戰,空中戰斗机控制中心所說的那個地方果然出現了小黑點。我有那么一种感覺。我心里想:‘這些瞎了眼的德國佬,他們真的來了,憑什么進犯我們的領空?狗雜种。看我不把你們接下來!’沒想到這之后。我為了自己不被打下來,忙得不亦樂乎。以后的情況大致都是這樣。”他默默地抽著煙,眼睛睜得很大,凝望著遠方,他的手指不斷地彈動。他在椅子里換了一下姿勢,好象嫌椅子太硬。“這是任務,我們必須盡我們最大的努力去做。我們在這里打的仗要比在法國時更多了。上校,您可以告訴您的儿子:恐懼是個重要因素,尤其是戰爭一直持續的話。要學會怀著恐懼生活下去。有的人簡直不能夠。我們稱這种人是士气不振。殘酷的事實是:射程越短,准确度越大。可是這個射程要靠你去縮短。古代的兵法在這里可用不上。您知道打仗的時候總有一些人老遠就開火一用完彈藥就掉頭往回跑。有些人把敵机追到云層里就找不到了;也有人從來找不到敵机,白白起飛一趟。大家很快都會知道誰干了這种事。也沒有人責備他們。過一段時期,他們就調离了工作。”他又沉默了,眼睛朝下注視著緊緊捏在雙手里冒著煙的香煙,顯然在想一些往事。他在椅子里又挪動一下身子,抬頭看看維克多·亨利,又把視線轉向帕米拉,帕米拉正聚精會神地望著他的臉。“嗨,不管好歹,總是我們在抵抗德國佬,亨利上校,這總是振奮人心的。我們現在駕駛的飛机能在半小時內飛越整個英倫三島。最优秀的炮台,舉世無雙。我們現在干的事可說是很少人干得了或者干過的,也可能將來永遠不會再有人去干了。”他環視這間雅致的小餐廳,這里坐滿了盛裝的婦女和穿軍裝的男子。他露出粗野的笑容,翻了翻白眼說:“如果您對絕技感興趣,那么——”他把拇指往上一翹,“就在上邊找。”
  “您的桔子水。先生,”侍者說著,鞠了一躬。
  “來的正是時候,”伽拉德以。“我話說得太多啦。”
  帕格舉杯對伽拉德說:“謝謝你,祝你幸福,愿你狠狠打擊敵人。”
  伽拉德張嘴笑了笑,呷了一口,在椅了里不停地挪動身子。“您知道,我可以說是個演員。給我一點儿提示,我就能夸夸其談。您的儿子駕駛什么飛机?”
  “SBD,無畏式道擠拉斯。”帕格說,“他是航空母艦上的飛机駕駛員。”
  伽拉德慢騰騰地點點頭,指頭彈動得越來越快了。“俯沖轟炸机嗎?”
  “是的。”
  “關于這种飛机,我們還有爭論。德國佬從你們海軍那里仿造了這种飛机。我們司令部對此不感興趣。我們認為駕駛員在可以預測的垂直航線中會遇到困難。我們的小伙子打下不少斯杜加式俯沖机。而且,還得俯沖順利。投彈命中目標。不過,我得向那些航空母艦上的飛机駕駛員致敬,他們能在海里一小塊搖搖晃晃的地方著陸。我卻要回到我那廣闊無垠、穩如泰山的大地母親的怀抱,我對它越來越熱愛了。”
  “啊,我有個情敵啦,”帕米拉說。“我很高興她是那樣古老,又那樣平坦。”伽拉德揚起眉毛,向她微笑。“不過你還是愿意她愛上我,是不是,帕姆?”
  吃飯的時候,他對維克多·亨利詳細講述了雙方戰斗机采用的戰術。伽拉德興致勃勃,把兩只手突然放下來表示操縱的情況,滔滔不絕地用了一大堆術語。他現在才顯得輕松了,舒舒服服地坐在椅子里,异常興奮地微微笑著。他所談的都是重要情報,帕格想盡可能記在腦子里。他要了烤牛肉,還有法國紅葡萄酒,但是酒他喝得很少。帕米拉終于抱怨說這瓶酒全是她一個人喝光了。
  “我需要充沛的精力,”帕格說,“比台德更需要。”
  “那類節制飲食的英雄好漢們已叫我膩味了。我自己宁可做一個膽小的醉鬼。”
  伽拉德在吃第二份烤牛肉和約克郡布丁,他吃得很多,說過去三個星期,他几乎掉了八磅肉,要在三天之內補回來,這時侍者頭儿給他送來一張字條。伽拉德把字條揉作一團,用餐巾擦了擦嘴,走出屋去。過了一會儿,他又回到座位上,朝他們笑笑,繼續吃起來。
  “帕姆,情況有變化,”他把菜吃完,突然說。“我們營輪休取消了。等天涼些才有假。”他朝維克多·亨利笑了笑,用十個手指輕輕敲打桌子。“我倒不在乎。如果周圍熱火朝天,而自己卻站在一邊,反倒叫我心里不安。”
  在這張小餐桌旁的沉寂空气中,維克多·亨利感到這一命令遠遠不止預兆著重新征召一個疲憊而焦躁的飛行員,再度把他送上天空將產生的危險。這標志著英國皇家空軍已經窮于應付了。帕米拉問:“你什么時候必須回營,明天嗎?”
  “照說,我現在就該回去了,可是跟你們在一起,我太高興了,太喜歡吃我那牛排啦。”
  “我可以用車送你到畢京山。”
  “帕姆,真的,他們會從各种低級旅館、公共場所把人找回來,他們把找到的人集合起來一起走。”他看看表。“我要走了,不過晚上時間還早。你應該去看看諾爾·考渥德的戲。听說很滑稽。”帕格連忙說:“我想我該讓你倆談談心啦。”
  這位皇家空軍飛行員盯著他的眼睛說:“怎么,您再多听一會儿帕米拉酒后的胡言亂語就受不了啦?別走。好几個星期以來,她還是第一次這么有精神呢。”
  “好吧。我想我是受得了的。”帕格說。飛行員和帕米拉站起身來。帕米拉說:“就要走嗎?好吧,我們可以慢慢穿過這條長廊。”
  帕格站起來伸出手。台德·伽拉德說:“祝您運气好,亨利上校,祝您那個在無畏式俯沖机上的儿子運气好。告訴他我推荐桔子水。到畢京山飛机場來看我們吧。”
  剩帕格一個人在桌旁。他坐下用餐巾擦擦右手。伽拉德的手非常濕。
  几天以后的某個下午,他當真參觀了台德·伽拉德的中隊。畢京山位于倫敦東南。如果德國轟炸机越過英吉利海峽進犯他們最近的机場,這里正是他們的必經之路。德國空軍決定炸平畢京山,因此机場呈現出一片凄涼景象:飛机殘骸、被焚毀的沒有屋頂的飛机庫、炸坏的跑道,還有焦的木頭、炸毀的排水溝、炸塌的泥土和炸碎的水泥,到處散發出沖天的臭气。帕格來到的時候,壓路机正四處吼叫著修補跑道,兩架飛机剛剛著陸。机場上到處停放著短粗的戰斗机,穿罩衣的机工們爬上爬下,忙著修理,嘴里愉快地大聲說著不干不淨的話。机場顯得十分繁忙。
  伽拉德臉色很憔悴。但比在薩沃伊小餐廳時高興多了。在一個疏散了的兵營里,他把帕格·亨利介紹給十几個年輕人,他們一個個眼窩深陷,頭發篷亂,穿著滿是皺折的軍服、露羊毛邊的皮靴和黃色救生衣,懶洋洋地躺在椅子里或鐵吊床上,有的光著頭,有的把窄小的藍帽子歪戴在一只眼睛上。這位身穿軍便服的美國海軍上校的到來使他們的談話聲突然停止了,在一陣難堪的沉默中,只听得收音机里播送的爵士樂。隨后,一個看來象從來沒有刮過臉的、面孔紅紅的飛行員,遞給帕格一杯濃茶,并且用友好口吻攻擊海軍的無用。他說,他飛過英吉利海峽的時候,曾經被一艘英國驅逐艦擊落,因此他可能有點成見。帕格說,為了海軍的榮譽,他對這件蠢事表示遺憾,但作為英國的朋友,他對這樣的射擊術表示欽佩。他這話引起哄堂大笑。接著他們又談起飛行,起先還有些拘束,后來就把客人拋到腦后了。有些行話他听不謹,但眼前的情景一目了然:始終處于戒備狀態,几乎晝夜不眠,意外事故和戰斗中損失飛机太多,而德國戰斗机又比他們多得多,但是在這個人數銳減的中隊里,有一种決一死戰的、豪邁而奮激的高昂士气。帕格了解到戰爭開始以來,几乎有半數以上的飛行員已經犧牲了。
  六點的新聞開始以后,他們停止談話,都聚集在收音机旁邊。這一天只有一場小戰斗,雙方擊落飛机的比率是三比二,德國空軍居下風。飛行員們互相翹起大拇指,稚气地笑起來。
  “他們都是优秀的青年,”伽拉德送維克多·亨利上車時在路上說。“當然,您一進來。把他們關于女人的談話打斷了。我是中隊里的中年人啦,他們也不大跟我談這些。這些年輕人不飛行的時候,動人的經歷可多哩。”他對帕格會心地笑了笑。“有人心里納悶,他們怎么還有精力爬上他們的飛机呢?可是,他們照樣爬上去,一點也不錯。”
  “活著而且年輕,真是黃金時代啊,”帕格說。
  “是啊。您問過我士气怎么樣。現在您親眼看到了。”他們在汽車旁握手的時候,伽拉德靦腆地說:“我應該感謝您。”
  “謝我干什么?”
  “帕米拉要回英國。她告訴我,他們在華盛頓無意中遇到您的時候,她正拿不定主意呢。她決定跟您商量,您的話對她起很大影響。”
  “嗯,我感到很榮幸。我覺得我的意見是正确的。我相信她父親离開了她照樣會生活得很好。”
  “韜基嗎?他會比我們都生活得好。”
  “不太順利,”梯萊特少將說。他開著汽車從瑪寶門前許多甲虫似的、濕漉漉的黑色出租汽車中穿過去。天气變得多雨多霧了。珠灰色的灰暗籠罩著悶熱而潮濕、毫無戰爭气氛的倫敦。人行道上,人們撐著傘熙來攘往。紅色雙層公共汽車和警察的膠皮雨衣都在雨中閃閃發光。神秘的倫敦披著單調的、和平時期的晨衣。
  “畢京山的士气真不坏呀,”帕格說。
  “是嗎,您去過了?士气是毫無問題的!數字卻很糟糕。也許小胖子戈林也缺少戰斗机飛行員。我們很缺少,這是肯定的。缺少得厲害。我們不知道山那邊的情況。我們只是堅持著,寄希望于未來。”
  他們開車前進,雨漸漸住了。不多時,柔弱的陽光照到一排排望不到頭的、清一色的潮濕而肮髒的紅房子上,也射進車里。梯萊特說:“我們气象學家的工作非常出色。他們說雨下不久,德國佬今天可能來。說來奇怪,英國碰到了百年不遇的好夏天,偏偏又赶上德國佬來空襲。”
  “天晴是好事還是坏事?”
  “對于德國佬選中目標、投擲炸彈是有利的。可我們的截擊机也更容易發現敵人,把敵人擊落。如果要我們選擇,我們的年輕人還是喜歡大晴天。”
  他談到拿破侖在天气上總是走運,他又引證查理十二世和華倫斯坦的几次戰役由于意外的暴風雨而轉敗為胜。帕格很欣賞梯萊特的博學多識。在這方面,他是毫無招架之功的,也想不出有誰能胜過他。看來梯萊特對歷史上的每次戰役都很有研究。澤克西斯一世或凱撒大帝戰略上的失策惹他生气,就象赫爾曼·戈林惹他生气一樣。一小時后,他們的車駛到一個小城鎮。汽車沿著一條污水運河駛去,然后駛近一片滿是油煙的樓房,周圍圍著高高的鐵絲网。門口一個士兵向他們敬了個禮,放他們進去了。帕格問:“這是什么地方?”
  “烏克斯橋。您不是想看看第十一戰斗机大隊作戰指揮所嗎?”梯萊肯說。
  “啊,不錯。”三個星期以來,梯萊特從來沒有提到他提出的那個要求,維克多·亨利也沒有再提起過。
  一位面帶笑容的圓臉空軍上尉出來接待他們。他是個貴族,他的姓名很長,梯萊特說得很快,帕格沒有听清。這位貴族先生帶他們從耀眼的陽光下順著很長的螺旋形樓梯一直下到地下室。“有人也許盼望在這种地方碰上白兔,是不是,上校?”他操著牛津的聲調說。“可這里是看著表辦事。我擔心這里沒什么可看的。”
  他們走進一座奇怪的小劇場狹窄的二樓樓座。舞台和挂幕的地方是一堵黑牆,牆上滿是一行行電燈泡,除了最上邊一排紅燈,其余全是白燈。牆邊有一行標明皇家空軍各個准備階段的名稱。下面地板上有二十來個穿軍服的姑娘,有的戴著拖了長線的耳机,圍住桌上一張英國南部大地圖在工作。牆的兩側,在類似無線電控制室的玻璃小屋里,有些男人戴著耳机伏在桌上寫東西。這個地方散發出一股地底下泥土和水泥的气味,很安靜,很涼爽。
  “勃納—沃克,你的美國客人來啦,”梯萊特說。坐在樓座中間的金發軍官轉過身來露出微笑。“啊,來啦!听說您要來,我們高興极了。來,坐在我旁邊,好嗎?”他和他們握握手。“現在沒有什么事干,可是很快就要有事干了。英吉利海峽的天气一旦從坏變好,德國佬就要自天而降了。”勃納—沃克用一只手擦了擦他那瘦削的粉紅色的下巴,調皮地朝帕格瞟了一眼。“我說,您搜羅來的那些飛机,可派了大用場啦。”
  “它們在空戰中派不了什么用場,”帕格說。
  “這些飛机用于巡邏特別好。對來犯的艦隊予以迎頭痛擊。飛行員很喜歡它們。”勃納-沃克注視他的眼睛。“瞧這儿,您能在兩天之內生產這批飛机嗎?”帕格只是咧嘴一笑。
  勃納-沃克搖搖頭,摸了摸他的鬈發。“我當時真想主動向您提供幫助,可是您給我的印象好象您一個人完全對付得了,那樣我們反倒成了大傻瓜啦。啊,有一個我們共同認識的朋友來啦。大熱天在華盛頓的招待會上頭一次見到您時,您不是跟塔茨伯利父女在一起嗎?”
  帕米拉走進來換另一個姑娘的班。她抬頭望望,向維克多微微一笑,就開始工作,再也不朝他看了。
  “看起來一目了然,是吧?”勃納-沃克指著那張地圖和那堵牆說。“斯坦莫爾戰斗机司令部負責防空,可是,他讓每個大隊獨當一面。我們的地區是英國東南部。這是個熱鬧地區,离德國最近,倫敦也在這里。”他用他那枯瘦的手臂指著那堵牆。上下揮動。“那六行燈泡表明我們大隊的六個戰斗机控制站。垂直的一排燈泡表示一個戰斗中隊。統共二十二個中隊。理論上,我們指揮五百名以上戰斗机駕駛員。”勃納-沃克抿了抿嘴唇。“那是在理論上。目前我們正從其他大隊借用飛行員。就這樣,我們還缺很多。不過……”他朝那堵黑牆的牆腳指了指,牆腳的白燈泡亮了,組成一排鋸齒形。“牆上的燈從下往上亮,就表示進入戰斗准備,跟著就是起飛、發現敵人,最后當然是雙方交火。那是一排紅燈泡。我們六個分站跟我們和飛行員們說話。我們在這里把全部情況匯在一起。空戰激烈時,空軍少將會來親自指揮。啊,對了。關在左邊玻璃室里的那些可怜的人是收集從地面觀察站發來的情報的。右邊的人收集來自防空站的情報。因此有關德机在我們領空的消息很快就從這里反映出來。”
  在這里,帕格并不象在凡特諾時那樣吃惊了。他已經知道有這种系統存在;可是現在仔細一觀察,一种敬畏之心油然而生。“先生,照您說來,不是要有几十万英里長的電纜嗎?成千上万根線路,林立的設備,這些都是什么時候裝備好的?”
  “啊,兩年前我們就定出計划了,那班政客認為這筆經費太大,不同意。慕尼黑會議之后我們才拿到經費。這是一股逆風,不是嗎?嘿,開始啦。我相信德國佬已經來啦。”
  那堵黑牆上的白燈泡開始往上亮。坐在勃納—沃克旁邊的青年貴族把話机遞給他。勃納—沃克即刻用皇家空軍的暗語講話,他的目光從牆上移到放地圖的桌上。然后他把話机送回原處。“不錯,凡特諾雷達站現在報告說,敵人開始進攻,有的正准備進攻。其中兩起是四十架以上,一起是六十架以上。”
  梯萊特說:“戈林真是頭蠢驢,他怎么不搗毀我們的雷達站?這肯定是他的一個歷史性的錯誤。”
  “啊,他嘗試過,”勃納—沃克說。“可是要做到并不那么容易。除非他們擊中鐵塔,把它炸得粉碎。不然的話,它象一株棕櫚樹,暴風雨過后,依舊挺立起來。”
  “那么,他應該不斷地炸。”
  白燈泡不斷在板上往上亮。作戰指揮所即刻呈現出一片繁忙景象。但是,沒有人露出惊慌的神色,說話的聲音也很低。空軍少將來了。他很瘦,顯得很嚴肅,留著稀疏的小胡子,跟梯萊特將軍很象兩兄弟。他走進來以后,起初沒有注意到客人,后來跟梯萊特打招呼,他臉上帶著十分熱情的笑容,這使他看來和藹可親。
  畢京山控制站的紅燈首先亮了。維克多·亨利看見帕米拉抬頭朝這些燈光看了一眼。她和別的姑娘們忙于擺弄箭頭和號碼盤,桌面上立刻清晰地顯示出四隊飛机正沿著不同路線向英國南部進襲。地上接電話的人們很低的、嘁嘁嚓嚓的報告聲混成一片。樓座里沒有人聊天了。亨利坐在那里眼看紅燈一個個亮起來,他象看球賽似的被吸引住了。在約二十分鐘內,木板上半數中隊的紅燈都亮了。
  “差不多啦,”勃納—沃克不再發緊急命令,信口說一句。
  “我們几乎出動了二百架飛机。這批飛机下來加油、補充彈藥的時候,另有一批在旁作掩護。”
  “你們木板上的紅燈有全亮的時候嗎?”勃納—沃克抿了嘴唇。“有,那是由不得你選擇的。目前,后備力量已經快用完了。”
  帕格竭力想象,在那遙遠的、蔚藍色的天空現在正有多少飛机在云層里躥來躥去。這場飛机的搏斗造成多少象年輕的華倫和拜倫那樣的德國和英國青年的死亡。帕米拉那位冷靜的桔子水愛好者,矮矮胖胖的演員,這時也穿著黃色救生衣,以每小時几百英里的速度在空中飛翔,同時要注意飛机的反射鏡里有沒有白色的的方机頭出現,或者向沖過來的漆有黑十字的敵机射擊。畢京山的兩個燈泡朝上亮,變成白色:返回基地。
  “從德國飛机起飛開始,戰斗很少超過一小時的。”勃納—沃克說,“他們很快就沒油了,非回去不可。他們象精疲力竭的蝙蝠,時常掉下海去。俘虜們說,德國空軍給英吉利海峽取了一個不不雅的名稱,相當于你們美國的‘糞溝’。”
  几分鐘以后,紅燈一個個熄滅了。空軍少將离去了。下邊的姑娘們把桌上的標志全都拿掉了。勃納—沃克爵士接電話,听取匯報,他用兩只瘦骨嶙峋的、毛茸茸的手拚命擦了擦自己的臉,轉向帕格。他的兩眼布滿了紅絲。“您愿意跟帕米拉·塔茨伯利談談嗎?”
  “當然啦。情況怎么樣?”
  勃納—沃克精疲力竭地聳了聳肩膀,說:“我們不能們每架轟炸机都擋回去。我怕有不少飛机已經穿過防線,干盡了坏事。但有時候打完仗,情況沒有想象的那么糟。我們損失了不少飛机。他們也一樣。要等一兩天,才能有准确數字。我想我們打得不坏。”
  當帕格跟這位青年貴族走出去,留下梯萊特跟那位精神萎靡的高級官員交談時,帕格回頭朝那座劇院望了一眼,那堵牆上又只剩牆腳或靠近牆腳的燈泡亮著。屋里靜悄悄的,散發出一股強烈的泥土气息。通往地面上的樓梯顯得更長更陡了。帕格感到很累,盡管他什么也沒有做,一直坐在那里觀看。他气喘,心跳,見到陽光感到很高興。帕米拉穿著一身藍軍服站在外邊的陽光下。“啊,您參觀過啦,可是今天不是最好的一天。台德掉下去了。”她說話的聲音很鎮定,帶著閒談的口吻,但她用冰涼的雙手不安地握了握他的手。
  “你能肯定嗎?”
  “是的。他可能跳傘了。但是,他的飛机掉到海里去了。跟他同一個中隊的兩個同伴報告說、他掉下去了。”她緊握他的手,用閃著淚花的眼睛望著他的臉。
  “帕姆,你說過,他們常常會爬出海面,很快回到工作崗位。”
  “啊,當然。那要靠台德自己了。我要了一張特別通行證。今天晚上我要到倫敦去。您能請我吃頓飯嗎?”
  一周過去了又是一周。伽拉德始終沒有回來。帕米拉到倫敦來了好几次。有一次,維克多·亨利對她說,她好象只是在她高興時才參加戰斗。她回答說:“我表現得糟糕透了,我想盡了辦法,利用別人的同情和好脾气,讓別人過分遷就我。我很快就要被關在營房里听候處分了。不過那時候您已經走啦。現在呢,您還在這里。”
  這里的美國人都認為帕格·亨利找上了一個年輕的空軍婦女輔助隊員。為了安慰帕米拉,他常常帶她去弗萊德·費林的公寓。公寓在英國和美國人聚會中心貝爾格拉夫廣場。自從費林跟羅達在圣誕夜爭吵以后不久,德國人因為費林透露了漢堡被炸的一些實際情況,把他驅逐出境。費林又和倫敦的姑娘們打得火熱,据他自己說,他常是精疲力竭地到廣播室去。他那些關于戰時英國的激勵人心的動人描寫引起美國人士的深切同情,孤立派認為他顯然拿了英國人的錢。
  維克多·亨利第二次把帕米拉帶到這個公寓時,費林在過道里單獨碰見帕格時說:“尊敬的亨利先生,您是在偷著干吧?她個子很小,可是很老練。”
  “她是我朋友的女儿。”
  “不錯,韜基·塔茨伯利也是我的老朋友。”
  “對啦。就是她。她的未婚夫是一個英國皇家空軍飛行員,在戰斗中失蹤了。”
  費林的大圓臉上浮出會心的微笑。“原來如此,她應該找一點安慰啊。”帕格抬頭望望他。這位記者身高六英尺多,体格壯實。
  “你是想好好挨一頓嗎?”費林的笑容消失了。“帕格,你這樣認真嗎?”
  “我很認真。”
  “我不過問問罷了。羅達有信嗎?”
  “她非常想念我。紐約烏煙瘴气。她很厭煩,天气熱得受不了。”
  “情況正常。我的老朋友羅達。”
  進出這所公寓的男人,經常有婦女作伴,經常帶著几分醉意。這些人中有陸軍和陸軍航空兵團的觀察員,報社記者,電影演員,商人,他們跟帕米拉跳舞,開玩笑,但都把她當作維克多·亨利的情婦,不打扰她。
  九月初,有一次他和帕米拉在她的公寓里喝酒,談到這些事。帕格說:“淫亂、淫亂——仍然是戰爭和淫亂——除此都不時髦。”
  她睜大眼睛望著他。“哎呀,想不到你還是莎士比亞專家哩。”
  “帕米拉,除開西部小說,圣經和莎士比亞是我作為消遣的僅有讀物,”帕格相當嚴肅地說。“讀這些書很有益。干海軍這一行,可以有机會讀不少莎士比亞。”
  “嗯,我們這里可談不上淫亂,”帕米拉說。“只是人們不知道罷了。”
  “你是在抱怨嗎,姑娘?”
  “當然不是,你這個笨老頭子。我不敢想象你的妻子怎么受得了你。”
  “呃,我可是個好脾气、有耐心、從不埋怨別人的好伴侶。”
  “上帝保佑你,你說的不錯。”
  這時,空襲警報忽然鬼哭狼嗥地尖叫起來。帕格盡管听過多次,仍然感到心髒都要停止跳動了。
  “天啊!”帕米拉說。“他們來了!那不是。倒霉的戰斗机司令部干什么去了?”她和維克多·亨利并肩站在她起坐間外的小涼台上,手里拿著冰威士忌汽水杯,注視著一排排組成不整齊的大V字形的轟炸机群。飛机飛過蔚藍色的、晴朗的天空。在黯淡的斜暉中清晰地展現在眼前,高射炮到處發射,但它們只是在轟炸机群附近冒出白色和黑色的煙團,不起別的作用。
  “我怕是在最南邊和戰斗机護航隊干上了。”維克多·亨利的聲音有些發顫。轟炸机的數目使他大為吃惊。大批飛机如同未來派電影里的侵略者一襲來,空中充滿了億万蜜蜂有規律的、憤怒的嗡嗡鳴聲。此起彼落的砰砰的高射炮聲竟相形見絀。一隊V字机群飛過去了;但是藍色的遠方。又出現了几隊。當它們飛到城市上空時,面積之大,數目之多,令人難以置信。轟炸机飛得不高,高射炮似乎就在V字隊形里爆炸開來,但是飛机繼續往前直沖。低沉的炸彈爆炸聲響徹整個城市,灰白色的火焰夾著硝煙在陽光下飛騰而起。帕格說:“他們象是選中船塢了。”
  “我給你再拿一杯來,好嗎?我可是一定、一定要喝一杯。”她拿走他的杯子,急忙回屋去。
  轟炸机不斷從東南爾向出現。帕格考慮梯萊特少將的話可能不錯;這是德國人軟弱的表現,是戈林最后攤牌?是一种軟弱的表現!但是為這次令人難以置信的、沉著的大規模轟炸,德國戰斗机護航隊要付出多么慘痛的代价啊。英國戰斗机可以象擊落錫鑄的鴨子一樣,擊落這些又大又慢的飛机。他們早就證實了這一點。可是現在,轟炸机繼續飛來,肆無忌憚地在倫敦上空示威,象是一個陳列恐怖飛行机器的展覽。
  她端出飲料,朝空中瞥了一眼。“啊呀,上帝保佑,又來了不少啦!”
  她倚著欄杆。靠著他的肩。他用胳膊摟住她,她偎在他身邊,他倆就這樣站在一起,注視著德國空軍為了迫使英國投降而開始轟炸。這是九月七日。
  沿河,硝煙彌漫,射向天空的炮火更多、更猛烈了。城里一些地方,沒有擊中目標的炸彈燃起一小堆一小堆的火焰。在頭一陣惊恐過去之后,以后倒也不覺得怎么可怕了。聲音离得很遠,一塊塊的火焰散布在一大片紅色和灰色的完好的建筑物中間。顯得疏疏落落。倫敦真是一個非常、非常廣闊的城市。小胖子戈林這次大舉進襲并沒有給它帶來多大損失。只有熊熊燃燒的泰晤士河岸仿佛受了些創傷。這就是從帕米拉的涼台上看到的首次全面空襲的景象。
  他們在警報解除后步行到莎荷去吃飯,那邊也是這番景象。人行道上熙來攘往的倫敦人精神振奮,毫不气餒,甚至顯得趾高气揚。不相識的人互相交談,有說有笑,還翹起大拇指。交通与往常一樣擁擠。馬路上看不到被破坏的痕跡。遠處救火車的叮當聲和天空彌漫的硝煙,是戈林大舉進襲在這個區留下的唯一痕跡。電影院外面,甚至距平時一樣排著長隊,戲院售票處也在很快地出售戲票。
  當他們飽餐了一頓美味的意大利晚餐,踏著夕陽朝泰晤士河走去時,景象才開始變樣。硝煙的气味變得更濃烈;濃煙滾滾。襯著低空的云塊,在搖曳的紅色和黃色火光下。給人一种置身地獄的感覺。馬路上的人越來越多,連走路都十分困難了。這里的人們顯得更沉默寡言。亨利和帕米拉走到用繩子攔起的街道上,這里人聲嘈雜,水龍噴著水,消防隊員們喊叫著用水龍帶對准燒黑了的房屋,朝舔出窗外的火舌噴水。帕米拉繞過几條小巷和小街道,來到河邊,混在看熱鬧的人群中間。
  令人窒息的火燒的惡臭污染了大气,在這悶熱的夏夜,河上又吹來陣陣酷熱的風。月亮在低空透過滾滾濃煙,射出布滿塵土的紅光。對岸的熊熊火光映在黑油油的水面上。大橋慢騰騰地吐出逃難的人群,有的赶看大車,有的推著儿童車,有的坐著輪椅。他們大多衣衫襤褸,也有戴著帽子的工人,還有一群衣不蔽体的孩子。只有這些孩子走過來時,還高高興興,到處亂跑。
  維克多·亨利抬頭望著天空。繁星透過煙霧的隙縫在閃爍。
  “你知道,今天夜里天气非常好,”他說。“這些火光就是信號,百英里以外也能看到。他們還會飛回來的。”
  帕米拉突然冷靜地說:“我得回烏克斯橋去了。我覺得不大舒服。”她低頭看看自己的灰色薄綢衣裙。“我覺得好象不該不穿軍服。”
  帕格和帕米拉在离河邊好几條街的地方,剛剛找到一輛出租汽車。警報器又慘叫起來。身材瘦小的司机用手碰碰自己的帽子向他們行禮,說:“來吧,照常營業。打倒希特勒!”
  帕米拉進屋換衣服,維克多·亨利從涼台上注視著夜襲開始。破坏、騷動、壯麗的火燒場面、搖曳不定的藍白色探照燈光、轟炸机馬達密集的轟鳴、剛剛開始的砰砰的高射炮聲——這一切都使他的感官敏銳起來。帕米拉·塔茨伯利穿著空軍婦女輔助隊員的制服,走上月光朦朧的涼台,在帕格眼里,她簡直成了絕代的美人。她穿著平底鞋,顯得更矮小些,但這身朴素的服裝使她苗條的身材更加嬌媚可愛了。他這么認為。
  “他們來了嗎?”她問。
  “就要到了。”
  她又偎倚著他。他又用一只手臂摟著她。“該死,這些狗雜种,不會錯過目標的。”他說。“有這些火光引導他們。”
  “柏林也會起火的。”帕米拉突然之間變得凶狠難看,臉上帶著冷酷、憤怒的表情,涂了口紅的嘴唇上流露出仇恨。
  河岸上躥起新的火苗。四下蔓延,越燒越旺。遠處一片漆黑的泰晤士河上吐出更多的火舌。但這座大城市的大部分地區卻是一片黑沉沉的寂靜。一架小轟炸机從濃煙彌漫的空中墜落,象一枝蜡燭似的燃燒著,兩條交叉的探照燈光把它緊緊釘住。
  “天啊!打中了一架。他們打中了一架。再多打几架下來吧!”
  即刻就有兩架轟炸机墜落下來,有一架帶著一團烈火象一顆隕星似的筆直落下來,另一架兜了几個圈子,冒起黑煙盤旋起來,終于在半空中象遠處的一串炮竹似的爆炸開來。他們立刻听見一聲尖銳的炸裂聲。
  “啊!好极啦。好极啦!”電話鈴響了。
  “啊呀!”她尖聲大笑起來。”一定是烏克斯橋來的。召回開小差的人哩。說不定要請我上軍事法庭哩。”
  她過了一會儿回來,帶著困惑的表情說:“好象是你的電話。”
  “誰打來的?”
  “他不肯說。好象很重要。很不耐煩。”
  梯萊特將軍的聲音:“是亨利嗎?好极啦。您的朋友費林建議我往這里給您打電話試試。喂,您該記得吧,兩個星期以前,有天早晨您去拜訪的一位胖老頭,他說您為了工作想參加一次小小的遠征。去看看熟悉的异國風光,記得嗎?”維克多·亨利感到脊背一涼。“我記得。”
  “那么,這次旅行就要開始了。要是您感興趣的話,今天晚上等這次倒霉的空襲結束以后,我來看您,再詳細告訴您吧。喂,亨利,您听見了嗎?”
  “听見了,少將。您參加這次旅行嗎?”
  “我嘛,天曉得,親愛的,當然不羅。我是個膽小的老頭子,旅途奔波對我已經不适合了。再說,也沒有請我去啊。”
  “什么時候出發?”
  “我猜想他們大概明天動身。”
  “我能給您回電話嗎?”
  “我應該在一小時內把您的回答轉告他。”
  “我很快就給您回電話。”
  “那好。”
  “告訴我,您認為我應該去嗎?”
  “呃,既然您問,我想您准是瘋了。他們要去的地方熱得要命。是一年里最坏的季節。除非您特別喜歡那种風景。我可是不喜歡。”
  “您的電話號碼沒有變吧?”
  “已經改了。”梯萊特告訴他另一個號碼。“我坐在這里等著。”
  當他走上涼台時,她轉向他,臉色開朗起來。“他們又打下兩架。我們的夜班戰斗机一定沒有睡覺。至少,我們撈回了几架。”
  帕格凝望著外面奇妙的景象:熊熊烈火、探照燈光、熄了燈的城市上空沖天的紅色和黃色煙柱。“在華盛頓,我給你出過好主意。也許你認為那是個好主意吧。”
  “是啊,真是這樣。”她用眼睛探詢著他的目光。“誰給你來的電話?”
  “到屋里去。我現在要喝點酒。”
  他們坐在通向涼台的敞開的落地窗旁兩張扶手椅里。他朝前俯著身子,用臂肘撐著膝蓋,雙手捧著酒杯。“帕米拉,
  英國皇家空軍明晚要轟炸柏林。看來已經請我去當觀察員了。”
  帕米拉的臉在黯淡的燈光下繃緊了。她咬著下唇,凝望著他。這种表情并不討人歡喜。她的眼睛象貓頭鷹一樣瞪得滾圓。“我知道了,你去不去?”
  “我正在考慮。我認為這是個混帳的餿主意,梯萊特少將也認為這樣。可是,他同時又轉達了這次邀請。我不得不接受,否則我只有溜走。”
  “奇怪,他們為什么要請你,你又不是空軍。”
  “你們的首相先生見到我的時候隨便提了一句。他顯然記憶力很好。”
  “你想听听我的意見嗎?”
  “我正要問你。”
  “拒絕他。迅速、堅決、徹底地拒絕!”
  “好,為什么呢?”
  “這不是你份內的事。特別不是一個美國駐柏林的海軍武官份內的事。”
  “真是這樣。”
  “你活著回來的可能性是三比五。這樣太對不住你妻子了。”
  “我起初也這么想。”帕格說著,停頓了一下,從涼台的門朝外望了望。夜晚,高射炮砰砰作響,探照燈的藍色光束划過夜空。“不過,你們的首相認為我走一趟說不定還有點用處。”
  帕米拉·塔茨伯利生气地把手一揮。“簡直胡鬧。溫尼對于作戰這方面永遠畢不了業。他大概自己想去,以為別人都跟他一樣。很久以前,他在南非毫無必要地被俘了。五月和六月份,他一次又一次地飛到法國,得罪了將軍們,他上前線露了露面,給自己找來不少麻煩。他是個偉大的人物,可是這是他的許多缺點之一。”
  1溫斯頓的昵稱,指丘吉爾。
  維克多·亨利點上一支香煙,深深噴了一口,用手指不斷翻轉火柴盒。“我應該很快給梯萊特將軍回電話。我還是挂電話吧。”他走到電話机旁。她連忙說:“等一等,你怎么說呢?”
  “我准備接受。”
  帕米拉鼻子里大聲吸了一口气,說:“那你為什么要來征求我的意見呢?”
  “我想,你也許會提出一個我沒有想到的很好的反對理由。”
  “你自己提出了最好的反對理由。這是件蠢事嘛。”
  “我并不堅持。我的工作是搜集情報。這可是絕好机會。這里還有點諷刺的意味,帕米拉。美國海軍沒有參戰,我到這里來看看你們打得怎么樣。問題在于,我怎么插手呢?這個問題我是逃避不了的。”
  “你考慮得太多了。你的總統對此會有什么意見呢?他叫你上這里來送死嗎?”
  “事后他會祝賀我的。”
  “除非你真能回來接受祝賀。”
  當他重新去拿話筒的時候,帕米拉·塔茨伯利說:“我要去找弗萊德·費林作伴,或者找跟他一樣的人。”這句話使帕格的手臂停住不動了。她說:“我是非常認真的。我想念台德想得厲害。我不能忍受再失去你。我愛慕你比你想象的深得多。我并不是道德的化身,你要知道。你把我完全看錯了。”
  他看著這個生气的姑娘,自己臉上皺紋更深更重了。他心跳得几乎連話也說不出來。“我要說,乘人之危是很不道德的。”
  “你不了解我。一點也不了解。在‘不來梅號’上時,你把我當成一個女學生看待,你的看法從來沒有真正改變過。你的妻子不知用什么辦法使你二十五年來一直保持這么單純。”
  維克多·亨利說:“帕姆,我确實想,我不會命定要在乘英國轟炸机飛到柏林上空時被擊落。我回來再看你。”
  他給梯萊特打電話,帕米拉气憤憤地睜大了眼睛。“笨蛋,”她說。“苯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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