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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一長列火車在一片騰騰的白色蒸汽中,鳴著汽笛,隆隆地緩緩駛進弗列德累徹斯特拉斯終點站。羅達緊緊抓住維克多·亨利的胳膊亂蹦亂跳。送他們到這里來接從科尼希斯貝格開來的列車的一位穿制服的外交部官員露出微笑。帕格發現他在笑。“我們已經有一年多沒見到我們的孩子了。”他壓倒一片嘈雜的火車聲,大聲喊道。
  “是嗎?那可是大喜事呀。”火車停了,人們紛紛下車。
  “我的天!”羅達喊道。“那個走下踏板的是他?那不可能是他。那簡直是個骨頭架子。”
  “哪儿?哪儿?”帕格說。
  “不見了。就在那邊。啊,他原來在這儿!”
  拜倫栗色的頭發又長又卷,亂蓬蓬的,蒼白的臉上顴骨高高突起,眼睛顯得又亮又大。他笑著揮手,可是,一眼看去,父親几乎認不出這個尖下巴、面頰塌陷、衣服穿得很寒傖、舉止隨隨便便的年輕人來了。
  “是我。是我。”他听拜倫喊道。“您不認識我了嗎,爸爸?”
  帕格拉著羅達的手,朝拜倫奔過去。拜倫噴出一股酒气,他緊緊地擁抱了父親好半天,用兩天沒有刮過的胡子扎著他的臉。隨后他又抱著母親吻了吻。
  “該死,我頭都暈了,”他講話總是突然迸出來,很象羅達,但聲音卻是很粗的男中音。“他們在車上簡直把我們當成要上市的豬了,拚命填。我剛吃完午飯,喝了三种不同的酒,媽,您顯得真漂亮。簡直象二十五六歲。”
  “你可是象個鬼。干什么在波蘭到處跑?”
  那個外交部官員扯了扯拜倫的胳膊肘。“您當真覺得對你們不錯嗎,亨利先生?外交部紐斯多特博士,”他說著,卡嚓一聲把腳跟一并,臉上沿著皺紋笑了一下。
  “呃,無可非議,先生,無可非議,”拜倫說著,哈哈大笑起來。“不過那只是我們离開華沙以后。在華沙可是暴行。”
  “啊,那是戰爭。我們希望您把對待您的情況寫一個短短的意見,在您方便的時候交給我們。這是我的名片。”
  萊斯里·斯魯特臉色發灰,顯得很苦惱的樣子,兩手拿著許多證件,走過來向維克多·亨利自我介紹。“我很想明天去使館拜訪您,先生,”他說,“等我先把事情弄出個頭緒來。”
  “隨便什么時候來吧,”帕格·亨利說。
  “不過讓我現在就告訴您,”他臨走的時候,扭頭對他說,“拜倫确實幫了大忙。”
  紐斯多特博士很客气地強調說,拜倫現在可以由他父親進行監護,過后再去領證件;或者由他親自替拜倫辦好,然后把證件送到亨利海軍中校的辦公室。“啊,”紐斯多特博士說,“這既然是儿子來跟父母團聚,再搞那套繁文縟節就太不人道了。”
  汽車駛往綠林區,羅達坐在儿子身邊,挽住他的胳膊,一邊抱怨他臉色太可怕。拜倫是她的心頭肉。羅達在醫院頭一眼看到自己的孩子,就想到拜倫這個名字,當時他還是個很瘦的嬰儿,一張三角形的面孔上一對藍湛湛的大眼睛直眨巴;即使后來長胖了,但一看就知道是個男孩。她覺得這孩子很有男子气,富于浪漫气質。她本來希望他成為作家或演員;她甚至掰開他那紅紅的小拳頭,尋找能成為作家的“三角紋”,她不知從什么地方看到說,孩子生下來看手紋就可以預卜未來。拜倫并沒有成為作家,但是她認為,他确有浪漫气質。她暗暗地同情他拒絕考慮擔任海軍職務,甚至同情他學生時代的懶散習慣。她從來不喜歡帕格給孩子取的“勃拉尼”這個小名,它有一股海水的味道,好多年后她才叫他的小名。拜倫心血來潮,突然跑到哥倫比亞去搞藝術,這使帕格很失望,她卻暗暗高興。華倫真是亨利的后代,用功讀書,會開汽車,做事有始有終,在學校是优秀生,很注意軍官的軍階,而且一步步地去追求它。她覺得,拜倫卻象她自己,本質很好,因為夢想不曾實現而苦惱,甚至自暴自棄。
  1勃拉尼在英文中有“鹽水”,“海水”的意思。
  她發現他鬢角上的傷疤,大吃一惊,用手撫摸它,問是怎么回事。他于是開始講述他從克拉科夫到華沙的這段冒險旅行的經歷,中間不時地打斷話頭,惊歎街上看到的景色:垂直插在腓特烈大帝塑像周圍的許多面紅A字旗;一隊希特勒青年團團員身穿褐色襯衫,打著黑領巾,穿著黑短褲,招搖過市;一群修女騎自行車經過腓特烈大街;公園里的露天音樂會;正在轉圈的旋轉木馬。“完全一派和平景象,不是嗎?真是風平浪靜极了!爸爸,戰爭情況如何?華沙陷落了嗎?盟軍害怕了嗎?德國人是空前的撒謊專家。”
  “華沙還在堅守,但仗實際上已經不打了。關于和西方ae*和則眾說紛紜。”
  “确有誠意嗎?已經實現了嗎?我的天,你要不要上咖啡館看看?五百個柏林人當中你簡直找不到一個不是在咖啡館里吃酸面點心,喝咖啡,說說笑笑。當一個柏林人可真不錯啊!我在干什么呢?想起來了,正好節骨眼上水泵坏了,螺旋槳的皮帶也斷了。頭頂上德國飛机就沒有斷過。新娘歇斯底里大發作。我們离最近的市鎮還有二十英里。离開這里一
  英里多路的地方有一些農舍,可是也都被炸成一堆瓦礫了……”
  “農舍?”帕格机警地插嘴說。“但是德國人始終揚言他們的空軍只襲擊軍事目標。為此他們還拚命自吹自擂呢。”
  拜倫哈哈大笑起來,“您說什么?爸爸,德國人的軍事目標包括一切能動的東西,從一只豬開始。我也是一個軍事目標。因為我在地面上,而且活著。我親眼看見在遠离前線的后方,千百幢房屋被炸毀。德國空軍不過是在進行演習,准備對付英法。”
  “你在這里講話可要注意,”羅達說。
  “我們在車上。這里總該很安全吧?”
  “當然。你說下去,”帕格說。
  他認為拜倫的見聞可能是很好的情報資料。德國大正大肆宣傳波蘭人如何殘暴,并且在報紙上刊登被殘害的“日耳曼人”和德國軍官的令人厭惡的照片,与此作為對照,同時還刊登了被俘的波蘭士兵愉快地吃喝和跳民族舞蹈的照片以及猶太人在施湯所就餐、對著攝影机微笑招手致意,德國大炮、坦克駛過安然無恙的農舍、城鎮、愉快的波蘭農民向他們歡呼之類的照片。拜倫談的情況給這些宣傳增添了有趣的色彩。
  拜倫滔滔不絕地講述著。到達綠林區之后,汽車駛進花園。“嘿!网球場!真大呀!”他仍然用狂熱的聲調喊道。大家都坐在躺椅里,啜著飲料,拜倫繼續講述華沙之圍,講到街上的死馬,坦克陷阱和街角可怕的崗哨,自來水總管道被破坏以后,使館廁所無法沖洗,整個街區的樓房失火,一幫人想用一桶桶沙去扑滅熊熊的火海。他還講到馬肉的滋味,炮聲,醫院走廊里成堆的傷員,一座猶太會堂緩緩地倒塌在街上,使館地下室里一排排帆布床,順著秋季野花盛開的土路穿過無人區的那次可怕的探查活動,他講得繪聲繪色,大家听了仿佛身臨其境。柏林灰藍色的暮色越來越濃了,拜倫依舊講個不停,嗓子啞了,不斷地用飲料潤濕一下,但始終講得有條不紊,清清楚楚。這是一次惊人的表演,他父母一再地彼此交換眼色。
  “我講這些都講得餓起來了,”拜倫說。他講到德國人在克洛夫諾車站為他們設的那次惊心的晚宴。“到科尼希斯貝格又擺過這么一次。我們一上火車他們就拚命給我們吃。這么多東西真不知道往哪里裝。我以為在華沙我會把骨髓都耗干的。完全耗光了,現在又裝得滿滿的。不過,咱們准備什么時候吃飯?在什么地方吃,怎么吃?”
  “拜倫,你的衣服太髒了,”羅達說。“你沒有別的衣服了嗎?”
  “有滿滿一大箱,媽媽。在華沙,還端端正正地貼著我的名字呢。這時大概已經化成灰了吧。”
  他們來到選帝侯大道一家僻靜的餐館。拜倫指著挂在窗上的一塊蠅糞斑斑、七歪八皺的招牌笑了,招牌上寫著:本餐館不供應猶太人。“柏林還有猶太人嗎?”
  “一般不大見到了,”帕格說。“戲院等地方都不允許他們進去。我猜想他們大概都躲起來了。”
  “是啊,在柏林可不容易,”拜倫說。“在華沙猶太人可都很活躍。”
  上湯的時候,他不說話了。想必是他自己說話的聲音使他一直保持清醒狀態,吃完湯以后,還沒有上菜之前,他的頭耷拉下來,垂到胸前。他們好不容易才把他叫醒。
  “咱們還是送他回家吧,”帕格說著,向侍者打了個手勢。
  “我看他支持不住了。”
  “什么?別回家,”拜倫說。“咱們上劇院吧。看歌劇。咱們也來享受享受文明的玩藝儿。去逛一逛吧。啊,要當柏林人了!”
  他們照顧拜倫睡下,然后到花園里散步。帕格說:“他變多了。”
  “是因為那個姑娘,”羅達說。
  “他很少提到她。”
  “我是這么看的。他一點沒有提到她。但是,他正是因為她才去波蘭,正是因為她才在克拉科夫被扣留。因為保護她的親屬,他放棄了自己的護照。猶太會堂倒塌的時候,他正在跟她叔叔講話。我覺得他在波蘭的所作所為完全是一個猶太人。”帕格冷冷地望著她,她卻絲毫沒有覺察,繼續說:“也許你從斯魯特那里能了解到一些關于她的情況。事出蹊蹺,她想必有些道理。”
  第二天早晨,帕格辦公桌上擺著一疊信,最上邊是一個几乎是正方形的談綠色信封,角上印著白宮字樣。信封里是用深色鉛筆潦草寫就的一頁信,信紙上也印著相同的字樣。
  你又是非常正确,老兄。剛才財政部告訴我,大使們听說我們提出購買遠洋大郵船的建議,都暴跳起來。你能把你的水晶球借給我嗎?哈,哈!只要你遇到机會,就給我寫信,告訴我你在柏林的生活,告訴我,你和你的妻子作何消遣,你們都交了哪些德國朋友,那里的人民和報紙都講些什么,餐館的供應如何,總之,不管你遇到什么,就寫信告訴我。在德國現在一片面包要多少錢?華盛頓依舊非常悶熱、潮濕,盡管樹葉已經開始變黃。
  羅斯福
  帕格把其他信件擺在一邊,注視著這封來自一位奇人的奇怪的信,他曾把這位奇人澆了一身海水,但現在他是他的司令官;這位奇人是新政運動的創始人(帕格不贊同這一運動),但現在大概是除希特勒之外,世界上最聞名的頭面人物。這樣輕松、平凡、潦草的書信和羅斯福的身份很不相稱,但是卻与“戴維號”上一位身穿法蘭絨運動衣、頭戴草帽、頗為自負、蹦蹦跳跳的年輕人性格相符。他拿過一本黃色的活頁簿,把他准備在一封不拘禮節的信中匯報柏林生活的要點一一寫下來,海軍中養成的服從和雷厲風行的作風已經成了他根深蒂固的習慣。文書的鈴響了。他按了一下開關。“不見客,怀特。”
  “是,是,先生。有位斯魯特先生想見您,不過我可以……”
  “斯魯特?等一等。我見他。給我們來點咖啡。”
  這位外交官看上去完全恢复了疲勞,顯得精神飽滿,只是穿著他那身剛熨過的蘇格蘭呢上衣和法蘭絨褲有些瘦。“相當壯觀呀,”他說。“那座粉紅色的大樓是新的辦公地點嗎?”
  “是的。你可以從這里看到他們換崗。”
  “我對德國武裝人員的活動并不感興趣,我這么想。”
  他們兩人都哈哈大笑起來,一邊喝咖啡,中校一邊向斯魯特談起拜倫足足講了四個鐘頭的事。這位外交官留神傾听著,不時用手指撫摸燃著的煙斗的邊緣。“他提到布拉赫那次倒霉的事情了嗎?”亨利不明白他的意思。“我們車上帶著一位姑娘,撞進德國的火力圈?”
  “我想他沒提到過。那位姑娘是娜塔麗·杰斯特羅嗎?”
  “是的。那次乘汽車視察前線,同行的還有瑞典大使。”
  帕格沉吟了片刻。斯魯特注視著他的面孔。“沒有。一個字也沒有提到過。”
  斯魯特舒了一口气,活躍起來。“他把自己完全暴露在敵人的炮火之下,我不得不陪那位姑娘下車,給她找隱蔽的地方。”斯魯特滿不在乎地從他的角度講述這件事。然后他又講到拜倫去拖水,講到他熟練的修車技術,講到他如何不畏敵机和炮彈的情景。“如果您覺得可以的話,我想把這些情況都寫到一封信件里,”斯魯特說。
  “我想,可以,”帕格愉快地說。“現在,你講講那位姓杰斯特羅的姑娘的情況吧。”
  “您想要知道些什么呢?”
  維克多·亨利聳了聳肩。“什么都可以。我和我妻子對這位姑娘都有些好奇,她給我們的孩子惹下多少麻煩。整個歐洲都總動員了,她還去華沙干什么,拜倫為什么要跟她一道去?”斯魯特苦笑了一下。“她是來看我的。我們是老朋友了。我想,她大概發瘋了,非要到這里來。我盡了最大的努力阻攔她。這孩子任性慣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她根本不理睬你那一套。她叔父不愿意讓她一個人旅行,同時也因為關于戰爭的流言很多。拜倫自告奮勇陪她一起去。据我了解,就是這樣。”
  “他陪她去波蘭是出于對杰斯特羅博士的禮貌嗎?實際情況就是這樣嗎?”
  “您最好還是問問拜倫。”
  “她長得漂亮嗎?”
  斯魯特若有所思地噴了一口煙,眼睛注視著前方。“相當漂亮。頭腦很聰明,很有教養。”他突然看看表,站起來。
  “我一定給您寫那封信,在我寫的正式報告里,我也會提到您的儿子。”
  “那好。我也問問他布拉赫的那件事。”
  “啊,不用問了,不用了。我不過想舉個例子說明一下他合作得很好。”
  “您沒有跟姓杰斯特羅的姑娘訂婚吧?”
  “沒有。”
  “我本來不愿意過問私人的事,不過您比拜倫年長,而且跟他不一樣,我簡直不能想象一個女孩子怎么能跟各种年齡的人都合得來。”斯魯特望著他,一句話也沒有說。帕格于是接著說:“她現在在什么地方?”
  “她跟我們大部分人一起到斯德哥爾摩去了。再見,亨利中校。”
  近午時分,羅達給帕格來電話,打斷了他正在給羅斯福寫的信。“這孩子已經睡了十四個小時了,”她說。“我有點不放心,進去一看,他呼吸簡直跟嬰儿那么均勻,一只手托著腮幫。”
  “那你就讓他睡吧。”
  “他需要向什么地方寫報告嗎?”
  “不用。他最好是睡覺。”
  帕格為了應總統的要求,把信寫得隨便些,他在最后寫了一小段關于拜倫在波蘭的冒險經歷作為結束。他腦子里產生了各种想法,把他儿子的經歷派了正式用場。他把信投進外交郵袋。回到家里,他因為越過了正常的上下級關系,又耗掉了一個工作日感到不自在。當然,他也因為能与總統直接聯系,沾沾自喜,但那不過是一种本能的反應。他根据經驗判斷,認為這种聯系很糟糕。
  拜倫躺在花園的躺椅里,一邊吃碗里的葡萄,一邊看一本“超人”滑稽叢書。他旁邊草地上大概扔著二十多本這种滑稽書,都是七拼八湊的東西,封面很俗气。“嘿,爸爸,”拜倫說。“這些寶貝怎么樣?是弗朗茲收藏的。”(弗朗茲是管家。)“他說這是他多年來從游客手里討來或是買來的。”
  帕格一看這情景吃了一惊,滑稽書始終是他們家庭引起風波的一個原因,直到拜倫去哥倫比亞大學才算完事。帕格禁止拜倫看這种書,只要一發現拜倫有這种書,他就把書撕毀或燒掉。但是毫無辦法。這孩子完全上了癮。帕格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自己,沒有講出責備他的話來。他已經二十四歲了。“你覺得怎么樣?”
  “餓了,”拜倫說。“我的天,‘超人’叢書可真了不起呀。看這些書,看得我都想家了。”
  弗朗茲用托盤給帕格端來一杯冰威士忌蘇打水。帕格一直默默地坐著,等管家走開。他等了好一會儿,因為弗朗茲揩完玻璃板台面,摘了几枝花,又擺弄了半天通往网球場的門上松弛的帷幔。他總喜歡呆在能听見談話的地方。這時,拜倫只管翻看他的“超人”叢書,把書都收到一起,然后百無聊賴地望著父親。
  弗朗茲回到屋里去了。帕格松了一口气,呷著冰威士忌,說:“勃拉尼,你昨天講給我們听的可真有意思。”
  儿子笑起來。“我想大概因為我又見到您和媽媽,有點暈頭轉向了。而且柏林使我感到很滑稽。”
  “你有机會接触到一些很不平常的情報。我想,自從戰爭
  爆發以來,大概沒有第二個美國人有机會從克拉科夫到華沙。”
  “噢,我想報紙、雜志上早都登過了。”
  “那你就錯了。究竟誰在波蘭犯下了暴行,德國人与波蘭人之間一直爭論得很厲害,有少數逃出來的波蘭人還有可能進行爭論。象你這樣的目擊記將是重要的見證。”拜倫聳了聳肩,又拿起一本滑稽書。“也許。”
  “我希望你把這些寫出來。我愿意把你寫的材料送交海軍情報部。”
  “唉呀,爸爸,您對它的評价未免過高了吧?”
  “沒有。我希望你今天晚上就寫。”
  “我沒有打字机,”拜倫說著,打了個哈欠。
  “書房里有一台,”帕格說。
  “噢,那好,我見過。那就這樣吧。”
  以前,拜倫經常隨便敷衍兩句,逃避學校的作業。可是,他父親這次沒有去管他,他傾向于相信儿子在德國人的炮火之下成熟起來了。
  “斯魯特今天來過了。說你在華沙幫了不少忙。往使館運水,等等。”
  “噢,不錯。運水可運得我夠嗆。”
  “還有跟瑞典大使上前線的事。你冒著德方的炮火爬上瞭 望塔,斯魯特把姓杰斯特羅的姑娘藏到農民家里。他好象對這件事印象很深。”
  拜倫打開一本恐怖漫畫,封面畫著一個獰笑的骷髏,把一個正在惊叫的半裸的少女抱上石階。“噢,不錯。那正是我們穿過無人區之前。我畫了一張路線圖。”
  “斯魯特為什么念念不忘這件事?”
  “我想,大概因為那是我們离開華沙以前發生的最后一件事,因此他腦子里就留下印象了。”
  “他還打算給我寫一封信表揚你呢。”
  “是嗎?那好。他提到娜塔麗了嗎?”
  “他只說她去斯德哥爾摩了。你今天晚上就開始寫報告吧?”
  “一定。”
  拜倫吃過晚飯就出去,到早晨兩點才回家。帕格一夜沒睡,他在書房工作,并且擔心儿子。他儿子輕松愉快地告訴
  他,說是跟另外几個美國人听歌劇去了。他挾著一本新版《我的奮斗》的英譯本。第二天帕格离家的時候,拜倫已經穿好衣服起來了。他穿著一件絨線衫,一條運動褲,在后門口散步,喝咖啡,看《我的奮斗》。晚上七點父親發現儿子還在原來的地方,坐在那張椅子上,喝冰威士忌蘇打水。他完全陶醉在放在膝上的那本厚厚的書里了。他揉著惺忪的眼睛,懶洋洋地跟父親打了個招呼。帕格說:“你的報告開始寫了嗎?”
  “我就開始寫,爸爸。嘿,這本書可真有意思。您看過嗎?”
  “看過,可是我并沒覺得有意思。其實看上五十頁也就完全清楚了。可是,我想我應該看完,就只好硬著頭皮把它看完了。”拜倫搖搖頭。“實在太好了,”他說著翻了一頁。
  夜里拜倫又出去了,很晚才回來,和衣躺下,這是帕格嬌縱出來的老習慣。約莫十一點拜倫醒來,發現自己衣服已經脫了,躺在被窩里,衣服搭在一張椅子上,上邊擺著一張字條,寫道:快把你那份該死的報告寫出來。
  當天下午,拜倫正挾著《我的奮斗》在選帝侯大道閒逛,萊斯里·斯魯特突然從他身邊擦肩而過,斯魯特停下腳步,轉過身來。“啊呀,你原來在這里!太幸運了。我正想辦法找你。你打不打算跟我們回美國去?我們星期四有飛机。”
  “我還不一定。吃點咖啡、點心,怎么樣?咱們來當一對柏林人吧。”
  斯魯特噘起嘴。“老實說,我還沒吃午飯呢。好吧。你為什么看這种荒唐書?”
  “我覺得這本書了不起。”
  “了不起!這真是一個不同尋常的評論。”
  他們在人行道上的一家大咖啡館的桌旁坐定,桌椅之間的空地上种著一叢叢鮮花,一支銅管樂隊在陽光下演奏著歡快的華爾茲舞曲。
  “我的天,瞧瞧這生活,”當一個侍者滿面笑容,向他們鞠躬的時候,他們一邊吩咐侍者,拜倫一邊說。“你看見這些漂亮、有禮貌、誠懇、幽默而又愉快的柏林人了吧?你可曾見到過比這更美好的城市?多么干淨!你看那些优美的雕像,巴洛克式建筑,還有那杰出的劇院,以及第一流的現代化的新劇院,瞧瞧這些花園、樹木,我真是從來沒有見過象這樣蒼翠而又整洁的城市!柏林宛如建筑在一片林海之中。運河縱橫,多么雅致的小船,你看見那只拖船了嗎?還有橋底下它那尖尖的煙囪?太迷人了。但是,正是這些可愛的人剛剛在波蘭狂轟濫炸,用机槍從空中掃射居民,我留下的傷疤就是證明,正是他們把一座和柏林同樣美麗的城市夷為平地。你也許會說,這叫人不能理解。”
  斯魯特搖搖頭,微微一笑。“戰爭時期,前后方的對比總是非常懸殊的。毫無疑問,當拿破侖在國外進行屠殺的時候,巴黎的嫵媚依舊不減當年。”
  “斯魯特,你不能不承認德國人很奇怪。”
  “是啊,德國人确實奇怪。”
  “因此我才看這本書,為了對他們有更形象的了解。這本書是他們的領袖寫的。現在看起來,寫這本書的人簡直是個瘋子。他說,猶太人正在秘密地毀滅世界。這就是他的中心思想。他認為猶太人既是資本主義者,又是布爾什維克,他們陰謀毀滅日耳曼民族,但只有日耳曼人才真正應該統治世界。看來,他將成為獨裁者,把猶太人赶走,摧毀法國,占領半個布爾什維克俄國,以便為德國取得更多的生存空間。我理解得對嗎?”
  “有點簡單化,不過也相當不錯了。”斯魯特頗感興趣,但他朝附近的几張桌子瞟了一眼,顯得有些不自然。
  “那好。這些可愛的柏林人喜歡這個家伙。對吧?他們投他的票,跟他走,向他致敬,向他歡呼。不是嗎?這是怎么回事?這難道不奇怪嗎?他怎么成了他們的領袖?他們難道沒有讀過他寫的那本書嗎?他們怎么沒有把他送進瘋人院去?他們難道沒有精神病院嗎?要是不把這個家伙送進瘋人院,那該送什么人呢?”
  斯魯特一邊裝煙斗,一邊朝他周圍的人張望。他發現沒有人偷听,才放下心來,然后小聲說:“你難道現在才發現阿道夫·希特勒的瘋病嗎?”
  “我被一個德國人在腦袋上打了一槍,這才引起我的注意。”
  “你從《我的奮斗》里是學不到什么東西的。那只是茶壺里冒的气泡,淺薄得很。”
  “那你了解希特勒和德國人嗎?”
  斯魯特點燃煙斗,朝空中凝視了好几秒鐘,然后露出學究式的謙遜的微笑說:“我有一种看法,這是經過一番研究得出的結論。”
  “能講給我听听嗎?我很感興趣。”
  “說來可就話長了,拜倫,而且很复雜。”斯魯特又朝四下看了看。“另外找時間,換個地方講吧,現在……”
  “那你能告訴我該讀哪些書嗎?”
  “你當真要看?你一定會覺得很枯燥。”
  “凡你推荐的書,我一定都看。”
  “那好,把你那本書給我。”
  斯魯特在《我的奮斗》一書的扉頁上,用波蘭出產的紫墨水開列了一張作者和書名的名單,整整齊齊的斜体字寫滿了一頁。拜倫順著名單溜了一遍,心里不覺一沉,這些條頓作家都是他沒有听說過的,接著是晦澀的書名,有些舉了兩本書:費希特、史雷格爾、阿恩特、雅恩、魯斯、弗里斯、門采爾、特賴赤克、默勒、范·登·布魯克、拉加德、朗本、施彭格勒……
  名單上有几個名字是他在哥倫比亞大學讀現代文明史課程時碰到過的,此刻象灰色面團里的一粒粒葡萄干似的映入他的眼帘:馬丁·路德、康德、黑格爾、叔本華、尼采。他記得這門課最頭痛,象天書一樣。他從跟他要好的同學那儿弄來一本揉得又破又髒的課堂筆記,臨時抱佛腳啃了一個通宵,考試成績得了個“D—”。
  斯魯特用力划了一道線,又加了許多同樣生僻的作家的名字:贊塔雅那、曼、維布侖、勒南、海涅、柯爾奈、勞希宁。
  “這道線以下都是評論家,”他一邊寫一邊說。“這道線以上是希特勒的一些德國先驅。我想你必須先了解這些人,然后才能了解他。”拜倫陰沉地說:“是嗎?這些哲學家也需要了解?黑格爾、叔本華也要了解?為什么?連馬丁·路德也要了解,干什么?”
  斯魯特相當得意地望著這張名單,又添了一兩個名字,一邊用力把煙斗吸得絲絲直響。“我認為希特勒和他的納粹主義是從德國文化的核心中產生的,也許是一個腫瘤,但卻是德國特有的症狀。這是某些有見識的人說服我持有這种見解的。他們堅持只要具備同樣的條件,任何地方都會產生這种情況;比如,在一次重要的戰爭中失敗、條件苛刻的和約、毀滅性的通貨膨脹、大批失業、共產主義日益增長、無政府主義的
  泛濫等等,都將導致盅惑者出現和產生恐怖統治。不過我……”
  侍者走過來,在他送上食物的時候,斯魯特緊閉著嘴,一句話也不說。這位外交官一邊喝咖啡,一邊吃點心,他一直目送侍者消失在視線以外,才用很低的聲音繼續他的談話。
  “不過我不相信。我認為,如果不在十九世紀日耳曼思潮:浪漫主義、國粹主義以及整個淵源中尋找納粹主義的根源的話,是不可想象的。它包含在這些書中。如果你不打算逐字逐句讀,比如,黑格爾的《歷史哲學》,那你就放棄。這是基礎。”他把書推到拜倫面前,打開扉頁。“來吧,這是個開始。”
  “泰西塔斯?”拜倫說。“為什么要讀泰西塔斯的書?他不是一位羅馬的歷史學家嗎?”
  1泰西塔斯(55?—117),羅馬歷史學家。
  “是的。你知道阿米紐斯和條頓堡森林戰役嗎?”
  “不知道。”
  “那是公元九年,拜倫,日耳曼一位叫阿米紐斯的軍事領袖一舉將羅馬人永遠阻止在萊茵河岸,從而保全了歐洲腹地的原始圣堂。這甚至是世界史上的一件大事。它導致羅馬的最后滅亡,到今天還影響整個歐洲的政策和戰爭。我是這樣認為的,因此,我想你應該看看泰西塔斯關于這次戰役的描寫。這些東西你愿意看也可以,不愿意看也可以。”
  拜倫眯縫著眼睛,聚精會神地頻頻點頭。“這些書你全都看過嗎?每本都看過?”斯魯特嚼著煙斗,帶著嘲弄的意味朝這位年輕人望了望。
  “我盡管沒有完全記住,但是,不錯,我都看過了。”
  “我猜想,你實際上是想對我說,讓我少管這些閒事,這些應該是獲羅茲獎學金的學者們去研究的題目。”
  “我完全沒有這种意思,不過這确是個難題。好了,拜倫,我現在去大使館都有點晚了。你到底跟不跟我們一起走?我們將在星期四飛往奧斯陸,再從那里去倫敦。然后看机會,乘驅逐艦、貨船、遠洋郵船,也許坐飛机途經里斯本,反正赶上什么是什么。”
  拜倫說:“娜塔麗有什么打算呢?她后來有點跟我犯脾气了,不愿意跟我多說話。”
  斯魯特看了看表。“她跟我也鬧別扭,愛理不理的。我真是不知道。”他遲疑起來。“我想告訴你一點別的事。你也許不愛听,也許不相信。但事實如此,也許你還是知道更好一些。”
  “你只管說吧。”
  “我向她問起你,問起你是否打算回錫耶納。她回答說:‘我可不希望他回去。我從心眼里盼望我永遠再也不跟拜倫·亨利見面,你如果有机會,請轉達我的話,并問候他。’你覺得奇怪。她走之前,你們吵過架了吧?我敢肯定,你們爭吵過了。”
  拜倫鎮定一下神色,說:“也沒有當真吵過。不過她好象脾气坏到极點了。”
  斯魯特說:“她情緒不好。她說坐了一路火車腰酸背痛,就是因為這個。她說這話多半沒有別的意思。我知道她很感激你。跟我一樣,我的确也感激你。”拜倫搖了搖頭。“說實在的,我對她從來都摸不透。”
  斯魯特朝帳單瞟了一眼,把壓在茶碟下邊的五顏六色的馬克收起來,一面說:“好了,拜倫,你看,咱們沒時間來討論娜塔麗·杰斯特羅了。我只想對你說,自從兩年前在伏爾泰碼頭的一次非常無聊的雞尾酒會上第一次見到她以后,我心里就從來沒有過一刻平靜。”
  “那你為什么不娶她呢?”斯魯特准備站起來的時候,拜倫說。
  這位年齡大些的人又坐回到椅子里,盯著拜倫看了好几秒鐘。“是這樣,拜倫,只要她同意,我也不能肯定說我就不娶她。”
  “噢,她會同意的。听我說,我想,我多半留在這里跟家里人團聚團聚。我不去奧斯陸。”
  斯魯特站起來,伸出手。“我們你的護照等等交給你父親的管家。祝你幸運。”
  拜倫一邊握手,一邊指著《我的奮斗》說:“我非常感謝你的一席講話和這張書單。”
  “這也作為你對我幫忙的一點點回報吧,”斯魯特說。
  “在你离開柏林之前,如果知道娜塔麗的行止,”拜倫說,“你是否能告訴我一下?”
  斯魯特一邊用煙斗拍打手掌,磕掉煙灰,一邊說了句“一定”,隨后匆匆消失在人行道上的人群中。拜倫又要了一杯代用品的咖啡,打開《我的奮斗》,這時咖啡館樂隊奏起一支愉快的奧地利民間舞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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