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木窗旁,紅梅向著房中伸展。
羅婉側坐在半開的床邊,看著外頭皚皚的雪,輕托香腮不知在想些什麼。
那肅容的,卻明知道自己不敵依舊立在自己身前的少年……
臉上微微發燙,羅婉嘴角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個輕柔的笑容來,看著手邊的一首紅梅詩詞,伸出手細細地撫摸。
這是那一日夷柔提在夷安紅梅圖旁的詠梅詩,可是羅婉卻知道,這是那人特意寫給妹妹,叫她不要失了臉面的。
想到這人暗地不顯的溫柔,羅婉就在心中歡喜了起來。
正想著那一日少年與自己正襟危坐說話的模樣,外頭就有冷風進來,一個俏麗的大丫頭端著一個不大的匣子進來,見羅婉發呆,不由勸道,「姑娘別坐在這兒,吹病了,郡主與大爺都心疼呢。」她在熏爐旁烤熱了自己的身子,這才見羅婉轉頭看過來,只將手上的匣子奉到了羅婉的面前,這才笑道,「宋家四姑娘想著姑娘呢,說是新制的點心,新鮮的很,叫姑娘嘗嘗。」
夷安與羅婉交情很不錯,平日裡往來,也並不拘泥規矩,時有一塊點心,一根湖筆,抑或是瞧見了外頭哪一處的花朵兒好看,便往來的,因夷安不拘小節,因此羅婉只覺得與她親近十分自在。
「這丫頭瘋了,自己喜歡吃食,竟覺得我也是愛這個的麼?」羅婉笑嘻嘻地說了,卻還是叫那丫頭端了匣子過來,就見裡頭別的還好,卻有一樣金糕瞧著香甜可口,她拿起了些吃了,只覺得冰涼中又酸甜極了,入口即化,不由讚了一聲,取了這金糕出來放在一旁,預備回頭與新城郡主也嘗嘗,這才叫丫頭將別的點心擺了,看似不經意地問道,「聽說前兒宋家死了一個要緊的姨娘,如今……夷安可還好?」
濟南才多大?她是郡主之女,自然是知道宋家二房的事故的,有心擔心那寵妾滅妻的二老爺傷了宋衍,到底不好叫旁人笑話,便含糊地問了一句。
「四姑娘帶了好兒來,只是說她家的二太太辛苦。」這丫頭就是那日與羅婉出去的,知道些羅婉的心事,雖心裡覺得宋衍家中卑微,配不上自家身份尊貴的姑娘,然而到底覺得宋衍人物端方俊秀,此時便笑道,「奴婢與那送點心的人問了些,那人只說除了老太太心中悲痛不好了,旁人也並無礙的。」見羅婉看著自己的手心笑了,她遲疑了一句,便低聲歎道,「可惜了的。」
「有什麼可惜的?」羅婉抬頭問道。
她素來溫柔,這丫頭也並不是十分畏懼,此時便斂目低聲說道,「可惜了那房裡三姑娘三少爺,父親是那樣兒,又沒有出息,如何能與高門聯絡有親呢?」這話多少有提點之意,這丫頭說完心中有些後怕,見羅婉的臉上有悵然之意,便低聲說道,「只咱們郡主,何等的眼界?不是四姑娘是那樣的身份,有皇后做母家,也看不上的。」宋衍的出身太低,若他是大太太的親子,新城郡主若知道女兒有意,想必願意成全。
可惜……到底是隔房的。
「世家大族,又有什麼好呢?」羅婉沉默了一會子,歎息道,「紈褲膏粱子,風花雪月無所不為,靠著老祖宗掙命攢下的家業過日子,不定什麼時候就敗落了。」
「未必都是這樣的人,世家世家,總是有緣故的。」這丫頭笑勸道,「奴婢雖見識淺薄,卻也知道世家大多是百年望族,奴婢就想著啊,能延續百年,想必子孫雖有不肖,然而能支持家門的只怕更多。這些,哪裡是新榮暴發的門第可以比擬呢?膏粱子,也未必一定是不能出息的人,耳濡目染,朋交遍佈天下,難道這不是本事麼?」見羅婉微笑看著自己,這丫頭不由紅了臉,小聲請罪道,「奴婢一時忘形,姑娘別見怪。」
「你與我說的是好話,難道我是不知好歹的人?」羅婉倚在一旁的軟榻上,長長的烏髮堆在榻上,漆黑如墨,此時更添哀愁,低聲道,「只是真心難得,縱然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
她在心裡開出的歡喜的花兒,為了那少年變得不同,就算是日後有那樣的世家少年,可是卻也與這少年不一樣的。
她見了那人,只覺得心中歡喜。
「姑娘……」聽見羅婉歎氣,這丫頭就為難了起來。
「我如今方才明白……」羅婉目中有些悵然,低聲道,「什麼叫賢良人,不嫉不妒呢?不過是不在心裡,只搭伙過日子,男人在前頭養家,女人在後頭操持,給他生兒育女,養小妾庶子,這樣的日子,嫁到世家大族,有母親在,我自然是能過得安穩。可是……」她笑歎道,「原是我貪心了些,想著若只『一生一世一雙人』,該是何等的快活。」
這一句,是夷安與她書信往來時不經意地一句話,可是卻叫羅婉死死地記在了心裡頭。
夷安只不記得這話是何人說,只依稀記得這是從前的一位女子寫給自己夫君的詩,那樣熱烈的感情,也不知後面有了什麼樣的結果。
可是這卻是她的真心。
「姑娘……」這丫頭沒有想到,羅婉竟露出這樣傷感的模樣來,一時便心疼極了,只急忙勸道,「姑娘若真放不開,便去與郡主說說,郡主見過的事兒多,總能給姑娘拿主意。」她雖不知宋衍如何想法,卻也覺得私相授受是不好的。她也不想做成全姑娘不顧規矩的人,因此頓了頓,這才說道,「只是奴婢想著,若宋家少爺這回能中了進士,想必該是很好的前程了。」
羅婉咬了咬嘴唇,沒有說話。
她中意宋衍,更有宋衍端方,曾說不納妾的話。
世家子弟最講規矩,可是什麼才是規矩呢?
爺們兒十四五了,房裡沒有侍候的丫頭,就是不規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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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自己的父親,與對父親生出了怨望的母親,羅婉便不想再嫁給那樣的人了。
與其夫妻生怨離心,何必在一開始,就在一處彼此痛苦呢?
「夷安帶來的金糕不錯,竟有京中的風味兒,咱們帶著給母親嘗嘗。」羅婉想了想,這才抬頭笑道。
她眉目之間有一種陳定的氣息,這丫頭果然歡喜了起來,服侍她穿上了斗篷,護著她往新城郡主處去。
此時新城郡主暖洋洋的上房,卻又是一片的驚喜與忐忑。
房中開著些極清淡的蘭花兒,又有果子的香甜氣息,羅婉一進上房,就見新城郡主歪在紅木交椅之上,鮮紅的指尖兒正捏著一張書信,明麗嬌媚的臉上,竟帶了淡淡的吃驚與深思之色,此時見了羅婉進來,她便挑起了黛如遠山的娥眉,含笑道,「瞧瞧,咱們姑娘今日,腳步竟匆匆呢。」說了這話,新城郡主便將手中的信扣在了桌面上,這才見著羅婉後頭堆在盤子裡的金糕,便笑道,「這是孝敬母親來了?」
「夷安送來的點心,女兒嘗著不錯,因此來孝敬母親。」
「你們倒是要好。」聽到是夷安送來,新城郡主的臉上竟露出了十分的歡喜。
她平日裡雖然喜愛夷安,卻也沒有喜怒形於色,此時羅婉見了,不免在心中疑惑。
「可惜了……」新城郡主嘗了些,又飲了茶沖淡了口中的味道,這才與羅婉低聲歎道,「這丫頭與你好的什麼似的,母親自然歡喜,只是她……」眉目間卻帶了些失望。
夷安是個極冷淡的人,本就對羅瑾無心,恐這少年因自己耽擱,因此並不熱絡,新城郡主瞧著兒子一頭熱,不免擔憂。
她因瞧中了夷安,自然是在心中盤算了許久,如今越發覺得夷安極好,竟生出了不捨之心來。
「女孩兒家家的,誰不靦腆呢?」羅婉知夷安並不喜愛兄長,然而對一根筋的羅瑾卻有些信心,此時便勸道,「只是古話說得好,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不是極好的女子,尋常也那就罷了,夷安容貌家世性情手段都是最好,哥哥多費心些也是應該的。」見新城郡主連連點頭,也覺得閨女說得對,她嘴角一彎,便有些俏皮地說道,「況有我在,我是知道的,這丫頭心腸硬得很,雖相不中哥哥,卻也相不中別人。」
「到底好姑娘,總是傲氣些。」新城郡主素來喜愛傲氣的女孩兒,此時便笑歎道,「你哥哥也是!說句話磕磕絆絆,若是我,我也是相不中的。如今,我只望他機靈些,就念佛了。」說完,母女對視了一樣,都笑開了。
新城郡主到底心胸闊達,此時見羅婉心情不錯,便笑道,「還有一事,你聽了只怕也是要歡喜的。」
羅婉便露出了傾聽之態。
「你好姐妹的爹,封了侯了!」新城郡主拍了拍桌兒上的信,這才與露出了詫異之色的羅婉苦笑道,「如今,我倒是生怕咱們家配不上了!」
羅巡撫雖也是一方高官,可是又如何能與勳貴有爵位的侯門相比?況她雖是郡主,然而卻並不十分得寵,便如羅婉,竟也沒有了爵位,哪怕是鄉君呢,也能叫新城郡主安心些。
「這竟是極好,夷安卻並未與我說起。」羅婉急忙笑道,「咱們家,該登門賀喜。」
「她是個明白人,此時何必這樣張狂?」新城郡主便笑道,「只怕宋家有了報信兒的,明兒就要封門了。」一遭得勢便猖狂,那新城郡主就得掂量掂量這親事還能不能做得了。
「原是長輩都在關外,如今也該清淨些。」羅婉只命身邊的丫頭悄悄去賀喜,這才轉頭與新城郡主笑道,「雖母親是郡主,然而卻與那家的大太太在京中相熟的,這多年未見,難免心中想念,來日大太太回來,母親只相見不遲。」給了新城郡主一個台階兒下,見母親果然滿意地看著自己,羅婉就見下頭那書信不短,便若有所思地問道,「莫非這一次,封爵的人不少?」
「叫你說著了。」新城郡主如今,也不得不佩服宋家大太太的眼光,與羅婉低聲道,「她所生兩子,軍功極厚,一個封了三等子,一個封了一等男!這真是!」她從前還覺得不過是一介武夫,哪裡有世家溫柔子弟好呢?宋國公之女下嫁這麼一個武夫,實在叫她笑得不行,後頭自己嫁了世家大族的夫君,身份更上一層,初嫁是還覺得自己十分得意。
如今想起來,竟是大錯特錯了。
「她這輩子,素來是姐妹中拔尖兒的。」新城郡主想到自己,便有些難過地說道。
她的日子看著風光,卻苦裡自己知道,竟不得不羨慕那女子,雖一開始艱難,然而如今風光得意,誰及得上呢?只夫君身邊沒有妾室,就……
「母親有我與哥哥,竟還不滿足麼?」想到父親的青梅竹馬服侍來的丫頭,外頭又有紅顏知己,雖知道這是官場常態,羅婉也不願叫新城郡主費神。
「有你們,我就知足了。」新城郡主目光溫柔地看著自己的閨女,見她外頭對自己一笑,不免愛憐這個懂事兒的孩子,此時便笑道,「日後,母親叫你風風光光的,心裡才稱願。」
「什麼是風光呢?」羅婉紅著臉,見母親只含笑看著自己,不由鼓起了勇氣,美麗秀致的臉上有些忐忑,輕聲道,「女兒,只想著心有歸處,就算不風光體面,可是又如何呢?」見新城郡主一怔,她急忙繼續說道,「就如宋家太太,一開始叫人笑話,可是如今,誰不羨慕呢?」
家世,真的那麼重要麼?她喜歡的那個人,她打心底裡相信,憑他的才幹,總會掙出前程來。
況就算粗茶淡飯,可是只要能與他在一處,她就覺得
這日子比蜜還甜。
「你……」新城郡主心裡咯登一下,細細地看著羅婉,見她一雙眼睛裡波光漣漪,有情意浮動,便渾身一緊,沉聲道,「難道,你?!」
羅婉坦然抬頭,慢慢地說道,「母親,我喜歡他。」
她無論如何,都想為自己的幸福爭取一回。若母親不願,她便將這動心永遠地放在心裡,再也不去招惹那人。若是母親願意,她就為了這喜歡,去與他相處,或許日後,他還是不喜歡自己,那時就算各自嫁娶,可是自己卻也不會後悔。
「是誰?」新城郡主從來沒有見過羅婉這樣明亮的眼神,記憶裡這個孩子一直都是溫柔和順,從不行事踏錯一步的,然而眼前看著她,卻帶著激烈的情緒,一時間新城郡主的惱怒竟然說不出口,到底不願叫閨女失望,歎了一聲這才問道,「是哪一家的小子?」想到羅婉素來不在外頭走動,只怕這人該是羅瑾親近的人,新城郡主腦中一醒,急忙問道,「是宋家的那個三小子?」
「母親!」羅婉見新城郡主要厥過去的模樣,不由慌了,只含淚說道,「若是母親不願意,我,我……」
「你等等。」宋家二房,只那個二太太就叫新城郡主很看不上,況那個二太太刻薄,只怕日後若成了,羅婉便要吃婆婆的委屈,低頭想了想,新城郡主不由揉眼角,不願意絕了女兒的希望,歎氣道,「叫我想想。」
頓了頓,卻再次開口,嚴厲地說道,「只是這之前,不許你再與他有不規矩!」
羅婉沒有被母親呵斥,此時已經輕鬆,小聲說道,「他,他還什麼都不知道呢。」說完,微微轉頭,露出了一張羞澀的臉。
「難道他還敢嫌棄你不成?」新城郡主這才發現,感情閨女也是一頭熱,此時只覺得宋家盡出妖精,頓時跟踩了尾巴似的尖叫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