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你以前都去過什麼地方?」婦人將碗盅放回櫥櫃內,轉過身,隨意地問道。
「你既是中原人,怎麼會遠赴它鄉異地當宛丘之婦?」虞子嬰目光於房內四面梭巡一遍,比她更隨意的語氣問道。
婦人臉色微變,正色地盯著她:「少年啊,這話以後可不得亂問,這是漁人島的忌諱。」婦人語重心長地說完,突地又驚笑道:「少年狡詐啊,我剛問你的問題你不答,反倒是問起我來了。」
虞子嬰沉吟片刻,下垂的眼皮掩住眼底漠然神色,道:「我父親乃中原人,我阿母是蒼族族人,我年幼便被阿母帶回蒼族,至此,不曾出過宛丘。」
這話令婦人一愣,繼而掖掌失笑:「少年啊,你怎地能將假話說得如此之真呢?你先前川腔不穩,而中原話卻熟捻自然,顯然不是長居在蒼族之人,雖你著一身馭夫衣飾,但它與你一身氣質不媲,婦雖愚,卻也不至於如此好騙。」
就是知道你不好騙,這才拋磚引玉地試探你究竟有多不好騙而已。
虞子嬰對這婦人有了計較後,便挺直身軀,肩平一字,雙手中規中矩地一拱:「實不相瞞,我其實是冷氏族人,來此,只為查探我族遭逢大難一事。」
婦人聞言一愣,久久地盯著虞子嬰,她並不以冷氏一族被人滅掉一事所震,只是有些愕然虞子嬰的坦然。
這種話……能這般容易說出口嗎?況且,對像還是一名初初相識……或許是敵方陣營的婦人?
但她卻說了,且一臉事無不可對人言的理直氣壯。
久久沉默,虞子嬰保持著拱手姿勢,而婦人神色不顯,僅瞇眼緊緊地盯著她。
「有趣,少年太有趣了!」
終於,婦人勾唇一笑,打破了這一室的安靜,她習慣性地撣了撣衣袖,這時她臉上徒染了幾分高位者的凌然氣勢。
「何事如此有趣,令得我婦笑言大開啊?」
這時,門邊傳來一道粗曠低沉的男子聲音,只見一人熟頭熟腦地推開虛掩的門扉,大步垮垮地走了進來。
此人身材高大如塔,面容冷俊之中帶著濃烈煞氣,半扇無眉鯨紋,姿態昂昂,氣勢不凡,卻是之前露出兩面的殷將軍。
虞子嬰臉色無異,抬起眼皮瞥一眼後,便撤了禮數,站在一旁緘默垂首。
「阿郎?」婦人轉過身去,眸中一亮,頎然一喊。
「阿婦,此子何人?」
殷將軍上前一把攬過那婦人入懷,接著,一臉冷冽地掃向虞子嬰,目帶審視與壓迫。
一般他這樣看人,即使是軍中老練的士兵都鮮少有人能夠抗得住了,然那名少年卻似不察覺,依舊巍然不動,像石塑的雕像一樣筆直冷靜,這令他心中甚是奇怪。
婦人乖順地偎依在男人懷中,小鳥依人,她先前那端莊爽朗的神色已化為一汪春意,眸中帶媚,帶水,紅唇淺彎,自有一番女子獨特的柔美風情。
「阿郎,此子乃蒼族馭夫……」
「馭夫?」殷將軍一聽蹙眉,手臂徒然收緊,只聽婦人嗚嚶一聲,方鬆了手勁,顯然失了興致。
婦人似知道他所想,伸出手指在他胸膛前有一下無一下委屈地畫圈圈:「……不過啊,他真實身份卻是那冷氏族人哦。」
殷將軍表情微愣,倏地一把抓住了那婦人作亂的小手:「冷氏族人?冷氏,可是那個前幾日被人滅掉的冷族部落?」
婦人仰起臉,笑意盈盈,吐息如蘭:「沒錯。」
「那狂傲寧戰不屈的冷氏一族,如今卻落得一個家破人亡,屍骨無存之地,卻不想還有一小兒僥倖得存啊。」
虞子嬰聽著兩人是用中原話流利地交談,似母語般自然談吐,她表面看似無動於衷,實則卻在暗中把住兩人的命脈,一旦他們對她有加害之心,便直接毀其命帶,電光石火間。
她敢獨自闖龍潭虎穴,便不畏屠龍殺虎。
「小兒,你當真是冷氏一族的族人?」殷將軍眼神陰陰涼涼,偏臉上卻帶著一抹古怪的笑意,斜斜睨著虞子嬰。
虞子嬰觀其神色似不善似有所謀,心自定如古銅悠遠,水波不興:「自然。」
「既是冷氏一族,那你潛入我漁人軍團所謂何事?」話音剛落,便是殺氣騰騰的氣勢輾扎而去,似乎只要虞子嬰下一句回答得不妥,不能夠讓他信服,他便將她當場手刃此地。
「只為查滅族一事。」虞子嬰坦然以告。
殷將軍狐疑地掃向虞子嬰,此子為冷氏滅族而來,然言語淺淡無怨懟,無求恨心切,甚是奇怪,他發現依他生平閱歷,竟無法看透一名稚生小兒。
「這與你潛入我漁人軍團何故?莫非……你懷疑是我漁人軍團所為?」殷將軍嗤笑一聲。
「的確懷疑。」虞子嬰道。
「小兒,你冷氏一族被滅,莫非你連仇人是誰都不曾看清?」殷將軍臉色一冷。
虞子嬰淡聲回道:「我離族多年,方回宛丘,的確沒有看見。且敵撤腳印離沼澤湖便消匿無蹤,此事難道臨近的漁人軍團無半分察覺?」
此話後,虞子嬰便觀察殷將軍的神色,他似微訝,卻也沒有多少震驚,但轉瞬便陷入沉吟中。
虞子嬰猜測他或許知道些什麼,但卻所知不詳,亦不敢確定……但無論如何,虞子嬰可以確定,此事與漁人軍團無直接關係。
「小兒,想堂堂冷氏風骨吾首領亦曾稱讚過寧戰不屈,你既是懷疑,何不與我一道前去主城,我首領正在招待領你進來的蒼族族長,或許有機會見一見你等冷氏小兒。」
殷將軍一隻手無意識沿著婦人的背脊上下滑動,婦人神色微僵,卻無任何羞色,她知他甚深,一般他做出這種動作則表示他正準備做一件大事,而這件事情令他十分沒有把握。
虞子嬰終於抬眸瞥了一眼殷將軍,眼底似閃過什麼,轉瞬便消失無蹤:「好。」
這小兒膽太大了!殷將軍倏地臉色似笑非笑,古怪僵硬地看著她。
她以為這小兒至少會猶豫膽驚一下,想不到她竟如同應邀一般輕鬆地答應了,真不知道她是不知道天高地厚,還是真的膽色過人。
那婦人亦滿臉驚愕地看向虞子嬰,她比殷將軍想得較多,這小兒從一出現便給她一種感覺,她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神色,都為著一個目的而設。
莫非……她當真想見主城的漁人首領?她愣了愣,不禁打了一個激泠,她真想見漁人軍團的首領?她心中大不可思議,這小兒莫非不知道宛丘是如何評價漁人軍才的首領的嗎?
那個人僅用一個名號就令一個族群聞風喪膽,孩童夜啼夢魘,鬼懼神棄。
那個人,即使是漁人軍團內部的將軍,都是不敢隨便提到他的。
「好!好!小兒勇矣,隨行。」
殷將軍皮笑肉不笑地喊了兩聲「好」後,便放開了那婦人,一撩袍便行走如風轉身入門。
虞子嬰落後幾步,從善如流地跟上。
剛出門,便聽到身後傳來那婦人柔婉清亮的聲音:「少年,你剛才與婦所言,究竟有幾分真幾分假呢?」
虞子嬰神色如常,並沒有回答,腳步依始。
「少年,我總有一種感覺,這一切都是你預先設定好的,但這怎麼可能呢?可你能告訴我,為什麼房舍前婦人幾許,你為何偏生獨找上我?」
見她不答,那聲音的主人依舊溫聲清亮,半分不帶火氣,只是多了幾分感歎與不解的遺憾,似在勾人為她一解難題,為她解憂撫蹙。
可虞子嬰本是女子,哪裡懂得多情男兒的憐香惜玉,她覺得沒必要跟她糾纏已經逝去的問題,自然便不會開口,她就像是沒有聽到身後的問話,繼續跟殷將軍的步伐,出了門。
所以她並沒有看到,身後那婦人故作幽怨輕愁的模樣一僵,久久傻眼地瞪著虞子嬰離開的背影。
其實虞子嬰找上這個婦人的確是有原故的,當時屋舍前婦人的確不少,經過她一一排查篩選,經過一番仔細觀察,才挑上她,一來她洗的那一套軍服令她有些在意,她自是記憶力好的,一眼便認出這軍服仿似那殷將軍身上一套,這說明這婦人或許與那高將有關聯,二來她週遭不少宛丘婦雖對她指指點點,目露不屑,卻無人敢上前辱罵挑釁,這說明她自有人暗中相護。
三來她是一名中原人,一般來而,中原人對中原人都是有好感的,不是有一句話它鄉遇故知,老鄉遇老鄉,兩眼淚汪汪的嗎?她只需無意透露一、二處疑點,她便能夠知悉。
最後也是虞子嬰看此婦是一個聰明人,虞子嬰動腦時,不喜歡愚鈍之人,一般遇到那不長眼的愚鈍之人也是當場亮劍的。
而聰明人,虞子嬰很懂得如何擺弄利用他們的心思行事,令那些自以為是的人一步一步地朝著她所預先的方向而走。
事實上,她的確很順利地見到了殷將軍,當然這殷將軍不會是偶然跑來闖上的,而是那婦人心存疑慮暗中派人叫來的。
而這殷將軍那如同虞子嬰所預料的那般,對她這個被滅族的冷氏族長很感興趣,令她能夠順利地進入主城,得以一見那個漁人軍團的高最軍事統領。
至於這殷將軍在暗處謀劃些什麼,她並不需要理會。
之前虞子嬰本想在暗地裡查探,但漁人軍團內的警戒超乎她想像之中的嚴森,既然無論做什麼都會受到限制,何不如選擇坦蕩蕩地現身挺進主城,這個決定是來自於這座島冶軍嚴明才產生的。
她想,既不是愚鈍的野蠻莽夫,便可用詭道以應對。
詭道詭道十二法,指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遠,遠而示之近。利而誘之,亂而取之,實而備之,強而避之,怒而撓之,卑而驕之,佚而勞之,親而離之,攻其無備,出其不意。
如今她身入敵人軍事戰略要地,且對方兵強馬壯,她想脫身可以以利誘之、亦或者亂而取之,只要對方有顧及有野心,她至少有上百種方法施行,當然若這漁人軍團真有與殷聖勾引之嫌,她也可演一出引蛇出洞。
領著一隊面無表情的士兵,殷將軍對旁邊的虞子嬰道:「小兒,獨闖漁人島,你不懼?」
「不懼。」
「哦,為何?」這殷將軍陰沉著面容,扯出一道詭異笑容,似很期待她的回答。
虞子嬰視線落在前方,很平靜地回道:「懼有何用?」
殷將軍聞言,眼瞳猛地瞠大,笑容倏地一僵,臉上似怒似狂似惱,因情緒太過糾結而顯得有一些扭曲的猙獰,久久瞪視間,最終他還是沒有對虞子嬰惡言相向。
「雖無用,卻是本能。」
殷將軍扯動臉皮,神色陰沉地望著前方。
虞子嬰若有所感地瞟了他一眼,看他整個人似陷入一種陰霾夢魘之中,無法掙扎亦無路可逃,眼底泛青,雙瞳暮黑沉沉。
這個男人……正在困獸之鬥。
虞子嬰收回視線,眼神漠然冷淡,接下來這一路,他們之中誰都沒再出聲。
殷將軍領著虞子嬰入寨時,守在寨外的蒼族族人皆感驚詫,而少年郎猛看虞子嬰斂目跟在殷將軍身側時,臉色又憂又驚又急,險些不顧一切衝上去喊她,但到底懼於殷將軍跟那些威風凜凜的士兵,他剛踏出一步,便生生僵立在原地,愣愣地看著虞子嬰與他們錯身而過。
「英……」你怎麼了?你要去哪裡?他眼眶一紅,渾身肌肉就像老化一樣僵硬不動,聲音便啞在喉嚨,只有他自已可聞。
他太害怕了,也太懦弱了……英,對不起,我不敢,我不敢,也開不了口……
虞子嬰餘光瞄到少年郎猛那自責、歉意、恐懼、自厭的眼神,微微一愣,接著輕蹙眉,她不懂他為什麼要望著她露出這麼痛苦的神色。
但轉瞬,便將它放下了,因為他們終於到了主城前,殷將軍跟城門的人打了一聲招呼後,便帶著虞子嬰單獨入內,之前跟隨的侍衛統統留在了城外,而其它人也似根本沒看到虞子嬰這個外人,不曾查問也沒有多視便放行了。
漁人城堡,是一座天然巧奪天宮如同藝術品般的石堡,由下而上每一個建築、每一條拱線、每一條花紋都向上冒出尖峰,所有尖峰錯,落有致、井然有序,讓人感覺有一股向上飛昇的力與美的張揚氣魄。
殷將軍領著虞子嬰安靜地穿過無數的廳堂,走過迷宮似的走廊,終於爬上了頂層的黑色大殿。
入殿前,殷將軍停下腳步,虞子嬰亦順勢而停。
「再說一遍。」
虞子嬰剛一抬眸,便聽他接著道:「為何不懼?」
虞子嬰低睫如月,淺灑一層陰影:「懼有何用。」
之前的回答,虞子嬰是用一句漫不經心地反問,這次卻是一種看淡生死,堪破人世境遇,萬千流雲風逝,皆過眼浮塵般冷靜的平述。
殷將軍倏地回過頭,深深地、用力地、緊緊地看著虞子嬰,許久,毫無預兆他徒然放聲哈哈哈地大笑了起來,這一次虞子嬰從他的笑容中聽出解脫、孤注一擲、狠戾、不顧一切的意味。
「小兒,果然勇矣!」
他的笑聲來得急,去得匆,當他推開那一扇殿門時,便斂盡一切張狂肆意姿態,懷著敬畏登入大殿。
前方空曠而幽暗的殿堂讓虞子嬰側目,內裡雖燈火輝煌,但卻是一盞盞金蓮燈主綻放著色調低糜幽紫色調,薄紅輕紗透如蟬翼,金屬的冷硬質感與這柔媚之意相襯相輔,朦朦朧朧前端,有身著清涼而誘惑的絕美少女正在妙歌漫舞,然這個大殿卻依舊有一種令人感到窒息的奢華冷意。
香鼎散發的裊裊幽香,它就像一縷縷暗流化為蛇一樣滑動,纏住人腿,令宴客的人像慌亂中拔不出雙腿的遊人,呼吸困難,緊張窒息,下一刻就會被流沙吞噬……
殷將軍基本上剛踏入殿中,便臉色一變,他那刀刃般薄唇緊抿成一道近似失態的緊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