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乍看之下,全場是景帝一個人獨攬風華,但暗湧底下亦有幾股勢力不遑多讓。
聯姻國的公主是被安排在廣場中陷地段,隔了一圈回字阻隔,與席位上的各國使臣離得遠,是以虞子嬰一直避免自己的視線過度飄遠,只專注目標人物景帝與在這群候選人中揪出殷聖可疑設伏的暗棋。
然而剛才的情況還不顯,眼下當所有人都朝景帝行跪拜行禮之時,卻有幾股勢力依舊昂然挺立,場中瞬間形成一種幾角鼎立制衡較量的形勢。
這種情形,即使虞子嬰想忽略,亦只不過是掩耳盜鈴。
九洲國若論強國底蘊與悠久歷史當屬東皇國,朝淵國設席時恐怕亦是經過一番考量,將東皇國的席位設置朝西南,避陽順風,仙鶴斑妃竹半卷,席內冰鏤香鼎內飄起霧氣涼意,令席座內與外界廣場炎熱氣候形成一種強烈對比。
席內坐著的皆是東皇國重臣使者,他們統一起身攏袖行禮,唯有一人帶著一身「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般森冷如毒蛇濕猩之氣站立著,他身著一襲黑色的曲裾滾著深紅紗邊的深沉衣袍,耳廓飾骨,精緻如琢面容泛著青白陰氣,瑰麗碧眸閃爍著陰翳重重,冷獰地盯著高台之上的景帝。
是嫉妒!
虞子嬰的視線似不經意掠過他週身,便轉了開來,但腦中卻如微動作分解,將他整個人映入眼中,余後回味。
他好像又長高了一些,那張略帶稚氣的面容粹煉得更加完美,眼神亦更加鋒利,氣質嘛亦……更陰陽怪氣了,就跟全世界都與他有仇一樣,充滿了隨時準備爆炸的不安定性。
視線不著痕跡地一轉,便是西南斜下的鬼蜮國席位,各國的席位並不難辨認,皆有朝淵國侍衛手執旗徽,若論東皇國的建立是一部史詩,那麼鬼蜮國的建立則是一則奇聞,它的建立不過百年,就像平地拔起,卻能在眾大國夾隙中一躍成為不容小覷的強國之一,並創下種種駭人聽聞的血債,令它國聞風喪膽。
若用「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來擬容景帝的霸氣,那麼則要用「雄姿英發,銀面黑袍,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引用來驚歎鬼蜮國的怒侯。
此時怒帶著幾分雅痞之氣,雙手環臂,一段金縷纓絡垂下,勾出側臉俊逸線條,他嘴角擒著一抹興致盎然的笑容,似在嘲弄亦似在打趣景帝故意的姍姍來遲。
虞子嬰撇撇嘴,轉開了視線,她知道這次天元國來的是趙鹿侯傲慢,像這種送嫁的工作亦不知道是他主動請纓還是有這興趣。
天元國原本與朝淵國勢力旗鼓相當,但隨著天元國內部統權者無能導致內鬥外戰,天元國漸漸衰敗,近幾年只能靠著與朝淵國的盟約威懾周邊來維持強悍。
但不可否認,天元國依舊位列眾強之一,如同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曾經的中流砥柱亦不是浪得虛名。
妃竹捲簾被敞開,但洩露的陽光被一層五彩石晶流蘇遮擋,似水光瀲灩映入,傲慢就像中世紀貴族般穿著一身華美奢糜得令陽光都幾近失色的裝束,他左手戴著貼膚質地的黑手套,右手戴著鎏金寶石指套,他那令人詠態的優美側面像是某種浮華的部分沉澱下來,覆上了一層難解難辨的陰鬱。
那一抹陰鬱令虞子嬰不由得想起兩人之前那一場談不上愉悅的決別,她視線隱了隱,很快便移開了。
在眾席之中,有一席位較為特殊,由於眾國席位皆是獨立設置,別的席位多採用明亮色調,偏它選擇的是一種極其晦澀暗調色彩,看旗徽此席位是屬於南疆國。
關於南疆國的消息一直被傳得玄乎其玄,此次南疆國會參加朝淵國的選妃簡直跌破了眾人眼球,畢竟南疆國的存在幾乎被神化了,這樣的國家竟會選擇聯姻方式與別國結盟,這不可不說令人匪夷所思。
另外,也沒有消息傳出此次派來的使臣是誰,甚至聯姻的對象對外亦是一無所知,這個南疆國相比鬼蜮國更為神秘。
這百名公主究竟哪一位是南疆國送來聯姻的公主呢?眾人曾猜測紛紛,但朝淵國對此卻保持緘默死守。
影影綽綽的簾內,估摸站著十來人,以虞子嬰的眼力透過半遮半卷的鶴斑妃竹卷,穩約看到十幾名高大魁梧的身影如標兵捍衛疆土一般杵立,一道柔軟起伏的身影斜臥於一張泛著寒霧的冰塌之上。
虞子嬰眼角一抽,她敢肯定朝淵國主辦方絕對沒有對南疆國特殊待遇到這種程度,竟專門替他們準備這麼一張千金難尋的寒冰玉製成的冰塌。
他面容幾乎被那十來人的撒下的影陰遮全,從虞子嬰的角度看去,僅能看到平坦的胸膛是一名男子,墨發頃數流洩,一襲金色長袍,長長繁複暗紋長擺拖在地上,燦燦生光,衣料是極為光滑的絲綢,貼出凹凸有致的曲線。
他身上蓋著一張白狐細軟而奢華的毛毯,斑斑光線之中,那隨著搭在白毛絨毯一隻手,竟美得令人移不開視線……
驀地,冰塌之人彷彿發現她的窺視,旋即一道感似優美細緻卻又殘忍至極的視線準確無誤地捕到她的目光,這是一種本能直覺,她雖然沒有與他直接四目相視,卻仍舊能夠感覺到他眼神能夠直接觸及靈魂,下一刻便能將人的靈魂撕裂吞噬。
虞子嬰迅速垂下睫毛,將週身氣息收斂得十分完美,不露絲毫破綻,果不其然不一會兒,那道視線便撤離開去。
敏感性太強了,簡直如同野獸般靠直覺來捕捉獵物,虞子嬰暗暗給此人的評價。
南疆國……她曾記得老乞丐在榕宅曾跟她說過,要讓她去南疆國……
此時,高台之上禮炮齊鳴,奉旨宣讀聖喻的禮官長始了長篇大論的講話。
「諸國蒞臨,祥兆初瑞……」
待禮官的一番讚揚頌歌後,再度禮炮齊鳴,晴雷轟隆,眾人入席就座。
景帝貪婪一揮衣,如千仞崗,威儀冷顏四方地坐於龍座之上。
眾國入席後,便是百官入座,百官的座席自然沒有眾國便臣便安逸,但亦頭頂陽蓬遮光,眾侍扇著冰錐涼風,正是一派悠閒賦閒時。
此時場中一道清亮而尾音略帶低轉餘味的聲音於廣場中央中響起:「百鳥國鳳儀有事要向景帝陛下請稟。」
完全被景帝那張冷魅若幻影般俊美的面龐,與那一身曠世霸帝皇業於掌中氣勢征服的百名佳麗,聞言一愣,紛紛散開了些距離,從中露出一名身穿橘粉齊胸裹袖,外披短紗,雙臂環珮金飾的貌美華貴女子。
她長相屬上等,氣質亦人如其名,儀態鳳鸞,即使因曬得過久有些臉色難看,似依舊挺昂筆直身姿,將姿態擺得端莊得體。
景帝冷淡地瞥了她一眼,便收回目光,對著身旁東廠都尉道:「宣佈事項。」
東廠都尉一怔,下意識瞄了一眼那因忽視而滿臉漲紅尷尬的百鳥國公主,不由得生起了幾分同情,畢竟這是個美人,但他在景帝面前不過一介小小的太監廠公能擔多大能,便迅速收回心思,一掃拂塵,捏著嗓子高喊道:「試閱完畢,請尚站在場中的諸位公主殿下暫時回去休歇。」
此話一落,那些拚死拚活留下來的公主少女們一陣喧嘩,大抵是不滿委屈地跺腳嘀咕,像是什麼「白挨這一刀了」,「究竟叫咱們來這裡受折騰」之類的怨屈話。
「百鳥國風儀有事要向景帝陛下請稟!」鳳儀聽著周邊鬧騰的噪聒聲,修黛長眉皺起,憋著一股氣再次行禮,揚聲喊道。
百官紛紛相覷,用著審視的目光掃視著這位鳳儀公主,而邊席那邊也聽著動靜,凝神靜氣地觀望著,唯有那坐得偏遠角落的百鳥國席位上的人紛紛緊張站立,揣揣不安地頻頻打量這邊。
龍椅上的景帝這次卻是連眼皮都未施捨性地動一下,週身寒冷之氣滲骨涼膚,而那名太監都尉卻不耐煩憂地皺起眉頭,為著她剛才受冷遇的那一點憐意頃刻蕩然無存,暗道——這百鳥國的公主著實太不知進退了。
「百鳥國的鳳儀公主,試閱已完畢,若當真有重要事情請令國親自送上文書國涵交於內閣太傅。」太監都尉面色冷淡道。
其實身為一國公主面聖,她想當眾啟稟亦無過錯,可錯就錯在景帝根本不樂意搭理她,她卻還一個勁兒地糾纏不休,著實令人不喜。
像這種諸國宴席的莊嚴場面,一國公主,特別是一小國的公主著實人微言輕,不值一提。
一再被人拒絕,鳳儀公主咬了咬牙,上前一步道:「我要說的話並不長,不需要上書國涵,我只是想問一問,堂堂朝淵大國便是這樣埋汰人嗎?!我們諸國公主在這太陽底下足足站了接近一個時辰,有多少是被人抬著出去的,可景帝陛下不過剛坐下,便直接宣佈試閱完畢,敢問陛下,您真的看清楚了我們嗎?」
鳳儀本就長得美,此刻一副受辱怒急的模樣,如怒火鳳凰般熠熠耀目,只令所有人覺得此刻她的模樣更是極美,更矚目的。
敢當眾跟堂堂景帝叫板,不得不說此女膽識過人,周邊席位的眾群皆眸含趣味,靜觀其變。
虞子嬰依舊保持著低調藏於眾女當中,她看了鳳儀一眼,眸光閃爍,一轉念便已想明白她究竟想做什麼了。
想來這是在給自己爭取一次能夠入景帝法眼的機會。
下達詔書上不是曾說過,景帝這次選妃重在選人,但敢能入他眼中便行,但人亦分多種,有柔情似水,有獨立專行,有英姿颯爽,有仙氣冰冷……而顯然這個鳳儀無論各方面都屬於中庸,當然此中庸這是拿在場的諸位公主一道而比。
論身份她只是一個小國的公主,並不尊享榮光,論外貌而言她不是最美,這些外在條件就等於是將她局限在某一個範圍內,所以,她如今想爭過別人,只能在個性上下功夫。
顯然她覺得做一名獨立特行,敢於與各種惡勢力、不公平作鬥爭的新時代女性是一個能夠吸引景帝目光的個性。
聰明的人其實都明白她的做法,但這種做法只有一次機會,被人扮先了再模範都落了下乘,人群之中的宇文櫻捏緊拳頭,目光有些歹毒地盯著鳳儀的背後。
「哇,她真的好勇敢啊∼」肖寶音眼睛冒星光,睜大眼睛,小聲地感歎。
「這不是勇敢。」虞子嬰搖頭。
「可……可是我就不敢,我就算隔著這麼遠看到景帝,我、我都覺得好可怕,可她卻敢這樣跟景帝說話,這不是勇敢是什麼嗎?」肖寶音小心翼翼地瞄了景帝一眼,便忍不住打了一個激靈。
虞子嬰看著她的眼睛,語調平仄陳述道:「是愚蠢。」
「什麼?」
「我們的一切行為都是被暗中記錄著的。」虞子嬰道。
「什麼意思……啊,對了,我想起來了,你之前說過的……難道、難道這次試閱是在暗中進行……所以……所以剛才才說試閱完了?」肖寶音恍然愣神道。
「這位鳳儀公主,您以為我們景帝陛下此次選妃的標準是什麼?」看那些公主都因這鳳儀的問話而鬧騰起來,太監都尉對這個女人更是厭惡幾分,但畢竟為避免事端鬧大,他唯有耐著性子問道。
鳳儀深吸一口氣,眸光神彩飛揚地回道:「鳳儀不敢妄自猜揣景帝陛下的心思,但以景帝陛下這般德厚流光之人,必定不會膚淺以貌取人。」
此話雖是讚揚,但話中的倨傲與咄咄逼人卻令人不喜。
並不是人人都喜歡這種鋒芒畢露之人……虞子嬰用一種看死物的眼神盯著鳳儀。
「呵,鳳儀公主說得沒錯,此次試閱的確不在選貌,而是一場毅力與德行的比試,而這是剛才你們獨自在廣場的個人成績。」
太監都尉垂頭似冷笑了一聲,便讓侍衛將一份份記錄的名單派送下去,諸位公主人手一份,
亦送了一份抄錄給各席位的使臣們。
鳳儀公主接過疑惑一看,接著整個人都怔愣呆滯了。
上面記著就是她們暴曬時的一言一行,還進行了一番評論。
而她既輕視了別的對手,亦曾滿嘴抱怨過……眼下更是質疑景帝陛下……
其實試閱一早就已經開始了,只是這個試閱的確選的不是貌,而是選人品!
回味過來的鳳儀公主當即臉色白如紙漿,冷汗淋漓,她立即衽禮跪地:「是鳳儀失禮了,鳳儀自知本不該如此魯莽行事,可看到眾國公主一個個地暈倒被送走,心中是既急又痛,才會口不擇實,更令剛才一暈頭,便衝口而出,現下……實悔矣。」
這話倒是說得還算漂亮,一來是表明她的善心,二來將過錯推成曬暈了頭造成的,三來表悔過之意,按道理來說此事也就是口頭罪過想不追究亦可就此揭過,但有人偏生就是那天生不按道理行事的。
「百鳥國剔除資格。」
景帝那彷彿幻化成讓人不由屏息的絕色容貌冷抿一笑,好似遮蓋了四周萬般景色,驚人動魄又肆意的令人寒毛直豎。
「將百鳥國的人即刻趕出朝淵國。」
僅簡單的一句話,便將一個自作聰明的女人落選了,要說落選還是小事,剛才看著那斕那一笑,虞子嬰知道這鳳儀公主將百鳥國一併連累了。
聽著那不依不饒,變成哀聲淒叫被拖走的聲音,眾人嚇得面色蒼白,眼珠子轉動,都將小心思齊齊收起。
還好剛才慢人一步,否則做出如此愚蠢之事,落得這般淒慘下場的便是她們了。
肖寶音則目瞪口呆地看著虞子嬰,忍不住冒出一句:「你當真……目光如矩啊。」
由專人將虞子嬰帶到瑛皇國席位上,虞子嬰迅速用內力將臉色憋紅,造成一種受熱過度的虛假之相,一入內侍衛摒退兩側,她接過牧驪歌親自倒過的茶水,灌了一杯。
牧驪歌清雅面容帶著幾分擔憂後的鬆緩道:「剛才為兄還擔憂你會暈倒。」
「在沒有將景帝推倒前,我是不會暈的。」虞子嬰目光堅定。
「……有志氣,不過剛才那個什麼百鳥國的公主冒險進言的時候,皇兄還以為你也會衝上去呢。」牧驪歌笑道。
「我是想衝啊,可當時被曬暈了頭,等我清醒後只看到她被朝淵國的侍衛拖出去,哪裡還會去犯傻啊。」
「……有見地。」
兩人對話十分詭異地進入了沉默階段。
這就是最近這兩兄妹的相處模式。
老實說,以往牧驪歌雖寵著牧曉鳳這個嫡妹,但一直都是靠物質與獎勵來獲取其芳心,所以兩人真正相處的時間很少,每次見面不是應付她闖禍的事情便是聊她的禍事結果,但這段時間兩人的頻繁相處令他發現,跟她交流著實太累人了。
「你準備上前跟景帝敬酒?」
看牧驪歌換上一身輕薄雙單衣袍,侍衛擺好酒杯托盤尾隨其後時,虞子嬰偏頭問道。
「沒看到那些大國都相繼上前敬酒了嗎?這是規矩。」牧驪歌整了整領間,道:「走吧。」
「我也去?」虞子嬰佻了佻眉。
「……你若不去,那我們來這一趟有何意義?」牧驪歌忍著想撫額的衝動,笑得僵硬地問道。
這正是一個露臉求表現的好機會,這都不懂把握,是該有多木槌啊?
或許是最近天氣的緣故,他發現他最近對「牧曉鳳」的忍耐能力是越來越低了。
「說的也對。」
「去後面重新換件衣服,既然試閱已經結束了,想必景帝不會再重複折騰一樣把戲了。」牧驪歌道。
「你既然知道他在折騰我,你剛才為什麼不幫我?」虞子嬰問道。
「不能動,因為我們已經被景帝將軍了,你沒看到別的國家都紛紛默許了景帝這種形為嗎?九洲局勢已經大變……這次的聯姻比以往更重要了,曉鳳,你必須要贏,知道嗎?」牧驪歌的神情沉重,臉上不帶一絲笑意。
「……我去換衣服。」虞子嬰沉默著沒有回答,牧驪歌倒也沒逼她,由任宮侍將她帶到內室更換衣服。
重新換好一套華貴俏麗的鵝黃宮裝打扮,牧驪歌便帶著虞子嬰一道朝高台之上的景帝敬酒。
虞子嬰跟在牧驪歌身後,規矩地垂眉低眼,不動聲色。
「一段時間不見,景帝氣色倒是越來越好,遠遠瞧著都感覺到氣吞四方,威儀不凡啊。」牧驪歌笑讚道。
他一靠近,朝淵國百官以示尊重,便紛紛起身行禮。
景帝讓太監總管端來了一杯酒,與他隔空對飲,面容寡淡,鐵灰色眼眸帶著幾分譏誚:「你倒是依舊未變……口舌如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