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始吃飽擦嘴,挺身撐臂作懶腰狀時,闔目養神的虞子嬰似掐准了時間,驀地睜開了一雙略含忍耐色澤的漆黑瞳仁。
「飽了?」
她余角掃視了一下石砌地面與雕塑綠牆上那似斜雨滂沱的斑斑血痕,與那滿地雜亂猩臭的羽翎鳥骸。
始一看虞子嬰那副麵攤不容挑逗的禁慾模樣,心就癢癢的,他故作風情地撩了撩垂綢微濕的青絲,染血的紅唇勾勒翹起,似享受似滿足地微闔眼睫,倒有幾分媚眼如絲的感覺。
可惜當他忍不住舒展眉心,粗魯舒坦地打了一個飽膈時,一切刻意營造的美感都被他這糙性情給破壞得差不多了:「嗯,算是有個……半飽吧。」
始垂睫,輕拍了拍圓滾的肚皮,勉強承認道。
「那就走吧。」虞子嬰直起身子,從暗處走出來,越過始穿過長廊,啟步走了十幾步卻發現聽不到跟隨的腳步聲,她一回頭,卻看到始整暇以待地抄著手,似笑非笑地斜睨著她。
「喂呆子,我為何要跟你一塊兒走?」
始傾前身子,用手擺了擺扇著臉,頑劣地眨動著眼睫,絲絲縷縷的不遜反叛佈滿那張精緻柔憐的小臉之上。
虞子嬰沒將他這種故意耍賴的行為放在眼裡,她盯著他的眼睛,只是平靜地闡述:「那你為何不跟我一起走?畢竟我認為至少我們是一起進來的。」
「少來。」始撇撇嘴,那細膩的旖旎黑袍擺層層跌宕起伏瞬間,似一朵黑色馥郁的玫瑰綻放,散落的體香無孔不入地襲進,轉眼間他已站在虞子嬰身前,他柔軟無骨地彎腰將腦袋靠在虞子嬰肩膀,他偏過細膩渡華的面頰,一頭柔湄垂瀑的髮絲瀉了虞子嬰一身。
「誰跟你一塊兒進來的?」他用渡粉的瑩白指尖戳了戳虞子嬰的臉頰,眼神刻薄而尖銳:「那個人分明是司吧,雖然是擁有同一具身體,可你也不要搞錯,我可不是司那個什麼都做不成只會哭的蠢貨,亦不要妄想我會跟司那個蠢貨對你言聽計從。」
他戳完,似不過過癮便用挑剔的眼神,扯了虞子嬰一截髮絲先是隨意抵於鼻尖嗅了嗅,然後略帶訝異地挑了挑眉,考慮了一下才放進嘴裡嚼了嚼,然後發現味道不對,又十分嫌棄地呸呸通通吐了出來。
「始,既然你知道你與司是擁有同一具身體,那麼他此刻便存在於你的身體內,我既負責將他帶了進來,則有責任將他一併帶出去,你可以不用跟我走,那你就將他放出來,我會帶他走。」
「哈,你傻了嗎?我既然出來了,你覺得我可能再輕易地將他放出來嗎?」
始狠狠地剜了虞子嬰一眼後,便被虞子嬰那一頭似雪花融於花澗的冰涼頭髮所吸引,那是一種與男子柔韌硬直感覺完全不同的柔絨與細滑,似要消融於指尖的溫度,於是他百玩不膩地用手指來回地玩摩挲,胡亂地幾股編織著,又拆散著……
「沒關係,我相信只要我叫他,他依舊會醒過來的。」
雖然現在是由始「執政」,但畢竟司才是這具身體的主導人格,他只要有想醒的意念,便必有壓制始的絕對力量。
至於為何司會被始這般輕易奪去身體使用權,用腳趾頭想也知道,憑司的尿性獨自一人淪落到這般危險又黑暗的地方,孑然無依無靠,似性格柔弱且膽小的他,寧願閉眼長睡不起亦根本不願意清醒地面對這種場面。
「叫醒他?你何不試一試?」始表情一滯,徒然變了臉色,他不再像方纔那般示威性地親密地靠著她,反而用那染上梟血的纖尖手指惡作劇地於虞子嬰腦門怨怒地戳點了一下。
卻見那似雪容顏因這殷紅一點,似雪中傲放的紅梅,傲雪姿更芳,竟美出一種似真亦幻的感覺。
從未因哪一位少女的容顏而恍神的始,那喉蠢蠢的少年心在懵懂不知情況下漏跳了一拍。
他當即神色古怪地蹙起眉頭,他偷偷伸手撫上噗通噗通直跳的心臟處,暗道,它為何突然跳得這麼快?
他看著虞子嬰在幽綠光澤下襯托得近乎妖異漂亮的小臉,驀地退後一步,靈動的眼眸急轉,暗忖這呆子莫非有妖術不成?
虞子嬰表示對於始這種不到黃河心不死的欠抽行為感到很獵奇。
「司,我來接你了……」
虞子嬰緩步靠近,她眼瞳似帶著某種能令人靈魂都顫動的力量,她的聲音乾淨無垢,芥塵不染,像帶著似能穿透人心的魔力,她道:「……醒來,跟我走。」
始一開始抱臂,一臉諷刺有趣地看著她,但隨著虞子嬰的靠近,他就感到一陣陣止不住的暈眩,她的聲音她的眼神都像一根線拉扯著他身體內的那抹沉醒潛匿的靈魂,隨便暈眩加劇,始暗叫不妙,這正是司準備要甦醒的徵兆。
「司……」
「等等!」始一驚,連忙上前打斷她的呼喊:「沒有我的允許,你不准隨便靠近我!」
始整個人都驚訝得不得了,那張水湄柔膩的面龐,燃起火來格外的恐怖,如同優雅的貓忽然尖叫著露出尖利的牙,喵了個咪的!司那蠢貨竟這般輕易就能被她喚醒,這種事情連族中長老們,甚至司的親生父母都做不到這般輕而易舉的程度,果然,是這個呆子有妖術!
「怎麼了?司……」虞子嬰臉上賣得一副好麵攤,實則心底焉兒壞地明知故問。
始額上十字一突,眥出兩顆尖牙,凶神惡煞地警告道:「呆子,不准你再叫他的名字。」
「憑什麼?剛才你說你不是那個什麼都做不了只懂得哭,亦不是那個只會對我言聽計從的司,那難道我就是嗎?」虞子嬰一改剛才的好脾氣,抬起耷拉的眼皮,眸色暗暗淺淺地問道。
正巧她抬頭的期間,將始剛才辮在後面那些亂七八糟的辮子從頭頂滑了下來,毛毛燥地,再加上始點的「中原一點紅」,她抬起頭來一看,完全就像一個剛睡醒一左一右紮著毛髮辮的奶娃娃。
那一臉懵然不知何事的呆萌模樣,令始一看,瞠大眼睛半晌,終於繃不住嚴肅的臉,撲哧一聲,便捧腹大笑起來。
他指著她的腦袋,笑道:「哈哈哈哈——好傻,果然是個呆子,哈哈哈哈——」
「笑夠了嗎?」虞子嬰看他笑個不停,心中惦記著怒與華琊,語氣不自覺加了幾分重量。
始終於停下了笑,他水眸漣漣猶帶笑意,因為剛才笑得太劇烈,粉霞染頰,紅唇翹起似月,他看著虞子嬰用那可笑的造型板起小臉裝大人模,便忍不住笑得顫抖地點了點她的臉頰,直到戳出一個人造酒窩,才道:「你只要不停地喊我的名字五十遍,我就乖乖地跟你走如何?」
虞子嬰一聽二話不說:「始、始、始、始、始、始、始、始、始……」
始一怔,他收起了笑,看著少女那張闔的桃瓣嘴唇,那從唇齒間喊出的字眼像是某個禁忌的咒語,令他心跳彷彿跟著她的叫聲而噗通噗通起伏跳躍,這份怪異的心情他已分不清是因為司還是因為……自己。
「呆子……」
始迷離的眼神恍惚一瞬,便驀地驚醒撫住耳朵,然後朝著虞子嬰做了一個鬼臉,便一陣風地獨自逃跑了。
虞子嬰一愣,停下繼續喊,轉而看著始那跳脫的背影,悄然轉化的金色眸光凝成月下深湖。
其實在這種四面危機的情況下,她根本不可能想要真正喚出「司」,剛才的行為只不過是作作樣子罷了,還不如說,能在這種情況下讓她找到的是始,簡直太好了。
此刻怒的情況不明,若在毒潭下遇到危險還得去顧及一個不懂武藝的兔子司,她擔心會分身無暇。
不過這個與「司」完全不同性情的「始」,不易掌控,司性情柔弱而依賴性強,始則孑然頑世,簡直是太能鬧太能搗亂了,逆則反,順則鬧,像是小孩裝扮成各種恐怖樣子,逐門逐戶按響鄰居的門鈴,大叫著不給糖就搗亂的那些孩子一樣。
給了「糖」,他就會乖一會兒。
虞子嬰扯了扯頭上亂辮成一團的髮絲,用指尖當梳輕輕一刮便縷縷散開,重新柔順地披散滑落下來,然後她用手指揩了揩額頭上的「中原一點紅」,整理好一切後,才從闊袖之中扯出一隻被勒翅昂脖的禿頭斑梟。
「帶我們回去毒潭。」
它的其它同類都被始吃掉了,這個禿頭斑梟是被虞子嬰趁亂留下來的一隻,為了指路。
它剛才嗅到空氣之中的血肉味道,也想撲過去啃食它的同類屍體,可被虞子嬰一番教訓乖了,倒是會乖乖帶路了。
看始在前方東摸摸西踢踢,如被鎖在家中終於放出來什麼的驚喜好奇的孩子似的,那雙熠熠閃爍的眸子,一片清澈通透,濛濛氤氳起水霧,無害時倒是與純良的司相同。
「這裡的路四通八達,別走丟了。」虞子嬰在他身後提醒一句道。
始裊裊回過頭,嗤笑一聲:「誰會丟了?我嗎?」
「沒丟的話,你跑到那水潭裡做什麼?」虞子嬰不動聲色道。
始臉色一改,剛才清澈通透的眸子一片戾氣匪色,陰惻惻道:「呆子,你說是誰跑到水潭中了?會做這種蠢事的人是蠢貨司,他根本不懂路,卻傻傻地到處亂跑,然後從一條暗道上摔下來,當時那一湖潭中到處都是潛伏地水底的毒蟲爬蛇,他就直接給嚇昏了,咦……」始這才後知後覺地回想了一瞬,然後看向虞子嬰:「怎麼你來之後水潭內的毒蟲蛇物都沒有了?」
「因為它的主人死了。」不用猜都知道那些毒物是誰養在這裡的,虞子嬰倒是從他的話中得知了一些別的信息。
看來即使是「司」當主人格,「始」亦是知道關於他的所有事情,可偏生「司」卻不知道有「始」的存在,這表示……
「你幫司承擔了一切凶險,他知道嗎?」
兩人一前一後,並由著禿頭斑梟在旁指引帶路,而虞子嬰邊走邊時不時引著他開口。
「哼,那個蠢貨一直不肯承認我的存在,可每次遇到他害怕的事情或不願意面對的事情,就會主動將身體交給我……」說到這裡,始面帶譏笑,臉色卻陰翳一片,黑袍掩下的雙拳緊握泛白。
虞子嬰瞥了他一眼:「保護他,你並不願意?」
始聞言沉默了片刻,然後突地揚起一抹燦粲的笑容:「怎麼會呢?畢竟這具身體我也一同擁有,不過……」他那堪稱神經質的笑容如來時突兀,去時亦毫無預警,他看著虞子嬰,半瞇睫毛,覆蔭下的眸色翳霾重重,如滾動著沖潰河堤的洶湧波濤:「等到某一天這具身體完全屬於我時,他也就完全沒有存在的必要了,我也不會有這麼一個除了拖後腿別無用處的同存者了。」
看來兩人的矛盾很深,完全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夠調節得了的。
於是虞子嬰選擇暫時保留意見,她道:「現今我們被困於此地道,先找到出路為緊。」
兩人一道回到了毒潭石室,虞子嬰看怒與渡鴉他們依舊沒有回來過的痕跡,已可以確信出事了,此時距離一個時辰又僅剩一刻鐘不到了,她不得不採取措施了。
「我要進入毒潭,你是選擇在此處等還是跟著?」虞子嬰盯凝毒潭下端許久,轉身如芙渠,面覆雪霜,眸似黑珠。
若他選擇在此處等候,若她找尋到怒時,怕是會來不及趕回來接他走,可若他跟著她一道下去,她也無法保證能夠保全他安然無恙,是以如何抉擇則需要由他自己下。
「為何要入毒潭?」彷彿覺得虞子嬰那分明心中焦急,但面上卻依舊平波無瀾的模樣很有趣,始跳掠至她週遭繞圈圈地打量上下,輕笑地問道。
「此處毒潭可能是地道的出口,但是怒下去已快一個時辰還沒有上來,這表示下面可能並不是那麼簡單能闖過。」虞子嬰身立如碑,巋然不動。
「為何局限於一個時辰?」始又欺近準備騷擾她,但這次虞子嬰卻避開了。
「此潭下之毒沼瘴之氣雖短暫不致命,但普通人一刻鐘,內力高深者亦支撐不過一個時辰便會毒入肺腑,無力回天。」虞子嬰解釋道。
始看虞子嬰不再任他作惡,便甩了甩袖子,負氣地翹了翹鼻子,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尖酸道:「怒?那傢伙不會那麼就容易死掉的,別忘了他可是一個血蠱人,區區百毒不侵還是一樁小事……」
虞子嬰一愣,這才想起這一茬,她險些忘記他是血毒人這件事情了。
本以為會看到虞子嬰鐵打不動的表情露出驚訝或驚嚇,但看她一臉險些忘了的恍然,便蹬蹬蹭上前,臉幾乎貼上她的眼睛,努力分辨她的情緒:「哦,看你一點都不驚訝,難道他早就已經告訴你了?」
「嗯。」虞子嬰頷首。
始的臉退了幾寸,表情變得十分微妙:「真想不到啊,那傢伙竟然也……」
果然!始伸手捏起虞子嬰的下頜,左瞧瞧右瞅瞅,眸光篤定——這個呆子絕對是有妖術的!
正因為有妖術,所以許多不可能的事情她都能夠辦得到!
「就算他不怕毒沼瘴氣,可這麼久都沒有上來,想必下面定是發生了什麼事情。」虞子嬰拍開他的手,用眼神書寫著兩字——別鬧。
始摸了摸被拍的手,謔笑一聲,神色含混:「那就……走吧。」
始一轉身,首先跳了下去,那余留一截如鷂翅衣擺拂過地面,便消失邊際。
他當真是語言的矮人,行動的巨人。
虞子嬰蹙了蹙眉,想到什麼轉瞬又舒展眉宇,縱身一躍隨之而下。
毒潭就像一個穴下巨大蟲洞,幽深甬長,且等他們跳下去後才知道,這條蟲洞並不是一直直垂順下,由著一條條巨木枯籐相互纏繞盤辮而上,曲曲折折,他們就這樣掉一段,又了爬一段,最後順著籐蔓滑落一段,最終兩人一前一後撲通掉進一片薄薄的淺水潭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