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子嬰從黑暗之中緩步落於樹冠頂,那鼓風的搖曳袖袍,似鳳凰彩繪,展翅欲飛,那質感輕柔的雪梢交衽直領長袍,任風激盪,滿川煙螟滿帆風,冰肌玉骨春風寒,她的身影出磊出乳白月輝之下時,眾人只感到視野裡所有的風景全部褪色,只留下大片大片的灰色白色黑色,瘋狂地交織在一起,最後全部演變成了一種深深攝魂奪目的強烈、極端的輪廓。
猶如破繭的而出的幻蝶,是一剎那的驚心魂魄。
牧驪歌屏息靜滯半晌,心中感歎:當今世上粉面美人何其之多,但都及不上她一動一靜便能掀起一番沉靜雋永,撼人心神之氣魄。
她的美不在於貌,而在於骨,這該是何其難得啊。
「此事與玄嬰姑娘有何干係?既然有幸重遇到玄嬰姑娘,孤倒是很想問一問,你究竟干涉我等之事,是聽令於何人?」雖然覺得如她等孤傲尊素渺潔之人,想必是不會坐人膝下,任人差遣,但若她當真是孑然一生,又何故干涉他等的糾葛呢?
虞子嬰輕描淡寫地瞥向他,攏袖交疊:「我便是一國,我一人便是國中所有,不存在聽令於誰一說。」
看虞子嬰那裊裊似夜蝠倒掛倒毫無重量依附於樹冠之上的身影,商艾文等三個駭然,此等輕功他們是忘塵莫及的,況且瞧她剛才電光火石之間,便廢了酋梧一隻手臂,想來根基亦是非常人能夠窺探得了的。
如今她雖與岳帝兩人輕悠慢調地交談,但他三人卻覺到有一股寒冷的壓力,無時無刻不懸掛在他等的頭顱之上,這種感覺,何其恐怖。
岳帝稱她為玄嬰二字,玄嬰是何人,他等從不曾聽聞過,但江湖廟堂之上出現了此等梟桀難估之人物,卻沒有一丁點兒消失洩露,這說明她若非是易容假扮的,便是剛出世不久的雛兒,瞧她模樣稚嫩不過十三、四歲,但作派卻老練,不同尋常,真讓他等費解費思。
「你便是一國,你便是一國之中所有……」牧驪歌含念了幾遍,心中一揪一緊,一沉一悶,有一種化不開的郁氣就這樣衝口而出:「那嫉呢?你置他於處位?我待你雖談不上誠摯,但我利用你時,你亦非一片清白,到頭來,反倒是我在相處之間容你,寬你,憐你,而你卻只剩一片鐵石心腸。」
說到掏心窩子話的時候,他也懶得用上尊稱了,直接以「我」相稱。
就算不當他是知已,是好友,但至少……不需要如此陌生冷漠相待吧。這一句話,牧驪歌咽在喉管之中,雖覺不吐不快,可他好歹也是一大老爺兒們,如此酸溜溜的醋說,恐怕說出來只會徒惹她笑話。
虞子嬰一怔,像是不解他的話,也像是不理解他的意思,但很快她便收起惘惘之色,沉靜以對:「你利用我,現在卻來邀好?」
噗——牧驪歌感覺心窩子被人狠狠地戳了一刀,他很難維持慣有的溫恭之相,勾眼看虞子嬰時,頗有幾分憤懣與難堪。
或許是之前被逼入絕境,那被壓制的狼狽與不甘、受辱等情緒一塊兒爆發了,他道:「我邀好?玄嬰,你摸摸良心說,你做下如此瞞天過海的勾當,我何曾派出一兵一卒抓拿、通緝過你,也就是私下搜搜,如今你露面,我何曾逮著往事質問過你一聲,你不識好便罷,何必拿著過往擠兌我的不是。」
其實這就是一樁扯不清的過往了,是誰之錯,表示如今比牧驪歌要冷靜許多的虞子嬰,也懶得跟他費口舌爭辨這種過眼雲煙。
不過他的話,她卻過了腦,呡了一遍記住了。
她交合雙袖,眸光冷冷清清地看向商艾文三人,慢條斯理地道:「派你等前來的可是惰皇?」
春十娘看著她掠過來的眼神,只覺那般波紋,一圈一圈,一波一波,水浪一般朝著她蔓延過來,像是喉嚨被人掐住,張嘴眥眼,幾乎將她窒息滅頂。
「不、不是……」
虞子嬰「哦」了一聲,便似轉瞬便下了決定:「既然不是,那也就沒有存在的價值了。」
此話一落,無疑是一枚巨雷炸響天際,三人耳中一嗡,眼睛一黑。
下一秒,商艾文逃跑愴惶的身影如斷線的風箏,杳然而落,刮過枝葉嘩啦啦地摔砸在鬆軟地面,頭腦身軀呈不正常的姿勢,顯然已經斷死。
而春十娘則心下一痙攣,猛地抽噎聲,耳朵旁響起一聲清脆的卡嚓!,一轉眼,斷肢的酋梧便已睜著一雙血紅暴突大睛,一臉僵硬地倒了下去。
只剩她一人頂於漩渦中央的時候,她滿面駭恐,她並不怕死,干他們這種細作活兒的人,哪一天不是將腦袋提在褲腰帶兒上過活的,死對他們來說,也就是一個時間問題,但此刻,她卻害怕,也說不上究竟在害怕什麼。
但只從那名穿著黑衽交領闊袍的少女出現之後,她的這顆心便一直緊攥著,等到最後一刻那撕心裂肺的疼痛於胸膛間爆發出來時,她反而有一種解脫之感。
不過眨眼間,鋪陣著軟葉的黃泥地面便橫七豎八地堆了三具新鮮屍體。
可這不是普通的三具屍體,而是曾令牧驪歌九死一生,焦頭爛額的屍體,但卻如此輕鬆地損於虞子嬰之手。
牧驪歌於夜風中僵直身子,表情有些怔忡不已。
「你就不怕……惰皇……」
有那麼一刻,他好像看到自己的屍體也累疊在其上,那般慘白,那般淒涼冷硬,暴屍荒野,所以話一出口,實則他也並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說什麼了。
虞子嬰一如未曾離開過一般,交合著雙袖,安靜地停留在樹冠之巔,墨眉上攏了一層淡月光華:「我與他,早就間隙,又豈是這一次二次的恩怨。」
「那你這次救我為何?」牧驪歌著實不懂,就算她與惰皇是有私仇,可卻大可不必如此明晃地與異域對上,挑這些個小細節來砸壞,她莫不是因為對他念著些許舊情。
虞子嬰轉過灰沉沉的眼,此時一隻黑漆漆的大鴉撲稜著翅膀飛到大青樹後,背幅映著月亮光極為絢麗,它極為狡黠地轉動著黑黠黠的眼珠,像是它鄉遇故知般,撲騰在繞在她四周飛旋。
「渡鴉?!」牧驪歌眼睛倒是利,一眼便認出了那只常隨在嫉妒身旁的烏鴉,一臉怔驚,脫口出現:「難道是因為嫉?」
話一出口,他首先感到的便是滿嘴不是滋味兒。
虞子嬰被渡鴉煩擾得蹙眉不已,也不知道這隻小畜生怎麼尋著她的蹤跡,不尋它主人去,稍前從林間撲欏過來,偏生就一副死性子地跟在她的身旁,無論如何趕也趕不走。
他的話虞子嬰直接視若罔聞:「牧驪歌,奉勸你一句,怒侯、景帝、惰皇等人,並非你能拿捏得了的,要麼依附,要麼靜按不動,卻別生邪念,否則瑛皇國會因你而禍。」
虞子嬰似警似勸地撂下一句,琵琶袖如蝶翼迎風一斜切,她轉眼便如一陣青煙飄然離去。
自然,渡鴉也一併瓜瓜地走了。
牧驪歌留不住她,只望著那已經空無一物的樹梢,苦笑一聲道:「若不爭,不算計,瑛皇國又該如何在這些大國勢力中苟且生存呢?恐怕一早便湮滅,如同那些早早消失了小國一樣……」
她說得沒錯,他的確在出發之前,便開始步步為營,瑛皇國想與異域對抗,這無疑是懸崖上摘花,一個不小心便會摔個粉身碎骨。
而鬼蜮國的到來無疑令他終於看到一絲曙光。
他想著,若將禍水東引,他們瑛皇國便能得一絲喘息的機會,這次既然剷除掉鬼蜮國聯姻的對象,又能令鬼蜮國與異域結仇,一舉兩得。
但他顯然估算錯誤了一些事情。
卻不想異域的主力卻是用來對付他的,這讓他一時應措不及,二來,遇到危險,他沒想到怒竟沒有特地丟了鬼蜮國公主跑過來瑛皇國幫襯,他分明覺得他對曉鳳有情意在,卻在緊急關頭不管不顧,這個男人的心思著實太詭譎難測。
如今他雖賠了夫人,但至少,這些鬼蜮國與異域國的仇算是結下了,若有鬼蜮國幫襯,至少瑛皇國能得以喘息,若到時候與景帝攀上姻親,倒不置於令瑛皇國落入孤寰無助之境。
只是但願,一切能夠如他所料……
他明著雖然阻止牧曉鳳與怒侯有牽扯,但實則以帝君的心思而言,他是希望怒侯能為曉鳳神魂顛倒的。
如此一來,便是又多了一層保障,如今將人送去了,只望曉鳳能懂得利用此次機會,一力擒獲怒侯為她盡力,但卻不可越了雷池之界,畢竟他一再提點她,以大事為重,朝淵景帝才是她最終依附的目標。
可憐牧驪歌不過才二十一、二歲數,便已憂心憂思至此,算計得多,考慮得多,想必遲早會少年白頭吧。
——
此刻鬼蜮國的隊伍被衝散凋零,怒解決完在場的刺客,覷了一眼脫了華琊保護,緊攥著那名身罩幕蘺男子垂落一解的琵琶袖的肖寶音,微微蹙眉,唇畔的笑意古怪撩起:「公主,他是誰?」
他沒喚她音妹妹,而是喚公主,明顯是準備公事公辦的樣子。
肖寶音早已被滿地屍骸嚇破了膽,此刻又聽到怒的謁問,當即眼眶微瞠,嘴唇一顫,結結巴巴道:「他、他是……」是什麼呢?肖寶音果然是一根筋的人,一著急別說撒慌,連條理都甚清晰了,只含糊著字眼,滿嘴磕磕碰碰不著調。
也是始看她這副模樣嗤笑一聲,便看了怒一眼,操起手,歪著腦頭,一副桀驁不馴道:「我是誰,想來怒侯只是一道順差,怕是管不著太多吧,況且……」他聲音徒然一變,似繃直的箜篌,驟然一緊:「我覺得你眼下,好像有更重要的事情做吧?」
怒眸光幽深地打量著始,雖然一開始便覺得能依著肖寶音如此依賴,且身量不低,怕不該是一名女子,但確切聽到他聲音的時候,卻才能確定。
但他又覺得驚奇,他與肖寶音雖說算不上青梅竹馬,卻亦是有過一段淵源,以他看來雖算不得最親厚,卻也識其性情,她膽子小,腦子亦算不得多聰慧,平裡時看他都是羞羞怯怯,躲躲閃閃,哪裡能想到她此刻竟這樣與一名男子拉拉扯扯,不拘閨譽同處同一輛狹窄的馬車內。
當真是女大不中留啊。
怒聽了那男子的話,亦感到身後的氣息不對勁,然而他依舊面目不改,嘴畔擒著一抹完美弧度的微笑,施施然一回頭。
但見有一道飄拂如幽冥,白慘慘的身影鑲嵌於夜色謐林梧桐之間,似一燭火,似一渺煙,如幽幽谷底的雪白蘭花,晚霜染飄袂舞,餘香滿衣發,冷月徘徊,舞影零亂。
霧漸漸溶化,漸漸稀淡,林間幽幽地飄來一陣清風,霧紗被捲起一角,他靜謐地出沒於寂冷的林間,如懸掛於空中一彎孤冷悲淒的朔月,裊裊獨立眾所非。
那一刻,天地之間彷彿一瞬間被扼住了喉嚨,時間停滯住了。
夜幕內,那星星點綴於地面的燈火像是遭遇了某種抗奮激素,剎那間亮得炙眼,那蹦跳的火焰像是慾壑難填的**,熠熠奪目,光影在怒的眼中跌宕起伏層出不窮。
「惰……三年不見,你倒是越來越沒有人氣兒了,冷不丁地出現在人背後,難道是想找替死鬼嗎?」
不可否認,在看到惰那一刻,怒全身都激起了一層栗,當然他並非是怕他,而是感到一種棋逢敵手的亢奮。
惰、惰、惰、惰、惰皇?!華琊嘴巴張大,整個人在聽到怒的稱呼時,直接懵了。
而始則晦氣地拂了拂週遭空氣,從鼻翼間嗤哼一聲,像是看見什麼髒東西似地。至於神經粗的傻大姐肖寶音亦感覺到氣氛好像哪裡不一樣了,寒氣從腳底上一刮,她茫然懵懂,便嬌軀抖抖了,愈發自覺地想朝始身上靠,以求庇佑。
「是你當了別人的替死鬼吧。」
懶懶似落風飄零輕慢的腔調,第一個字,每一個音就像是怕多用一分力般軟怠,輕渺。
惰輕落於地,草尖便凝結了霜霧,晚風幽幽咽咽,拂起了他的髮絲,為他蒼白卻俊美得令芙蓉失色的俊美面龐平增了幾分比冰川河畔的霜荻還要清泠色澤。
「三年蟄伏沉寂,今天卻出現在這裡,不知道是什麼大事勞了你大駕了?」怒抱著帝隕闊劍,微瞇眼睛,不去踏他挖的語言陷阱,反而抓著他寸步不讓逼進。
「只是來瞧瞧演算的結果,果然還是失敗了……變數出現了,若我再繼續沉眠的話,恐怕便不會有再睜眼的時候了。」惰那雙冰晶玲瓏般驚心魂魄的眼神瀏梭於怒身後站立眾人,如無辜的清風劃開了碧波,繞一圈,那黑玉般的長髮一瀉而下,鬆鬆散散飄在水面,奪去了火樹根花的妍姿。
但凡被他眼神觸及的人,都勉不了虎(嬌)軀一震。
「變數?」怒辨不清此兩字的含義。
「是,變數。是我的變數,亦是我們的變數。雖然至今我仍沒有將其找出來,可是它的存在將會對我們影響至深,不得不留意啊。」
惰半闔眼皮,他睫毛很長,垂落時就像兩把扇子掩在眼上,令人望去,看不清他的眼瞳。
「你一向無利不起早,如今出現在這裡,恐怕即使沒有找出人來,起碼也知道些什麼了吧。」怒也費不著從他神色中辨出詭思,他只是多少還瞭解一些他的性子。
「我的計劃被人連番破壞,雖說不是什麼大事,可這偏離了我的測算,這便不能算作是小事了,我算出,這一趟變數就在你們這裡,果然瑛皇國的岳帝沒有殞命,再次逃脫弭難,這表示變數就在你們之中……那麼,你們究竟誰是變數呢?」
惰慢慢睜了眼,周圍的美景頓時黯然失色,長長的睫毛在乳白色的月色中漆黑柔亮。
懶懶地瞥過去,那一眼雖說不是媚眼如絲,但細長的眼瞳,瞳孔慵懶幽遠,皎潔銀葩下,一肌一容,盡態極妍,那說不清的風情足以令天下萬物為之顛倒失魂。
要說在場唯一的女性肖寶音,她即使從不留戀美色,貪慕皮囊色相,但也避免不了看呆了眼。
而偽裝成女性的華琊,他心臟此刻噗通噗通亂跳,兩眼放光芒,像是荊棘的火叢,當然這並非被美色沖昏了頭而致,天知道,他需要耗費多大的力氣捏緊拳頭,才能抑止住衝動,不衝上去高喊跪求偉大的惰皇收他入麾下當一名小弟啊。
三生有幸啊,真沒有想到,像他這種低芥塵的小人物,竟能夠在今日這月黑風高殺人夜間,撞遇到神秘莫測的惰皇親臨露臉,他在心中感歎,果然只要跟在那個叫玄嬰的神棍女人身邊,就沒有什麼事情是不可能發生的啊。
不過很快他們的內容急轉直下,他眼中的光亮黯了黯,聽到惰皇那隱晦暗喻的意思分明是準備殺他們的,這、這……他嘴角一抽搐,打了個寒顫,這可就不是什麼美事兒了。
又瞧著惰皇與怒侯兩人「相談甚歡」,至少表面如此,看得出來兩人相必是舊識,但關係嘛,顯然一般般,不鹹不淡。
要說七罪但凡行走過江湖廟堂的人都有耳聞過,但關係七罪之間的關係,倒是沒聽誰說起過這一茬。
眼瞧著怒侯斡旋不過來了,他只覺得一陣心驚肉跳,與惰皇成為敵對的關係,這是他做夢都不曾想過的蠢事,可見前卻真真切切地發生了,他甚至都不知道,他究竟是什麼時候走到這一步田地的?!
「惰,想當初我等一起謀劃尋覓騰蛇皇族的事情,倒是歷歷在目,可惜如今看來和平的關係是一去不復返了,眼下敵對徑明,真是令人遺憾啊……」
怒這一次的眼光,不再透著寰轉的平淡,那一色驟然黑深至極,從瞳仁孔內透出偏猩紅的色澤,艷麗,卻是異常冰冷。
他眼底有無數說不出的情緒糾葛在一起。
亦或是,沒有一絲感情。
他將手中「帝隕」朝空一揮,便是氣流四溢,形成一個漩渦,席捲起週遭風沙狂飆。
惰手中一揮,便似畫地為界,截斷了氣流風沙枯葉的侵襲,那似疲軟半闔的眼皮微抬,慢悠悠道:「怒,我既志不在江山天下,你又何必摻一手呢?安心當你的安樂侯豈不是樂哉,我與婪的事情想必左右也犯不著你。」
「惰,若是三年前你這麼勸我,想必我還會考慮一二,但三年前發生的事情我卻不會忘記的。」他將臉上的銀色面具取了下來,頓時,那張稜角分明俊逸的面容上那一道清晰猙獰的疤痕展露無遺,他清俊的眉宇間透出淡淡的煞氣:「它就是當初我失去重要之物的見證。」
「那還真是遺憾呢∼」惰長長的睫毛輕輕吸合,他輕掀嘴角,眼眸看去更是漆黑如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