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想必華琊也並不知道「孟素戔」就是無相這個身份,當初他是迷迷糊糊被無相故意引誘出了樹人陣,接著毫無疑問他就被無相直接弄昏了,就是怕他醒著會誤事,而等他醒來之時,已經躺在一間陌生的石室內。
所以,華琊到底只知道無相國師就是騰蛇搖光新上任的頭領,別的無相不想他知道的事情,他所知甚少。
而這趟會來瑛皇國幫虞子嬰,一來是被舞樂下了某種厲害的毒藥迫於無奈,二來也是因為跟虞子嬰當初的那個交易,最後還有一項卻是舞樂攛掇為了查明騰蛇皇族一事的真相。
「眼下暫無事,或許你可以跟我談談騰蛇七宗的事情,聽你說過天樞是建築在地底下是吧,那你們是怎麼生活的?」
有些事情還是需要盡早解決,特別是當虞子嬰感覺她的時間越來越緊迫的時候。
她仰躺在軟塌之上,臉上敷著一層浸著刺鼻藥水的綿紗布,這是取下那張面具後自身皮膚必要的修復工作。
一般來說,面具亦分長久配戴亦短暫配戴的區別,像虞子嬰這種則屬於長久配戴,是以所需要耗費的工夫卻是一點也不能少的。
「怎麼生活?」華琊褐眸微瞇,似在回憶亦似在猶豫,半晌後,他低垂下睫簾,繼續蹲坐在臉盆前拿一柄智毛刷子清洗面具。
「那是一個很深的地底洞穴,很冷,那種冷意就像一個人沒有穿衣服被扔進冰窟的感覺,也很黑,除了少數能得到光照的地方,眼睛所看見的其餘的地方都是一片漆黑……離騰蛇族被滅大約也有十七年了,而我們則在族老們緊急關閉掉天樞所有出入口後,便一直在地底生活了十幾年。當地窖地糧食吃完,我們就挖週遭的地根,吃土裡挖出來的泥蟲(蚯蚓),崖上摔落腐爛的動物屍體,喝蓄集的露水或雨水、泥水……反正所有你能夠想像得到能吃的東西……」
虞子嬰呼吸輕緩,靜默地聆聽著,並沒有插話,她知道他並不需要她的感言或安慰,他只是想將心中那抹沉重與委屈憤懣找一個借口發洩出來罷了。
「那個時候華氏的孩子們都怕冷,可惜族中沒有多餘的衣服能夠照顧到每一個人,那時候我凍得受不了了,我就問智族老,為什麼你們大人不怕冷呢?智族長說,因為我們大人有內力防身可以抵禦身體的本能寒意,若你也想跟大人一樣不怕冷,就必須好好地練功才行,很可笑,也就是從那個時候,為了這麼一個荒謬的理由,華氏的孩子便卯足了勁練功,只是為了能夠下一次睡覺前能不被凍醒……」
「地底下是沒有藥的,如果真的有誰生了重病,等待的只有死路一條,所以我們不敢生病,不敢……」
華琊絮絮叨叨地講述著他小時候的事情,從幾歲講到十幾歲,講他是如何調皮惹禍的事情,講他是怎麼練功取巧的事情,講他週遭小夥伴的事情,講他為了生存最終無奈捨棄了什麼,又因努力欣喜得到了什麼……
「本以為這種暗無天日的恐怖生活並不需要過多久,然而我們卻整整地過了十幾年,十幾年後我們又會想難道還有等一個十幾年嗎?究竟還有多少個十幾個是他們需要等待的?其實像這樣醒來分不清是白天黑夜,每天除了訓練就是擔心什麼時候會病死或餓死的生活我們還是可以忍受,但你知道當時我們比之更痛苦的是什麼嗎?」華琊攥緊手心,抬起了臉,額上青筋突起,呼吸一淺一重劇烈交疊,就像在進行著某種複雜痛苦心理鬥爭。
「沒有希望與看不到光明的等待。」
虞子嬰伸手將臉上覆上的紗布扯下,一雙黢黑無波的眼眸望著上空,淡淡道。
華琊一怔,像是很驚疑虞子嬰怎麼會如此精準地說出他們的心理感受,但很快他又覺得像她這種妖孽,能夠猜得出來也沒有什麼特別,便硬聲繼續道:「沒錯,我們華氏一族就好像一直走在一條黑暗的道路上,一開始我們以為很快就能衝破黑暗看到光明,於是耐著性子慢慢走,可走了很長的一段路後,則發現或許並不是這樣,便開始奔跑了起來,我們不知道前方有什麼,也不知道究竟離所謂的終點有多遠,只能一直不知道疲憊,不能停地朝著完全看不到希望地前方跑去,那種心情……很絕望啊……」
說到最後,他露出一個與他的年齡完全不符合,彷彿經歷了許多艱幸歷程的悲涼諷刺笑意。
「華琊,世界上沒有絕望的境地,只有對境地絕望的人。」虞子嬰側過臉,將曾經別人告訴她的話告訴他,那剛被揭下面具的臉渡了一層無血色的蒼白,然而那驟然剛毅的眉目卻毓秀無匹,似粹雪瑩冰般剔透而穿透人心。
「艱苦煉的是人身,痛苦煉的是人心,可以說你是從艱苦與痛苦中走出來的人,那麼我現在問你,在你重獲光明與自由的那一刻,你除了深深銘記住了過往的那些痛苦記憶,你還獲得了什麼?」
虞子嬰那一針見血的問話令華琊腦袋一炸,懵然難懂,他停下手中動作,臉皮僵動。
「你依舊沒有從過去走出來。」虞子嬰拂袖昂背起身,她移步走到臥室的窗欞前,接著伸手推開了一扇窗戶,頓時外面密集大量的光線如潮水般撲湧進室內,那驟然射來的光線,令華琊忍不住噓起眼睛,他下意識伸手一擋,似被那道強光刺傷了眼睛似的。
「心若自在,哪裡都是安心之所,神若安在,哪裡又來的動盪不安呢?」虞子嬰負手站在那耀眼的光明之處,那炫白的光束將她的實體身影虛化成一片朦朧的光影,但她的話卻十分清晰而鋒利地直戳華琊的心窩子。
「你倒是說得容易啊,像這種灑脫的風涼話誰不會說,你若經歷過像我這樣的事情,你恐怕還不如我吧!」華琊狠狠地瞪著虞子嬰,嗤笑一聲。
「沒錯,我沒有經歷過你所說的生活,但是我知道,那些跟你生活過的人卻每一個都比你強,為什麼同樣訓練至20歲該出師的你,如今依舊被禁令在天樞之中不得出任務,你到現在都沒有明白自己究竟哪裡出問題了嗎?」虞子嬰字字如針,毫不留情面地揭穿了他。
華琊嘴角的冷笑一僵,氣沖沖地站起來,朝她吼道:「為什麼?!還不就是因為覺得我性子浮躁不定性,不就是因為我不上進,不就是因為……」
「總是抱怨環境糟糕的人,如何能讓人放心呢?你可聽過一句話,若你想保護自己的腳,穿上一雙鞋子比給全世界鋪上地毯更容易做到,你改變不了世界,你甚至改變不了一族人那般窘困的環境,像這種時候,你在做什麼?又想做什麼?」虞子嬰聽得不耐煩了,她直接揮臂打斷他繼續抱怨。
「我、我……你究竟在說什麼?我不明白。」華琊一觸及虞子嬰那雙極黑的眼瞳,便抑不住閃爍一瞬,憤憤扭過頭去。
「看著我!」
一道聲音如雷貫響徹在華琊的腦海之中,他一顫,驀地抬起眼睛,怔怔地看著神色俱厲的虞子嬰。
「理想?夢想?那種東西是能在絕境中給你希望不錯,可是若被尚未實現的虛幻假相蒙蔽了眼睛,卻看不清眼前的真實情況的你又能做什麼?」虞子嬰頓了一下,似一口氣說得太多很不習慣般緩緩吐出一口氣,才繼續道:「華琊,過去的灰色記憶不該成為你的阻力,而是該成為鍛煉你心性與意志的爐鼎與火,你該知道華氏對你的期待,但你卻總想著逃避,想著逃避那個有著你的親人、朋友與……痛苦記憶的地方。」
華琊瞳仁一窒,整個人因她的話而如遭雷殛,呯地一下,呆坐回原地,他垂下頭顱,許久才懊惱而無措地如癲狂地扯拉著頭髮。
「沒錯……你說得沒錯,我就是不想回去那個鬼地方,我……我不想回去……他們想呆在那個鬼地方繼續等騰蛇皇族回歸是他們的事情,我不想啊,既使他們那樣地期待,即使他們……」
「你不是不想回去,而是害怕回去,像那種好不容易重獲光明的人,總是會害怕重新回到冰冷的黑暗之中,可是你如果不克服這種畏懼心理,那麼你在哪裡都隨時將面臨著這種害怕,別人或許能在你最需要的時候拉你一把,但如果他一放手,你依舊會重新跌入懸崖下的……雖然很醜陋,但這就是現實。」
虞子嬰知道像這樣將別人的傷疤撕開,逼著他面對那化膿地傷口是有多難受,可是但凡他跟她沒有一點關係,她都不會去管這破事兒,特別他不僅跟她有關係,還跟惰那顆定時炸彈有關係,所以她不得不選擇這種心理輔導性的方式將他的心重新搶回來,他是屬於她虞子嬰的騰蛇七宗,他的忠心就該與騰蛇天樞一樣,即使曾墮入了深淵黑暗之中,依舊能重煥光明。
而她從不懷疑騰蛇七宗的忠心,能夠在那種環境依舊堅定的駐守等候,這份忠心天地可鑒,即使他們如今選擇了別人為主,她依舊願意對他們付出全部的信任。
兩人之間的對話徹底陷入了沉默,雙方都久久沒有說話。
「你……幹嘛突然要管起我的事情來了?」
最終是華琊率先出聲,他煩躁地扒了扒剛才被他扯亂的髮髻,負氣地問道。
他並非是一個不識好歹的人,老實說,她說這番推心置腹的話的語氣跟那些族老曾勸戒他的差不多,雖然沒有這麼深刻,也沒有這般狠厲與誅心,但他依舊聽得出來,她是想幫他將心中那顆腐爛的毒瘤挖出來。
可是……她、她不是一向是一個別人即使死在她腳邊,她依舊能夠跨步走運的冷血性子嗎?幹嘛突然對他這麼關心啊?
這很嚇人的好不好,莫名地他感到一種針對他的陰謀,不顧他樂意還是不樂意都撲面而來了。
「那你又為什麼願意向我傾訴那些不能對人道的事情呢?」虞子嬰重新將窗戶闔上,她現在露出了真容,自然要隨時提防會被外人看見。
為什麼?
因為他覺得沒有隱瞞的必要,因為他覺得她這個人雖然冷血無情,卻不是一個會碎嘴到處宣揚別人私事的人,因為他覺得……他正了正色,慎重地問道:「你是騰蛇族人吧?」
虞子嬰眼皮輕輕一抬,那漆黑無光的眼瞳顯得有些空洞:「你這個結論是從哪裡得來的?」
這是既未否認也未承認。
「從舞樂的態度跟對我所說的那些話中聽出來的。」華琊很爽快地給出答案。
「哦,所以你是因為我是騰蛇族人所以對我放鬆了警惕,但凡是我問的問題,你都據實以告?」虞子嬰輕飄飄地扔出一句話。
「你做夢!只是覺得你既然是騰蛇族的人,這種事情知道便知道了,你總不能出賣自己人吧。」華琊對她翻了個白眼。
虞子嬰搖頭:「你太天真了!即使是騰蛇一族的人亦並非全部都是無害的,你要知道,現今騰蛇一族已經被人滅族了,是內賊還是外患皆未查清楚,況且即使有倖存的騰蛇族人,十幾年過去了,時光變遷,人事全非,他們亦不一定全部都是能夠信任的善者。」
華琊一愣,像是難以接受地指著她,瞪眼道:「你、你怎麼這麼說你的族人?」
「我只是說實話而已,人心的複雜你終究接觸太少了,畢竟你一直生活在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如果說這世上還有說是你們騰蛇天樞可以完全信任的人,那人便只能是我了,好好記住了。」虞子嬰道。
「你、你這人臉皮怎麼這麼厚啊!」華琊上下打量她一眼,鄙夷嘲笑道。
「騰蛇七宗的出入口是用什麼開啟?」虞子嬰直接忽略他的意見,又問起另一個問題。
華琊想了想,也無所謂地回答道:「聽說是七軸丹青,上面好像有什麼秘密能夠開啟的吧,具體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聽智長老說過……」
虞子嬰想起來了,當初貪婪好像就私下四處搜尋那七軸丹青,不過好像事情如今看來,還遠沒有那麼地簡單。
比如,那七幅丹青又是由誰而畫呢?當初騰蛇一族莫非早就知道有滅族一禍,提前準備好這七軸丹青,還是事後由什麼人根據所知而圖繪下線索的呢?
莫非……
虞子嬰感覺自己好像陷入了一個很大的圈套,或者是一個不知道由何人佈置的局中,一開始風平浪靜,但當網漸漸收攏時,這一切的不安定因素也開始逐漸浮出水面,她想有用的線索也會越來越多的。
——
朝淵國皇宮
重華宮中,一道裊裊似出秞的妙曼身影帶著一隊衣彩飄飄,雲袖粉蝶的宮女冉冉而來。
領頭女子項頸柔美,綽約多姿,當真是麗若春梅綻雪,神如秋蕙披霜,兩頰融融,霞映澄塘,雙目晶晶,月射寒江擒微笑,她來到氣魄宏偉的重華宮殿門,兩排深宮守衛並無阻攔,唯殿前兩名太監連忙端起一有諂媚笑容,移步相接:「是宇文大家,今兒個怎麼來了?」
宇文清漣輕柔一笑:「聽聞陛下最近忙於國事操勞,費寢忘餐,便私備了些安神養胃的物口想讓陛下解解乏。」
「誒,眼瞧著馬上就快舉行選妃儀式了,這聯姻國送上來的拜帖禮品折子又多,這陛下啊最近倒真是一直在忙啊,哪顧得上準時用膳,我等又不敢貿然打擾……」太監說著陛下便是一臉心疼勁兒地哀聲歎氣。
「國家大事我等又不懂,便不私下議論了,我欲覲見陛下,就不知道陛下可否願意抽空……」宇文清漣似憂愁地輕顰雙眉。
「宇文大家亦不是外人了,本來這一趟咱家是該替您入內問問,可剛才一刻前,陛下可下了死命令,無論是誰都不得入內……」太監面露些許尷尬。
宇文清漣一愣,眼波如煙霧輕掩,露出幾絲精光,她裝似不解地問道:「莫非是出什麼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