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霧深鎖,萬木蕭蕭,蓬雲的松柏經雨洗滌,顯得格外蒼勁,如一副筆墨濃重的山水素描畫。
孟素戔撐著一柄青惉紅梅竹骨傘,步履輕伐,一身剪裁修拔的月色玄袍迎風泛舞起袂袂,細雨尤不敢沾濕,僅縈繞一層霏霏念意柔。
兩名身材高大鍵壯的紫衣衛垂首,那似鐵塔矗直的身子,那麼一站硬生生能比瑛皇國宮中那些優選出的侍衛高出一個頭,他們身體相似,表情沉寂如山,一左一右抱肘懷抱著一柄長劍,不似護衛,倒像是劍客般亦步亦趨。
而牧驪歌則難得一路沉默,不再攀談打聽,他淡眉潤眸蘊起一層薄霧,神色不顯,任安德才撐傘一路緩步隨行,而他身後則簇簇擁擁跟著一群緊身薄甲的褐衣侍衛與黃鎧紅褲的御林軍。
他們自是不能打傘,細如牛毛的春雨綿綿飄下,一路掩帽冒雨前行。
一群就這樣人氣勢浩蕩地來到「瞻霽宮」,大門守衛正盯著瓦簷邊洞滴落那淅瀝瀝如珠如鏈的雨滴,百般無聊興起哈欠之時,乍看雨中一行人,頓時嚇了一大跳。
待仔細一瞧……
「參、參加太子殿下。」
守衛連忙放下戟槍,立即上前惶匆跪拜。
「起來吧,你們一直守在門口,可有察覺到任何可疑之人出入?」牧驪歌步上台階,隨意撣了撣潤濕的袖擺,眸光卻是越過「瞻霽宮」那道漆紅大門,直視其雨蒙一片。
守衛起身後,對視一眼,神色有些緊張,一看眼下情形便知道宮中出事了,他們連忙抱拳道:「奴才、奴才們半步不曾離開過,但、但卻等不曾察覺到什麼可疑之人。」
「那天樞華氏甚識跟蹤與反跟蹤之術,一般人鮮能察覺不到他的蹤跡,且入內看看吧。」孟素戔道。
見他胸有成竹已率先一步跨門而入,牧驪歌微微蹙眉,即使心中再不情願,也一時片刻找不到合適的借日推脫。
他只能在心中暗歎一聲:兄弟,我也就只能盡力幫你到這一步了,等一會兒你若見到你心中一直「念念不忘」的奕皇兄到來,可千萬別太過「激動」才好啊……
瞻霽宮佔地甚廣,可以說除了太子的「朝華宮」外,便屬這「瞻霽宮」堪稱第二大宮亦不為過。
牧驪歌先分散了侍衛跟御林軍入內一寸一寸地搜查,他僥倖地想,或許根本不需要驚動到嫉妒的那所苑庭,逮到那逃脫的華氏刺客,便能夠將孟素戔引辭離開。
但顯然結果證明,人生不如意事十有**。
在將瞻霽宮翻了一個地朝天,仍舊一無所獲之後,便只剩下嫉妒所在的那一座庭苑,被有意擱置地放在最後。
「牧太子,事已至此,難道你依舊想要隱瞞?」孟素戔瞥向牧驪歌,靜眸深流,遐想峨眉,若兩山橫黛一陣細雨朦朧若煙拂過,若隱若現之間,似輕紗將一切熏染虛蕪。
一如他給人的感覺亦是如此,神秘而飄渺,尋覓無蹤,浩瀚廣宇。
他的話談不上好惡,也不像是在質問指責,但隱隱卻有一種瞭然於胸的態度。
牧驪歌一愣,隨即攏了攏肩上錦斕長袍,那張湖霜清雅的面龐充滿無奈一笑:「奕皇子這是哪裡的話?驪歌哪裡是要隱瞞什麼,這不是……誒,罷了,如果被奕皇子誤會了,那驪歌豈不是白費了這一番心思?本想著,能給奕皇子一個驚喜,讓你們兄弟倆好好地聚上一聚,可如今……」
說到最後,他頗有幾分委屈,好像一番精心的安排被誤解,而不是故意從中作梗。
事實如何,孟素戔心中自有分曉,他亦不需要跟牧驪歌爭一時口舌,他道:「這麼說來,這唯一沒有搜查的地方,就是皇弟的住所?」
「呵呵呵∼若那刺客當真跑到嫉那裡去了,恐怕也不知道該說倒霉的是誰了……不過也不能就這樣放著不管,既然來了,那們奕皇子,咱們入內去看一看吧。」
既然孟素戔放落了一個台階給牧驪歌下,牧驪歌也絕非那不識好歹,得寸進尺之人,勉不過形勢也就順坡下驢了。
花園西路最前面有一段城牆式的圍牆,嫉妒所在的「萃錦園」的院牆以城牆砌成,牆面高愈三米左右,比一般的牆體足足高一米多,牆上辟券洞,門內左右都有青石假山,正面迎門聳立一座柱形太湖石,花園西路最前面有一段城牆式的圍。
雨簾紛紛,垂花門南有竹圃,北有海棠覆霏。
宮廷侍衛與御林軍迅速將「萃錦園」緊鑼密鼓地圍得水洩不通,只餘孟素戔跟其兩名紫衣衛,牧驪歌跟安德才他們準備入園。
剛踏進垂花門檻處,五人只覺一陣急風驟雨撲面而來,紫衣衛迅速變換位置,傾身擋於孟素戔身前,而牧驪歌則從安德才手中奪傘平鋪一擋,當即面色一肅,施轉傘面,只聞一聲水擊傘面嘩啦啦的聲響後,方恢復平靜如常。
隨,即正前方簷廊間,傳出一聲如珠玉落盤,亦如朝露映輝般乾淨、剔透的聲音。
「止步。」
僅兩字,卻令眾人一驚。
抬眼凝視一看,隔著一層朦朧雨霧,但見前方不遠處,一道黑影空靈纖裊如柳,姿態冷寂從容,卻從骨子散發出一種疏離孤傲,靜靜立於那裡。
「玄嬰姑娘。」
牧驪歌將滴著水的傘遞給安德才,挑了一下長眉。
他倒是不意外玄嬰此時此刻待在嫉妒的身邊,可她為什麼要阻止他們前行呢?
安德才噓起眼睛,隱隱約約看見雨中那道倩影幽幽,心中一喜,激動道:「殿下,是玄嬰姑娘,奴才這次能夠僥倖得救,全靠……」
「噤聲!」牧驪歌倏地回頭,攏起眉頭道。
安德才一窒,嚇了一跳,他眼皮子輕顫,飛快地斜瞄了一眼太子殿下的神色,他從未見過他用如此疾言厲聲說話,當即心中一悚,便知曉,剛才恐怕他差一點兒便說錯話了。
他心中雖然害怕,但卻明白太子殿下估計此舉是想防著身側這位東皇國的奕殿,他唯有垂首,巍巍顫顫道:「奴才、才多嘴,望殿下恕罪。」
在看見那道簷廊下,悠遊詭秘素黑的纖盈身影之時,孟素戔一愣,實則隔著一層雨簾霧幕,而她又站在一處陰影覆謐的簷下,別說五官面目,連身影都僅能觀其一截隱約,但他卻莫名心中一跳,覆下纖濃密睫,於玉白臉頰撒下兩排陰影,道:「牧太子,不知她是何人?」
牧驪歌聞言,頗有些頭痛她的身份,要說是朝淵國密使的身份,雖然御令牌為證,但她偏偏又在最可疑的時候地點出現,且與趙鹿侯相識相交……
「她……她是嫉的救命恩人。」
這種時候,他還能怎麼說?翻來思去,也只能挑一個最簡潔又最不容易起爭議的身份來介紹吧。
——
「咳咳,那個玄嬰啊,這是嫉的皇兄——奕皇子,剛才宮中來了刺客,我們巡例需要搜查一遍。」
好吧,為了拉近關係,連姑娘兩字都省略了,牧驪歌可清楚玄嬰的武力值有多彪悍,若然她當真想阻止,他……他還真難想出什麼辦法應對。
玄嬰根本不需要理由,直接就一口回絕道:「裡面沒有刺客,你們去別處吧。」
玄嬰猶如櫻樹落坐於幽幽深谷,安靜地站在廊簷之下,二步階梯之上,她身高比不得他們,此高度正好與他們幾人直視。
「不為刺客,我是嫉的皇兄,我們幾年不見,能否入內與他見上一面?」
很意外,孟素戔對玄嬰十分客氣,不逼不壓,反而用一種十分溫和有禮的態度詢問。
牧驪歌驚訝地瞥了他一眼,腦中迅速分析著他究竟是什麼意思。
他就是那個令嫉妒情緒失常的奕殿?
玄嬰眸光倏地如兩柄寒刃,劃破層層風雨的阻隔,直剌剌地刮於他的面目。
他的模樣……長得很舒服,具體要描述她形容不上,別的不說,光是那一雙眼睛便得天獨厚,澄清而寧靜,如秋日睛空一般,亦如一池泓水,那雙碧潭黑瞳,似蕩漾著一種能夠洗滌人內心的明淨,慈靜。
玄嬰眸光微閃——他跟她想像之中完全不同。
或者是說,跟嫉妒描述之中的人,根本無一絲吻合之處。
嫉妒嘴裡的那個「奕皇兄」陰險而歹毒、小氣而邪惡,報復性強,到了她這裡……外觀不論,憑她看人的眼光評論,簡直完全相反!
現在回頭想想,嫉妒嘴裡的「奕殿」形容得跟他自身何其相似,可想而知,他眼中的世界已經被他扭曲成了什麼樣。
不過……即使知道這個孟素戔跟嫉妒嘴裡的「奕皇兄」不一樣又怎麼樣,只要她一日沒有攻略下嫉妒,那麼她跟他……便只能是敵對關係。
當玄嬰那不帶任何掩飾,侵略性十足的眼神軋壓至孟素戔身上時,他本能地僵直了身子,即使無法如她一般看清楚,但依舊穩穩地盯著她週身,下一秒身體又自然地放鬆了下來。
「他有傷,暫時不適合見任何人。」玄嬰收回視線,淡淡道。
牧驪歌聞言嘴角一抽,有一種撫額興歎的衝動——知道你守得緊,可真沒見過你這般護犢似的架勢啊!
「如果……我一定要入內呢?」孟素戔再好的脾氣,再經不住玄嬰這般油然不進,完全沒有商量餘地的傲慢態度,他微微顰眉。
玄嬰聞言,那雙眼睛如盈滿黑夜,一轉剛才悠懶的語氣,氣勢盡放,沉聲道:「好,只要你們能夠有本事跨得過那道門檻的話……」
此話如此囂張,甚得嫉妒一貫高調的真傳,可這並非什麼值得慶賀的事情,因為照這樣下去,她惹禍的能力至少又精進了幾個台階……牧驪歌心中頓時有一種自家純淨孩子,即將被混世魔王帶壞的揪擰巴感。
牧驪歌自然不會硬闖,他本就不願帶孟素戔來看嫉妒,此時有了玄嬰擋道,他樂得喜見,只是那名刺客……
孟素戔沒有動作,但他身旁的兩名紫衣衛卻怒了,他們不由分說地驀地動了,別看他們長得高大粗壯,但動作卻如飛鵠掠水,迅猛異常。
他們一左一右包抄飛身衝入,那飆升的殺氣騰騰,滴雨化氣成煙,但見他們一身攜著薄霧,便知這兩名在俗世間中是絕頂高手,玄嬰微微側過身子,飛斜眉睫,面無表情,一揚臂,掌中玄氣第一次如此正面攻擊而出。
驚異的是,但見四周飄落的綿雨似瞬間凝結,畫面停滯,一條條一線絲瞬間卡卡由水變冰,漫天蓋地,她掌中朝著輕輕一推,如槍林彈雨,亦如層層疊疊的松針壓境,蜂擁而過。
兩名紫衣衛瞳仁一縮,臉色乍變,此時亦顧不得入內,一落地便拔刀挺身於孟素戔面前相擋,卻最終只是擋了一個皮毛,那如牛毛的細短冰針,防不勝防,他們被擊得連連退回原處。
「化雨轉冰……玄氣?」
孟素戔在冰雨襲來之際,被早就有所防備的牧驪歌一把扯至牆後,順帶了一把驚駭呆愣的安德才,待一陣平息後,再重新現身垂花門前。
孟素戔怔愣喃喃道。
玄氣?難道……她真是那被世上描述得玄乎其玄的——玄術士?
牧驪歌呼吸一緊,驀地腦海中飛快閃過一幕場景。
「我知道你是怎麼打算的,無論我們是真的、或是假冒的,你都一早不打算放人了,可我們又必須離開,既然如此,我們何不做一筆雙贏的交易?」黑衣少女如是說道。
「斷尾求生,記得三月後面臨的商運是關鍵,一國經濟乃國之立身根本,之後剩下的運途則看你的決策方針了……順便提前恭喜你了,即將登基的新皇陛下……」
原本,對她的話他是存在很大的質疑,但同時心中隱隱卻報了幾分莫名地感受,但此時從孟素戔口中確認了她的另一層身份,眼中極快劃過一道詭譎精光。
若她的話是經過一番推算而出,並非胡謅用來脫身之計,那麼……他是得好好地重新策劃一下,接下來該如何定棋了……
還有三個月啊……
看紫衣衛不服輸,想繼續衝進,孟素戔出聲道:「你們不是她的對手,都退下。」隨即,又朝著那名煙雨朦朧的神秘黑衣少女,清越的聲音依舊平穩無異:「原來是一位尊貴的玄術士,素戔得罪了,聽聞玄術博大精深,知命改命,趨吉避凶,更甚者有玄術士內外兼修,習得一身自然界的玄真之氣,素戔慕仰已久,難得一遇,便請不吝討教。」
紫衣衛一聽孟素戔點破那人的身份、能耐,當即腦袋一懵,瞎大眼睛瞪著那廂……竟是玄術士,且修得一身玄真之氣……
孟素戔一拂袖,如浩淼雲層翻蕩,掌中已拿出方纔的盤古七竅塔,眨眼間從塔中飛速射出七敕令旗幟,七面旗幟僅不過一指長,旗面黑紫交雜,紋有符令紋,一扎進地面,便獵獵風起,呈三角鋸齒形。
一時,剎那間,庭院中白光疊射亂溢,但以旗界為一道透明無形的牆壁,旗陣之中,滴水不染,滴雨不落,孟素戔步落陣內,當即一切又重獲平靜,除了他已無恙進入了庭院之外。
此陣看似平常,實則內部隱藏的玄奧卻絕不簡章。
玄嬰從未看過奇術,奇門遁甲她聽聞過,是易經旁系的一支分學,聽聞若習得最高層次亦等同預測算命。
雖然是有耳聞,但她所習之術與其雖有同淵,卻並不盡相同,她懂得佈陣破陣,但奇門之陣術卻又跟她所學有所出入。
但有這麼一則說話,通一則通十,雖然此陣玄嬰不曾見過,但她卻是懂陣法的,無論什麼陣都需有陣眼,只要破除陣眼,此陣便等同毀除。
她起身一跳,一掌便震落牆院邊那一樹樹海棠,頓時花瓣飛濺落雨浸濕更沉,疾飛掌勢一送,便朝著陣中如粉色箭矢咻咻咻地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