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風在船艙外呼呼,巨浪拍來,浮起一波一波的水聲。
房間四面封閉,簡單的漁家木具,我捧著大肚子趴在桌子上,靜靜望著花盞裡的中天露汁。
不知過去多久,門外終於有了動靜,我忙回身,花戲雪被人粗魯的推了進來。
白衣染滿血漬和污泥,長髮卻難得的雅持住風姿,他搓了下俊挺的鼻子,怒瞪著被「光當」關上的房門,這才回頭,鳳眸疲累,卻關懷的望著我。
在整個房間布下清淪靜心陣,我把一大包巫器藥材從我肚子上解下來,他雙目發怔:「你的孩子……」
心中難過,我垂頭翻著巫器:「他很安全,你的傷怎麼樣?」師父這幾年雖然頻頻受創,可是他好歹也過了白元境,修為著實深厚。
狐狸扔看著我的肚子:「你生下來了?」
「嗯……」不願再提這個,我說,「你先去床上躺著,他們在你身上做了手腳。」
「沒事,這些困陣我可以自己解開。」
我停下手,沉了口氣,在桌旁坐下:「你明明可以跟著燭司走,怎麼那麼笨?」
他立在一旁,雲淡風輕的撿著包袱裡雜亂無序的巫器:「你呢,你肚子都扁了,還有這麼多器引,你現*在想逃走還不簡單?」
我趴回桌上,心中憋悶:「我走了師父怎麼辦?」
「你不在你師父才安全,他們之所以對你師父下手,不就是為了你麼?」
「你懂什麼。」我淡淡道。「清嬋恨我,她才不會管什麼化劫還是巫族。她只想報復我,她一定會用我師父來解恨的。」
沉默一會兒。狐狸在我身邊坐下:「你臨產在即,修夷同我商量,能不能在嵯峨島上設落陣法,開啟界門,他可以去孤星長殿,在從那過來陪你。」
我一愣,他搖了搖頭:「我看了一眼就知道不行,四海八荒能設界門的地方實在太少,不過。我還是來對了。」長指撩起沉香盒裡的一抔碎玉,顆顆跌落,他面色冰寒:「這群人,噁心的讓我連雞腿都不想吃了。」
我忍不住道:「你這比喻還真是……」
他卻不知想什麼,鳳目欻的朝我看來,無端道:「宋積喜歡你?」
這話題拐的著實快,我愣了一愣:「啊?」
長眉微皺,他一撇唇角:「你用什麼威脅他讓我過來跟你關一起的?」
「沒。」我搖頭,「我就那麼一說。他就答應了。」
「哦。」他點頭,「看來他真的挺喜歡你的。」
我撿起幾隻小竹筒,晃著裡面的酒水:「他怎麼會喜歡我,是知遇吧。我和他都有重光不息咒,又有家世牽葛,而且……」
花戲雪冷聲打斷我:「他親過你。」
我一頓。
他補充:「還抱過你。」
「你……」
「親你的時候還伸舌頭了。」
我面色沉入海底:「死狐狸!」
他下結論。肅容道:「我覺得他就是喜歡你。」
我白他:「莫名其妙!」
他居然白了回來,我頓時火冒三丈:「你憑什麼白我!」
他果斷又白了我一眼。然後優哉游哉的支起腦袋,淡淡道:「他要是真喜歡你。你可以給他來個美人計,然後我找個機會拖上你師父,我們三人一起跑路。」
我將將朝床邊走去:「美人計你自己去吧,我師父徹底失了心智,就算走了他也會回來的。」
「你要睡覺?」
背上的雁引板還沒有拆下,我在床上趴下,望著床榻內側的木板,打了個哈欠:「身體不好,你幫我整理整理巫器吧。」
伸手摸著肚子,挺了這麼多月,雖然很不舒服,可如今忽然沒了,真的覺得失落。
我的孩子,他現在怎麼樣了?
一晃十六日,終於下船,這期間狐狸只在每日下午被允許陪我一個時辰。
宋積沒對我下手,沒對他下手,更沒對師父下手,理由是可憐我,知道我活不長了。
清嬋沒來找我耀武揚威,肯定也是被他攔著了。
下船的地方是我當初心心唸唸想來的夙雲之澤,一片晦雲霧海,長達萬里,看不見底。雲海之中,十二座巨大高樓遙遙相立,氣勢雄偉,人如蜉蝣。
數千石板懸浮空中,雕刻著日月星辰,沿著亙古軌跡在緩緩移動。
心中憑生一股悠遠空曠,我抬起眼睛,對芸芸眾生而言,人生短短數十載,悲歡有限,愛恨有限。可有些東西,譬如天地,譬如歲月,譬如日月星辰,汪洋大海,它們會一直存在,千年萬年,亙古不滅。
在龐大浩渺的天地雲象裡,塵囂裡的錢財,權勢,福壽,都顯得那般浮華風輕。
可還有些東西,此時此刻那麼深邃而濃烈。
「怎麼,想你夫君了?」
我看向宋積,他抓住我的胳膊,帶著我踩上一塊懸板,淡淡道:「掉下去會被厲電撕為碎片,你若捨得你肚子裡的孩子和你師父,你大可一跳。」
罡風勁疾,將長髮衣衫吹得瘋魔,我裹緊自己:「你放心,沒看到你們死絕,我不會死。」
他一勾唇角:「你這張嘴巴,真是硬。」
我回頭看向遠處望著浩瀚雲海的清嬋,蒼白的臉在風裡近乎透明,覺察到我的視線,她朝我望來,沒有我想像中的嫉恨和怨憤,眼眸浮起迷茫和蒼涼。
宋積雙眉低壓,望著天地,沉聲道:「夙雲之澤,我們先人當初在這裡隨上神同魔君激戰千年。上古折鳥一族,為東荒風神折丹之後,喜居扶桑。喜食丹華,全族在此灰飛煙滅。無一生還。」
他伸出手,薄雲如紗。穿過他的手指,淡淡道:「你有沒有覺得,這裡很孤寂冷清?」
腦中出現楊修夷孑然立於山巒的清影,我微微皺眉,壓下心頭酸楚。
宋積輕歎:「你月家祖輩都湮滅了,你是最後一脈,可你也快了。」他望著指尖雲紗,聲音漸低,「要是有辦法。那就好了。」
「若真有辦法,我現在便不會老老實實跟在你身邊了。」
他眉梢微挑:「所以,你是徹底不想活了?」
風聲穿雲破霧,沉沉灌入耳膜,我傾目長望,不再理他。
三日後在雲瀾深處,一道古老巨大的界門被緩緩打開,宋積仰頭望著,目光崇高虔誠:「在這之前。此處已被封禁了四千多年。」
狐狸涼涼道:「看你的嘴臉,你想讓十巫重新統治凡界?」
宋積斜了他一眼:「沒有十巫先祖辟疆拓域,驅魔除妖,凡界何來今日?」
我嗤笑:「今日的盛世良圖。可不是十巫的功勞。」
宋積雙眸微瞇,似笑非笑:「月牙,你說別人。你自己就不是背祖叛宗?」
我淡淡道:「事實說話罷了,照你的說法。若是有功便可霸佔,那也輪不到十巫。今日一切。由過往種種累積,帝王逐鹿,建制立章定天下;奸人橫世,良將除奸守太平;旱災水禍,地動冰雹,蒼生自強不息,互助扶匡,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你知道多少英烈先輩的犧牲和百姓的自我造化才成就的今日麼?不止凡界,這數萬年裡,三千世界滄海桑田,斗轉星移,任何環節出了差池,都絕對不是今日這態,你拉出死的骨頭都沒了的十巫來佔功勞?可笑。」
說完覺得話有些多,狐狸給我一個複雜神情,看著我的眸色像極了楊修夷喊我「師兄」時的樣子。
我抿抿唇,看向被人背著,陷入昏睡狀態的師父。
若我真能變成師尊就好了,師尊一凶起來,師父睡得再沉都會被嚇醒,會以最快的速度跑得沒影沒蹤。
宋積惱羞成怒,卻怒極而笑,可他冷嘲熱諷了什麼,我完全聽不見。
回眸望一遍夙雲之澤,只是拐一個角,卻拐了我們三天,這地方當真虛空闊遠。
心中不捨,不捨的不是這片天地,而是這片天地的寂寞蕭條。
真希望我死後,我的孩子可以讓楊修夷不那麼清冷孤單。
界門另一邊,清州蒼山,竹塢亭。
上古十巫最後現世的地方,也是什麼田初九平反大會,和那次姜蓉他們將我綁來的地方。
雲晉城近在咫尺,他們不敢進去,連瀟妃官道都不敢上,沿著僻靜村道,繞荒涼山腳而行。對我和花戲雪的監管也嚴密了起來,許是怕我們用什麼方法去悄悄聯繫楊家或其他世家暗人。
南下溟海,路徑數州。
再往下就是珝州,長虹澗之北,是以這夜在荒涼山腳,我便吞下毒藥,大口吐血後,吟唸咒語致血氣大散。
我不敢在靠近長虹澗後亂來,怕的是貽害蒼生,可絕沒想到,此處離長虹澗雖尚有一段距離,可周圍妖魔鬼怪卻聚集了這麼多。
按照先前計劃,花戲雪會趁亂跑掉,計劃裡他還要用歸海釘封住我師父的四肢和經絡將他拖走,可師父被清嬋死死看著,寸步不離。
心急之下,我撲過去去廝打清嬋,狐狸卻又被人圍上了,無可奈何之下,我叫道:「狐狸你快走!不用管我!」
「猴子!」
我心急如焚:「你快跑!跑啊!」
月色如練,他目光焦灼,眉眼一狠,終於離開。
一地妖怪屍體,腥氣衝入雲霄,長空渾濁。
宋積他們亦沒有好到哪兒去,雖沒人死掉,卻傷胳膊斷腿兵力大損。
宋積一身狼藉,長腿邁過屍山血海大步走來,我的頭髮被狠狠揪起,他大怒:「你故意的!」
事已至此,沒什麼好瞞,我冷笑:「殺了我啊!」
殺我不可能,可他扇我耳光從不手軟,啪啪一串後又在我肚子上踹了一腳。
我跌倒在地,袖子擦掉鼻血,清嬋眸色一凜,衝過來撕開我的衣衫,肚子上的軟枕掉了出來:「你的孩子呢!」
「留著給你弄死麼!」
宋積暴喝:「把她抓起來!」他怒瞪著我,「月牙兒,我待你寬厚有禮,可你幾次三番挑戰我,你自找的!」(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