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見過最為恐怖和龐大的一隻魃屍,身高兩丈,枯紫色外皮包裹著粗壯堅硬的骸骨,下身虛無,上半身懸浮空中,極長的毛髮和雙臂垂至大地。
我扶著焦木爬起,它緩緩垂首,眼眶中火焰翻滾,似眸光激湧。
作為一隻獵物,陪它大眼瞪小眼是絕對愚蠢的行為。短暫的駭意後,我迅速往回跑:「師父!快跑!」
在元寶山同行言子一戰,師父元氣晶元大損,神竭力疲,我們扶著他,瘋了似的朝前狂奔,在一座峭壁後停下,口乾舌燥,渾身脫力。
黑影緩緩靠近,我飛起無數石子設下空凌**陣,卻根本沒用。
我看向呆毛:「能不能找到師父他們說的玄魂潭?」
它嚴肅點頭,「啪」的消失。
從萍奴手裡要來我撿來的長劍,我緊緊貼著崖底,胸口劇烈起伏著。
孫深乘和萍奴一聲不吭的站在我旁邊,師父垂著頭,神情沮喪難過。
不得不說,這魃屍著實中看不中用,雖說個體龐大,難免顯得笨拙,可它速度也太慢了些。
我聽到自己的心臟一擊一擊,如似雷鼓,冷汗也將衣衫浸透,為此煎熬心境最是惱人,寧可一次來的痛快。
`師父身軀微微一動,我一把將他拉住:「師父!」
「為師去將它引開!」
孫深乘深吸一口氣:「少夫人,我……」
我比劃了下,極不習慣的將劍橫在了自己的脖子上。雖一向覺得用自刎逼人不僅愚蠢還很惡劣,可我這笨腦子此時能想到最簡單管用的方法就這個了。我顫聲道:「你們誰出去一步,我。我就把自己的腦袋割下來。」
「少主!」
「我說到做到!」我艱難道:「等,等呆毛,等它過來……」
話音未落,外邊傳來一聲尖叫,這才知道魃屍速度太慢的原因是因為另尋了獵物。
叫聲淒慘尖銳,我們八目相對後,緩緩貓到進山口,一二三四,四個腦袋探了出去。
十四個人。有男有女,與我發現的那具無頭屍體一模一樣的穿著,其中四個女的嬌美若仙,一個我見過。
孫深乘皺眉:「他們是誰?」
我冷笑,回來貼著崖壁坐下,把腦袋埋進懷裡。
外邊戰況很慘,無論巫陣還是玄陣,在此地無一可用,他們能拼的只有武術修為。
尖叫聲越發密集。我恨著心不願去理會,可心底卻在一寸寸發寒。
待呆毛回來將師父他們一個個帶走後,我終於沒能忍住,讓它將那四個姑娘也一併救走。
可最後救回來的只有一個。另外三個被魃屍活活撕碎,呆毛連哪具是她們的屍體都分辨不清。
湖風吹來花香,湖水清澈見底。兩岸有銀樹千棵,遙不見底。
並不是萍奴說的玄魂潭。呆毛說它實在找不到,不過這是它跑的最遠的地方了。魃屍未必會跟來。
孫深乘在湖邊生火,萍奴帶著呆毛去附近找吃的,師父不願說話,背朝著我,不知是望著湖面發呆,還是已經睡了。
那個月家姑娘坐在離我較遠的地方,淡淡望著我,我猜她會待我冷漠,本不想自找沒趣,可師父變成這樣,絕對與她們有關。
孫深乘擅長機關要術,生得一雙巧手,他刨了幾口石碗,我洗淨後呈了碗開水過去,她淒然冷笑,望向另一處,卻伸手接了過去。
我在她身旁坐下:「你們為什麼來這?」
沒有回答。
我再問:「我師父身上,你們做了什麼手腳?」
「你只關心這個麼?」她轉眸看著我,難過道,「上邪姐姐她們都死了,你卻只關心你那個連手指都沒掉一根的師父?」
我一頓。
萍奴帶著呆毛空手而回,冷然道:「你該知道你眼下的處境,你不交代,你會有什麼下場?」
「殺了我?」她望過去,不屑譏笑,「粉身碎骨都可以不怕了,你覺得我還會怕什麼?」
「半死不活?」孫深乘握著匕首對著一堆石頭木頭,在那敲敲打打,又剜又挑,頭也不抬的說道,「少夫人還記的拂雲宗門上面的兩個姑娘吧。」
我們齊齊一愣。
孫深乘笑瞇瞇道:「她倆死的可真輕鬆,一上去就被炸個粉碎了,又沒什麼痛苦。」
這是我極不願意回顧的往事,我出聲道:「孫深乘……」
他淡淡聳肩:「粉身碎骨本來就沒什麼好怕的,把人一點一點的折磨至死,那才叫殘忍,哦,對了,最好還得給她們精神施壓。你看那兩個姑娘,她們死就死了,但真正痛苦的是被她們搶去名額的那些人吧。所以**和精神來說,哪個最能摧殘人?」
我咬住唇瓣,那些月家姑娘們痛苦,我又何嘗不是。
我那時的怯弱無助,是我事後多少個夜晚的噩夢,而在得知姑姑為救我而利用了她們之後,這種噩夢加深加劇,讓我時刻不安惶恐。
抱膝望著火堆,眸光迷離,終是不願再呆下去,我起身道:「我去周圍走……」
「我還以為。」
話被人打斷,她轉過頭,漂亮的水眸冷冷望著我:「你救我,是因為心生愧疚,卻是來拷打我的?」忽的笑如燦花:「好啊,那我就回答你。」
她站起身,緩緩抬步朝湖邊走去,墨褐色武服將她身姿裹得曼妙豐盈,她停下腳步,俯身撿起一塊石頭,抬手欲扔向湖面,卻突然一轉,朝師父猛的砸了過去!
「師父!」
「仙人!」
石頭穩當的停在師父額前,師父抬手握著,怒道:「彫蟲小技爾!」
我忙跑過去:「師父!」
「我叫月芎。」她又撿起一塊石頭。在手裡拋了拋,淡淡道。「可惜沒能砸中呀。」
我大怒:「你想幹什麼!」
「幹什麼?」她一笑,「幹掉你的弱點啊。這不是很好麼?」
師父雙眉怒皺,氣得胸膛起伏,握著我發顫的手:「九兒別理這女子!」
月芎轉向湖面,深吸一口氣,語調輕鬆:「都老說我是最沉不住氣的,看來真沒錯。」她淒淒一笑,「但其實我也是最善良的,牙兒妹妹不知道吧,她們都怨你。我就不怨。我還替你說話,可是你剛才表現出來的敵意,真讓我難過。」
「我師父是你們害的吧,你還想讓我對你們友善?」
她置若罔聞:「雖然我同你沒什麼感情,也不喜歡你,可我知道當年的事不怪你。」她抬起頭,望著昏暗天空,「孰輕孰重,我分得清。你一人的命重於我們,不僅因為你是族長之女。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可她們偏偏要將罪責全怪到你和你姑姑頭上。」
心口酸澀,我雙目微紅。她繼續道:「而且,害我們的不是你們,雖說是被利用。可無論利用與否,我們的結局都會那樣。怪只怪我們命不好,怪你們?她們真可憐。」
師父看了我一眼。輕拍我的手背。
月芎抬手在臉上輕抹,我才知道她哭了,她仍是背對著我們,語聲淡淡:「花期妹妹和盈盈妹妹在拂雲宗門上死了,大家知道後都在罵你,甚至有人要去殺你,可我不覺得你有錯。」她又抬了下手,哽咽道,「分散了這麼多年,彼此都算是陌生人了,誰也沒資格讓一個陌生人為自己做什麼犧牲,得之乃幸,不得乃命,你說呢?」
「九兒……」
呆毛站在我旁邊,呆呆道:「聽不懂。」
這番話只會說的我越發難過,我並未將她們當陌生人,那時我一直在尋我的族人,我的至親,怎會是陌生人?
孫深乘冷笑:「少夫人,不要聽她的,說這麼多好聽的,誰知道她安得什麼心?少夫人可別忘了我們現在在哪,她和那群人是混在一起的。」
月芎回身,雙眸泛著紅暈,淡淡道:「是,你師父身上是被我們做了手腳。」
「你們做了什麼!」
湖風吹起她束在腦後的馬尾,頗有些英姿颯爽,她望了眼師父:「我說了會回答你,你急什麼?」彎唇一笑,「也是,你若不急,我們這番苦心就浪費了。」
師父冷哼:「想用老夫挾制我徒兒?」
「是激怒。」月芎淡淡道,「溟海地動,靈氣外湧,萬千生靈受難,源頭卻不過只是你因你師父而發了個怒。」
饒是再笨,我也聽懂了:「你們想要化劫?」
「對。」
「你給我住嘴!」我怒的站起,「我當你多通情達理!到頭來你還是萬珠界他們的走狗!溟海地動是因我而起,可是將我逼至那一步的人是誰!當年若不是萬珠界那群畜生,我們月家又何以……」
「你以為誰都是月薇蘭那個背祖叛宗的賤人麼!」她怒然打斷我,「天下想要化劫的人就只有一個萬珠界麼!我告訴你,不止你一個人想復仇,我們都想!」
她伸手一指:「今日死在魃屍口下的,皆是十巫後人!我們沒有一個不想把萬珠界的人一口一口的吃掉!可不破掉萬珠界之陣,我們如何報仇!」
想起宋積和清嬋在沙灘並肩而立的一幕,我了然了,垂眸看向師父,眼淚滾落,我難過道:「師父,是我連累了你……」
他認真搖頭:「九兒,非你之錯,勿過多憐憫,勿過多自責。」
萍奴點頭:「少主,不歸你的錯。」
我擦掉眼淚,看向月芎:「可你知道放出一隻化劫,會造成什麼後果麼?」
她卻淡淡一笑:「沒有化劫之前,這個天下本來就是屬於我們十巫的。」
我淒苦點頭:「我懂了。」
悲涼漸次從心底攀升,我看著她:「你說你同我沒什麼感情,你也說那些月家人恨我,也好。」我吸了吸鼻子,認真道,「你們害我師父,從今日起,我月牙兒不會再顧念同族之情,虧欠之意,我與你們,一刀兩斷!」
呆毛揮舞拳頭:「還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