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城裡已快子時了。
本想去楊府的,可是怕沈雲蓁來找我,便乾脆睡在店裡。
燭司和卿蘿非要賴在我這,輕鳶在楊府,店裡空出的房間可以給她倆,結果她們非要一人一間。我才不答應,婇婇卻主動搬去和玉弓睡了。
天空密雲不雨,佈滿黑暗和蒼涼,我合上窗扇,在內堂整理藥材賬單。
燭光跳躍,像漸沒的斜陽,我抬頭不經意的一瞥,視線便定格在了那裡。凝望太久,燭火在我眸中化為遠隱的珠玉,微光橙黯。
西風乍起,呼嘯著拍打窗欞,我被拉回思緒,重低下頭繼續摘錄,結果發現自己不知不覺繪出了那棋譜圖紋。
又是它。
我支起腮幫子,沈先生說的那股神秘勢力,我確定就是這棋譜圖紋的主人。
可除了沈先生的托付以外,這個棋譜圖紋與我何干呢?
目前來看,他們沒有要傷害我,我的家仇也與他們無關的。
可若是真有什麼可怕的計謀的話……
咬了半天筆桿子,我將燈紙罩在燭台外,打算去後院找師父談心,結果剛下台階就聽到一陣興奮的吶喊聲。
我一頓,再一怒,過去一腳就將門踹開。?
房中兩男兩女,各執一幅紙牌,圍著案幾席地而坐,被我驚了一跳。
我怒道:「師父!都什麼時辰了你還不睡!你不是說最近身子不好麼!」
師父激動的滿臉紅光,揮著紙牌:「九兒過來,快過來!」
我氣死了。轉身回到院子,把燭台放在石桌上。抄起院中的掃帚走了回來,四人面色一沉:「你要幹什麼?」
我一招氣吞山河。直接掃向案幾。
結果根本就忘了這四人不是姜嬸的潑婦姐妹團,可以由著我亂來,被摁在地上一頓暴打後,我被狠狠的踢了出來。
摔在院子裡,心裡怒火陡起,我叫道:「腰斷了!腰斷了!」
師父嗤道:「別理她,丟出去的時候我給她腰上結了層護陣。」
我氣惱:「師父,我爬不起來了,快來扶我!」
「切!」
我癟嘴:「師父不疼我了。嗚嗚嗚……」
結果就聽師父又在嗤聲:「一把年紀了還玩這招……」
惱羞成怒,我破口大罵:「臭老頭!錢輸光了你光著屁股回去吧!」
「老東西!」
「白鬍子老怪!」
「你們太過分了!」
「死狐狸!」
「卿蘿你這個死老太婆!」
……
期間聽到婇婇對玉弓輕聲道:「可別出去,小姐一定是想讓仙人去扶的,我們扶了她會生氣的,裝不知道,快睡吧……」
我氣惱的趴在地上,憋屈的叫罵了半日,沒人理我。
伸手勾撥著身前絹絲靴子上的刺繡暗紋,有氣無力道:「臭老頭。我不管了,反正你今天不來扶我,我就賴在這兒了,你要捨得我受罪。你就……」
話音一頓,我一凜,哪來的靴子?
驚慌抬頭。身邊不知何時站著一個高大男子,桌上燭光幽幽。他一身玄衣,輪廓鮮明的俊容在夜風之下略顯清雅風致。只是眼底飽含的戲謔叫人很不舒服。
風聲肅肅,宋積俯身下來,我往後躲去,急喊:「師父!有壞蛋!」
房中師父不耐煩的叫嚷:「吵死了!」
宋積勾唇一笑,擒住我的手,我慌忙抱住石桌:「你放開我!師父!快救我啊!狐狸!花戲雪!」
師父氣道:「別理她!煩死了!又輸錢了!」
宋積低低笑著,強行掰開我的手指,我手腳並用的和他扭打,卻不過徒勞。
燭台打落,靴子掙脫,院中一切我移的動的東西都朝他打去,一片狼藉和亂響。
可這些動靜在他們那兒卻是我在無理取鬧,燭司一句感歎:「卿蘿啊,這演技怎麼跟你比……」
卿蘿「咦」了聲:「我們怎麼傻了,給個清心陣不就完了?」
我真的是被氣哭了,喉嚨都扯啞了,宋積始終不語,像是在看一場笑話。
扭打半日,他沒了耐心,從懷中摸出一瓶頊酒。我自然知道他想做什麼,慌忙推他,鬆開抱著石桌的手臂要跑,卻還是慢了一步,整截胳膊都被他砍了下來。
一個時辰後,我被他扔在了一個燈火鮮亮的錦繡閨房,房中還有一人,被鎖在五行困陣裡的沈雲蓁。
「初九!」
我憤怒的看向宋積,他在翠色流光紗幕前坐下,抬手執盞,氣定神閒的望著我,慢條斯理道:「放心,我不會再逼你同我合作了。」
「我已安排好一切,以你和沈家姑娘為餌,明日你就能親眼看到姑茂行慘死了。不過,沈姑娘的命我留著還有用,所以你……」悠悠品了口,他微微一笑:「月牙,你活不長久了,臨死前為父母報下仇總是好的,至於萬珠界的血債,我會替你討回的。」
我看著他:「你也想要凌霄珠和龍目?」
他不置可否,朝案上紙墨一抬下巴:「我不忍見你死不瞑目,看在同根同宗的份上,你可以去書信幾封給你留戀之人,你死後我會送去給他們的。」
屋外降下大雨,疾風肅殺,房中窗扇四合,燈火卻不安分的飄搖亂晃,那是我震顫的心神。
先前本不悲傷,只是委屈和哀怨那四個混蛋,如今他話題一轉,竟是要我交代遺言了。
我想過會死,可不曾想過這一日會提前來的那麼快,一時間,我腦中所有的疑問顧慮盡數空白,只怔怔的望著案上宣紙筆墨,良久。緩步走了過去。
在椅上坐下,我執筆落墨。筆端卻遲疑良久。
這時隱約聽到宋積說會送我魂入陰司,來世給我一份寧謐安定的富貴人家生活。我不由嗤笑,抬起眼睛:「別噁心我了,我不需要。」
他濃眉微微挑起,我垂下頭,淡淡道:「若是我還有屍骨,你送去給我夫君,要他把我葬在春鳴山後,我要陪著十八。」
他沒說話,良久。得到一聲冷笑。
第一封信是給師尊的,對他只有尊敬和愛戴,這封信也最是好寫。
落款提筆,我放到一旁晾墨,沈雲蓁忽的問道:「初九,尋鄉燈是什麼?」
我一頓,抬起頭,她盤腿坐在地上,靜望著地上織錦軟毯。眸光有些迷離,語聲清泠如荷葉滴露於塘:「顧茂行不願把我魂飛魄散,這傢伙也說留著我有用,他們所想。就是要將我煉成尋鄉燈,是麼?」
窗外雨勢變大,秋雷壓下。悶聲轟隆,震於九天。
她粉雕玉琢的精緻臉龐在陣法裡。像是滄海**裡的深遠楚山,朦朧不真切。
宋積立在窗前。隔著窗紗望著窗外雨幕,替我回答:「不錯。」
他興致似乎很好,雙眉疏朗,神情恬然道:「尋鄉燈,說是尋鄉,其實是尋血親。」
我繼續給師公寫信,邊聽他靜靜道:「七百年前,大黎同胡族邊境之戰,戰火燒了十年,死傷無數,白骨從半水城臨河一直積到武衡射星城,橫屍遍野,長達萬里。」
「邊聲連角,狼煙四起,必有百萬亡魂冥葬沙場,這其中有位天資聰穎,精通奇門遁甲之術的小兵。他們全村成年男子皆被征戰,一日不幸中計,全軍在一處深山密林裡迷了路。山中多瘴氣毒煙,他們日漸不消,臨死之際,許多人懷念故土山水,不甘客死異鄉,此兵聞哭聲而悲慟,便借天時星序自創一法,聚斂孤魂後,他化身為燈,帶著同鄉魂歸故里。」
「此燈以血肉為引,以魂魄為索,尋的實則是他獨守家裡的年邁之母。因此故,一位通陣懂術之士將此法鑽研掌握後,便名其為尋鄉燈。」
宋積的聲音不輕不重,不徐不緩。
窗外大雨愈發滂沱,我看一眼沈雲蓁,她坐在那裡沒有說話,雙眸若有所思的凝於原處。
良久,她輕歎:「大義者令人欽佩,聞此典故,我忽覺魂飛魄散也沒什麼可怕。」
我一頓,她看向宋積:「左右我都是要魂飛魄散的,便也不怕早晚,你將初九放了吧,如若不然,我現在便魂飛魄散。」
宋積回頭看她,眉梢微挑,似笑非笑。
我忍不住道:「雲蓁……」
杏眸朝我望來,淡如秋水臨池:「初九,你應該瞭解我爺爺的脾性了吧?」
我愣了愣:「難道你身上……」
她彎唇淺笑:「我不懂你們那些陣法要術,我只知道爺爺在我身上下了結印,我可以隨時催動咒語。」
她撐地站了起來,伸手輕貼在陣壁上:「初九,一些話我不得不對你說。」
我生出一絲恐懼,忙道:「雲蓁你別亂來!」
「如若不是你,我沈雲蓁根本無法活到今日,早在八歲那年便有可能被我爺爺灰飛煙滅掉……」她雙眉微攏,哀傷輕歎,「可我爺爺脾性多疑,他不信那些高人,這其中包括了你的師尊師公……為了將你一步一步引入局中,讓你將一切撲朔迷離看得通徹清楚,他將我留了下來,我也不過爺爺手裡的一顆棋子……」她一笑,「初九,你已經去過我爺爺的墓室了對麼,你發上沾了祁香。」
我一愣,她轉向宋積:「那麼如今,我可以功成身退了……」
話音剛落,一聲巨響乍起,木門被一股強大的靈氣擊飛,如此清靈如月,乾淨無暇,我心中一喜,楊修夷!
拔腿奔去,卻生生停在路上,一個高大頎長的黃影風馳電掣般掠了進來,衝向沈雲蓁所在的陣法。
長髮披散,寬衣大袖,因速度太快,墨發於風中張狂飛揚。
五行困陣說破便破,沈雲蓁被擒,我急急衝去,顧茂行斜眸望來一眼,我還未看清他的眼神,身子便朝後狠摔了出去,撞在了檀香木椅上,盒湧上一股腥甜,被我強行嚥了回去。
一陣冷風灌入,窗扇撞擊在牆上,暴雨打濕地毯,宋積真是逃得比兔子還快。
幾個褐衣男子壓著一個黑衣男子跑了進來:「門主。」
顧茂行將沈雲蓁扔了過去,淡淡道:「宋積跑了。」
黑衣男子發顫:「門,門主,我已經將他的計劃都告訴你了,那,那我……」
顧茂行一笑,清舉身姿回過身來,清逸又透著股邪氣:「你有功。」
男子大喜:「謝門……」
話未說完,便被顧茂行淡淡打斷:「如此,賞你個全屍吧。」
男子一頓,顧茂行已不理他了,抬眸朝我看了過來。
我扶著椅把,心念百轉。
我同他唯一一次正面交手是在左顯的夢裡,那時他還不認識我。但今時今日,我不知道他對我瞭解多少了。最大的願望是千萬不要知道我姓月,就當我是沈鐘鳴的棋子,把我一掌拍為灰燼,讓我帶著化劫的秘密永遠死去,歸於塵埃。
他舉步走來,像打量獵物的猛獸,我微微後退,雙目緊盯著他。
風不停的灌入,雨水似要將閨房淘洗一番。
他驟然一笑,熠熠生輝:「田掌櫃?」
我心下一沉。
他伸手捏住我的臉頰,將我嘴巴強行掰開,俯身下來嗅了嗅,吐息噴在我臉上:「或者說,月家族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