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弓一愣:「他越獄了?」
「是吧。」
隊伍朝前移動,他有些恍惚的眉目回過神來,牽著馬匹邁去。
楊玨一案真相大白,楊家低調處理,沒有引起多大轟動,但石千之一定知道真相了。
我不知道他是什麼心境,當初他能把沈雲蓁捉拿歸案,現在是要去捉逃走的公孫婷麼?還是初心已變,他不再是當初那個正直的捕頭,此次出城是因為楊修夷讓鄧和陷害他,他畏罪潛逃?
我收回目光,算了,找公孫婷是需要花費點功夫,但不會很難,等左顯的事情一忙完,我去公孫家偷點她的貼僧物出來,就算她會避塵障,我就不信能跟我的濁氣一樣,能避上一輩子。
隊伍很慢,我們耐心排著,大約一個時辰後,我們先他一步出城,可還未到十里亭,便看到他揚鞭策馬的身影從我們車外急掠而過。
玉弓探出去望了望,回頭:「是石千之,好像也是往竹君縣去的,跟我們同一個方向嗎。」
我抱著包裹,邊面癱這馬車的龜速,邊憂心和楊修夷拉開的距離,聞言隨口道:「不用管他,本來就是污蔑他的,他要覺得生氣也是應該的,逃就逃吧,總不能真當逃犯去追。」
「嗯。」?
這條路我一個月前來過,水域甚廣,河道遍佈,長山綿延蒼翠,極為清幽。不過那日是來給左顯設套的,今日卻是來替左顯破陣的,所在的也不是同一座山。
馬車匆匆經過崇善寺。繞過竹君縣,在一處鄉間小道上一拐。顛簸進了一條峽谷長道。
陣法所在的山當地人叫它虎形山,聽名字便知道它的外形了。說是座孤山,到了以後才發現它起伏極廣,深山高闊幽深,仰頭目不見頂。
山腳數百畝果樹,十里外才有村郭農莊,我們在僻靜的小道下車,已經夕陽斜照了,日暮下炊煙裊裊,田間阡陌裡有牧笛疏疏。
車伕說我們耽誤了他。要雙倍車錢,想想給他就算了,可又想,是他那匹老馬耽誤了我才對,我為什麼要給,於是我們跟他小聲爭執了起來。爭著爭著,玉弓忽的拉我:「小姐,有人來了。」
一輛樸實無華的馬車從來路跑來,也是尋常路上等人僱傭的那種。兩個車伕似乎認識,打了聲招呼後,那車伕揚鞭,繼續朝虎形山跑去。
奇了。都什麼時辰了還有人進山?
我和玉弓對望一眼,便見那輛馬車裡探出個腦袋回眸朝我們看來。
是個清麗的中年婦人,膚色白嫩。弱骨纖形,年歲三十五上下。頭髮盤的精巧,發上簪飾卻異常樸素。
撞上我們的目光後。她明顯一驚,飛快縮回了車廂裡。
我顧不上和這車伕砍價了,銀子一丟,和玉弓一起拔腿追了上去。
我不確定顧茂行在不在這,若是不在還好,若是在的話,她這麼進去就是送死。
我也不敢大聲喊她停車,楊修夷他們一定偷偷潛伏,伺機而動的,我叫出聲音的後果會很可怕。
氣喘吁吁的追啊追,兩隻腳跑不過四隻蹄,我讓玉弓飛過去,她卻不願把我一個人扔這。
最終馬車消失在泥徑裡,但沒多久又跑了回來,車上的婦人不在了。
我拍著胸脯喘氣,玉弓攔住車伕:「剛才進去的人是誰?有說幹什麼沒?」
車伕懶得理她,玉弓長劍一出,厲聲道:「別給自己找不自在!」
還是這招管用,車伕忙道:「是,是公孫家的蔣姨娘。」
「去幹什麼?」
「不知道啊,她什麼都沒說,姑娘,你看,我就是個餬口飯的,你,你就放過我吧。」
我叫道:「玉弓。」
她收劍回鞘:「滾!」回到我身邊:「小姐。」
我看向前路,沉眉道:「公孫婷可能在這。」
果然被我猜對了,沿著泥徑上去沒多久,叢林深處便隱隱傳來了兩個女人的爭吵聲。
夕陽此時已完全沒入深山,林間有野獸此起彼伏的低吼著,一汪幽深的潭水在泥徑盡頭,夜風從上面掠來,帶著清寒冷意。
天際是墨藍色的,昏暗光線裡,我和玉弓爬上了一個土坡,悄悄打量著空地上的兩個女人,滿臉淚痕的那個,正是公孫婷。
我眼神微微一頓,轉向另一處,葳蕤幽黑的樹叢中,一個高大人影靜默佇立,角度極為偏蔽,若非我們挑的位置好,決計發現不了。
玉弓也看到了,低低道:「小姐……」
「噓!」我忙做手勢打斷她,「不管。」
公孫婷穿得很好,西窗燭的長衫,臉上敷著淡妝,發上玉簪凝如白脂,極為昂貴。
她垂眸哭著,蔣姨娘也在哭:「你怎麼會幹出這種事!你要讓我怎麼辦,你妹妹就要嫁人了,你哥哥也要任職了,你鬧出這樣的事,你就是在……」
「娘!你不要說了!」
蔣姨娘攥著絹子抹淚:「不說,娘怎麼不說?那可是楊家啊!公孫家要怎麼面對楊家的盛怒,為娘又要怎麼面對老爺的責問……」
「娘!你說什麼糊話!要死也是我,與你們何干!」
蔣姨娘啜泣著,從懷裡摸出個鼓鼓的香囊塞到她手裡:「這兒,娘把首飾都賣了,又從你哥哥那兒拿了點,你有多遠便藏多遠吧,這輩子都不要再讓我看到你了。」
公孫婷淒怨的看著她:「娘……」忽的一頓,「娘,石郎怎麼樣了,他可還在牢裡?此事能不能求哥哥想想辦法,不要讓石郎知道?就說,就說……」她垂眸想了想,擦掉眼淚。「就說我被人陷害,拿去頂罪了。」
玉弓冷冷一笑。我抬眸看向石千之,他仍那樣站著。跟原來一樣的姿勢。這樣的幽黑寒光裡,他高大的身影看上去就像尊冰冷石像,沒有一絲感情。
月色如銀,山風如鐵,公孫婷在那敘敘給她的娘親交代著說辭,蔣姨娘垂淚,忽的歎道:「千之這孩子多命苦,雖然沈家賤人不討喜,可卻實實傷了他的心。你如今又要這樣騙他,你可……」
公孫婷忽的激動打斷她:「不要把我跟沈雲蓁相提並論!」
在蔣姨娘提到沈雲蓁時,我終於看到石千之的腦袋抬了一下,隔得如此之遠,光線也是晦暗的,我卻可以明顯感覺到他眸裡的冰寒和凌厲。
玉弓低聲道:「急死人了,這石千之怎麼還不出去啊。」
我也急,公孫婷和蔣姨娘此時正牢牢堵著進山的路呢。
我看了眼天色,等不下去了。打算弄個陣法把他們三個關一窩,讓他們自己解決去時,卻驀地發現石千之不見了。
我一愣,忙撐起身子。小腿緊緊的,像被什麼東西拉著,我迅速回頭。這才注意到一旁的玉弓雙眸睜的大大的,驚恐的看著我。嘴巴張啊張,發不出聲音。整個人都動彈不了了。
是歸海草。
歸海草的汁液和白草,越麟香一起搗碎,放在容器中以陣法凝為冰晶,就是封人四肢的歸海釘。
歸海草性喜沼澤,好群居,與其他植物一樣,吸天地之靈,不會傷人,當然,快要成精的除外。
我的上身也漸漸僵硬,好在終於凝出了真氣,一把五靈焰火及時燒了起來,我腿上的歸海草滋滋化為灰燼。
底下兩人登時驚惶叫道:「誰在那!」
我痛得齜牙咧嘴,忙拍掉腳上的火,飛快抽出靴子裡的匕首斬斷玉弓身上的束縛,默念一段咒文後在她眉心一點,而後從包袱裡翻出好幾件巫器。
清心陣落定後,我跳下土坡,不理會這對母女的悚然,直直朝石千之消失的地方跑去。
公孫婷旋身追來,怒喝:「站住!」卻被玉弓的長劍於半路攔下。
我抽出中天露,在地上照了照,不由一驚,歸海草精居然把石千之這頭大黑熊給拖走了!
這傢伙,擺了半天的冷酷造型,結果一點用都沒派不上,就被拖!走!了!
我哭笑不得,真是替他憋屈。
回身看向鬥得激烈的兩個姑娘,要不是玉弓手裡有劍,她這會兒怕是已經被打趴下了,公孫婷的武藝真的一點都不比十八差。
我隔空抓來包袱,剛抓穩,便聽到一聲厲喝:「不准動!」
我抬起頭,沒想到蔣姨娘的功夫竟也這麼好,一把匕首握在她手裡,另一頭架在了玉弓的脖子上,冰冷的薄片貼著白皙肌膚,劃了線血絲。
公孫婷一步上前,反手劈開玉弓的胳膊,奪下了她的長劍,直指著我:「把你的包袱放下!」
「小姐不要理她!」
蔣姨娘神情狠厲,揪緊玉弓的頭皮往後扯去:「住嘴!」
我一笑,乾淨利落的把包袱往地上一拋,拋完之後飛快抬眸看向她們身後:「還看戲呢!動手!」
公孫婷一愣,就要回頭,蔣姨娘卻是個老江湖:「別聽她糊……」
我語聲陡然凌厲:「暗器!」
地上一堆石頭嗖嗖撞向蔣姨娘,公孫婷失聲:「娘……」
我雙手飛快在胸前結印,暗紋印花紫光瞬間擊在她身上。她痛的慘叫,我出手如電,拿住她的手腕,想瀟灑的奪劍,卻沒那麼好的身手,心下一惱,我踹她:「鬆開啊!」
「婷兒!」
一切發生極快,數秒後我就抓住了公孫婷,長劍橫在她脖子前,其實是個很不標準的挾持姿勢,但我看向蔣姨娘時底氣相當的足:「放了我的人!」
這種局面下應該有場比拚心眼的對峙,我都做好唬人的說辭了,蔣姨娘卻連表現的機會都不給,登時雙腿一軟,拉著玉弓就跪了下去:「姑娘,放了我的婷兒,求求你放了她吧!」
玉弓愣愣的朝我看來,我也愣了一愣。
公孫婷被我的凌薇扇影打得還沒緩過勁,虛弱道:「娘……」
蔣姨娘哭道:「姑娘,你是官府派來捉拿我女兒的吧!我求求你放過她吧,婷兒本性是善良的,她自小就乖巧懂事,如果不是萬不得已,她不會出手害人的!婷兒,你快跟這位姑娘說說,快說說你的苦衷啊!」
她始終沒有鬆開玉弓,擒制她的手法根本讓玉弓無法脫身。
我冷冷道:「快放了我的人!」
她卻不予理會,繼續跟我痛哭:「姑娘,我知道你們當官的都是心慈手軟,見不得我們百姓受苦的,我們……」
也不管我是不是愛聽,她就在那邊哭個沒完,將公孫婷的童年描述得極為慘烈,被嫡女欺負,被嫡子欺負,被夫人欺負,還有二太爺那老畜生亂了倫常在她十一歲時就將她姦污了,公孫府的內宅裡那些丫鬟嬤嬤受人挑唆,動不動就在給她們的飯裡下藥,變著法子的折騰她們。她和那幾個兄妹,自小吃不飽飯,穿不暖衣,連狗都過得比她們好……
期間我打斷她數次,她始終不為所動,可哭得再傷心,再難過,玉弓都被她壓制得死死的,毫無掙脫之力。
我早上還嘲弄楊修夷囉嗦,如今在心底把他拎過來比較了一下,我覺得楊修夷說話真是言簡意賅啊。
可惜沒辦法,我不敢輕舉妄動。
但終究蔣姨娘不是我,我可以哭上一天一夜聲不啞,眼不腫,她在半個時辰後終於消停了。
我抹了把冷汗:「可以聽我說話了?」
她抬頭看著我,目光有著恨意。
我說:「我說了多少遍了,不是官府的人,我也沒有要把你女兒怎麼樣,你只需放了我的人,我自會還她自由。」
我不知道那什麼二太爺姦污公孫婷的事情是不是真的,一般父母哪會拿這種事情來博人同情?看看徐官城那清容的好姐妹,似乎叫蘭芝吧,被那麼多個男子姦污了,可她父母為保她名聲,卻連官都不報。結果變相的令群畜生更加肆意妄為,活活逼得自己女兒跳河溺亡了。就算不為名聲,也要為她的尊嚴著想啊。
但這事放在蔣姨娘身上,我頓時就有錯亂的感覺。可能因為公孫婷犯下滔天罪行,在京城已沒法呆了,名聲敗壞到極致,便無謂再敗壞一點了吧。
可我知道公孫婷是個自尊心極強的姑娘,沈雲蓁傲,公孫婷也傲。
蔣姨娘雙目通紅:「姑娘,你說什麼都不肯放過我們嗎?」
我頭疼:「你先放了我的人!你不放我也不會放的!」
她應該也可以看出我不是官府的人了,我和玉弓這模樣,怎麼看都是反官府的才對。可她仍執著的把那些故事說完,除了想用苦肉計引得我惻隱,趁我精神鬆懈撲上來砍死我以外,我想不到她的其它目的了。
終於,方纔我已經準備好的對峙說辭總算可以派上用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