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見過太多鬼魄,上吊死的爆眼長舌,摔死的血肉模糊,葬身火海的渾身焦黑,燒得嚴重一些,整個人就剩個沒有四肢的軀體。而且鬼魄身上都罩著戾氣,時刻處於凶殘至極的狀態。
沈雲蓁四肢健全,面色紅潤,身上一絲戾氣都無,如此安寧模樣,真教人不可思議。
我站在珠簾旁,沒有上前,她抬眸打量我,是漂亮的杏眸,可是瞳仁很小,眼白較多,一絲光彩都無。
安靜半日,我說道:「鬼魄的生意我從來沒接過,如若是復仇業務,本店是不……」
「月掌櫃原名可是田初九?」
我一頓,點頭:「對。」
她聲音清冷,顆顆珠玉落地般的緩緩說道:「已過去了五年,世人只記得田初九,對二一添作五這招牌倒是印象不深刻了,而且安皓長街上店舖太多,田掌櫃這兒門庭冷落,色澤也略顯黯淡,所以才沒引起什麼側目吧。」
我靜靜看著她,點頭:「大概吧。」
外邊天色已經全黑了,長街上的燈火照耀進來,她的臉半明半暗,光影杳杳。跪坐的姿勢很端正,一看便是長年規整下來的優雅之儀。
婇婇給我的那本名冊上所記,沈雲蓁嫁給的是左家嫡子左顯,左?乙彩竅院昭蟮拿歐效鶚薤扆噊具e抭薷葽j鈽摶模井驦瑆璊虴イ挈G退魱z且桓鋈ψ永锪說陌傘?br/>
「田姑娘是巫師,那應該一眼就看出,我是個鬼了。」
站在我身後的婇婇頓時掩唇低呼:「啊……鬼啊?」輕鳶跟我見過些世面,顯得比較鎮定。
我頓了頓。朝她走去,在她對面跪坐:「你想要我做什麼便直說吧,無需拐彎抹角。」
她卻仍然不肯奔赴主題:「聽田掌櫃方纔的話,你這兒不接復仇業務,除此之外還有什麼規矩?」
「復仇。殺人,姻緣,我都不管。」
「那偷竊和搶劫呢?」
「要看是誰,倘若有足夠苦衷,那偷一偷搶一搶也是無妨。」
她支起腮幫子,手指拈了粒棋子。一下一下的敲擊在棋盤上,很有規律。
「那,若我想要你幫我復仇、殺人、偷竊、搶劫,再管一管我的姻緣,你可接?」
「不接。」
她笑得燦爛。連死灰的眼睛也點了抹色彩:「可是我手上有你想要的東西,你也不肯麼?」
輕鳶端上茶水,我捧起來暖手,搖頭:「我沒什麼想要的,你還是……」
本來想說另請高明的,但轉眼又想到她可是隻鬼魄,鬼魄存活於世就得用人心尖上的血肉來續命,我怎麼能將一隻血氣這麼好的鬼魄放走。
我皺了皺眉。打算勸服她往生,她卻說了句讓我訝異的話:「萬珠界的消息,你也不打算打聽了麼?」
我手裡的茶水頓時一晃。開水濺到棋牌上,將黑白雙色都染了層晶潤。
這麼一個舉止,將我的在乎和訝異表現無疑,我斂了下神色,故作平靜的看著她:「你知道萬珠界?」
她欣賞著棋子上的水滴,淡淡道:「你說你不管姻緣。可是五年前你卻因為得罪了陳縣令家的千金,害怕被趕出宣城而接了陳素顏的單子。可對?」
我心底生了絲不悅,她又道:「自我祖父臨終前將你的事說與了我聽。我便開始注意你了,五年前你音訊全無,世人說你死了,我卻知道你會在四年後回來,並又引一番軒然大波。」
我唇角浮起冷笑:「你拐了這麼多彎,究竟想說什麼?」
她卻再度將我的話當做耳旁風,自顧自道:「六年前你會下山在宣城開店,而後你會天下成名,這些我在十二年前便全部知道了。」
「你是說,你祖父臨終前告訴你的?」
「沒錯。」
按照以往,我得出言嘲諷,因為連師公都無法排算出我的命格大運,可是沈雲蓁的祖父是沈鐘鳴,一個連師公都欽佩的大儒智者。可是,難保不是她為了糊弄我而瞎編的,畢竟那幾樁事都已經發生了。
我說:「雖說我師門與你祖父有些淵源,可我同他素未謀面,他何以排算我的命盤?」
「因為他在算我命格時知道我與你會有一番際遇。」
這話回答的還真是狡猾,不待我說話,她又道:「你若要問我你以後的大運,對不起,我祖父也沒能算出,他只能排出我與你的交緣。」
我汗顏:「沈姑娘,哦不,左夫人,你是不是知道我傻所以特意來戲弄我的,覺得我好騙所以會信你這鬼話?」一隻鬼魄說的,還真名副其實的鬼話。
「那姑娘不覺得奇怪,我何以會知道萬珠界之事?會知道你同萬珠界有一番淵源?」
我一頓,雙眉緩緩皺起。
我同這件事的關係,知道的人不多,除了白狐黑鳥燭司知道,我還同師公提過,連楊修夷都沒來得及告訴他就屁顛屁顛跑漠北去了。師公對萬珠界的認識同白狐黑鳥差不多,就說是個星序混亂的混元界,然後比凡界稍微繁華一點,那邊死了不入輪迴,沒得超生,是直接灰飛煙滅的。至於他們要化劫來幹什麼,師公就不清楚了,只說會細細調查。不過,臨走前師公要我盡量不對別人提起這件事,所以我覺得師公自己也不會跑去跟別人講。
我心裡想了一堆,抬起頭:「萬珠界的來歷我也知道,而且是個星序混亂的混元界,你想說的是這些麼?抱歉,沒有交換價值。」
她一笑:「若我知道去的方法呢?」
我垂下頭:「哦,說說?」
她撿起一顆棋子,「咚」的一聲摁在棋盤上:「怎能說?若說了我還拿什麼與你交易?」
「這樣,我想你對我的委託也應有興趣聽一聽了,你先聽完我的,再決定接不接我的單子,嗯?」
聽一下也不吃虧,我點了下頭:「好吧,你說。」
她這下子倒爽快了,直接就道:「我想托你五件事,一,幫我找到我的屍骨,二,幫我殺了我夫君如今的妻子,三,幫我找到我妹妹,四,幫我搶或偷件東西,五,幫我拆散我心上人和他的配偶。」
她說的不疾不徐,卻很順暢,就像事先排練過一樣,說完便定定看著我,打量著我的神情。
我神情平靜的端起茶杯,終於知道她為什麼要繞這麼一大圈了,不先用萬珠界吊著我的胃口,壓一壓我,恐怕我不會老老實實的聽她把話說完。
輕鳶捏著托盤站在一旁,忍不住道:「你的意思是,你夫君不是你的心上人?」
「嗯。」
輕鳶又忍不住:「且不說你已經死了,就算你活著,你也嫁給了別人,你心上人娶誰與你有什麼關係?」
沈雲蓁淡淡道:「娶誰都行,便是不能娶公孫婷。」
這麼東拼西湊聽著很混亂,我說:「將你的故事一五一十的說給我聽吧,我聽完再考慮一下。」頓了頓,「不過殺人是不可能的,你別想。」
她點頭:「也好。」
店門被輕鳶合上,將街上的華燈也關在了外面,室內多加了一個燭台,用繪著漂亮圖紋的紙花罩著,溫和的光線透過燈罩,落了一室暖意。
這樣的暖意裡,沈雲蓁同我們徐徐講起了她的故事。
因著沈鐘鳴的赫赫名聲,不管是世外大家,還是官場高貴,但凡來一趟沈家的,都要給她帶份禮物。在京城的千金圈子裡,因沈家不參與朝堂之爭,也不染指江湖之鬥,所以她也備受所有小姐的拉攏和喜歡。可以說,她自出生以來便是真正的萬千寵愛。
但一切在沈鐘鳴去世後發生了改變。
那時她十六歲,與一個叫石千之的捕快情投意合,就快談婚論嫁時,她卻被左顯與她姨娘陷害,用媚藥迷了心神。她倒不是什麼貞潔烈女,*便要尋死覓活,但卻覺得無臉再見石千之,乾脆就嫁給了左顯。嫁時,她因憤恨,做了件驚動全城,且讓左家無光的事,就是一份少得可憐的嫁妝。
一個多月前我曾被婇婇和師父嚇得反覆做噩夢,夢見我在前面坐花轎,婇婇在後面托著個紅漆盤,棋盤上盛放著一隻玉鐲,然後我們在無數人的嘲笑聲中走進了楊府。
但其實這種事根本不可能發生,嫁妝怎麼可能會這麼呈著?就算真的只有一個玉鐲,也得裝在錦盒裡,弄個紅擔子算作一抬,由人擔著。
可是,沈雲蓁卻真的這麼幹了。
一套龍鳳碗筷,一套玉器,皆是極差的色澤,那碗筷上還有明顯的缺口,她就這麼令人用托盤呈著,穿了大半個京城,從長安區沈家進入了紫薇區左家大府。
沈家自然不可能拿不出一份像樣的嫁妝,她這番舉止明顯是在全城百姓面前向左家挑釁,讓左家下不了檯面。要知道就在不久前,左家的嫡長女左柔嫁於定遠侯世子時,那嫁妝可是史上最為榮光的,用十里紅妝形容都不為過。
沈雲蓁敢這麼做,當然也是抱著將左府鬧得雞飛狗跳的心思嫁進門的,卻不想,左家其他人是將她冷嘲熱諷,狠狠針對了一番,左顯卻絲毫不計較,處處讓她,待她真是捧在手裡怕摔了,含在嘴巴裡怕化了,將她寵的天上地下,任她驕縱。()i8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