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三日,每日皆有一位成年男子碎血粉骨於石碑之上。
也有大量新來的百姓被推入籠中。
怕我們餓死,他們準備了一個木盆,盛滿各種魚刺骨頭和湯汁雜菜,酸臭難忍,勝似餿水。
新來的,譬如我們還能掩著鼻子躲遠一些,那些看來關押了太久的人已經瘋了似得直接用手撈著搶奪。
因著無聊,我和卿蘿這幾日就在那邊數人頭,數了十幾回才確定下來,這裡一共被關著一千七百一十三人。
第四日夜半,我們連籠帶人被他們從設了清心陣的密道運出了城。
運出城之前,我們空蕩蕩的鐵籠裡又被關進來一男一女,男的大約四十來歲,女的身形嬌小,蓬頭垢臉,看不大清。
密道出來的地方很眼熟,兩盞燈籠幽幽照著,卻是那夜夜奴帶我來的荒郊之地。
我不由愣怔,呆呆的望著這片蓬草蒿野。
若是那日我真的進來了,這些鐵籠子便會完全出現在我眼前吧。
他們為什麼要讓我看?倘若那天我仗著是他們狗屁尊上的身份非要他們放人,他們會怎麼做?
大約是看出我的疑慮,卿蘿忽的歎道:「兒啊,我們會死吧。」
~我和唐采衣齊齊疑惑的看向她,她悲涼悠遠的望著鐵欄外的夜幕,難過的說道:「就是不知道蕭通元家的莊稼今年收成怎麼樣了,臨死前讓我老婆子看一眼也好啊。」
她這麼一暗示我便忽然明白了。
我唯一認識的蕭通元是說書先生常講的一個段子裡的男主人公,那故事名叫蕭通元冤案。
講得是蕭通元的夫人找了個情夫,被蕭通元他爹發現了。於是狠心將老人殺害。之後他們怕官府追究便精心設計了一套陰毒之計,將一切栽贓給了蕭通元。那些個手法環環相扣,滴水不漏,相當精彩,真叫人佩服那對姘頭的腦子。
卿蘿想說的應該就是栽贓。
我不由往後想去。若是那夜我真讓他們放了,他們會怎麼做?
若是我,我會怎麼做?
也許會放那麼一兩個,然後待我回城,有的是辦法引這幾個人找到我,之後這屎盆子套我頭上。別說我洗干一條長流大江,就是把我剃成了光頭我都無法洗清了。
再假設,如果沒有遇上卿蘿,我會認定夜奴和那男子就是我月家的人。而一旦此事被揭發,我可以對我沒有參與此事做出辯解。但對和此事有無關係我該如何說?以我的脾氣,怕是只有沉默認之了吧。
那時,楊修夷和師父,還有師尊和師公,他們會如何?
我不敢再往下想了。
唐采衣冷聲道:「黑心人種的莊稼能怎麼樣?好毒。」
確實好毒。
究竟是誰想的這一系列毒計?
我看向卿蘿,她又得意的衝我挑了下眉。
大約寅時六刻時,我們到了海邊,十艘普通漁船停靠在岸。這些個侏儒力大無窮,僅三個就將我們裝了五個人的鐵籠子給抱上了船。
因有兩個外人在,我們講話變得極不方便。又比喻又舉例,相當隱晦,也相當頭疼。
到最後,卿蘿受不了,抬抬手:「兒啊,我這把老骨頭硌得慌。扶我老人家到那邊坐坐。」
唐采衣伸手扶她,結果她過去後手起凌厲。一人一掌把那兩個給拍昏了過去,而後拍手朝我們得意的看來:「這樣多簡單?我們早些幹嘛去了?」
我:「……」
唐采衣:「……」
四面八方挨著我們鐵籠的人:「……」
隔壁鐵籠裡的少女喃喃說道:「……好威猛的老婆婆啊。」
卿蘿眼珠子咕嚕了兩下。微微一頓後,忙彎腰駝背,老態叢生:「咳咳咳,我是不是真的快死了,我又夢見你們那殺千刀的爹帶著那個小姘回來了,我那個憤怒啊,你們看,我就這樣上去,這樣,對,就這樣把你們那爹和那小姘給撂了……」
我:「……」
唐采衣:「……」
四面八方挨著我們鐵籠的人:「婆婆厲害啊!」
隔壁鐵籠裡的少女望著鐵籠裡昏迷的一男一女,繼續喃喃說道:「……好可憐的兩個人啊。」
空間很小,幽暗無光,空氣中飄滿了酸臭的尿騷味。
有人沉默呆滯,雙目放空;有人細聲討論,掩面低泣;有人在惡毒咒罵,悲痛難耐;還有人在鼓勵大家,要大家一起商量怎麼逃出去。
唐采衣屬於沉默呆滯,雙目放空的一類人。
看到她這樣我心裡無比難受,這幾日想開解她,結果實在不是個開解人的好手。
我說我有個最好的姐妹情況與她一樣,都是認賊作父,說到這四個字的時候,她沉靜清冷的雙眸瞬時滾下了兩行清淚,叫我再也說不下去。
比起十八,她更慘些,宋積好歹沒有殺了十八的父母,而唐采衣的生父生母,甚至族人村民全都死在了行言子的一手策劃之下。
可是比起十八,唐采衣又幸福一些,她有吳洛的百般疼愛和呵護,他們曾經舉案齊眉,鶼鰈情深過。
而我的十八呢?
她現在甚至連魂魄都沒了……
這人間一幕幕百態,究竟是誰在漠然操縱,冷笑排布?
何以這千丈紅塵這般辛酸苦楚,清歡貧瘠。
大地如紙,蒼生如痕,深深淺淺都將化為漫漫歲月裡的枯骨劫灰。
十八,你的白骨埋於春鳴山澗,你的魂魄何時歸來?
心中酸痛,不禁淚水洶洶。
從被關進鐵籠的那一日起,卿蘿嘮叨最多的便是她後悔了,後悔在那契約上寫下讓我不准聯繫楊修夷。
我也後悔,我當初要的為什麼不是半個月。一個月,或者乾脆十年八載?
如今七天已經過去了四天,還要在海上漂個幾日,若是我大江大浪翻過來了,卻死在了一紙血印上。想想真是憋屈。
不過大約是順風的關係,到元寶山的時間比我們去時要短。
時間是黃昏夕陽,但我們從黑暗裡被拖出去時仍覺得刺目無比。
岸上人山人海,興高采烈,島民們用吹哨子扔石頭對關押在鐵籠子裡的我們表達著強烈歡迎。
我想起楊修夷說起過的關於這座小島的不幸,此時不知作何感想。只覺得胸中有些憋悶。
上岸後,我們和其他鐵籠子一起被擱置在了漁村小廣場上供人圍觀和羞辱。
有人脫了褲子對著鐵籠撒尿,有人乾脆端來屎尿桶子往我們潑來。
我們的鐵籠子因絕地困陣而逃過這可怕的災難,可熏天的臭氣卻躲無可躲。
同關在一起的那個女人已經捂胸大吐了,吐的時候仍不願將臉露出來給我們看到。
週遭有人放聲狂笑。有人大聲痛哭,最後幾個中年男人將一個少女給強拉了出去,竟當著眾目睽睽將那少女給生生的姦污了!
胸中一把怒火狂烈的燒了起來,可聽著少女的淒厲哭喊我卻什麼都做不了,只氣的雙目通紅。
唐采衣恨聲道:「這世上沒有人可以肆意糟踐別人,他們必要付出代價的。」
卿蘿卻斜靠在一旁,冷冷的看著那幾個男人:「采衣,你們是沒見過打仗吧。」
念出名字時。明顯看到旁邊兩人的身形一滯,我不動聲色的點頭,不再粗著嗓子:「我不過二十一歲。這年頭盛世太平,我何曾經歷過戰事?」
「若放在兵荒馬亂的年頭,這樣一幕不過尋常。」
我看向那個聲嘶力竭的少女,沒有說話。
卿蘿繼續淡淡說道:「不過,看來鮫人和元族也是過從甚密的。」
這時,六個窈窕的粉色裙影從遠處屋舍中走來。同行的幾個侏儒臉上慇勤,另一邊。一個玄色長袍的瘦弱女人正踱步而上。
是那日引我們入陣的女人,應是個玄術修為極高的巫師。關在溶洞裡的那幾日,我們只在施法時見過她,每每將那些男人化為齏粉後,她便疾步離開。
那些侏儒待她恭敬無比,連抬頭看她一眼都不敢。她待他們卻是冷漠淡離,透著明顯的厭惡。
兩方接頭,那六個珠圓玉潤的仙娥待她也極為恭敬,她冷冷的看了她們一眼,目光在鐵籠外橫掃了一圈,最後落在我們身上。
我身子繃緊,雙手捏拳,眉目陰沉認真。
近六日滴水未進,我沒多大力氣,但拚一拚總是要的,儘管覺得勝算不大。
卿蘿沉聲道:「別慌,她應只是覺得我們特殊,應還未料到其他。」
我下意識轉頭看向那蓬頭垢臉的女人和男人,他們往裡縮了一縮,男人顫聲道:「我知道你們來頭不小,可我們都是無辜的小老百姓啊。」
唐采衣說道:「初九,不要隨便懷疑別人。」
我冷聲道:「就是因為太不隨便懷疑別人了,我才落到今時今日這般田地。」
正要出言試探一番這兩人,卻見那個女巫師已在三個侏儒的陪同下朝我們走來。
這時手腕一緊,卿蘿枯瘦的手指摁在了我的掌心,一股奇異的靈氣汩汩灌入,流竄我的奇經八脈。
不同於楊修夷的純正陽剛,這股靈氣略顯陰寒,似明月如洗,似朦光如練。
不待我再細細體會,一滴紅血忽的從我鼻下滾落,隨即而來是臟腑之間的猛烈劇痛。
幾乎同一瞬,卿蘿嘩的鬆開我的手,唐采衣將我扶住,我揪著衣襟痛苦的皺眉。
卿蘿道:「初九,你要冷靜,你的煞氣發作了。」(m.)()i8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