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炷香後,我扶著蕭睿離開,在門口時我望了會兒天,短暫思量後回頭對倒吊在房內的幾個夥計道:「謀財害命到了姑奶奶頭上,也算你們幾個倒霉,聽著,姑奶奶大名田初九,明天官府的人來了你們直接報出去。」
他們瞪著眼睛,嘴裡塞著抹布,支支吾吾響成一團。
我對蕭睿笑道:「要是連這幾個傢伙都對付不了,那我直接用豬糞活埋我自己算了。」
「怎麼忽然想起要將自己的名號報出去?」
我邊走邊將腦袋靠在他肩上:「威風嘛。」這才發現他以前還算健碩的肩膀如今骨頭硌得我腦袋疼。
這夜在春鳴山腳敲了幾戶茶農的門,終於有個大叔願意收留我們,蕭睿睡在客房,我和茶農的女兒擠在了一塊兒。
模樣清秀的小姑娘覺得彆扭,面朝裡面背對著我,我和衣睡在外面,眼睛睜了一宿。
大約寅時,我聽到隔壁客房傳來了細碎聲響,大哥起來了,穿衣,下床,走路,開門,下樓。
我攥緊了被褥,眼淚從眼角滾向兩側,濡濕了我的頭髮。
他極輕極輕的打開了院子的門,腳步微微停駐,卻還是走了。
我小心爬起,微微推開窗子,冬日的晨+風別樣的刺骨,東方天際一片瑩藍紫色,尚有幾點星光。他佝僂的身影略顯蹣跚,抱著雙臂,一步一步的走了。
我咬著唇瓣,不准自己發出丁點哭聲,心頭震顫,痛的我快要死掉。
他忽然停下。回眸望來,深藏眷戀,我趕緊藏好,背靠著牆壁摀住嘴巴。喉間有腥氣湧上,我仰頭緊貼著土牆。哭得心碎絕望。
臘月二十七,這個孤獨安靜的背影,是大哥留給我的最後畫面。
我沒有去攔他,也沒有偷偷跟著,從我答應將他帶走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會有今天這一幕。可是他用發顫的指尖在我手心裡描上兩個字,求你。我硬不下心腸去拒絕。
天上飄下雪花。在空中輾轉漂浮,幾朵落在我眉睫上,和我漸漸冰冷的淚水一起凝固。
隔壁的客房一塵不染,枕頭被褥疊放整齊,桌上一張留書。字跡清逸,別矣,吾妹。
我慢慢將它收好,靜默佇立良久,在桌上放了一錢銀子,轉身離開。
漢東九州有四個大獄最是有名。
第一是華州古道城,萍宵未歸入大漢版圖時,古道城作為邊界存在。大獄看押的都是軍中將帥,堅固程度可想而知。
第二是秉州武城,以殘忍酷刑聞名。陰毒刑具多如牛毛,據說光剔骨刀和抽腸鉤就有十來種型號,每種型號又各十來種劇毒。
第三是穹州宵澤城,與武城作為極端的相反,進到裡面好吃好喝好穿招待著,那些作奸犯科的人出來後甚至都和獄卒成為了莫逆之交。
第四是滄州德勝城。以玄術巫陣出名,當年屍群屠城時。那些行屍都被關在了這裡。
這世上有很多事情難如登天,但也有一些事情易如反掌。比如進大牢。
我扮了個男裝,搶劫了兩個老人,錢還沒捂熱就被人架來了。
和辭城那個大牢相比,這兒的犯人少得可憐,氣味非但不難聞,還有一絲芳草清香。
看守的人很多,這個不難猜到,卻璩關在這兒,楊修夷一定會嚴密佈控的。
我花了兩日時間研究摸清了一切,待到入夜時分,我解開了自己的腳鏈手鏈,摸進了卻璩所在的暗殿。
這裡應是當初用來困陣屍群的地方,兩邊牆上各三十幾盞宮燈,照得一地幽暗枯黃。殿中有方平闊石台,石台上立著一座四面皆可縛人的鐵架,卻璩被粗重的化劫鏈綁在了上面。臉色青白無血,眼圈黑如髮色,頭髮蓬亂的像個草窩,身上特製的珩歿衣破破爛爛,全然沒有了當初仙女下凡般的驚艷風采。
我用清淪靜心陣隔開了那幾個看守,再用厭犬靈昆陣和川陸闊下訣破掉周圍的陣法,緩步朝她走去。
她抬起眼睛,我撕掉臉上的鬍子,放下盤起的髮髻,將頭髮撥到胸前,輕輕梳理。
她微皺眉,語聲嘶啞:「你是誰?」
我彎唇一笑:「你不是一直找我麼。」空曠的暗殿將我的聲音迴盪的清脆空靈,我第一次發現自己的聲音可以這麼好聽。
她低笑:「月牙兒?」
我一步一步邁上石階,伸手在石台上的火盆裡撿了一塊炭,她詫異的望著我,我將炭遞到她跟前:「你說它燙麼?」
「難道不燙麼……啊!」
我一手托著她的臉,一手將炭塊摁在了她的眉間,但她只低呼了一聲,旋即便咬著唇瓣強忍,再不出聲。
我折斷髮簪,倒出裡面的尺骨粉沾在她的眉心傷口上,一陣青煙盤浮而出。
我說:「你果然不是凡人。」
她痛的雙眸含淚,怒目瞪著我,我望著她的傷口,若有所思道:「不是妖怪,也不是鬼魄,你是魔族?仙族?神族?」
她忽的哈哈低笑,把我笑得莫名其妙的時候,她說道:「月牙兒,你知道月家還有多少女人在我們手裡麼?」
「多少?」
「一十七個。」她又笑起來,「她們每個人都能將男人迷得忘了魂兒,你這個血統最乾淨的月氏後人如今卻比青樓裡的燒火丫頭還不如,真叫人唏噓。」
我皺眉,她啐道:「你真醜。」
我撥開她遮顏的頭髮,淡淡道:「你覺得楊琤好看麼?」
「呵。」
「你覺得他厲害麼?」
她別過了頭,仍是冷笑。
我繼續道:「他又好看,又厲害,是個舉世無雙的人兒。卻看上了這麼醜的我,你說我要是再好看一點,你還讓不讓天下女人活了?」
她的頭髮被我撥到兩側,露出憔悴卻依舊清麗的容顏,我看著她的眼睛:「我此行來的目的不是做意氣之爭的。卻璩,你是魔族?」
她斜睨我:「你覺得像麼。」
「不像。」我搖頭,「可你更不像仙族和神族。」
「為什麼?」
「你究竟是什麼?」
「你先說我為什麼不像仙族?我不夠好看麼?」
我走到火盆旁又撿了個炭塊:「我覺得我有必要幫你認清一下你的處境。」
她不屑的望了眼星火明曜的炭塊,閉上眼睛。
我一怒,舉起手就要燙她臉上,卻又忽的一頓。我笑道:「你覺得我會燙你的臉?」
她睜開眼睛,我眸色亮亮的,目光饒有興致的落在她的腿間,緩緩道:「我有個朋友,她是當強盜的。她跟我說過很多折磨人的法子,有個專門對付女人的,叫什麼……哦,騎木驢。」
她一怔,我偏頭笑道:「你到底是什麼?」
看來還是這招有用,她定定看著我,低聲道:「你可聽過半仙?」
「嗯,街頭瞎眼算命的。」
「……」
「半妖可聽過?」
我微微一愣:「你的意思是。你是……」
她繼續道:「我是半仙,半魔半仙。」
「那原清拾他們也是半仙?」
她淡淡瞥我一眼:「我只回答我的,其餘的。我一概不答。」
「你們居住何處?」
「不答。」
「不是在凡界?」
「不答。」
「你們有多少人?」
「不答。」
我深吸一口氣:「你們是邪教?是幫派?是修仙之家?」
「不答。」
「你們和上古十巫有什麼仇怨?為什麼要將我月家滅族?」
「不答。」
「啪!」
我揚手在她臉上落下了清脆一掌,她抬眸看我,怒道:「你敢打我?」
我眉梢一挑,背脊挺得筆直:「我連你的臉都燙了,還怕打你?」
她怒目瞪我,我不甘示弱。她怒極反笑:「看來紫君說得沒錯,三十年前便該對你們月氏下手了。晚了十年便出了你這麼一個妖孽。」
「紫君是誰?」
她可憐的看著我,嗤笑:「連她都不認識了?你的腰是怎麼斷的?」
我呆在原地。胸中掀起強烈的恐懼和悲憤:「她叫紫君……」
「你們月氏一支的性子向來懦弱,挨打不還手,挨罵不還口,受了氣也全當自己的錯,到了你這兒卻是大變了。你自小便目中無人嬌氣刁蠻,真不知道月新涯和月玲瓏這倆孬貨是怎麼養出你這樣的性子的,你怎麼看都不像是月家的種。」
「你說的月新涯和月玲瓏,可是我的姑姑和娘親?」
「不錯。」
我再度揚手在她臉上落下一掌,她瞪著我:「你還敢再打?!」
我好笑的望著她:「看你身上一點傷都沒有,這些時日你除了睡覺和拉屎撒尿不方便,楊修夷是好吃好喝的將你供著吧,你以為他不對你動手是為了什麼?是給你面子?我告訴你,他是怕你死了,他是為了我!你這條賤命是留著給我的,我為什麼不敢對你動手?」
她眸色恢復淡漠,微挑了下眉:「哦?那你打算如何對我動手?剝皮,抽筋,挖骨?」
我左右望了圈,目光落在一條銀鞭上,尖銳的倒刺映著燭光,那般扎眼。
我走過去撿來,她輕蔑的看著我:「就這個麼,你以為我會怕,月牙兒,我什麼苦沒吃過?」她不屑的冷冷一笑,「你們凡界孤陋寡聞,恐怕只聽過半妖吧,我告訴你,半仙半魔半神所受的痛可不必半妖少,我生生煎熬了百年,會怕你這區區一條銀鞭?」
我舉起銀鞭,激烈的情感在胸中澎湃衝撞,臉上卻從容淡定的像望雲山上的冬雪松石,我冷冷道:「那我也告訴你,我只活了這短短二十年,可我所受的苦不比你們這群不倫不類的傢伙少。你真正死過麼,你被寒毒侵蝕過麼,你被湖水壓在湖底四年,每時每刻都在死去活來過麼?」眼淚滴了下來,我恨聲道:「我經歷過,可是我還是怕痛,斷手斷腳多少次我都會痛!沒人不會怕痛的。」
銀鞭被我往前遞去,我深吸一口氣:「曾經有個女人就拿這個銀鞭打過我,每一鞭都能鉤掉我的皮肉,將我半張臉的肉都給拉掉,有多痛我深切體會過。我能恢復痊癒,你卻不能,你現在說還來得及,我給你機會。」()i861